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雨果和他的子女们
雨果和他的子女们
金凤
时光流过了近二十年,我依然记得巴黎那个细雨迷蒙的午后,我在沃热广场的雨果故居里留连忘返。
虽然对雨果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一生有所了解,知道他生前就功成名就,但故居里所呈现的豪华和奢侈还是令我震惊。震惊的主要原因,应该与另一名人故居的强烈反差不无关系。
同处巴黎市区的巴尔扎克故居就显得简陋、寒酸多了。我特地向解说员询问巴尔扎克为躲避债主而挖的墙洞在哪里。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向我指指墙上的布帘,掀开一看,矮小的墙洞直通外面的花园。尽管巴尔扎克在法国文坛上辉煌灿烂过,但他贫穷潦倒的日子却也持续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在那以前和以后的日子里,我断断续续读过一些雨果和巴尔扎克的小说和生平,对他们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一生有了一些了解。与中年才得志,五十多岁就死去的巴尔扎克不同,雨果颇长寿。在诗歌、戏剧、小说等方面的成就在他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的一生中鲜花掌声不断,爱情友情满怀,金钱地位更是令同辈人羡慕不已。但是,他的一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除了后来发疯的小女儿,他的四个子女都先他而去,让他饱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和苍凉。
雨果和她的夫人阿黛儿一生共生育了五个儿女。
一八二三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是个男孩,取名为雷奥波。几个月后便夭折。
第二年,即一八二四年,在雨果刚刚二十二岁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出世了。雨果相信生命的轮回,她觉得女儿的出世是儿子雷奥波的再生,於是取名雷奥波蒂娜。女儿聪明美丽,深得雨果夫妇喜爱。雨果曾给他心爱的女儿写下这样的信:我的天使,我在沙滩上写下你的名字。今夜大海的波浪会把名字冲得无影无踪,可是,永远冲刷不掉的,是爸爸对你的爱。
雷奥波蒂娜端庄典雅,善解人意,在雨果和母亲关系紧张、移情别恋的家庭不幸中,她既要安慰母亲,又尽量不让父亲难堪,表现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后来她嫁给了才华横溢,门当户对的年轻人查里•瓦雷力。不料在她十九岁那年,当她坐帆船在塞纳河里游玩时,与新婚的丈夫双双溺水而亡。
与情人茱丽叶一起在外旅行的雨果得到噩耗,悲伤不已。女儿的死讯如同晴天霹雳,击中了他的心。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到:我一半的人生,一半的心,都已经死了。。。啊,上帝啊,你对我做了什么!。。。上帝不愿意人们在尘世建立天堂,他把她带走了。啊,我可怜的天使,不能再见你,我是多么悲伤。
一八四七年,在女儿去世四周年忌日,他来到了雷奥波蒂娜的墓前,并献上那首著名的悼念女儿的诗《明天,破晓时分》。
女儿的突然去世,曾让雨果对自己的婚外恋情产生怀疑。他觉得自己的行为违背了天意,上帝在冥冥中惩罚他。为此,他一度疏远了茱丽叶,以此赎罪。后来茱丽叶唯一的女儿克莱尔,二十岁时因患肺结核病而夭折。失去爱女的共同哀伤,又让他们重新回到了一起。此后的日子里,尽管雨果风流韵事不断,茱丽叶却以一种忍辱负重、近乎悲壮的牺牲精神始终伴随在雨果身旁,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
雨果夫妇的第二个儿子查里斯生于一八二六年,于一八七一年死于中风,终年四十五岁。查里斯结婚很晚,他二十多岁时曾经与一个年轻的女演员相爱,但是父亲雨果也迷恋上了她。女演员追逐雨果的名望和地位,不久就抛弃了查里斯,成为雨果的情人。在这场父与子的爱情征战中,最终还是才华、地位战胜了青春和纯情,儿子不得不举手投降。
查里斯三十九岁那年在比利时结婚,他和妻子阿丽丝育有一儿一女:乔治和冉娜。乔治和冉娜是雨果晚年最大的安慰和快乐,他把自己和孙子、孙女在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和感受写成了一本诗集,名字叫《做祖父的艺术》(L'Art d'être grand-père). 诗集一出版,乔治和冉娜这两个小孩子立刻受到大家的喜爱,成为法国耳熟能详的名字。
查里斯和佛朗索瓦继承了父亲的文学天才,从小都喜欢写诗作文。查里斯钟情写诗,热衷于翻译沙莎世比亚的作品。他们在巴黎创建了报纸,口诛笔伐,反对帝制,拥护共和,矛头直指小拿破仑,后来双双入狱。
