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暗 号
暗 号
·悲 歌·
(一)
“婷婷,你快来,快来看!对面的那一家又在发暗号了!”
正在厨房里忙着做红烧鱼的婷婷听到丈夫志民一连串急促的呼喊声,赶紧把手里的锅铲放下,一边匆匆在围裙上面擦着双手,一边一溜小跑地赶到了书房。
志民是个略显文弱的瘦高个子,小分头梳得一丝不苟,国字脸上架着一付金丝眼镜,正独自站在临窗的写字台前边,上半身前倾,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对面邻居家的后窗户。婷婷轻轻地走到他的身旁,这才发现丈夫面色苍白,呼吸急促,甚至有几颗豆大的汗珠开始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了下来。知道妻子进了书房,志民却没有把头扭过来,只是抬起右手,指着邻居那扇正对着书房的后窗户紧张地说,“你看见没有?那扇窗子里面的灯光今晚特别地亮!”
婷婷打量了好一会那个挂着淡蓝色窗帘的窗户,却没有看出任何特别的地方。那扇窗子后面住的是一家刚刚搬来不久的爱尔兰人,和婷婷他们一家人并不熟悉。
“特别亮?我怎么看不出来?”她顺口问道,那张依然漂亮而且一直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充满了疑惑的神色。
“哎呀,你真地看不出来?他们那是在发联络暗号!”志民头也不回地急促说道。
“联络暗号?给谁发暗号?”婷婷又问道。她眯起了那双很有光彩的大眼睛更仔细地看了半天,却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终于忍不住地回过头问到,“你不会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一脸焦虑的志民正在翻箱倒柜地寻找他的望远镜,根本没有顾得上回答。
他们住的这个新开发的小区位于一个松林环绕的丘陵地带。每栋很大的独立房子中间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草坪上和房子四周散布着孩子们的自行车和篮球,游泳池之类的东西。邻居们大多数是典型的新英格兰郊外的中产阶级居民。在这样的小区里,有新邻居搬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看到一直在手忙脚乱的丈夫,婷婷不由地有些心疼起来,顺手从写字台上拿起两张纸巾想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水,志民突然紧张地抓住了妻子拿着纸巾的右手,一面从书房的另一个窗户望出去,一面声音有些颤抖地小声说,“快看,你快看,斜对面的那家印度人发出回答暗号了!”
婷婷急忙接过他的高倍望远镜朝斜对面一看,不太远的草坪尽头,另一户印度邻居家里的客厅窗子打开着,外面的窗台上刚刚摆出了两盆盛开的红色杜鹃花。暖和的晚风轻轻拂过,白色的窗帘一阵飘动,四周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不知来自谁家院子里的淡淡的丁香和刚刚割过的青草的味道。什么回答暗号?丁香的香味?还是这两盆火红的杜鹃花?莫名其妙的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又把头转了回来的志民几乎失去控制地大叫了起来,“对面!对面!你发现没有?对面的那一家已经收到他们的回答暗号了!”
婷婷赶忙再回过头来细看,对面的爱尔兰人家后窗户的灯光熄灭了几秒钟之后又亮了起来,但不知为何很快地又熄灭了。
此时志民的脸早已被紧张扭曲得几乎变了型,平日里那样有神的双眼中竟然充满了小孩子一般的恐惧。更可怕的是,他的脸色铁青,右手忽然死死地抓紧了妻子的胳膊,就像深水中一个就要没顶的人抓到了一根偶然漂过的树枝,婷婷的心里不由地“咯噔”一沉,胸口仿佛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短短的一个月里,这已经是第二次暗号暗号地纠缠不休了!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他现在这是怎么了?
“你忘了?我们说好了晚饭后出去散步的。”婷婷用右手向后掠了一下长长的头发,强作镇定地转移了话题。她不想让丈夫再朝这乱七八糟的什么暗号方面联想,但志民却依然故我。
“我……我怎么会忘了呢?”他的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说道,“可是我不会出去,因为他们……他们一直在监视着我。你知道吗?好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严密监控之下。你更不知道,今天早上我的车子一出大门,那印度人辛格的车子就跟了过来。我故意等在路口让他先过去,他却把车窗子摇了下来,还对我神秘地挤了挤右眼。”
“挤挤眼有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当然不奇怪了。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他那样挤右眼是在警告我说,‘你的一切活动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小心点。’”
看到婷婷一脸不相信的神态,志民用右手扶了一下眼镜,又说道,
“昨天我一进办公室刚刚坐下,对面的James就向从我身旁走过的陈亮咳嗽了一声,而陈亮立刻摸了一下他自己的领带,还说了一句,‘good morning’,他们这不是在对暗号又是在干什么?”激动的志民喘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另外,我早就发现了,他们两人的领带的颜色都是深蓝色的,还有其它那些个暗地里监视我的人也都一样。这还不算,那几个女秘书见到我走过就互相偷着笑笑,虽然她们谁都不说话,我就知道她们全都是一伙的,互相之间在随时随地用E-MAIL传递关于我一举一动的暗号——”
“他们为什么见了你就要传递暗号呢?”婷婷忍不住地打断了他的话,开始着急起来,说话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大白天的,这样暗号暗号地可真是活见鬼了!没想到此时志民的声音更高。他几乎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为什么见到我就要传递暗号?又为什么要到处跟踪监视我?我不过是一个认认真真专门搞科学研究的人,又没有做过任何危害别人的事情……你问我,我去问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你说说,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啊?”
