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基督宗教的沉思(摘选)─ 维特根斯坦
黄正东 唐少杰 译
为眼睛近视者指引道路是很费力的,因为你不能对他说:“看见十哩外的教堂吗?朝这个方向走。”
和数学相比,没有任何宗教术语承担了滥用抽象符号的罪责。
我的理想是沉静。教堂是情感不受干扰的场所。
好的事物同样是神圣的事物。这虽然听起来令人奇怪,但却是我的道德观的总结。超自然事物才能表示超自然现象。
不可能引导人们到达善,只可能引导他们到达此地或者彼地。善在事实的范围之外。
假如没有听说过耶酥怎么办?
我们会感到孤单地呆在黑暗中吗?,能否像小孩知道房里有人和他作伴那样摆脱这种感觉吗?
宗教的疯狂产生于非宗教的疯狂。
我边看着科西嘉强盗的照片边沉思:他们的脸过于坚硬,我的脸过于柔嫩,因此基督教不能给他们打上标记。强盗的脸上凶相毕露,可是他们肯定不比我距离良好的生活更远,因为他们和我从生活的不同位置上得到拯救。
在基督教中,上帝好像对人们说:不要演悲剧,就是说,不要在尘世里扮演天堂和地狱。天堂和地狱是我的事务。
忏悔必须成为你的新生活的一部分。
基督教不是一种学说,我是说,它不是一种对人的灵魂已经或者将要发生的事情的理论,它是对于人的生活中实际发生的事情的描述。由于“悔罪”是一种真实的事件,因而绝望和诉诸宗教信仰的拯救也同样是真实的。
宗教说:这样去做!——那样去想!但是宗教不能证明它们是合理的。而且,甚至一旦它试图作这种证明时,它就会变得令人厌恶了;因为对于它提出的每个理由,都存在着一个有根据的对立理由。这样说更明白些:“这样去想!不管它如何使你感到吃惊。”或者:“你这样做吧;——无论你对它多么反感。”
《福音书》中轻柔地、平静地涌流的泉水到了《保罗的使徒书》中就泛起了渣滓。或者说我看是如此。也许正是因为我不纯洁,才使我从中读到污浊。这种不纯洁怎能不污染清白的事物呢?不过,我似乎在此看出入的情感,如傲慢和气恼,这种情感与《福音书》中的谦卑不和谐。他仿佛在此力主他的人,以此作为一种宗教姿态,这是与福音不相吻合的事情。我想问——但愿这不是亵渎——:“耶稣可能对保罗说什么?”不过对此的回答可能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使你自己更诚实吧!在你目前的境地,你完全不可能理解可能是真理的东西。
在《福音书》里——我看来如此——一切事物更少矫饰,更加谦卑,更加简单。你在那儿发现棚屋;你在保罗身上发现教堂。在那里,所有的人是平等的,上帝自己就是人。保罗的身上已经有等级、名誉、地位之类东西了。——这也许是我的鼻子告诉我的。
克尔凯戈尔写道:如果基督教这样宽容和舒适,那上帝为什么在《圣经》中使天国和地狱共存,并且威胁要进行永恒的惩罚呢?——问题: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圣经》这样含糊呢?如果我们想警告某人注意可怕的危险,能否给他出个谜,谜底就是警告的内容?——可是哪个会说《圣经》确实含糊呢?在这种情况下,“出个谜”难道不是关键吗?另一方面,难道更直接的警告一定会引起错误的结果吗?上帝要四个人详细叙述他的化身耶酥的生活,他们的叙述在各种场合都不一样,前后矛盾——然而能否说:重要的是,这种叙述不应超乎寻常地显得合情合理,从而不应被看作本质的、决定性的因素呢?因此,不应该不适当地相信字面意义,精神可能接受它的应得权益。譬如,你可能见到的东西却不可能由甚至第一流的、精确的历史学家予以描述。所以,平庸的叙述就足够了,它甚至被优先对待。因为这种叙述也能告诉你你想被告知的事情(大概在这个方面,平庸的舞台背景可能比复杂的舞台背景更出色,画上的树可能比真正的树更出色,——因为它们可以转移对于重要事情的注意力)。
在宗教中,每种程度的虔诚必然有适当的表达形式。这种形式对于较低的程度没有任何意义。在较高程度上有一定意义的教义对于仍然处于较低程度上的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这种人只能错误地加以理解,所以这些言词对于他们没有作用。
比如,按照我的程度,保罗的宿命论教义只是邪恶的胡话,是违背宗教的。因此,它不适合于我,因为我所得到的这幅画的唯一用途是一种错误的用途。如果说它是一幅好的、神圣的画,那只是对处在完全不同程度上的人而言的,这种人在他的生活中使用这幅回的方式,与我的可能的方式绝然不同。
