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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尘封的记忆-《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之四
这是一篇登载在一九八六年《人民文学》上的报告文学,该文作者马建。当时人民文学总编是刘心武,为刊登此篇报告文学受到撤职处分,《人民文学》召回所有发行当期刊物,这是当时复印后得以保留下来,算是独家披露,因原文很长,我将分成5部分陆续发表,以飨朋友们阅读。
之四:金塔
噶尔寺坐落在珠穆朗玛峰和另一位仙女希夏邦玛峰之间。爬上寺院最高处同时可以看到两位两位仙女银妆素裹,昂首天穹似乎要重返天国。寺下一条通往尼泊尔的驿道已经荒废,以前这条路是商人和旅行的必由之路。路旁一条河蜿蜒而过,周围平坦的地方种着青稞和豌豆,离河稍远一点就是光秃秃寸草不生的碎石地,牧民常常在夏季赶牲口到别处放牧。寺庙最高处原有座铜塔,埋着圣人米拉日巴的一块骨头,现在除了底座的石块以外,塔形已荡然无存。其它日楚也早就塌陷。海拔不断增高使这里变得人烟寥寥。
这里的藏民身材矮小行动迟缓。一切移动的东西:白云、羊群、野狗,飘动的幡帕,背着孩子走路的女人和一个刚从内地上来的流浪汉我,都象从电影慢镜头一样缓慢移动着。最使人难受的是脑袋,你能感觉从太阳穴开始往下裂开一条缝,叫你明白以上无疑是天灵盖而且随时会象观象台的铁帽一样张开。有一半记忆从大脑消失了。在那里我忘了我前夫人长的什么样子,尽管是为了她我才痛苦地 浪迹天涯。也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哲学家和作家。但小脑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陈年旧事全在眼前,尤其是我那大把钥匙六年前就丢了,在这里忽然记起丢在床底一块垫箱子的木板底下。丢的时候我正做梦,我梦见老鼠先是被钥匙掉地吓一跳,然后抓起钥匙去开写字桌抽屉,他失望地乱翻,把我的胃药倒出吃了两片,才把钥匙塞到板子底下。
我坐在街口喘了口气。几个孩子和狗慢慢围过来,有的看我脸和头发,有的看衣服、胡子和照相机。他们都慢慢蹲下,我就在喘气的空隙对他们微笑一下,后来,我就在站起把那张假介绍信拿在手,打听乡政府在哪。
乡文书曾在区里读过高中,但已经变迟钝了。他用一只烟的时间读完介绍信,对我慢慢笑了笑,又过了五分钟才收回笑容。我告诉他我是来爬珠峰的,是某某报社派来的政治任务。他说一个人不行,去年也来过一个人,还写好了遗嘱,半个月后他回来了,脸冻的青紫,鼻子和耳朵全溃烂,送到区医院抢救了一个月。翠颜仙女的脸可不是谁都能摸的。他还说珠峰下有一条冰河,人冻不死也会让冰块撞死。我有些沮丧。他又告诉我,你可以爬这里的一座山,爬上去就看见珠峰。那是个荒废的尼泊尔寺庙,山下还有人居住。当天下午他就带我来到噶尔寺下面的村子。
村子远看是一片牛羊圈。一些石板屋顶离地面不到一公尺,见不到人。地上泥土松软,脚踏上去尘土渐渐升起,慢慢停在空中不动。一条狗从栅栏底下慢慢爬出来不慌不忙叫了一声,随后石板下面的地洞里探出个姑娘的脸,脸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露出大半身,她左手拿着块镜片,右手用一把梳子对着我梳头。街道很窄,除了尘土就是石头。乡文书指着一家说那一家是他熟人。你给他一盒烟就可以住在那里。我俩扶着石板钻进地里,除了几处还没熄灭的灰烬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有人坐在那里喘气。那天晚上我住在那里听到下面的故事。但由于大脑失灵和翻译的原因故事缺乏逻辑,又由于小脑出奇灵活有些细节清清楚楚不可能是假。最不合理的是事情发生在四百年前,而叙述者是讲他自己的经历。
