天生我才必独身 ── 贝多芬的恋爱与婚姻
章凝
云天君的帖子很有启迪性。有一点可以商祺:男人的外表很少成为他们捕获美女芳心的障碍,只要他们有才或者有财,其它的都是次要条件,常常可以忽略不计。君不见世间多少貂蝉手挽武大,嫦娥依着八戒,相反东施无盐倒多伴着宋玉潘安。此乃爱情互补原理之一,屡试不爽异常灵验。
言归正传。其实贝多芬一生很有女人缘,也是情种一颗,40岁之前恋情艳遇不断,对手多为贵族美少女,光芳名伴随着他被载入音乐史册的恐怕就不下两位数,除了贝多芬研究学者没人能记得清。美人关下,他的外貌几乎不构成什么问题(为什么许多人说他丑,我怎么觉得正相反,在任何画像里),他绝世的才华就是他无比的魅力,让那些趣味高雅、才貌双全的知识女性神迷情乱,难以抵挡。不妨换位思维一下,现今的男性古典乐迷们,特别是小提琴的钟爱者,有几个不倾慕张永宙(Sarah Chang),谁还在乎她的容貌身高和体重,出神入化的琴声就是她让男人五体投地拜倒在她晚礼服下的资本。
来看看贝多芬是怎样善待他的恋人们的:《第4钢琴奏鸣曲(Op7)》、《第1钢琴协奏曲(Op15)》题献给伯蓓拉•凯格丽维克丝(Barbara Keglevics);两首《钢琴奏鸣曲(Op14-1,2)》、歌曲《 致希望(Op32)》题献给约瑟芬•布伦斯维克(Josephine Brunswick);《月光奏鸣曲(Op27-2)》题献给朱丽叶•圭霞尔蒂(Julia Guicciardi);两首《钢琴三重奏(Op70-1,2)、两首《大提琴奏鸣曲(Op102-1,2)题献给安娜•玛丽•艾尔朵蒂(Anne-Marie Erdody);《泰丽莎奏鸣曲(Op78)》题献给泰丽莎•布伦斯维克(Teresa Brunswick);《第28钢琴奏鸣曲(Op101)》题献给多萝蒂亚•艾特曼(Dorothea Ertman);《迪亚贝里变奏曲(Op120)》题献给安东妮•布伦塔诺(Antonie Brentano);《致爱丽丝(WoO59)》题献给特蕾瑟•玛尔法蒂(Therese Malfatti),等等(有些眼花缭乱是不是)。这些女人中当时有人会想到吗,她的名字将伴随着贝多芬的音乐,不朽永恒。
这里有一个事实应予以注意:贝多芬爱美人,但没有被美人们迷昏了头脑。他题献给她们的作品,几乎都是分量相对比较轻的,以单乐器奏鸣曲为主,只有一部早期的钢琴协奏曲体型较大。贝多芬将他的交响曲等旷世杰作大多题献给了鲁道夫大公(Archduke Rudolf)等经济赞助人,因为他们的慷慨资助是他艺术创作的直接保障。如果说贝多芬是一个筚路褴缕的开拓先锋,那么这些贵族恩主就是他的后勤部队。而女性们给予他的,基本上遵循一个模式:开始是温柔的慰藉,热烈的爱恋随之而来,慰藉和爱恋带来某些创作灵感,但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是留给心灵永远的伤痛。
另外还有一件趣事值得一提:那首在中国家喻户晓,名气不在贝五、贝九之下的钢琴小品《致爱丽丝(Bagatelle in A minor 'Fur Elise', WoO.59)》,作曲家本人并没有把它当回事。或许那只是一段即兴弹奏的结果,事后就淡忘了;或许它是一件私下定情物,作者无心公布于众。总之是既没留底稿,也没想到要出版,所以这首日后驰名遐迩的小曲,竟然没有一个正式的作品号(Opus)。作品写于1810年,除去两位当事人,几乎无人知道它的存在。被题赠者特蕾瑟•玛尔法蒂,兼俱贝多芬医生的女儿和他的钢琴学生的双重身份,当年拒绝了老师的求婚,对于这件珍贵赠品,既没公开也没丢弃,不清楚内心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直到她1851年去世。十多年后德国音乐学者诺尔(Ludwig Nohl)在特蕾瑟的遗物中发现了乐谱手稿,使其重见天日。但在1867年出版时却阴差阳错,将曲名《致特蕾瑟(Fur Therese)》错写成了《致爱丽丝(Fur Elise)》。小“爱丽丝”将错就错,就此开始了她不胫而走风靡全球的旅程。这时距贝多芬离世已经整整40年过去。大师当初一定没有想到,自己牛刀小试的东东,百年后居然随处可闻耳熟能详,成了古典音乐中的流行音乐。令人惋惜的是,来之不易的《致爱丽丝》手稿后来还是丢失了。不过丢了也好,缺少了第一手证据,留给后世的贝多芬学者们一个永远的研究课题:“爱丽丝”真的是“特蕾瑟”之笔误吗?如果不是,那么“爱丽丝”其人到底又是谁?