婷婷忽然又止不住地可怜起他来。到底是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亲人哪,何况他一向算得上是“德才兼备”的人。虽说生活里免不了会有这样那样的争吵赌气甚至几天不说话的时候,但这些小小的矛盾大多数是以婷婷的让步而平息了。十几年来,他们一家三口人的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地过去了,婷婷更是早已习惯了美国郊外这种简单自然的生活。虽然普普通通,却也充实愉快。婷婷常常和自己说,这不就是自己心目中一直渴望的平静的家庭生活么?可是这一段他究竟是怎么了?
注视着丈夫因为激动而更显得发白了的脸庞,婷婷一心想找出个答案来,可是她的脑子里早已是一片空白。那个从小聪明过人,来到美国后曾经让她深以为傲的男人如今哪里去了?她真地弄不明白,一时间甚至有些害怕自己也会因为渐渐受到他的影响而变得不正常起来。
“我的上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摇摇头,一连大声地问了几声,是在问丈夫,也是在问自己,可是他却只顾把头转过来又转过去,着了魔似地轮流紧盯着两家邻居的窗户,唯恐错过了哪怕是最微小的一丁点变化,根本没有听见妻子的问话;也许,他听见了也无暇回答。
突然间一阵难闻的焦糊味道飘了过来,走廊里的防火警铃也“吱吱”地尖叫起来。婷婷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听到丈夫的喊声急急忙忙跑进书房的时候,锅子还留在了厨房里的火上。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厨房,满屋子的浓烟呛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不由地一阵阵猛烈的咳嗽。连忙关掉炉火,她这才发现那一锅精心准备了一下午的红烧豆瓣鱼早已烧成了黑乎乎的焦炭。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把难看的锅子朝水池里一丢,一个人捂着脸匆匆跑到客厅里,在长沙发的角落里默默地像个可怜的小猫一样缩成一团,委屈的泪水顿时如同打开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地淌了下来……
志民当年是国内科大少年班名列前茅的毕业生,和婷婷是同乡,从小就是家乡出了名的神童。他不到十五岁就拿到了中科院的学位,很快又考取了全额奖学金到了美国。接下去他的履历表上更是一连串让人羡慕的经历:普林斯顿的博士后,旧金山湾区一所颇有些名气的大学的副教授,连续几次获得美国国家科学院的专项研究基金。尤其是他三年前被这家位于全美前十名的大公司挖过来担任实验室主任之后不久,他就申请到了一项半导体方面的专利。在这半导体产品越做越精致,同时相关科研领域的路子却也越来越窄小的今天,他的成就更令人刮目相看。就在前几天,婷婷还悄悄地把一封国内故乡那所大学再次发给他的正式邀请信悄悄地丢进了垃圾桶里——连北京的一流大学她都不愿让他回去任教,还看得上这所地方性的大学么?