我十一岁就跟德格·桑布扎学手艺。那时噶尔寺的铜塔刚动工,师傅和太太还有还有我都住在寺里。听说师傅和太太库拉朱丽祖籍都是尼泊尔人,但师傅是在珠峰这边出生的,他父亲病死在往尼泊尔去的驿道上。师傅是很有名气的金银匠,这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他打制的首饰。
桑布扎师傅承接了修筑金塔的工程。这座铜塔全部用黄铜铸造,塔尖用纯金专铸。我的手艺就是在这七年里学会的。太太库拉朱丽比师傅小近三十岁。她是跟师傅逃出来在这边举行的假婚。师傅是在尼泊尔认识的她,那时库拉朱丽被师傅刻制的美丽首饰迷住了。她快三十岁了还没一点皱纹,她鼻边上镶着一颗蓝宝石,使你想起玛法木湖的圣法。她每天早晨都把头发盘起,将发际中缝里涂上红粉,最后在两眉之间点上朱砂。师傅雕刻的最好看的金银首饰都佩在她身上。
铜塔浇铸模型七年后终于完工。这个铜塔象倒挂的大钟,底座将安放在石头砌成的基座上。最底层直径四米,一层层缩小呈圆锥形,每层探出来的边沿都悬着各种吉祥物,其嘴里衔着风铃。第四层也是最高那层宽出许多象个平顶,据师傅说这样塔尖下面不会落雨生锈,上面那个纯金的塔尖也不易被盗。这一层四周是十三只孔雀。铜塔算上基座共十六米,除了顶部和基座其它全一次浇铸,塔壁上全是师傅刻的释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塔尖将是一座完整的金塔,塔洞里刻有十六大菩萨。金塔虽不高不过两尺但经师傅精雕细刻,可谓无价之宝。它中间是空的,与塔身探上来的铜柱嵌在一起。
我从小身强力壮,能吃苦,师傅极喜欢我。师傅说我镶嵌的可乌比他做的更结实好看。库拉朱丽太太对我更好,常把师傅的好吃的留给我一些。我十三岁那年,师傅去旦桑墩选铸沙,为时一月。他临走让我住进他的里屋,他怕寺里喇嘛跟库拉朱丽睡觉。晚上,库拉朱丽叫我在她身边睡,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摸我裤裆里那个东西,以后我一闻到她的气味就打哆嗦。她浑身上下有股麝香味。后来她又把寺里格贵找来,他们都以为我睡了才开始搂在一起。但库拉朱丽总是哼哼呀呀把我惊醒。师傅回来我也不敢告诉他。
那时师傅已经五十多岁,除了背有些驼身体还算结实。他一头卷发披在肩上,两眼乌黑,头上爱扎一条紫色绸子。他不多喝酒,喜欢跟来打制首饰的女人调情。常常自己垫上银料给他喜欢的女人做耳环和乌朵。他还趁给女人佩带护符或手镯的时候拉近她们,掀她们的裙袍。
我跟库拉朱丽睡觉是在铜塔铸模还没干透的时候。那会儿师傅常关在一个单独房间里镌刻金菩萨造像,晚上还有好几个扎巴守夜。那里只有库拉朱丽和管寺庙财产的欧涅可以入内。外面的工程全由我带着几个泥铁匠人修筑。那天晚上我没打哆嗦,我还微笑着看她一层层解开身上的纱丽,然后我象醉了似的在她身上吸嘬。从那天起她离不开我了,我也离不开她了。只要天黑下来我就要找她,嗅着她的气味一直钻进她的屋里。就是白天我也能闻出她在屋里还是在师傅那儿。那天她一早就去聂拉木换油和红粉,下午我嗅出她正往回走,便放下锉刀就往山后跑,刚上坡就碰到她。她慌忙躺下撩起纱丽。师傅上来时我俩正在地上扭来扭去,师傅一脚把我踢开,然后又踢库拉朱丽,拣起一段木棍使劲拍她。