基督教没有基于历史的真实之上;可是,它向我们提供了(历史的)叙述;它讲:现在去信仰吧!不过,不要以适合历史叙述的方式去相信这种叙述,相反:在任何情况下,相信你所能做的、仅仅作为生命的结果的事情吧!你在这里听到历史叙述,但决不能像对待其他的历史叙述一样来对待它!要使它在你的生活中占据不寻常的地位。——对此不存在自相矛盾的事。
听起来很奇怪:从历史角度看,可以证明《福音书》中的历史记述是虚假的,可是信仰并不因此失掉什么:不,因为它涉及“普遍的理性真理”!再则,因为历史证明(历史证明的把戏)与信仰没有关系。人们虔诚地(热爱地)抓住这种启示(福音书)。这理所当然地刻划了“奉为真理而非别物”的特征。
信仰者与这些叙述的联系,既不是他与历史真实(可能性)的联系,也不是它与“理性真理”所构成的理论的联系。‘有这样的事物。——(甚至对于我们称之为杜撰的不同物种,我们也抱有完全不同的态度!)
我读到:“除了圣灵以外,没有人可以说耶稣是上帝”。这是事实:我不能称他为上帝;因为这对于我来说等于什么没有说。我可以称他为“完人”,甚至“神”——或者说,他被人如此称呼时我能够理解;但是我不能有意吐出“上帝”这个词。因为我不相信他将会审判我;因为那对于我等于什么没说。只有我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时,这个词对我才有一定意义。
甚至什么能使我相信耶纸的复活呢?似乎我在玩弄思想。——假如他没有由死复生的话,他将如其他人一样在坟墓中腐烂。他已经死了和腐烂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只是一个和旁人无异的教师,并且不能再帮助旁人了。我们又成为孤苦零丁的孤儿。所以,我们只好用才智和推想使自己得到满足。我们正在一种地狱之中,在那里,我们只能做梦,梦似乎根源于天国,是天国的一个部分。如果我确实得到拯救的话,——我所需要的是肯定——不是智慧、梦和推想——这种肯定就是信仰。信仰是我的心灵、我的灵魂所需要的,而不是我的远见卓识所需要的。并不是我的抽象的头脑必须得到拯救,而是我的具有情感的、似乎有血有肉的灵魂必须得到拯救。或许可以说:只有爱才相信复活。或者:正是爱才相信复活。可以说:重新获得的爱更相信复活;甚至对复活坚信不移。与怀疑相对立的是,好像是赎罪。对此坚信不移一定会导致对这种信仰坚信不移。这意味着:首先你必须赎罪,坚持不懈地赎罪(不断地赎罪)——之后你将发现,你对这种信仰坚定不移。所以,只有当你不再站立在尘世上、而且把你自己悬挂在天上的时候,这种情况才会出现。假如你将来能做你现在还不能做的事情,那末一切事物都会不一样,而且会“毫无疑问”(悬挂着的人?上去和站立的人一样,然而他的内部力量的交互作用却完全不同,因而他的举止完全不同于站立的人)。
四
奇迹仿佛是上帝作出的一种姿态。如同一个人迅速坐下来,然后作出给人留下印象的姿态一样,上帝使世界平稳地运行,然后伴随着由一种象征自然姿态出现的圣徒的言词。如果圣徒对仿佛尊敬他而在他周围弯曲的树讲话时,这也许是一个实例。——现在,我相信这能发生吗?我不能。
对我来说,相信在这种意义上的奇迹的唯一方式,也许就是这一特殊方式的出现而给人留下的印象。以致我要说,如:“看见这些树而感觉不到它们对言词的反应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会说“对狗的主人来说,看见狗的脸面而不见狗的活跃和机警是不可能的”一样。我能够想象,言词的纯粹传说和圣徒的生活能使人相信关于弯曲的树的传说。但是,我对此没有什么印象。
人们相信他们自己并不是不完美的,而是不幸的,从这个角度看,人们是笃信宗教的;任何有着不体面之处的人都认为他自己极其不完美。但是,笃信宗教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不幸的。
继续信仰吧!这毫无害处。
信仰意味着屈从于某种权威。一旦屈从,那么你就不可能不反抗这一权威。起初权威是你谈论中的话题,后来很快又发现它是可接受的。
没有任何痛苦的要求能比人的要求更为强烈。
或者,没有任何痛苦能比一个个体的人所能遭受的痛苦更为强烈。