志民虽然从小就在专业领域里出类拔萃,但在处理人际关系的时候常常是幼稚而又固执得很。他过去在湾区教书的时候,曾经有一位来自清华的很优秀的毕业生请他在推荐信上签名。他拿过信来一看,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因为信中有两处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语法错误。虽然系主任和别的教授都已经在上面签过名了,他却非叫那位学生把信重新修改打印出来,否则他不肯签名。他的理由是,搞科学的人就要一丝不苟,自己在这样的信上签名有损自己的声誉。
谁能说他不对?可谁又能说他做得对?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房子里早已是漆黑一团。黑暗中,婷婷揉着红肿的眼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摸索着走进厨房给自己倒水的时候,她忍不住地又瞄了一眼书房的方向。书房的门依然紧紧地关着,门后面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一丝微弱的灯光从门缝底下泄了出来。悄悄地缩回到了沙发的角落里,头昏脑胀的她竭力想理出个头绪来。
丈夫最近突然出现了这种奇怪的心理状况,这是她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记得当年她大学里的一位朋友因为感情问题受刺激得了忧郁症,差一点走了极端,后来终于被迫退学了。还有自己一位同事是个老美。不久前他带领家人去加勒比海度假两周回来之后,星期一高高兴兴地去上班,却发现自己在度假期间已经被解雇了。因为突然失业而想不开,他抄起一把手枪就要去公司“讲理”,幸亏被家人发现拼命拉住了,要不然……可是从那以后,他就总是怀疑公司里有人故意陷害他。听说他后来换了好几家公司也都是一样,因此无论在哪里都干不长久。
志民会不会……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可他一下子变得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工作上的压力过大?有可能。这一段公司里流言四起,谣传说他们这个部门要大批精简裁员,因为效益一直上不去……可他是负责长线研发工作的,公司不赚钱也不是他的直接责任吧?再说,他去年才申请到了那样一大笔的研究基金,给公司带来了不少的好处,他担得什么心呢?如果不是,那么,仅仅因为渴望回国发展又遭到自己坚决反对就会变成这样吗?
但愿不会是别的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可怕的原因吧。黑暗中她在沙发前面的地毯上跪了下来,低下头,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地为丈夫的平安康复祷告,直到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把她惊醒过来。
“妈妈,妈妈,我们的童子军夏令营今天选勇敢少年,我入选啦!”电话里传来女儿清脆响亮的声音,还夹杂着小朋友们一阵阵唧唧喳喳的说笑声,婷婷一下子被女儿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她这才想起来,女儿后天就要回家来了,而且学校很快就要开学了,还有许多该为孩子准备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呢。想到这里,她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朝卧室走去。
在卧室内的大穿衣镜前更衣的时候,她看见了自己依然十分美丽的面容。又不自觉地转了个身,望着镜子里那保养得十分苗条丰满的身材,她不觉地苦笑了一下。当年自己在大学里曾连续两年“当选”为校花,毕业之前校内校外有多少优秀而又成功的英俊男人追求过自己?但是到了最后,自己还是不听家人和朋友们的再三劝阻,选择了又瘦又高,除了两只有神的眼睛之外,相貌平平,人又十分木纳,忠厚的书呆子志民,还不是因为认定了他是个有德又有才的人,将来绝非等闲之辈?
等到后来志民取得了越来越大的成就,又有谁不夸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佳偶?可是想不到如今……望着镜子中还算年轻的自己,忍不住地又联想到志民假如真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今后自己和女儿漫长的人生之路可该怎么走啊?想着想着,她的眼睛里不觉地又湿润了起来。
(二)
第二天是星期天,婷婷和教会里的两个好朋友悄悄谈起丈夫的情形。她们都劝婷婷尽快陪志民去看心理医生,又一直埋怨她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虹还特意把一个她丈夫陈亮熟悉的医生朋友介绍给了婷婷。谁知回到家里她刚刚和志民提到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一向温驯和善的丈夫却突然暴跳如雷,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但不肯去看医生,反而把婷婷痛骂了一顿,非说她也和那两家邻居是一伙的,是特别派来监视他的。听到这话,从来也没有和丈夫吵过架的婷婷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要监视他?又是谁派她来的?志民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最后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满脸委屈的神色,还不停地小声嘟嘟囔囔道,“谁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监视我?我怎么会知道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随后他就一个人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连好几个小时地用望远镜搜索那些暗号,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他的反监视记录。这样的时候,他不接电话,更不准许任何人进书房。过去,这可是只有在他的研究进行到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才偶尔会有的情形。
