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土耳其二三事 (完)
安达利亚的司机与警察
又碰上一个艳阳天啦!一大早我就兴奋不已:伊斯坦布尔租车公司的那个小伙子信口开河非说绿松石海湾冬天雨水不断,很难尽兴。其实我对冬天要求并不高,别下雪冰冻三尺就行,这一下更觉不仅冬不冬,而且还赚了些春日的气息,土耳其怎么就那么令人惬意?顿时觉天更高,海更蓝。
磨磨蹭蹭来到米拉(Myra) ,自然又是一个希腊剧场。说不清为什么,见老石头就兴奋,尤其岁月久远,千年以上的为佳,越古越喜。希腊人敬神,罗马人喜沐浴,二者的共同爱好是戏剧。任何古希腊罗马废墟,不论大小,多有剧场。米拉的这个规模较小,所有看台总共不过十来层,小得来一般书上连所建的年代都懒得提示,行前要是准备稍有疏忽,便会在忽略不计的单子上名列前茅。可小有小的美妙,精致,耐人回味, 再就是上窜下跳较为容易,尤其那道石门坎,头上的两块巨石互相随性擦着点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令人立即想到岌岌可危一词,活象路南石林里的一道风景,惹得人好奇地以头顶达摩克里斯之剑的气势不断来回于门下。
据说米拉出名的是半山坡上悬葬的遗址,等爬上一看,稀稀拉拉几个空穴,我有些失望。同行的愚老师还在那里专心致志琢磨,被我不断催促,走吧,这算什么啊!我小时候在四川的叙永高县那一带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悬棺,据说是四川人的祖先僰人的悬棺。悬在万丈高崖上,得仰着头眯着眼,把脖子扛酸才能依稀看到那高崖上洞穴里伸出的一半棺木,那才是悬棺,那才叫天神鬼斧呢!
离开米拉,上大路。我要去安达利亚(Antalya),米拉以南的安达利亚。去那个公元前一世纪建立的古城,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妙处,去看以罗马皇帝亚得里安为名的拱形门洞,去逛那五颜六色的农贸市场,去海边浪漫散步,去庭院餐馆吃海鲜喝土耳其苹果茶…….我如此心驰神往地憧憬着前方的美景。正午的太阳把路照得象片大明镜,镜子的边缘伸向远处,两旁的农田村舍似有似无地出现,有些冬日的闲散或随意而安的情形,人呐?我思忖。只见前方的路上投射出阳光与空气交汇后变成似有似无的隐隐气体,正缓缓从路上散开,然后又丝丝缕缕,飘摇着向上盘旋,受这幻境影响,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驶进一圆形转盘,正想下一个口出来时,转盘外圈右侧紧挨着的一辆中型货车因车速过快,刹那间从右撞贴过来,我凭着本能加速冲出圆盘,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到车身受到撞击,东倒西歪冲出几十米之后,在路旁树边气喘吁吁停下来。定格片刻,活动一下四肢,还行,能动弹,遂战战兢兢出得车来,还好,除车身车门被撞击外,谁也没伤着碰着,惊大于险也!两辆车急速刹车后滑行留下的痕迹在阳光下发着幽光,想到那几乎溅上的血迹,一阵冷战袭上身来。见又一个长得象阿凡提的货车司机出车来, 他车上塞得满满当当的西红柿洋葱茄子也安然无恙。我那一刻简直恨不得身怀绝技,好拳脚相加以砸烂踏平那个传说中以各路语言修筑的巴别塔,好立即与他拥有任何一种共同语言,然后冲上去揪着他咬牙切齿吼出我的愤怒:“你在圆盘里开那么快, 存心撞死我们啊?有你这样赶路的吗?” 然而奇怪的是这一腔恼怒几乎转眼就被后怕的感觉囫囵吞去。路旁热心人一会儿功夫就把警车给叫来了,警察态度和蔼,只会非常简单的英语,大意对双方说,你们得和我一同去前方安达利亚的警察局备案,同时他又说别着急,到了那儿他会与伊斯坦布尔的出租车公司联系,等等。看看车,这土产的雷诺车笨重却结实,除右门不能打开外,似乎还能动,但我死活是不肯再坐回驾驶座的了。