因此,人处在无限的痛苦之中,人也就会享有无限帮助的需要。
基督教只是对需要无限帮助的人来说,对经历了无限痛苦的人来说,才是唯一的。
整个地球上没有任何痛苦能比一个人的心灵所遭受的痛苦更为强烈。
信仰基督教——如我所见——是人处在极端痛苦时的避难所。
任何一个具有开放自己内心世界的本领的人,处在这种痛苦中,与其说是限定这种痛苦,不如
说是接受这种拯救自己内心的手段。
向上帝悔过地开放自己内心而忏悔的人,也对其他人表露自己的内心。人在这样做时就失去了他的个人威望带来的尊严,变得像一个孩子。这意味着,没有官位、尊严或由其他方面而来的差别。只有在其他人失去一种特殊的爱之前,人才会表露自己。一种得以承认的爱仿佛使我们都成为令人厌恶的孩子。
我们也许会说,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来自于我们自己与其他人关系的断绝。因为我们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的内心,而这种看是不怀好意的。
当然,你必然会感到内心羞傀,但在你的同伴面前你不会感到差傀。
没有任何痛苦比人遭受的痛苦更为强烈。而人失去感觉时是极端痛苦的。‘只有非常不幸的人才有怜悯别人的权力。
五
从前的时代,人们进入修道院。他们是愚蠢的或不灵敏的人吗?——那么,如果人们喜爱他们为了继续生存下去而采取如此措施的认识,问题就不可能是轻而易举的!??你运用“上帝”这一词的方式并不表明你意谓的是谁,——然而,宁可说这是你所意谓的东西。
“一个痛苦的整体世界包含在这些言词之中”。这一世界如何能够包含在这些言词之中呢?——这一世界与这些言词有着密切的联系。言词好像是橡树上长出的橡树果。
我相信基督教所说的东西是完全没有用处的正统教义。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或者你的生活教义)。
就一种正统的教义来说,它并不需要把握你。你可以像对医生开的药方那样来遵循它。——但是,对此你需要某些促进并使
你转变到新的方向的东西——(这是我对它的理解)。你一旦改变了方向,你就必须呆在转变过来的方向上。
智慧没有激情。然而,相比之下,信仰却如克尔凯戈尔所说的,是一种激情。
宗教仿佛是大海最深处的平静的底部。无论在大海表面上会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这一底部仍保持着平静。
“我从前决不相信上帝,”我知道。然而却不是:“我从前决不真正地相信他。”
六
一种宗教信仰给我的印象只是类似于对一种关系学说热烈信奉的东西。因此,尽管这是信仰,但实际上这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者是一种评价生活的方式。信仰就是热烈地奉行这种评价。因而,宗教信仰的教诲必然会带来一种描绘、叙述以及关于这种关系学说的形式,同时这种形式也是一种良心的要求。而这一结合必然会导致人自己使他本人成为与热情信奉这种关系学说相符的门生。也许有人起初使我看到我的境况没有什么希望,然后向我显示出拯救的、符合我自己的或者无论如何不是我的教诲者所引导的方法,直到我赶上去并把握了它时才会这样。
“事物的恶意”——一种不必要的拟人说。我们也许会说世界是恶意的,我们会轻易地设想魔鬼创造了世界或者部分世界。没有必要去设想邪恶的精神介入了种种特殊的情况。每一事物都会“依据自然的规律”而发生。正是对种种事物的整个规划,其目的在于产生令人非常惊奇的邪恶。但是,人在这一世界存在,这里种种事物被破坏、流逝而引起一切可以想象的危害。当然,人是一个象他自己这样的事物。事物的“恶意”是一种愚蠢的拟人说。因为真理比这一虚构要严肃得多。宗教信仰和迷信是非常不同的。它们之中的一个是由恐惧引起的,是一种伪科学,而另一个则是可信的。
如果上帝真的选择了那些被拯救的人,那上帝为什么不依据国籍、种族或性情而选择他们就没有任何理由。或者说这种选择在自然规律中找不到表现形式就没有任何理由(肯定,上帝之所以能够进行这种选择在于他的选择遵循了某一规律)。
我读了基督教圣约翰著作选集。圣约翰说人们已陷入地狱,因为他们还未找到一个大智大睿的精神指导者在适当时机指出美好的前途。
如果这样,那怎么能说上帝并不试图使人们超出他们的力量之外呢?
