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尊严
也许是又到了七月里这样的大热天。
也许是上个星期偶然又经过曼哈顿中城那家犹太人开的LEVY’S手表批发店。不知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是想起当年的伙伴老田。
我和他,各自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纽约百老汇大道上的车水马龙中间艰难地前行。这里永远乱糟糟的不说,正午的骄阳,把柏油路面晒得发烫,人踩上去软绵绵的,蹬车就更费劲了。我刚到美国不到一年,他大概来了快两年了。
叫他老田,其实只比我大一岁,那一年三十刚出头。他不高的个子,永远是胡子拉碴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一个和善乐天的北京人。
“到了。就是这家店,我来过一次了。”在第二十六街和百老汇大道交汇处,老田跳下车,一边把车子在路边的电灯柱子上锁好,一边对我说。我也把车子放好,随他走进了批发店的大门。
我和老田是在皇后区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时认识的。白天我们一起当杂工,晚上他还兼作守夜人,一个人住在未完工的新房子里看守工具和材料。那种特殊的“夜生活”,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是,“无人做伴,没水缺电;一有响动,心惊胆战。”由于经常有黑人或南美裔的人半夜里结伙来偷东西,实在够可怕的。虽然如此,他总是嘻嘻哈哈的,还老跟我说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住过这样豪华的大房子,而且一个人在里面“想干啥就干啥”,多痛快!
豪华的大房子终于盖好了,他的痛快日子到了头,我们的工作也就没了。可是学费还得交,日子还得过。我正在挠头皮的时候,老田说起他曾摆过地摊。我们俩就这样跑到这家专门卖电子表的批发店来了。
很大的店里面到处都是大包小包的货物,连过道都堆得满满的,地上乱扔的都是些用过的纸盒,泡沫塑料袋之类的包装物。我们两人从尺寸不同,上面却毫无例外地都印着“香港制造”,“台湾制造”的许多大纸箱子中间挤到了店堂中央,那里几排大玻璃柜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电子和机械手表。好几十名不同口音,各种肤色的男女小贩们手里举着样品表,争先恐后地和店员们叫喊着,争论着,四周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乱哄哄的人群中,我看到一个鹰勾鼻子,头戴一顶黑色瓜皮小帽的大肚子犹太人不停地来回走动着。他一面指手画脚,指挥,训斥着店员们,一面用锐利的目光四下巡视,像极了一只猎犬。
老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只棕色,塑料外壳的SWISS ARMY机械表对我说,“这是一个当表贩的朋友去年送给我的,香港造。虽然是冒牌货,但做工不错,差不多可以乱真了。因为便宜,还带日历,听那个朋友说许多老外游客喜欢买了回国当礼物送人。”他说着又把表送到我的脸前,“你仔细看看,表面上有条裂痕,是我不小心摔的,可是过去一直还走得挺准。今天咱们就多买一些这种表,准能赚钱。”
我当然同意。
老田不愧是老手,英文又比我好,很快就挑好了货物。除了他那种冒牌的瑞士机械表之外,我们还挑了不少的男女表啊,音乐表啊,还有一种当时最新的TIMEX表,可以和计算机无线交换数据,储存姓名电话号码等等,自然也贵了许多。
他在和店员讨价还价的时候,我仔细地一块一块清点数目。虽说大都是两三元一块的廉价表,加在一起对我们这样的穷留学生来说可就不是小钱了。下个学期的学费,还有房租,生活费,全都在这里边呢。
付过钱,我们拿起一大包表正要推开大门,却被从后面匆匆赶上的大肚子犹太老板拦下了。他气势汹汹地冲着老田吼道,“好啊,你竟敢偷我的表,想就这样溜了?没门!快把你口袋里的那块表拿出来!”
我们两人都愣住了。老田奇怪地望着那犹太人反问道,“你说什么?谁偷了你的表了?”
“别装蒜了!我在后面办公室里的闭路电视上看得清清楚楚,刚才你在挑表时拿了一块表悄悄地放进了你的口袋里。快点老老实实交出来,要不然我就报警了!”犹太人悻悻地说着伸出了手掌来。他的胖脸变得通红,连两鬓的大胡子都竖了起来,那神情好像被人剜了一块肉似的。
店里的那些小贩和店员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一齐围了过来。本来乱哄哄的店堂里忽然静了下来,只有屋顶的冷气机在呼呼地作响。
老田此时才意识到发生了甚么事情,血一下子涌到了他的脸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右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慢慢掏出了甚么东西,但拳头始终攥得紧紧的没有松开。然后他让我把他的两个口袋都翻了过来,让大家都看清楚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接着,他大步走到人群中间,把拳头举到大家都能看得到的地方,双眼盯住犹太老板一字一顿地问道,“好,你说我偷了你的表,说说我偷了什么表?”
“我店里有这么多新表,谁知你偷了哪一种?别再狡赖,我可要报警了!”说着,他就伸手去摸电话。
“新表!”老田说着把那只紧攥着的拳头举到了空中,“大家都听见了他说的是新表!”他见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的拳头,这才转过头对老板说,“你的店里可都是新表?”
“那还用说?我的店里从来也不卖旧货,谁也找不到一只旧表!”老板的两眼闪闪发光,就像一个猎人正一步步地逼进他的猎物。
“仔细看看,这是我戴了很久的旧表还是你的新表!”老田把拳头张开,一直伸到了犹太人的鼻子尖下面。我紧张的心一下子放了回去。他的手里正是那一块表壳上带有一道明显裂痕的SWISS ARMY旧机械表。
几名围得最近的人好奇地把那块表要过去传看了一番之后,一个黑人小贩大声向四周的人们宣布道,“这个中国小伙子说得不错,这是他自己的旧表,上面还有裂痕,至少用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还有不少人对着犹太老板连连发出一阵阵轻蔑的“嘘”声。犹太人此时早已满头大汗,肥胖的脸因为尴尬变得更红了。他转过身子想溜走。
“你不报警了?”老田跨上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那我可要报警了,而且还要上法庭控告你故意损害我的名誉,要你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说着他就伸手去拿柜台上的电话。
犹太人忽然换了一个人似地,马上满脸堆笑地连连拍着老田的肩膀,“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呢?”说着,他随手又拿起另一块贵了许多的TIMEX表硬塞到老田的手里,“这块表送给你,交个朋友——交个朋友嘛。”
老田接过那块TIMEX,高高举起,“啪”地一声摔在了犹太人面前的水泥地上,然后拿起自己的货物,和我一起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外面,正是骄阳似火的七月天,和现在一样。
好多年过去了,可是每逢这样的大热天,尤其是又经过曼哈顿那家批发店的时候,我还是常常会想起当年的老田来。老田,你在哪里呢?
刊登在 2005 华夏文摘 cm051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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