再来看看贝多芬的恋人们对他的评论:朱丽叶:“他很丑,但十分高贵,拥有优雅的情感和修养。”约瑟芬:“您已经长久地拥有了我的心,亲爱的贝多芬。如果这能让您感到快乐,那么请接受我的心吧。同时您也要小心地把它放在最纯洁的胸怀里。通过我的表白,通过我对您的信任,您收到了我的爱和尊敬的最大证据!您最高贵之处在于,您懂得如何赞赏它,承认它的价值,我在此把它交给您。我在此保证,把我自己最高贵的部分交给您。”安东妮:“他作为一个人比作为一个艺术家还要伟大。”“我深深地钦佩他,他行走在人世间象个神,他站的立脚点高尚,他对待尘世仁慈。他身体下半部的病痛只能使他烦恼片刻,因为艺术包围着他,并紧紧地把他推向温暖的心胸。”泰丽莎:“我的心已被他的歌和目光渗透了,感到生命的丰满。在我面前,不论我到什么地方,停留在什么地方,他总和我同在。我从没到过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纯洁。在此以前,我只象童话里的孩子,只管捡取石子,而不看见路上美艳的鲜花......1806年5月,只获得我最亲爱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订了婚。”
贝多芬35岁时(1806)与匈牙利贵族小姐泰丽莎•布伦斯维克订婚,同时写下了春光明媚的《第四交响曲》表达心境。双方深挚感情维系长达4年之久。1805至1810年是贝多芬创作生涯高质多产的鼎盛期,也是世界音乐史上空前绝后的黄金五年,丰碑式作品《英雄交响曲(Op55)》、《三重协奏曲(Op56)》、《热情奏鸣曲(Op57)》、《第4钢琴协奏曲(Op58)》、《第四交响曲(Op60)》、《小提琴协奏曲(Op61)》、《命运交响曲(Op67)》、《田园交响曲(Op68)》、《菲岱里奥(Op72)》、《皇帝钢琴协奏曲(Op73)》、《合唱幻想曲(Op80)》等皆诞生于斯。爱情的力量功不可没。这是他最接近组成家庭的一次尝试,可以说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婚姻的殿堂,可惜另外一只脚最终还是没能跟上。40岁时婚约解除,原因内情不明,可叹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然而两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忘却这段爱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泰丽莎•布伦瑞克还爱着贝多芬。她死于1861年。她比贝多芬多活了34年。”(罗曼罗兰)
“泰丽莎曾把她自己的肖像赠与贝多芬,题着‘给稀有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这幅肖像至今还在波恩贝多芬的家里。在贝多芬的晚年,一位朋友曾无意中撞见他独自拥抱着这幅肖像,哭着,高声地自言自语着(这是他的习惯):‘你这样的美,这样的伟大,和天使一样!’朋友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再进去,看见他在弹琴,便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脸上全无可怕的气色。’贝多芬答道:‘因为我的好天使来访问过我了。’── 创伤深深地铭刻在了他心上。他自己对自己说:‘可怜的贝多芬呀,此生今世没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你才能找到你的朋友。’(罗曼罗兰)── 真是催人泪下。
唉,伸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我们可怜的路德维希就此作了一辈子钻石王老五。究其原因,无外乎以下几个方面:
贝多芬时代音乐家的社会地位虽然比海顿、莫扎特时期有所提高,但仍比王公贵族、政府官员低下许多。他没有丰厚稳定的收入来源,让女孩子特别是她们的家长们难以宽心。这完全可以理解,不好因此怪罪她们俗气,不愿意为艺术做出个人牺牲。毕竟音符不是牛奶面包,交响乐、奏鸣曲填不饱肚子。苛求没有必要,女人到底是女人,她们也有她们的终身事业,那就是生儿育女,抚养后代,平凡而伟大,就象贝多芬那勤劳贤惠的母亲一样。贝多芬终其一生,无缘遇到他的卓文君、红拂女,没有李斯特那种公主慷慨馈赠大量财产,伯爵夫人与其私奔的福气,既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幸,至少是他伟大不朽事业之大幸。想象一下吧,一个侄儿都把他折腾得焦头烂额,如果再象巴赫、莫扎特那样子女成群,那么最后留给历史的,将多了一个彻底失败的父亲,少了一个千年不遇的音乐天才。