雨果在一八五一年被迫流亡后,出狱后的查里斯和佛朗索瓦兄弟俩先后来到布鲁塞尔,后转到英国的泽西岛,然后又到了格恩济岛上。在那里他们坚持写作,想方设法把他们的声音传到巴黎。一八七0年,雨果结束了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活,在巴黎人民热烈的欢迎中,英雄式地回到了巴黎。
佛朗索瓦生于一八二八年,是他们最小的儿子,终身未婚。他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是出生在雨果流亡之岛--格恩济岛的女孩儿。但在婚礼的前夕,女孩子染上了肺结核,不久便离开人世。佛朗索瓦伤心欲绝,以后也没有再遇上心仪爱人。他在一八七三年因患肺炎过世,终年也是四十五岁。
小儿子死后,饱经忧患的雨果写下了这样的日记:“又一个打击,一生中最可怕的打击。现在我只剩下乔治和冉娜了。。。。。。” “我的一家人只给我留下一男一女。啊,上帝!在忧伤的宁静中,我走进茫茫暗夜。”
雨果的小女儿阿黛儿(与母亲同名)生于一八三零年, 一场绝望的爱情让她精神失常,最后死于疯人院。她的一生无疑是最为令人怜惜和伤感的。
在少女时代就失去了亲密的姐姐,阿黛儿内心的痛苦和失落是哥哥们无法理解的。她个性独特,桀傲不驯,喜欢绘画和音乐。雨果流亡初期,她和母亲留在巴黎。后来,雨果写了一篇著名的声讨拿破仑三世的檄文《小拿破仑》。这篇文章一旦在法国发表,雨果的家人就一定会有危险,雨果在法国的财产也面临没收充公。于是,在雨果的授意下,雨果夫人卖掉了他们在巴黎的房子,拍卖了家具、古董,一八五二年,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八月,小阿黛儿和母亲来到了泽西岛。
远离了繁华热闹的巴黎,在孤寂偏僻的小岛上,小阿黛儿心情郁闷,性格变得怪异起来。唯一值得提到的是,在这个岛上,阿黛儿曾与一个年轻的英国军官有过一面之交,并且心生爱意。一八五五年十月底,由於雨果的过激言语,刺激了英国政府,英国政府将雨果驱逐出泽西岛。他们被迫搬到了一个更小的海岛--陌生荒凉的格恩济岛。小阿黛儿那时已经快二十六岁了,没有触手可及的爱情,没有玩伴,每天以弹琴、画画和缝纫来打发寂寞和无聊的时光。
后来阿黛儿身体状况出现问题,母亲带她到伦敦修养度假。在那里,她与年轻的军官宾森再度相逢,并疯狂地爱上了他。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动,热烈、美好、执着。
雨果开始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但看到女儿那么坚持,於是让步。一八六一年的圣诞节,宾森应邀来到了格恩济岛。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两个年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宾森离开了她,留下了伤心不已的阿黛儿。
阿黛儿在日记中记述了那短令她心碎的感情:那是个动荡的年代,美国南北战争已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大不列颠意识到南部联盟的独立已成定局,也参加到这场美国人的战争中来。因为这场战争,哈里法斯——加拿大诺斯科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市,成为英美双方争夺的战略要地。最终,英军抢先一步将它占领,派进了驻军。她热恋的情人——第十六轻骑兵团的中尉阿尔伯特•宾森,就是这批驻军中的一员。
阿黛儿日夜期盼着来自大西洋彼岸的消息,而等到的却是日益深重的失望。宾森的信件越来越少,最后终于音讯全无。经过若干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她再也受不了相思的煎熬,与家人不告而别,只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当时的哈里法斯正被一群好战的狂热者掌握着,城市中到处是喧嚣与骚动。离开家乡,突然置身于这座与战争只有一步之遥的土地,一股无法抵挡的恐惧与无助令阿黛儿不寒而栗。然而想到她最亲爱的人也在这片天空下,她的心又被巨大的快感充盈了。
可是当她远渡重洋来到情人身边的时候,迎接她的却是冷漠,回避和欺骗。
有一部根据阿黛尔日记改变的电影《阿黛尔•雨果》,就是描写这段绝望而苦涩的爱情的。影片由法国著名的女影星伊莎贝尔•阿佳妮扮演,她把一个为爱颠狂的悲情女子的心理诠释得淋漓尽致。有一处,阿黛尔站在波涛汹涌的大海边,想念着那个远方的情人。她的眼神执着又哀伤,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凄怆。她的爱越是疯狂、越是热烈,失去爱情的时候就越是绝望,痛苦越是无法排解。