接下去的几个星期他的情形时好时坏。好几个同事和朋友也开始注意到了他情绪上的一些变化,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更不知道该怎样去帮助他。婷婷教会里的朋友们都在为他们一家人祈祷,可是婷婷却总也驱逐不掉灵魂深处的阴影,她那颗敏感而又伤痕累累的心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整天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终究会飘向何方。
有一天婷婷下班后好久了家里还不见丈夫的人影,打电话去他的手机也不打开,办公室里也没有人接听电话。婷婷本来就是个急性子的人,虽然她自从进了教会之后性情变得温和了不少,人也学会了尽量谦卑,但真地到了事情上,常常还是忍不住又犯了她风风火火的老毛病。她一路上把车子开到了八十英里以上,简直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到他的办公室去。
到了他的办公室门外一看里面一片漆黑,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她急忙又冲到实验室。偌大的十二层实验大楼里空荡荡的,楼上楼下地找来找去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最后在八楼角落里的一个不起眼的房间里,终于看到了灯光下丈夫一个人还在弯腰忙碌的背影,婷婷的那颗一直乱跳个不停的心这才算放了回去。只要人在实验室里,他就会是个非常优秀的科学家,就不会出大的问题。这一点婷婷至今仍然深信不疑。
“你就是再忙,也该给家里打个电话啊。我们母女俩一直在等你回家吃饭,饭菜不知都热了几遍了……”婷婷心里早已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这些话还没有说出口,志民倒先转过身来了。他满面倦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妻子委屈的脸色,只顾一个劲地小声和自己嘟囔着,“一个都不顶用,唉,一个都不顶用……”
“你说什么一个都不顶用?”婷婷看到他一脸的焦虑和烦躁,不知不觉地,自己那一大堆早已经到了嘴边的抱怨话又一次地咽了回去。毕竟,他也是够辛苦的了。这样子拼命地干,还不也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唉,都不顶用!真是急死人了!”志民答道,“我新招进来的两个人一个都不顶用!竟然还都是清华的优秀毕业生,哈佛出来的博士后!瞧瞧,那一封封推荐信上把他们吹得天花乱坠,简直都快成了诺贝尔奖的候选人了!可如今……”他把两手一摊,精疲力尽地跌坐到了椅子上,然后两眼直瞪着天花板,半天直喘粗气,却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真不顶用就再找人呗,”婷婷想安慰一下他,也拉了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没想到他马上从椅子跳了起来,大踏步地在屋子里来回不停地走了好几趟,突然之间双手叉腰,站在妻子面前怒气冲冲地叫喊道,“找人?哪有你说得那样容易?又哪里来得及?上面催得十万火急,可试验就是做不出来,更拿不出可靠的数据,这些人又一个都不顶用,叫我怎么办?还有下个月在西岸会议上的专题报告……”
“那就慢慢干吧,你总不能把自己累死呀!”婷婷还是温柔地劝解道。然后先拉他坐在了椅子上,又走到了他的身后,开始用双手为他在肩膀上按摩起来。他突然间疲倦地像个孩子一样把头靠在婷婷的左手上,不再说话了。回家的一路上,他依然一直沉默不语。快到家的时候,他才紧紧地抓住妻子的胳膊小声地说,“时间到了完不成试验计划,下个月又怎么上台去演讲?这可是关系到我的声誉问题的大事啊!你说对不对?”
“对,对,”一边敷衍着他,一边把车子开进车库。走出车子的时候,望着身旁面色苍白,步履踉跄,却又来到外面车道上在仔细地盯着邻居的后窗户搜索的丈夫,婷婷陡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只觉得心底深处一阵一阵地发凉,胸口也堵得厉害。究竟为了什么,她却一时间也说不清楚。
(三)
第二天正在上班的时候,婷婷接到了陈亮的一个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时间到他家里来一趟。问他什么事情,陈亮又支支吾吾地不肯在电话上细说,只说和志民有关。
回到家里婷婷草草吃过晚饭,把女儿安顿好,临出门时本想和丈夫打个招呼,可是看到他又在书房里十分紧张地盯着邻居的后窗户,同时还在笔记本上不停地写着什么,她把长发一甩,扭头便跨出了大门。
一到陈家,虹和陈亮夫妇俩人就赶紧迎了上来。在客厅里刚刚坐下之后,神色十分紧张的陈亮马上就对婷婷说,“志民今天在公司里的每周例会上突然向大家宣布了他立刻辞职回国的决定,把每一个人都吓了一大跳,这样大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听见这话,婷婷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亮继续说下去,婷婷听着听着,忽然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身旁的虹反应快一把抱住了她,她早已经栽倒在地毯上了。
等到终于苏醒过来的时候,婷婷发现自己躺在陈家客房的床上,外面早已经是红日初升了。看到歪靠在床头沙发上打瞌睡的的虹,婷婷知道她一定是一夜没睡地在旁边陪伴着自己。忽然门无声地打开了,陈亮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轻轻把一条毛毯盖在了虹的身上。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满脸泪痕,婷婷装作还没醒来,又闭上了眼睛。想到年迈的父母远在国内知道了这一切不知道会如何担心自己,又想到年幼的女儿这一夜更不知如何度过,她不由地心里一酸,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终于等到陈亮走出了房间,婷婷挣扎着想坐起来,一阵可怕的头晕又迫使她颓然躺下。默默地凝视着白色的天花板,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轰响起了陈亮昨天晚上激动的声音……