耳聋问题,以上不利因素的加强版本。作为一个以演出、卖曲为业的音乐工作者,耳朵有问题不能不让人格外担心他的前途,具体说是钱途。女孩子们爱他但不肯嫁他,自有她们的道理,这个人生投资的风险实在是太过巨大了,让人望而却步。不是吗,作为一个音乐家,纵然你是公认的才华横溢,眼下的事业蒸蒸日上,可一旦耳朵聋掉了,还能有什么戏唱。再慧眼识珠的东方伯乐、料事如神的以色列先知,恐怕也万万想象不到,一个聋子,最后竟能够成为古往今来的“乐圣”。
如果说“乐圣”是后人为他加冕的,那么贝多芬在世时,已被业界和大众公认为欧洲首席音乐家,名声远播北美新大陆,欧洲首席自然也就是世界第一。不幸的是,世界第一只是一个空头衔,没有与之相应的职位和收入。男人没工作婚姻免谈,此乃婚姻第一定理,古今中外普遍适用。贝多芬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他曾经发誓,一定要到自己的收入能够维持妻子和家庭的正常生活时才结婚。为此,他一直渴望找到一份稳定的全职工作,既能一心一意从事音乐创作,又可兼顾养家糊口。他敬爱的祖父生前所任的宫廷乐长之类的职位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惜始终不能如愿。有一次倒是差一点,那是在1809年,他接受了拿破仑之弟,威斯特伐利亚(Westphalia)国王杰罗姆•波拿巴(Jerome Bonaparte)所提供的宫廷音乐经理的职位邀请(贝多芬的法语流利,意大利语、拉丁语、英语读写没有问题),后来在鲁道夫大公等维也纳贵族的极力挽留下没有成行。其实贝多芬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离开维也纳,他对这座“音乐之都”的感情深厚,将其视为自己的第二故乡。还好他没去,因为这个花花公子国王杰罗姆,四年后就随着他那皇帝大哥的失败而倒台了,他的短命王国也随之烟消云散。
整整十年后,机会再次向他招手,而且似乎更加理想:1819年贝多芬的赞助人、学生兼好友鲁道夫大公荣升奥洛摩茨大主教(Archbishop of Olomouc),两人长期的亲密关系难以不让贝多芬产生某种想法:您现在是一方主管了,你们那里教会或公国的乐队队长之职,非我莫属了吧。出于自尊,他在给大公热情的祝贺信里对此事只字未提,但提到了特地为主教加冕所作的《庄严弥撒(Op123)》。是一种拐弯抹角的暗示吗?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不知什么原因,一向对他礼遇眷顾有加的大公爵,现在是大主教了,最后竟没有成全他敬爱的老师的这番美意。后门没走成,老师的失望可想而知,但他们师生间的诚挚情谊并未因此受影响。宏篇巨制《庄严弥撒》的写作进度由此加快,也算是收之桑榆。三年后,最后一次机会降临,而且就在家门口:奥地利帝国的宫廷乐长,平庸的作曲家安东•泰伯尔(Anton Teyber)于任上寿终正寝。贝多芬的希望再起,亲自给宫廷剧院的负责人写信,毛遂自荐。自身硬件超一流,关系软件也没得说,当今的皇帝陛下弗朗茨一世(Franz I)乃鲁道夫大公的大哥。想当然的志在必得,结果却仍是铩羽而归,宫廷把这个职位一笔勾销了,岂非天意。就此,贝多芬的乐长之梦彻底破灭。时年52岁,距去世仅剩下四年时间了。就这样,世界首席音乐家一辈子也没有找到一份全职永久性工作,从11岁开始进入职场作童工,直到最后56岁去世,几十年下来,干的全都是合同工、半职工和小时工,从来没有一个正式的职称,终生处于不稳定状态。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贝多芬也莫能例外。他可恨在性格,具体说是性格缺陷。问题是哪个艺术天才没有性格缺陷,没有性格缺陷哪还叫天才吗。天才的级别和缺陷的程度成正比,他当之无愧中了头彩。除非对他整体这个人 ── 从历史到现状,从生理到心理,从思想到感情 ── 都了解到了血液理解到了骨子里,没人能够长期忍受他喜怒无常的精神折磨。距离产生美感,闺房里无伟人,在这里不幸都发生了作用。女人们由欣赏他美妙的音乐而对他产生爱慕,再由畏惧他怪诞的性情而对他产生反感。爱慕与反感的混合物,自然难以持久下去。这方面贝多芬自己需要负很大责任。除非找一个和你一样的聋哑女作终身伴侣,耳不见心不烦,不然天长日久,谁受得了你说风就风说雨就雨的全天候,事前没一丁点征兆。你疾风暴雨电闪雷鸣的性格成就了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音乐艺术,同时也毁了你作为一个普通人向往渴望的世俗幸福。命该如此,你认了吧。