我真正感到,这种说法曲解了已产生许多危害的概念,但是、真理,我恰恰不知道能做什么好事和造成什么危害。
不可动摇的宗教信仰(例如在一种许诺中)。它比对一种数学真理的确信就更少必然性吗?——但是,这非常类似语言游戏!
人可以不用惩罚的概念去说明地狱惩罚的概念吗?或者不用善良的概念去说明上帝善良的概念吗?
你是否想要用你的言词达到有效的作用呢?一定不是。
上帝的本质被认为是他的存在的保证——这里真正所说的意思是,这里有待解决的问题不是某种事物的存在。
一个人实际上无论如何不能说颜色的本质保证它的存在吗?与之相对的说法是不象。因为这里所说的全部意思是,除了借助一种颜色标本,我不能说明什么是“颜色”,什么是“颜色”这一言词的含义。所以,假苦如此,那就没有任何象“如果颜色或许存在那它可能是这样的”说法所说的这种事物。
现在我们也许说,这可能是一种描述,即如果奥林匹斯山上的上帝存在,它就可能这样——而不是说,“如果有上帝这样一个事物,它就可能是这样的。”而这里所说的是更为准确的“上帝”的概念。
如果基督教是真理,那么所有在其之上的哲学都是谬误。
如果相信上帝的人四处寻找并问道:“我所看见的每一种事物来自哪儿呢?一所有这些事物来自哪儿呢?”他不是在渴望一种(原因的)说明。他的问题达到了它作为一种渴望表现形式的目的。他也就是表达了一种对所有说明的态度。——但是,这在他的生活中是怎样表现的呢?
被谈论的这种态度是这样一种态度,首先认真地看待一定的事物,然后将其置于一定的距离,不再认真地对待它,而且认为另外的事物更为重要。
例如,有人会说,严重的问题在于,一个这样或那样的人在他完成某一工作之前也许会死去。然而,在另一种意义上,这是无关紧要的。在这一点上,一个人会“在更深刻的意义上”来使用这些言词。??实际上,我要说,假若这样,那你就说出这些言词,或者你认为你说出的这些言词无关紧要,差别在于,这些言词在你的生活中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方面。我是怎样知道彼此说相信上帝的两个人所说的是一个意思呢?而这同一个意思恰恰是指信仰宗教的的言词、句子不合法的神学并不能更清楚地解决任何问题(卡尔??巴尔)。正如有人所说的,它是用言词所示意的,因为它想要说明某些事物而不知如何表达。实践产生言词的意义。
上帝存在的证明应真正是某种使人自己确信上帝存在的东西。但是,我认为这种证明的信奉者们想要做的是给他们的“信仰”提出一种理性的观念和基本原则,虽然他们决不会使他们自己把信仰当成这种证明的一个结果。也许,有人会说“使某人确信上帝存在”依靠的是某一类教育,依靠的是他的这种或那种生活方式的形成。
生活可以教育人相信上帝,而经验也会带来这一点。但我不是说视觉和感觉经验的其它形式向我们表明“这种存在物的存在‘,而是指各种痛苦的体验。他们既不以感觉表象给我们表明对象的方式来表明上帝,也不造成对上帝的想象。经验、思想——生活能把这种概念强加给我们。
所以,也许这类似于“对象”的概念。
我之所以不能理解莎士比亚的作品的原因是我想在所有这种不对称的东西中发现对称。
他的作品给我的印象与其说是许多绘画而不如说是大量的草图。所以,可以这样说,好像它们是由给自己应允—切的人所匆忙完成的。我理解有人会如何赞美它并称它为“最高的”艺术,但我并不喜欢它。——所以,如果有人默默无语地站在这些作品面前,我可以理解他。但是,如果把对这些作品的赞美说得象是对贝多芬的赞美,那在我看来就是误解了莎士比亚。
一个时代误解另一个时代。一个小小的时代以自己的可恶方式误解其他一切时代。
上帝如何审判一个人完全是某种我们不能想象的事情。如果上帝真正考虑到诱惑的强大和本性的薄弱,那他会判决谁呢?但是,这两种力量的结果简直就是人命中注定的目的。假若人是被创造出来的,那么这两种力量的相互作用就会使他既能获胜又能屈从。这完全不是一种宗教思想,而更象一种科学假说。
所以,如果你要逗留在宗教领域里,你就必须斗争。
摘自《二十世纪西方宗教哲学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