以后几天我和太太都不敢互相注视。我们都在等机会。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推开我的门。那天她面色苍白,两眼呆痴,她站在屋里跟我说师傅扔下她走了。他真的走了。后来寺里黄金少了很多,是师傅拿走的。以后整个工程我承担下来。喇嘛们怕我也逃走就专门派人看护着。我和库拉朱丽住在一起了。她对我非常体贴,给我讲了好多尼泊尔那面的事。她要我跟她一起回尼泊尔,到了那里她就和我举行假婚礼。她怀念那里,她说她常梦见自己小时候和一颗贝尔树举行真婚礼的情景,还有果实。她说这是个神灵,有了它她谁都不怕。她说到了她的家乡还要给我重新占卜,如果两命相克就跟我分开。她说他跟德格·桑布扎就是相克命,她是在家里的反对下逃出来的。
十几天后铜塔落成。我和库拉朱丽准备好行装,打算上路了。那天晚上,她跟我说桑布扎做金塔尖的时候,她常进去看,她知道金塔卸下来的全部机关:千手观音菩萨底下的曼茶罗中间有一把金钥匙,打开藏金钥匙的机关在金刚护菩萨底下,只要口念唵缚日罗乞叉含秘密真言拿起佛像按开金门,钥匙就能拿到。真言只有噶尔寺的堪布知道,我想了想就劝她不要去冒险,万一让喇嘛们发现我们就别再想走了,说不定还会打死我们。那天晚上她大概是后半夜离开的我。
第二天天刚亮就有人砸门,说库拉朱丽在金顶上下不来了。全寺的人都往山顶跑。她果然干了那件事。金塔卸下了,但金塔里面的铜柱却从她大腿里深深插进身体,那根铜柱随着她上下扭动也忽长忽短,并不断变粗,直到她半点也动不了为止。金塔摔在第四层的平顶上。所有的喇嘛都呆着,我找来梯子准备往上爬,但梯子一靠塔身就着了火,我也被烤得往回跑,铜塔象在大锅里融化时一样热。后来堪布也来了。他派人用棍子先把金塔挑下来,然后设道场开始诵去灾魔咒。大雨马上来临,铜塔一片浓烟,但更热了,雨水落上去发出可怕的爆裂声。几天以后浓烟消失,我可见库拉朱丽还站在那里,已经死了,身上还不断散出那股香味。我和噶尔寺的喇嘛们都准备离开这里了。听堪布多吉·帕卓说这块地方不适宜修建寺庙,这里是海龙王的一只眼,应该建在山下河的那一边,可我怎么也走不下山了,只要闻不到库拉朱丽身上的香味我就会马上摔倒。后来我就在喇嘛们走后空下的最大一间房子里住下来,天天守着她。有时深夜常听她发出哼哼呀呀象跟人爱猫扑.爱生活的呻吟声。两年以后,她渐渐干枯,象风标一样随风转动。风停的时候她的脸总对着她的家乡。那条路在珠穆朗玛峰和希夏邦玛峰这两位仙女之间。后来她的脸变得象雪一样苍白,只是黑头发更黑更亮。那天她离开塔顶象纸一样飘落下来,我就把她卷好下了山。
故事讲完以后,他指了指后面墙上说:就是她。我猛地站起,先是一阵缺氧反应,眼前一片金花。我过去摸了摸,和羊皮差不多硬,但头发很光滑。我又划了跟火柴,发现大腿那团黑毛下面确实是个圆洞,后来乡文书告诉我说老银匠不让划火。第二天我就爬到山顶。象我开头说的那样,铜塔只剩一堆石头。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发现尘土还挂在空中,几个姑娘背着石头往一个斜坡慢慢走着,她们走不了几步就停下呼吸一阵,还对我笑笑,有一个就是从石板屋里钻出来对着我梳头的姑娘,她胸脯丰满,我还注意到她衬衣的第二颗扣子掉了,一只别针死命拽着两头,忠实看护着主人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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