最后的因素是个人决志。至少在40出头之前,贝多芬是希望得到一个永久的结合的,他祈盼找到一个和他情投意合并富于同情心的善良女人,一道建立一个中产阶级式的家庭。“只有爱情,唉,只有她才给你的生活带来幸福!── 啊,上帝!── 让我找到它 ── 让我最终找到那样的爱情!── 只有当它能加强我的美德 ── 这种爱情才能看作是属于我的。”这是灵肉及精神上的,另外也有实际方面的考虑。他的健康状况始终不是很好,除去耳聋日甚一日,经常还有其它问题。为此,他更容易陷入孤独感,害怕将来成为一个终身的单身汉。虽然工作是他最好的知心朋友,但坚强如贝多芬也常常会有伤感低迷和脆弱无助的时候。在与泰丽莎分手后两年的1812年,贝多芬写下了他那让后世研究学者绞尽脑汁而不得其解的未署名书信《致不朽的恋人》,这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情书。《致不朽的恋人》既是贝多芬的爱情宣言,同时也是他的爱情告别书。
此后的他,爱情之梦终于彻底破碎,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婚姻,或者婚姻不适合自己。为了献身音乐创作这一崇高事业,为了完成个体此次生命存在所承载的天赋使命,必须舍弃对婚姻家庭的奢望与追求。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孤身一人去音乐王国里寻求幸福和永恒。“艺术,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顺从,衷心顺从你的命运,只有这样对你的工作──才能带来好处。喔,多么艰苦的斗争啊!你不能为自己,只能为别人,做一个人。你不可能获得幸福,除非在你的内心,在你的艺术中。噢,上帝,请给我力量战胜自己,不许把我束缚在生活里!”(《贝多芬日记》)(在婚姻与事业的取舍上,几十年后勃拉姆斯步了贝多芬的后尘。)
独自一生,终身未婚,贝多芬幸福吗?这是一个见人见智的问题。我想他是的。他牺牲了个人的幸福,如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火种,奋然以一己之力,完成了一个重要文艺领域里的千秋伟业,给亿万人送去莫大的精神享受,最后为全人类带来了幸福。贝多芬得其所也!── 等一下,这话怎么听上去这么熟悉,好象早就被世人说成陈词滥调了,原封不动地套在其他一些大人物身上也合适,虽然并非没有道理。── 那么不强调也罢。实际点说:贝多芬为了追求个体事业上的成功,而舍弃了婚姻家庭的幸福。与他从艺术创造中所获得的精神幸福相比,他失去的男欢女爱、子女绕膝的世俗幸福显得狭隘了许多。悲剧中自包含着喜剧,独身终生的结局并不那么残酷,让贝多芬本人和我们后人可以欣然接受。什么样的人追求什么样的幸福,存在即合理,没有高低贵贱,不必强求一致。母鸡啄米是幸福,雄鹰高飞也是幸福。贝多芬最终获得的幸福,虽然并不十全十美,但却巨大深广无匹。
参考资料:
─ Beethoven and His Women, Dick Strawser
─ The Life of Beethoven (Musical Lives) by David Wyn Jones, 1998, ISBN-10:0521568781
─ Beethoven (Life & Times Series) by Martin Geck, 2005, ISBN-10:1904341004
─ 贝多芬画传(The Life of Beethoven), 大卫.温.琼斯(David wyn Jones)著, 秦立彦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
─ 贝多芬传记(Beethoven (Life & Times Series)), 格克(Martin Geck)著, 严宝瑜译, 人民音乐出版社, 2011
─ 贝多芬传(Beethoven The Creator), 罗曼•罗兰(Roman Rolland)著, 傅雷译
─ 世纪之谜:贝多芬的"不朽的情人", 降E大调
─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 维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