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赫在北方 — 再读马慧元的《北方人的巴赫》
巴赫在北方
------再读马慧元的《北方人的巴赫》
七月
十一月的正午,雪白的太阳高高地悬在天空,窗前那棵夏日曾盛开无数朵粉红色花的树已经凋谢了,阳光透过稀疏的枝丫,洒在一片落瑛和枯叶的青草地上,荡漾成一汪银亮的七彩琉璃。芝加哥已有了深秋的寒意,窗外的密执根湖滚动着青碧色的波涛,白帆和海鸟在风中旋舞飞翔。我刚从德国出差回来,才卸下一路风尘,却发现慧元的书静静地躺在我的桌上,牛皮纸的信封上还闪烁着的德克萨斯的星光。
我想先随便翻翻吧,今天还有许多的事要做。客户总结报告要写,新产品的程序要调。可是,当我的视线跟随着她温柔的字句行进,我的心灵响起了巴赫美丽的音乐。索性,就让这个周末美丽到底吧,我让巴赫的小提琴充满了房间。天空开始飘洒起点点的雪花,丝丝萧瑟的风透过窗棂,扑向了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苗。巴赫在雪花,冷风和火苗之间,行云流水,海阔天空,不绝如缕。
第一次读到慧元的巴赫是在网上,我惊讶着这杜鹃啼血,花红满地,苍凉一片的境界,心想谁能把巴赫懂得这般透骨?又谁能写出这样的缠绵温润文字哪?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一个星期天,我在北卡州的杜克大教堂做礼拜,当巴赫从那架有着5000多个的音管,5个琴键盘的世界最有名的Flentrop管风琴上响起时, 我的心顿时变成了教堂外南方秋天的原野:丰饶,富足,安详,无怨无悔;又似缤纷妩媚的树林在细雨里快乐地扬头伸向天空,可泪光婆娑的根须偏偏又眷恋着大地。
从慧元那里听到了许多有关巴赫和演奏巴赫的艺术家的故事。正像她自己说的:“巴赫,巴赫。我无法克制自己,一篇篇地写巴赫的音乐”。用一把琴弓拉出了一个世界的巴赫的恰空,和那个不断往这个宝瓶倒新酒的意大利钢琴家布索尼;水晶般透明的《英国组曲》,“但见声色在赋格里款款消融,锦瑟无端”(博伊伦之歌---英国组曲);如“小溪一般清澈见底,犹如凝视中不经意留下的眼泪 ”的《法国组曲》(随想巴赫 “法国组曲”);登上了赋格顶峰的《音乐的奉献》,“青天白日下,那音乐在命运的完美拼图中,兀自如歌如泣”(巴赫之“音乐的奉献”);和“温暖的持久而真实,与人不理不弃”的200多首康塔塔,“如今依然包容和宽慰着这个世界 ”(两首巴赫的康塔塔)。巴赫是慧元生命的一部分,而生命是可以用巴赫来表达的:“我坚强的时候它含着神性般的浑融安祥,我脆弱的时候它是最柔软的人间之手”(巴赫二题)。慧元弹管风琴,当她在“在细长的管风琴声里遥望冰面一样的星空,觉得流浪在风风雪雪中的阵阵苦寒被琴声于风流婉转中轻轻担当起来”(风中三重天)。在艰苦平凡的留学生活中,她的“梦之一就是慢慢倒上一杯咖啡,好好听巴赫根据维瓦尔第A小调协奏曲改编的管风琴曲BWV593 ”(陈笔生花)。然后,“默默凝望这座寒冷寂寞的小城的清晨和黄昏,看巴赫的音乐怎样跟树和云对话 ”。她说:“听音乐是需要勇气的,你把自己的感情交出去,认它给喂养的茁壮而陌生,这中间会有多少孤独和挣扎”(跟巴赫喝下午茶)。而她深爱着的巴赫,却也和她一样孤独和挣扎。他是“那个被抛在人群中,神色荒凉的中年男人,孤独地来到了管风琴旁坐下,瞬间手脚飞奔”(荒凉祷声)。是“那个喜欢抽烟,养了帮孩子,也会发脾气的管风琴师”(图书馆里听巴赫)。那末,除了她自己,那些喜爱巴赫,演奏巴赫的艺术家也一定是她的知音和朋友。那个十三岁时在巴塞罗那一家旧货店里发现了一捆残缺的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谱子的卡萨尔斯,一生都在用用他的“清癯,拙朴,像一阵粗粝的风”的琴声表达巴赫, “这音乐听上去以平淡自居,却包含着凡人难有的信念,在宽广的时空里走出了一条坚实的路,无视尘世盛衰”,“每首曲子就是一个宁静,自足的生命,由生到死,简简单单地走远;也不想满足我们宣泄的渴望,但在这琴声里,欲望如盐粒般洒进思想的大海,融化了 ”(巴赫的怀抱)。还有那个传奇里的钢琴王子,他“从遥远的北方赶来”, “一股子带点‘蛮气’的青春劲道劈头盖脑咆哮而来,好像驱使千军万马追赶着远不见踪影的巴赫”(冬夜古尔德);他“从稀疏的星光般的主题开始,由珠玉之声到雷电霹雹,那寒光闪闪的声音里深埋着宽展的柔情,悄然融化掉我们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恐惧和紧张 ”;“那镶着银边的管风琴声象溪水一样在五线谱里蜿蜒,好象在这座深山里跟着它,伴随苍崖云树走啊走”。这个酷爱巴赫和北方的人,“内心必有块神秘而生生不息的乐土,不然如何在这森林般的蓊郁幽深之中开怀,找到被表面的平板枯燥深藏的生命之歌?”(北方人的巴赫)。