已经没有办法知道她和恋人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许诺和纠缠,也许那个年轻人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一切的一切都是阿黛尔内心的臆想。她为了那份无望的爱情,不惜走过千山万水,忍受异国它乡的落魄寒沧。她追逐着他,不顾尊严地追逐着她。最后伤心至极,精神失常。
她是在街上被人发现的,从一八六三年私自出逃,到一八七二年二月被人送回巴黎,她在外漂泊了整整九年,心力交瘁,神志恍惚。
小女儿回来的时候,雨果夫人已经过世。看到面容憔悴、疯疯癫癫的女儿,七十岁的雨果心痛不已。他将她送到巴黎郊区的一个精神病院。一八八二年,满面沧桑的八十老人最后一次去看望了女儿。
小阿黛儿是唯一一个继承了父亲长寿基因的子女,活了八十五岁,然而她的余生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她一生中唯一的爱情,决定了她一生的悲剧。尽管她从欧洲到美洲,远渡重洋,也无法走进年轻军官的心里。
在精神病院的漫漫岁月里,她是否曾一度从疯癫中清醒?还是始终生活在痴情的梦中?谁能从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看到当年的丽姿倩影?
女儿的病是雨果心中无尽的痛。一八八五年,雨果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以八十三岁高龄去世。雨果在自己的遗嘱中留下了这样的话:我留下了一个生病的女儿,一对孙儿孙女。我为他们祝福。 除了每年必须给我女儿的八千法郎外,我所有的一切财产都属于我的孙儿、孙女。
在雨果去世之后的三十年后,一九一五年,阿黛儿也孤独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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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的一首悼念亡女的小诗
金凤
雷奥波蒂娜·雨果是法国大文豪维克多·雨果的大女儿。她生于一八二四年八月二十八日,死于一八四三年九月四日,仅仅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短暂的十九年。
那天她和新婚半年的夫婿查里·瓦雷力,还有另外两位朋友一起乘坐帆船游塞纳河,由於帆船太轻,他们就找来岸上的石头放在船上使船平衡,一阵狂风吹过,石头滚来滚去,帆船失去平衡,翻入水中。雷奥波蒂娜不会游泳,随波挣扎。已经被人救上岸的查里·瓦雷力,为了抢救自己的妻子,又一次跃入水中。但由於风浪太大,不幸也被河水吞没。
雨果当时正在外地旅行,在女儿和女婿双双遇难后的第五天,他才从报纸上得到了这悲惨的消息。失去爱女的雨果,肝肠寸断,心痛不已,他写了许多悼念女儿的诗,这首《明天,破晓时分》,写于一八四七年九月三日,女儿离世四周年忌日的前夜,是众多诗篇中最感人至深的一首。每次读来,都令我动容。
学生时代,曾看过这首诗的中文翻译,很喜欢。但时间久远,记忆也模糊不清。今日一时兴起,试着翻译一下:
《明天, 破晓时分》
明天, 破晓时分, 当田野微明,
我就启程。你看,我知道你在将我等候。
越过高山,穿过森林,
在远离你的世界里,我片刻也不想停留。
我默默地思索,孤独前行,
外面的世界 ,不看也不闻。
我弯着腰,背着手,步履匆匆,
满心的忧伤啊,白昼也如黑夜降临。
我不凝望那金色落日的辉煌,
也不远眺驶向阿尔弗港湾的风帆,
到达时,我将在你的墓旁,
放一束翠绿的冬青,和一把盛开的欧士南。
(附上法文诗原文)
Demain, dès l'aube, à l'heure où blanchit la campagne,
Je partirai. Vois-tu, je sais que tu m'attends.
J'irai par la forêt, j'irai par la montagne.
Je ne puis demeurer loin de toi plus longtemps.
Je marcherai les yeux fixés sur mes pensées,
Sans rien voir au dehors, sans entendre aucun bruit,
Seul, inconnu, le dos courbé, les mains croisées,
Triste, et le jour pour moi sera comme la nuit.
Je ne regarderai ni l'or du soir qui tombe,
Ni les voiles au loin descendant vers Harfleur,
Et quand j'arriverai, je mettrai sur ta tombe
Un bouquet de houx vert et de bruyère en fle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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