警察局离城已经很近,眼看着无垠的海滩白沙蜿蜒,海水柔情万千,人却被困在这与绿松石咫尺之遥的局子里。一女警察送来不太干净的玻璃杯盛着的薄荷茶,顺便连比带划解释说会英语的同事在另外一处忙着,一时半会不来了,你们先等着。阿凡提的不知所措与我的烦躁终于在若干杯薄荷茶之后渐渐化为无可奈何的静候,我们不时互相交换眼色,更多却是不能交流的苦恼。另一个热心警察过来问,“会德语吗?我在德国生活过”。可我没在德国生活过呀,摇摇头。几个小时过去了,饥肠辘辘,口干舌燥,今天的农贸市场肯定是赶不上了。
终于,会英语的警察千呼万唤始出来。几番出入查询之后,他说:“他违章在拐弯转盘处超速,时速达八十公里,你要起诉他吗?”我哪有心思起诉这个倒霉的阿凡提哟,艳阳天上班,大概第一车货就没有按时送到,耽误大半天时辰不说,今天的工钱怕是丢定了;还险些撞死撞伤外国游客,没准还会惹出一条当地新闻。我说我不起诉,我只希望赶快完事,保险公司租车公司不找我茬,尽快重新送辆新车来换就行。警察又开导说:“我们这儿也有皮某某法官那样的法官,他会公正判决的”。他重复了好几次我才明白他在说意大利米兰一个叫皮耶托(Antonio Di Pietro)的法官,此君不畏权势起诉了一大批包括前总理克在内的政界贪官,其美名居然远扬到此。我差点没说,要是真学意大利,国债高筑,财政赤字,商业寡头执政,贪污丑闻不断,就一两个法官在那儿忙活反贪,再加上对库尔德人不善,你们恐怕一时半会还入不了欧盟。我把到嘴的话咽回去,再三要求速战速决,放人吧。他对肇事的同胞叽里咕噜一阵,又联系好与保险公司让次日送来新车,最后拿来一堆文件让签名,一边还不放心:你们想好的不起诉啊?是他的错。我连声不迭,是的是的,想好了,求求你啦,让我尽快离开警察局,回到绿松石的环抱之中吧?
离开警察局时,半天光阴如梭已去,黄昏特有的郁郁更添三分沮丧,撞车瞬间大难临头的惊恐开始袭来,似梦非梦,后怕的恐惧与惶惑交织,象条虫子无声无息悄悄潜入大脑,也似冬日的冷水浴一顿从头到脚浇下来,使人疲惫虚弱之至。恍惚之间在旅馆的电梯里走廊上看见许多希伯来文的广告通知,听见希伯来语,以为又回到一年前去过的以色列。次日得知安达利亚是以色列人最喜欢的度假胜地,一年四季以人不断,难怪!那个逃亡的库尔德工人党(PKK)领袖阿卜杜拉• 厄贾兰(Abudullah Ocalan)就是以色列摩萨德帮忙在其亡命的肯尼亚光天化日下将他“捉拿归案” 后送回土耳其的,看来犹太人只和阿拉伯人煮豆燃豆萁,和别的穆斯林没太大过结。
后来几日的天气也应了伊斯坦布尔租车公司的那个小伙子之言,从此雨水涟涟,从大到小,又从小到大,几日不见天日,从阳台上一眼望去,地中海已从阳光下的蓝色绸缎变成一锅不断翻滚的菠菜汤。只好雨里偷闲,四处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张望一通,安达利亚之旅草草结束。至此,土耳其之行竟有些虎头蛇尾之嫌,一路从伊斯坦布尔下来,广阔贫瘠冷峻的色雷斯,荒芜人迹的特洛伊遗址,热闹蒸腾的以兹米尔,永垂不朽的爱非所思…………一直到最后几乎演出一本“满心爱意来土国,反而葬身土轮下”,越发有些不乐。回到伊斯坦布尔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土耳其浴室里,狠狠地蒸一通,将后几天的不快冲去,外加一顿奥托曼宫廷大餐,这才慢慢重新找回对土耳其的热爱。而爱,是不能忘记的。
寻找土耳其
土耳其于我,因为短暂,难失片面甚至偏颇,尤其西部沿海自古一直受欧洲影响,宗教与世俗,人与自然,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更多表现在生活的点滴,而非形式或仪式所代表象征的那一切。和所有现代概念范畴下的民族国家一样,从诞生之日起,土耳其就一直为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认同而不懈努力,作为多数或主体民族的土耳其人与同一土地上生活的少数群族的关系,缘于历史,宗教与地理渊源与欧洲的关系,与伊斯兰世界的和而不同等等,无一不是土耳其共和国面临的难题,而对这一切不断坎坷的摸索主导着现代土耳其的历史。我见到了那个宽容且非常世俗化的土耳其,也曾接触过饱尝土耳其激进民族主义的苦涩,歧视,否认,甚至强行同化的土耳其亚美尼亚人和库尔德人,他们眼里的土耳其却是另一番景象。那么,真实的土耳其究竟在哪里?