“……就在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志民忽然站了起来,说他有个重要的个人决定要向大家宣布一下。望着面色苍白,深情异常严肃的志民,会议室里的人们立刻都安静了下来。一向沉默寡言,埋头做事的志民是很少在会上有这样的举动的。
“志民清了一下嗓子,显然是要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一字一句地说道,‘作为一个普通的科学工作者,从事的又是对任何人,任何国家都没有任何危害的半导体研究和试验,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个庞大的神秘组织一直不间断地监视我。他们人数很多,还要不停地互相发出大量的和我的一举一动有关的秘密联络暗号……’
“听见他这一番话,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都一下子呆住了。大家都紧张地瞪着他,不知道下面他还要说出些什么令人意外的话来。屋子里那样安静,我甚至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又说,
‘每天上下班的路上,公司的办公室,会议室里,甚至连我回到家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不论我走到哪里,在干什么,总有人在暗地里盯着我,连我去邮局和学校接女儿放学的时候,都有可疑的带有J字车牌的车辆紧跟着我不肯放松一步。最可怕的是,连我出国去开会的时候他们也不肯放过我,而且常常出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有的时候甚至是一个庞大的监控网络……
‘不久前在巴黎开会的时候,我的旅馆房间里总有一股莫名奇妙的让人头晕的香水味道,而且枕头上放着的巧克力糖竟然和半年前在东京酒店房间里的是同一个牌子的!这难道会是巧合吗?绝对不是!想想看,每次我下楼经过大厅柜台前面的时候,接待小姐总是和公司里的某些同事一样暧昧地冲着我眨眨右眼,又神秘地一笑然后就拿起了电话,这难道不也是在向某个秘密组织随时通报我的行踪吗?
‘这还不算。就从上个月底开始,我突然发现我对面的新邻居,一户刚刚搬来不久的爱尔兰人也属于这个神秘的组织在监控我!更让我不能忍受的的是,他们还一直和我家斜对面的印度人,就是那个辛格,我们公司客户服务部门的经理,互相不断地发出各种有关我的行踪的秘密联络暗号。这也太可怕了……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也没有人能够明确回答我的疑问。我失去了内心深处的安宁,而且我同家人的平静生活和日常工作,特别是我最心爱的科研事业也完全被打乱了,所以,这里已经不是可以实现我的理想的地方了。为了摆脱他们昼夜不停的监视,我经过仔细考虑,已经决定放弃我的美国公民身份和在这里的一切,回国去继续从事我的科研事业……’”
虹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婷婷身边的床沿上。两个好朋友握着手,茫茫然地对视了好久,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也许,这种可怕的时候只有全能的上帝才能够帮助我们了。”过了好一会,虹才轻声说道。
婷婷只是在不久前才随着虹参加本地的华人基督教会的一些活动,其实对教义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可是此时她却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迷途的羔羊,早已经乱了方寸,太需要精神上的指引了。因此她点点头,默默地闭上眼睛,和虹一起小声祷告起来……
(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哀求,哭泣,争吵,恳谈,大闹,威胁离婚,求助于心理医生,甚至和国内自己还有志民的家人几次一起开三方国际电话会议,又把能找得到的亲戚朋友同事都找来轮番劝说……婷婷和女儿用尽了所有能想得出来的一切办法,但是都失败了。
深秋里的一个午后,婷婷和女儿到机场为志民送行。飞往北京的班机就要起飞了,广播里开始催促旅客们上飞机。一直到这个时候,婷婷都没有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凝视着候机大厅玻璃墙外一碧如洗的蓝天,她在心里反复说道,“奇迹,也许会发生的;奇迹,也许会发生的……”
昨天夜里她一夜没睡,但愿她无比虔诚的祷告可以感动上帝,但愿……
志民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本来就十分文弱的他此时更显得瑟瑟的样子。大概有几天没有刮脸了,他的胡子挺长,头发也乱蓬蓬的,和过去那个永远西装笔挺,下面皮鞋光可鉴人,上面是整齐的分头,甚至连鬓角最细小处都一丝丝不苟的大学教授研究室主任判若两人。他一直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但两眼却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着附近来来往往的人们。直到临上飞机之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把一个厚厚的封住口的黄色大信封交给了婷婷。然后默默地拥别了妻女,挥挥手,那消瘦颀长的身影就在登机口的人流里消失了。
“妈妈,爸爸还会回来吗?”女儿不高兴地撅起小嘴,仰着红苹果似的,刚刚被爸爸的胡子扎疼了的胖脸蛋问道。
“会回来的,会回来的。爸爸只是去开一个很长很长的会议……”婷婷心里一酸,赶紧把脸扭了过去,手里的黄色大信封差一点掉到了地上。
刊登在 2005 华夏文摘 cm051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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