当然,慧元不单单写巴赫,她写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肖邦,马勒,勃拉姆斯和李斯特,还写了很多不慎有名的管风琴家。我最感动她笔下的舒伯特,有时我想,如果舒伯特也读了慧元,他会不会对她说:你才是我的灵魂挚友或红颜知己哪?“他的第五交响曲中风雅迷人、温婉可亲,而第八交响曲和声乐套曲《冬之旅》如寒塘鹤影般凄清,充满了‘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的色调,令人肠断,但宏伟的绝唱《第九交响乐》却又在其后显出勃勃英姿” ;而那曲“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尤其是第二乐章伊始大提琴奏出的旋律,美得让人无法正视,只能借助暗淡的橘色阳光遥望那水天之清影,此刻,山峰和海洋突然呈现了格外迷人的神采 ”(我听舒伯特)。而莫扎特那?当我读到这里时,我觉得慧元帮我找到了莫扎特:“乐史讲莫扎特,不忘提他死得寂寥。读到这儿,我悄悄松口气。想来那时本不必有世俗的哭号,而应该留下一种晓风残月般的祥和笼罩在床头。听他最后一部钢琴协奏曲──K595(作品编号)时,我甚至相信,他走的那天,是个花月相逢的好日子。这个生灵原本也是天地间亿万个无序的微粒,由于偶然的机缘,被一支奇妙的韵律凝聚起来,经过了从摇篮到墓地这一小段路。只是重归生命原初的混沌之后,那来自天国花园的歌声回响在新生者中,在一片欲望、叹息的嘈杂里,呼唤着心灵的秩序”(莫扎特的告别)。勃拉姆斯一直是我心中圣哲,每次听他的音乐,我都不禁地去想:这里有颗神赐的苦痛执著的心灵啊,慧元却把他画成了一幅画:“被冰天雪地包裹的一所小房子,里面一个大胡子男人一杯杯喝着浓咖啡,桌上还有一束克拉拉的信,再加上钢琴旁的烛火,月光里的自励与寂寞。我们都说他的音乐跟巴赫比起来,只能算属于‘俗世’----在贝多芬身后挣扎着写交响曲,那份压抑和艰辛,凡夫俗子都想象得出。不过,我又觉得有灵气的东西都应该属于神的。此情此景,就象水一遍遍地擦拭着海岸,清凉的旋律飞去召唤熟睡的房屋和树木,直到它们睁开眼睛,用惊讶的童心目睹美好的声音贯穿着今生与来世”(雪里的勃拉姆斯)。我还特别喜欢她这般描述贝多芬的的《田园》交响曲:“第一主题铺得很长很宽,又扎得很深,象要捕捉尽生命的光华。从树木间隙看到阳光、溪水嬉戏着,却不挤作一堆,留好空隙给绿色的风。青翠的植物吸吮着乐思以稳健的节奏长大。结尾的鸟鸣仿佛与童年的欣悦交叠,苦命人把命运想过一遍,还是一头扎进生活。他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些彩色的鸟雀,尽管听不见它们的歌唱。忍着折磨,到底还能作曲,他脸上洋溢着暴风雨后感激的心情” (溪畔守望者)。
慧元给我的感动并不是她丰富的音乐知识,而是从这些美丽的文字里,我看到了一个美丽敏感的女子在音乐里流泪,欢欣,痛苦,感恩。音乐是她的灵魂和心之所在,她生命的支柱和力量。一首首美丽的曲子,一个个大师,穿过了时间和命运的河流,在某一个黎明,和她相逢。于是,这一切又和太阳汇成了天光,照耀着她每一天平凡的日子。 有时,我们也在网上聊天,我告诉她,我从网上下载了能找到她的所有文字,买了很多她所喜欢的音乐光碟,在飞机上,在旅馆里,在寂寞的夜里,一遍遍地读,一遍遍地听。我们也聊女孩子之间的事情,她会告诉我一些生活中的苦恼,失望和挣扎,和想成为一个管风琴乐师的愿望。我们也谈计算机,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职业。而当我们和芸芸众生一起为一点点生活琐事高兴或悲哀时,巴赫和其他的大师们在我们的房间里,心灵里响起,时远时近,用他们的痛苦和快乐,伴陪着我们。
有一个周末,我去一个遥远的城市探望一个朋友。那天晚上,我们开着车,无目的的闲逛。一座座高楼,一片片草地,环绕着城市的两条河,河上的桥,街头花园的雕塑,灯火珊阑的商店从我们的车窗里一闪而过。几匹高大的马车在宽阔的市中心广场上盎然地走着,从地下管道里冒出的热气像雾一样升腾。我们很少说话,可是思绪却随着若有若无的旋律飘扬。他突然和我讲起他的儿子。 一霎间,那远去了的青春,青春的激情和苦痛,梦想和爱情,还有今生今世的向往和幻灭都鲜活清晰地涌上了我的心头,我不能自己,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我独自一人来到了机场,去北方一个陌生的城市。从候机大厅里望去,天空开始发白,一颗颗亮晶晶的晨星被一片蓝紫色的早霞吞没,霞光又慢慢地变成了橘红色,太阳一点点地变大,飞机一架架地飞上了天空。清明的晨曦瞬间变成了红尘滚滚。突然间,我无理由地想听巴赫, 巴赫的小提琴协奏曲抚慰着我沉浸在孤独和别离中的愁绪和伤感。是的,每一个早晨我们都可能要离开所爱的人,挚爱的人也许会突然弃我们而去;尘世里的伤痛和快乐,人间的挣扎和满足,夜和日的更替,四季地轮换,世界就是这般磕磕碰碰地让人用性命去眷恋。再向天空展翅一次吧,因为巴赫在北方。
第 1 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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