土耳其共与欧洲的关系如旧麻团又缠上无数道尼龙线,更加难缠难解难分。它们有时象一对互相遥望而又难结良缘的情人,各自的文学和艺术无一不赞美对方的美丽,魅力,甚是情意绵绵;有时又象一对包办婚姻,因命运连在一起所以怎么也离不了婚的老夫妻,只好忍受彼此的背叛加诅咒,尽量相安无事,戴着镣铐跳弗拉明戈。说来难于置信,土耳其在1949年就加入了欧洲理事会(The Council of Europe)这一政治组织,而至今却一直入不了欧洲联盟(The European Union),二者都姓欧,各司其职但又互相影响制约。前者负责政治包括协调各家纷争,后者管财政经济货币市场,而这资本主义无孔不入的市场那就太宽了,大到飞机卫星,小至希腊奶酪标签的字数与尺寸,中国进口的大蒜究竟算调料还是蔬菜等等无一而足。从1957年起,土耳其就提出了入盟申请,漫长的考验一直持续至今而未能实现夙愿。普遍认为土耳其的入盟资格迟迟未获准主要障碍有三,即人权尤其少数民族权利,宗教和欧盟内部的几个成员国明确反对, 再就是对奥托曼帝国在土耳其共和国诞生前夕,1915至1916年间发生的对亚美尼亚人大屠杀的态度。回顾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经奥托曼帝国,十字军东征到土耳其共和国,欧洲与这块今天叫土耳其的土地一直在演义着一部跌宕起伏,刀光剑影,爱恨相加而又不依不舍的宏大历史叙事,若荷马某日转世再现,定会唱它个天昏地暗,山海倒转。
1950 年起生效的《欧洲人权公约》是欧洲理事会的奠基石,每个成员国都必须缔结并许诺遵守该公约,它也是欧盟宪法的价值准绳和欧洲人权法院的司法基础。理事会的人权委员会定期和经常性地到成员国考察人权状况. 另一负责和平与安全的欧洲安全合作组织(The Organization of Security and Cooperation of the Europe, OSCE) 专职的少数民族权利高级专员也频繁巡视各成员国,批评不遵守人权的国家和现象,严重时可以提请欧洲议会通过决议加以谴责并要求定期改进,并将之作为加入欧盟的条件之一。之所以如此,皆因欧盟的一系列发展政策优惠:关税,农业补助,外加五花八门的各项以求共同致富的扶贫政策和市场开放,一不小心就是三亿人的大市场。愚以为欧洲人口三亿的市场虽比不上印度中国,可欧元值钱,人均购买力相对高,这意味着土耳其若是入了盟,安达利亚的橄榄油茄子西红柿就可以与西班牙意大利的平起平坐,人民生活也随之提高,土耳其人不会趋之若鹜去德国打工了。成了光荣的盟员,作为资深北约成员,享受美国的遥控保护,想必也惠及欧洲。可欧洲理事会和议会以人权为入盟条件,好些成员国也不愿土耳其受惠欧盟的经济政策,加上对土耳其的伊斯兰身份顾虑深深,再三反对。这一来,土耳其几乎患了加入欧盟心病,土国民众普遍支持加入欧盟,推波助澜之下政府只好进行一系列司法政治改革包括废除死刑,可一直得等到2004年,欧盟才终于表态说政审基本合格,可以开始正式入盟谈判了。至此申请递交已四十年余,可谓路漫漫而兮远也。
库尔德人生活在今日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和叙利亚,在奥托曼帝国瓦解后未能够建立自己国家,近百年来总是试图以各种形式来实现自己独立建国的理想。想来也是,尽管现代民族国家的概念只有二百来年左右,它是否适应每个社会或是否就是每个社会每个民族必须追求的唯一理想模式暂且不论,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当今世界上很难或几乎不可能有其它组织结构可以与民族国家抗衡,民族不分大小,平等当为第一,追求独立不外乎也是寻求平等的途径之一。库尔德人当然自己有权利梦想库尔德斯坦国,可几百万库尔德人分布的国家不同意,土耳其更是不答应。