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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兄长王小平:他对武侠小说很痴迷
王小平
七十年代中期,我弟弟王小波身患肝病,自云南返京,一家人得以聚会一堂,恰如涸辙之鲋,相濡以沫。
当时人人都活得不自在,不光是因为前途未卜,心存焦虑,因为对于未来,已经没人敢存什么奢望,只求眼前混得下去,过一天算一天罢了。使我们活得没劲的原因是我们正当脑力旺盛的时候,正值好动不好静的年纪,却无书可读,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四面环顾,是一片精神空寂。当时也有点所谓的艺术作品,然而"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而且把那点可怜的东西看了又看,听了又听,正如《镜花缘》里的通肠国人,把拉出来的东西再吃进去,如此吃了又吃,直到吐而哇之为止。就算是耗子,也要有点可以磨牙的东西,我们连点磨牙的东西也没有,连耗子都不如。
当时我们依稀觉得人的脑子像一些机杼,而机杼需要东西来润滑。没有润滑,这些机杼就会僵住不动,早晚成为一堆锈蛋,于是我们就会成为离白痴不远的东西,这前景实在可怕。所以不管怎么着,我们非得找到点润滑的东西。但大脑的润滑剂以趣味为先,而周围有点趣味的东西早已被当作剥削阶级的玩意儿铲除净尽,只剩下闷杀人的无聊,有时想起来,真不如死了算了。
就在这时候,我们从朋友手里搞到一本武侠小说。那是我们见到的第一本武侠作品,是梁羽生的大作《飞红巾》。我们早就听说武侠小说是世上最能蛊惑人心的东西,只是无缘得见。当时草草翻了几页,恰如久旱逢甘霖,登时乐不可支。于是兄弟几个你争我夺,最后是几个脑袋凑到一起,共睹为快。一页页翻下去,看到后来,真是猗欤休哉,不知今夕何夕。想那香港人实在占尽便宜,每日吃着生猛海鲜,一个个养得肥耷耷的不说,还可以随意享受这样的精神盛宴。老天真是何其不公。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狂热地寻找武侠小说,终于找到了金庸的作品。当时好书如凤毛麟角,纵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也难寻觅。第一本金庸武侠是《碧血剑》,我在远离北京的煤矿偶得一面之缘。当时用尽平生气力,尽量记忆,回到北京时,就在我们的小屋里摆开书场,听得小波如醉如痴。古人云:"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看了金庸,再看梁羽生,便觉颇有不足之处,至于其他作者,更是"自郐以下无讥焉"。
我们从《碧血剑》,《射雕英雄传》一部一部看下去。每弄到一套,就像十世饿鬼看见佳肴,猛扑上去,把世上的一切抛诸脑后,直看得昏天黑地,废寝忘食,不看到最后一页,决不罢休。看完最后一页,还咂着牙花子,品味余沥,只恨书写得太短,到这儿就完了,最好是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让我们看个过瘾,一直看到世界末日。
记得金庸的书多为四卷一套,于是我们排定次序,各持一本,依次传看。本来我是哥哥,理应看第一本,但小波这厮看书委实太快,我第二本才看到一半,他第一本已经看完,于是追着屁股跟我要。所以以后拿到书后,都由他打头看。
当时弟兄们齐聚一室,小波如大虫一般,抱书盘在床上,双目炯炯,发出绿光,使我想起马雅可夫斯基的诗:
大嚼的眼睛抓住字母
字母多么可怜
好像远古的鱼龙
咀嚼着
偶然落到它颚上的一棵紫罗兰。
小波一边读书,一边大口喷云吐雾,劣质烟草的气味四下弥漫,小室里烟雾腾腾,可是那读书的乐趣万金难买,实在不亚于置身伊甸园。
从那时起,小波就成了一个十足的武侠迷,这种热情,历其一生,始终不衰。我们从小就有用哑铃之类打磨气力的癖好,看了金庸的小说之后,才知道光修习外功还难臻上乘,内功才是要紧的东西。于是小波就半真半假地修炼起内功来。他自称可以自创功法,将一手弯曲如勺,将气从胸前舀起,在空中把气倒出,以另一手为勺以接之。如是反复倾接,倒也是模是样。
有时他端坐床上,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正在修炼天山童姥的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功,还问我是否看到他鼻孔放出两道白气。我说你要想鼻孔放出白气倒也容易,只消严冬腊月不生火,把温度降到零下十度,再不然我兜里有大前门一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有时他练得兴起,便凑过来,伸出一手,要和我比试内力。于是我们两掌相抵,各自催发内力,比上一顿饭时间,直抵得手臂酸麻,内力还是杳如黄鹤。
以后两三年,他的内力修为始终没什么进展,所以兴趣略减。有一天,我又看见他奋力用侧掌敲击椅子背,就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有一个仇家(是哪一类仇家我没问,该不会是情场结怨吧?),他正在苦练铁沙掌,一旦练成,就去把那个仇家灭了。我看他练得很认真,就没有阻挠他的兴头。几天之后,他的手痛得不行,只好到医院就医。医生给他照了片子,竟然是尾指骨折,于是他铁沙掌的修习中道夭折,复仇大业当然也就泡汤了。
若干年后,我在美国,而他由美返国,此后对他武学的进展所知寥寥,但我们对武侠小说的兴味仍未稍减。我感于金庸搁笔后武坛群星寥落,曾建议他写几篇武侠力作,以挽颓风,但未得到他的回应。
有一次,他给我寄来一本温瑞安的书,说温瑞安的武侠小说在国内正如日中天。我看后觉得温公笔头糙了点,似乎未臻上乘,但篇中常有惊人之语,便回信告知。
在小波过世十年后的今天,我偶然打开一个他封存多年的书箱,发现里边满满的都是武侠小说,其中温瑞安的作品占了大半。我想他既然买了这么多温公的书,温公的作品一定有其过人之处,于是仔细看了一番,觉得温公大概写得很快,没下过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功夫,文字是糙了点,但在风生云起的变化中追求一种定格,会聚,凝神的效果,确有不凡之处。
小波对武侠小说的痴迷不可能不影响到他自己的创作。在他的作品中,我常常感到武侠的影子。他在唐人故事中的若干篇,可以看作是调侃式的武侠小说。如李靖、红拂在逃亡中出尽洋相,令人忍俊不禁。其中《夜行记》一篇,堪称上乘之作。特别是关于四季射猎的摹写,词句凝练老到,气韵华美,达到了诗一般的境界。写出这样的东西,不能不凝神会聚,像运用内力一样推动臆想。在这方面,也许他正是受了温瑞安的影响。
到得海外,才知道对武侠艺术的爱好大不简单,它是在人类天性中深植的成分,即使是其他族类,也不能免。事实上,在自古迄今的中国人里,海外声名最著的不是孔夫子,不是毛泽东,而是李小龙。他的大名行遍世界,妇孺皆知,无人不晓。最受美国孩子喜爱的卡通片,如"忍者龟","powerrangers"都属武林一脉,可谓吾道不孤。
小波对武侠文学的嗜好,是他生命中的重要一环。如今小波去世,业已十年,愿借此机会,遍告一切对他的作品厚爱的人。
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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