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太阳,北极的风
曼陀罗
一
我坐在黑色的礁石上,面对着大海,静静地注视着远方奇异的幻日。大气里成百万上千上万的六角形冰晶将落日火红温暖的柔光折射开来,在和海水相连的清冷洁净的天空上并列出两个太阳。山峰呈现出娇艳的紫色,海水也变成了深蓝。
脚下墨色的峭壁威严而凝重,成千上百的海鸟在石缝里做巢,一片深黑上飘洒着点点洁白。待仔细地看,却是有许多不同类的鸟在那里楼台瓴阁和睦相亲地同建家园。最上面覆盖了青草的一层,是银鸥(Larus argentatus)。接下来是红嘴,黑翅,白肚皮的可爱的海鹦(Fratercula arctica),它们是冰岛的国鸟。 再下一层,是嘴尖略呈钩状,趾间有蹼的管鼻鹱(Fulmarius glacialis)。很袖珍的刀喙海雀(Alca torda)将白色和黑色和谐交错着在身上织出一件围裙,还在黑鼻梁上俏皮地抹上一束白线。灰突突长相不出众的海鸦(Uria aalge) 和礁石模糊在一起,他们群居但不筑巢,生出的蛋,竟然是各种不同的颜色。三趾鸥(Rissa tridactyla)是生活在北冰洋和北大西洋的海鸟,它们有黄黄的嘴,银色的双翅衬着雪白的胸脯。 海鸠(Cepphus grylle)却是一身墨黑,踩一对鲜红的脚掌,披两片精致的白翅。这里,墨西哥的暖流和大西洋冰冷的海浪混合在一起,生成了海水里格外的丰富的营养成分,再加上日照时间长,便成为了鸟类生活的天堂。
艾比在我左边稍远的地方。火山爆发以后流出来的岩浆在高温中迅速冷却,形成了火成岩,日久天长,那上面渐渐地铺上几公分厚的干苔,象地毯一样柔软。偶尔的,会有一捧青绿的藓苔,中间爬满比小指甲盖还小的粉红色五瓣小花,一束束紧紧地贴在青苔上,让人爱得不忍。
我的右手,是古纳.约翰松(Gunnar.Johannson)。冰岛人取父名加上“-的儿子,-的女儿”为后缀作为姓氏,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古纳,约翰的儿子”。他是一个高大,强壮,却温和寡言的水手,我们才结识不久的新朋友。
格林威治时间凌晨一点。六月底的冰岛,正是极昼。午夜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徘徊,恋恋的不舍离去。傍晚与黎明,同生同在,色彩斑斓地交织成一幅壮美的图画。
我们三个人,默默地,长久地坐在那里。渐渐地与苍茫的天,与广袤的地,与宁静的海,与强劲的风,与潮湿的空气,凝结成一体。
二
古纳在路上“捡”到了我们。
被奇特的极昼感动着,艾比和我,在夏天二十四小时不夜的冰岛,不知疲倦地走啊走。饿了,艾比就会点燃汽油炉,烧茶,煮汤,涂面包,我会用这段时间,读几页书,再给他讲故事。困了,扯出睡袋来,随便地往地上一摊,蒙上眼罩。很快地,就会香甜地睡去。
太阳踱到北纬23.5度的北回归线上,北极圈上的冰岛,便再没有日夜之分。
艾比肩上,背了个十五公斤重的背包。那里面,有我们全套的露营设施,换洗衣物,还有足以维持几天的干粮。我也有个差不多七公斤的小背包,装的是书籍,笔记本,照相机,护照钱夹机票各种证件信用卡。
在这地广人稀的岛国走,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人称冰岛为“地球上最美的一道伤痕”, 首先是从地质上看,在2000多万年前,当欧洲大陆板块和美洲大陆板块分离的时候,在北大西洋深处扯出一道裂缝,地心的岩浆从裂缝中喷射而出,惊心动魄,如热血沸腾。凝固以后,便形成了冰岛,犹如留在大西洋上的一道伤痕,成为了自然历史上永久的纪录。再者,伤痕却又是丰富人生阅历的见证,冰岛这道伤痕,从她那入云的冰川、那蒸腾的热泉、那不死的火山、那延伸到海平面的冰舌、那一望无际的黄绿色的火山岩荒漠、那深不可测的窄长峡湾、还有数以千计的瀑布和湍急河流,滴滴点点地展现着她的温柔、粗旷、壮美、奇特、怪异、虚幻、甚或残酷,无奈和惨痛。找遍地球的各个角落,你不会再找到第二个国家有如此千变万化,水火交融,气势磅礴的景观。
通常多嘴绕舌不甘寂寞的我,徜徉在这道伤痕里,心灵被带回了幽深的远古。我再无言,只是走着,不停地走着。见不到一个人。一片浓云笼在头顶上,滴滴答答,飘起了雨。风又紧跟着强劲地鼓起,重新吹出来那轮白日。
走到了第78个小时的头上,一辆吉普车无声地停在身边。车里的人摇下车窗,伸给我一只手,“古纳.约翰松。我是船长。”
我抬起被风吹得浮肿的眼睛望着他,那是一张典型的北欧人的脸,淡蓝的眼睛,金色的头发,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
有一座老教堂孤孤零零地站在海边,尖顶,宽背,漆成白色的木门窗嵌在深黑的墙上。十几座老墓,静静地落在通向海边的坡上,背靠着的火山脊上,淌下一条银色的瀑布。
蓝天,白云,万籁无声。
三
坐上古纳的车,我的双腿才一下子真实地感到了疲惫。忽然没有了风,没有了雨,头顶上结结实实地有了遮挡。
我开始“复活”。
维京人的第32代后裔古纳,先祖在830年前跟随海盗船到达冰岛。一代又一代,他们在这里生存下来。以捕鱼为生,宁静,知足,常乐,过着冰岛大多数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古纳有一条渔船,还有四个助手,每周出海三天,每次都可以捕回来20吨左右的鱼。卖给鱼商,再由他们或者供给餐馆超市,更多的是制成咸鱼出口。一周里其余的四天,遍是古纳的假日,天晴的时候,他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刮起风来,正好骑马狂奔,下雪了,赶一副雪橇去温泉泡澡。也和许多的冰岛人一样,古纳天生酷爱诗歌,热爱文学。