一直到九十年代初,土耳其动用军队镇压东部一部分库尔德人分裂主义者对土耳其军方的袭击,并以此为由长期对整个库尔德地区实行高压政策,不承认库尔德人的语言与历史文化,一直受到病诟。仅几年前,数名库尔德议员因力主库尔德地区自治而数度入狱。我遇见过的一个库尔德年轻律师对自己不能公开使用母语忿忿不平,她所服务的组织几年来已向位于法国斯特拉斯堡的欧洲人权法院起诉了多起土耳其军队和警察在库尔德地区的滥用暴力和任意拘押。土耳其面临的实为很多国家都在面对的共同难题,那就是多数(常为主体民族)如何处理与少数(常为无权者)的关系;急于建立自身自信的土耳其人因为利益,并不急于与库尔德人分享权力,更不会袖手旁观自己土地上的库尔德人与邻国的同胞联盟,就算有入欧盟这根胡萝卜,二者之间的矛盾怨恨恐怕一时半会还是难以化解。
如果说土耳其对库尔德人的态度尚暧昧且无所适从,对亚美尼亚人那就简直是干脆否认甚至视而不见,尤其极端民族主义者们更是听不得提及屠杀亚美尼亚人的历史。生活在奥斯曼帝国末期的亚美尼亚人多信奉一种独特的基督教,在1895年的俄国和奥斯曼战争期间和土耳其人,希腊人,阿色拜疆等等一样寻机独立,却遭到有预谋的残酷流放与屠杀,有的历史学家认为死亡人数达二十万之多,直至今天土耳其政府认认罪在奥托曼,与土耳其无关。想来一是极端民族主义作崇,二是土耳其继承的某些民族主义理想不幸与被控参与屠杀的青年土耳其人运动息息相关,被视为土耳其民族身份认同的一部份而难以否定。于是,稍有对此持不同意见者,轻者舆论民众谴责,重者可以被控诬陷有辱国家而入狱,作家帕慕克自己几乎遭此待遇,而他的亚美尼亚朋友则死于极端分子枪下。土耳其自己立法不许反案,也不容别人对此质疑。数年前法国议会通过决议认为对亚美尼亚人屠杀为反人类罪,要求土耳其反思,一时间土耳其的抗议铺天盖地,法国驻土机构遭到冲击,两国关系降至零度。当年的屠杀幸存者在二十年代逃往法国,其后代中许多出色的政治家,商人,艺术家,作家等从未忘却祖辈经历的浩劫,数度向议会提案终于成功。无独有偶,年初美国国会也通过了类似提案。法国的一位亚美尼亚人后裔议员曾坚定表示:只要我的姓名在法兰西共和国保持以 ‘jan’ 结尾一天,就一日不放弃提案。而今天生活在土耳其的零星亚美尼亚人早已被迫改名易姓,典型的亚美尼亚姓氏已被土耳其的民族主义洪水席卷而去,真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土耳其迟迟不愿承认对此的哪怕部分责任无疑为受害者,邻国与国际社会眼里难以试去的沙粒。
土耳其自豪自己的政教分离彻底,立国之初就废除苏丹并以拉丁字母取代阿拉伯文,妇女获选举权远远早于许多欧洲国家,穆斯林妇女不得在公共机关及大学佩戴头巾面纱等等,但它同时又是一个以伊斯兰为主的国家,国旗上有象征伊斯兰的新月,伊斯兰给它自信与力量,它还继承了奥托曼传下的开放与广阔的视野。然而囿于历史宗教成见的有些欧洲国家习惯将土耳其与昔日的奥托曼帝国相提并论,奥托曼大军围困维也纳虽然发生在1663年,给欧洲留下的惶恐记忆与他们带入欧洲的咖啡一样悠长悠长,有的国家认为美国极力推动土耳其入欧出于私利,想让土耳其当杀回来的特洛伊木马,阻绕欧洲统一进程。新当选的法国总统萨克奇(Nicolas Sarkozy)甚至说,土耳其位于小亚细亚,不在欧洲,当然不能算欧洲国家,更不能入欧盟。这萨克奇的老爹是匈牙利人,他忘了他爹当年从布达佩斯流亡巴黎避难躲的是共产党又不是土耳其人,我看他年岁不老却也健忘。
而在我眼中,土耳其是个令人眼花缭乱,撩人心旋的万花筒; 是个充满蓬勃朝气的穆斯林国家;和世界上所有地方一样,不尽人意,谬误多多,充满矛盾。它并不使我失望,因为我喜欢这样喧闹的真实,喜欢它因迷乱而折射出的希望,土耳其也许真会为伊斯兰与世界的相知相处找到一座通天桥。
2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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