“明天的天气会是怎样的呢?”望着忽然堆积在一起的满天乌云,我问古纳。
“未来的三天里,都将是阳光灿烂!”古纳肯定地说。
“嗬,都说冰岛气候变化无常,你怎么敢这么断言呢?”我不信地摇头。
“我是船长啊!”古纳坚定不移。
“带我出海吧?”我轻轻地问。
“……”古纳不语,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
“带我出海吧!”我几乎是在哀求。
“带你去骑马好不好?”古纳侧过头来,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
叹了口长气,我认可。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古纳不能坏了老规矩。女人不上船,古今中外,天经地义。只是我叛逆的灵魂,总是在拼命地挣扎着,不失时机地追求向往一切被不允,又不能,且不易的事情。
古纳的木房子,被环绕在大片的紫花丛中。房后的空地上,有几匹矮种的冰岛马正在悠闲地低头吃草。
冰岛马是纯种的“日耳曼矮种马”,身高只有1.35至1.40米,最早来自挪威。公元930年,冰岛为了避免混种,订立了禁止马匹进口的法规。同时,冰岛马只要出了岛国,哪怕只是参加一次国际马赛,也不可以再度回国。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变迁,除了冰岛本土,这种抗高寒,强壮有耐力,性格温顺的马中精品在世界各地都已经不复繁衍。
选中了一匹浅褐色的年轻小马,把脸贴在它的鼻子上,轻轻问它肯不肯带我走上一程。我骑马的技术很不高明,可是我喜欢和马的交流。楼住它的脖子,额头挨上它的额头,它那双柔情的大眼睛就会懂事地望着你,于是就心照不宣。它知道我对它的依赖,它会稳稳地走,跑,跳,决不会将我从背上摔下来。
古纳取来了马鞍。我的小马低头喷着响鼻。我再拔起一把青草,送进它的嘴里。
蓝天下,走着三匹马,忽快忽慢,并列一程,再远远拉开距离。
通常,马的自然步法有三种,轮换着将一蹄起空三蹄落地的叫徐行(walk),两条腿交错行进则称慢跑(trot),再有三节拍的一蹄落地又双蹄腾空便是奔跑了(galopp)。而冰岛马,除此之外还会两种特殊步法。它们会轮换着两腿腾空再三腿腾空,或快或慢,都能平稳地保持重心,蹄落蹄起,更清晰响亮地奏出一曲明快的特殊乐章,令所有的骑手陶醉。这种步法称为碎步跑(toelt)。另外的一个绝招,是同侧的一对脚同时起落的飞跑(flying pace),在几百米的短距离里,飞跑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45公里。
古纳耐心地边讲边做示范,他的大黑马,英俊彪悍。
我们驰骋在大片的原野上,脚下的大地 万紫千红。冰岛的植物生长期相对短暂,能生存的植物仅有生命力顽强的北方和极地山原植物。然而到了夏季,万物不甘寂寞,欣欣向荣,争奇斗艳。洁白的是蓍草(Achillea millefolium),大红的是红景天(Rhodiola rosea),浅黄色是高山羽衣(Alchemilla alpine),深紫色是浜豌豆(Lathyrus japonicus)。更有粉白的白玉草(Silene uniflora) 开在金黄的矮柳丛里(Salix herbacea),满地的驴蹄草(Caltha palustris)衬着尚未结出浆果的岩高兰(Empetrum nigrum)的大片浓绿。
多少人间喜怒哀乐,一任劲风吹去,马蹄疾。
四
很久前,传说在伊米尔的年代,
没有海,沒有冷峻的波浪和沙滩;
地尚未成形,天也无踪影;
除了一道鸿沟,寸草也不见。
……
古纳双手枕在头下,眼睛望着天上的白云,轻声地背诵冰岛的史诗《埃达》。(The Eddas)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分成一冷一热两大块。一条又宽又深,被人们称作“金侬加”的大裂缝横亘在两个地带之间。有一天,火焰和冰块碰到一起,冷热相遇,冉冉升腾的烟雾和水蒸汽中间站起来邪恶巨人伊米尔,还有一头巨大的母牛安德胡妈拉。它们是宇宙间仅有的生物。安德胡妈拉不停地舔着冰块,用它的乳汁养育了伊米尔。忽然冰下光芒四射,出现了英俊不凡的众神祖先布里。于是宇宙间长久激烈的正义与邪恶的战争开始了。伊米尔杀死了布里,布里的孙子奥丁又杀死了伊米尔。诸神用巨人的身体造成一个世界:头做天,肉做地,骨化为山,血成为海,牙齿变为岩石,毛发变为草木。他们又用两株树干做成第一对男女,即阿斯克和埃妈布拉。这样,就有了天,有了地,也有了人。一个被称为“米迦特”(Midyard)的新世界出现了。Midyard的意思是“中庭”,因为它独立于海洋之中,四面是浩淼的大水。
这就是北欧神话中对地球和人类的最初描写。
这里,一个冰岛便活生生地被勾画出来。孤傲而冷静地立在大西洋中间,充满了人类古老的传奇。
是无形的诗,是有形的画,是一道驰过记忆的北极光,是冰岛。令人梦幻迷离,令人返璞归真,是冰岛。
(原载《南方周末》2005.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