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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徒伤悲
--我记忆与心目中的诗人潘洗尘
程宝林
说来难以相信,要相交一辈子的人,却只见过一面。而那一面,是在1985年。我陪他去了北京站,在那里,我们照了一张彩色合影:一样的西服,没有领带;一样的偏分头。他高,我矮。他22岁,我23。摆摊照相的人,收了钱,将照片分寄到北京和哈尔滨。那个年代,人还有信用。
那是一个既然没有牛奶,自然没有三聚氰胺的时代。两个涉世未深,根本上还没有接触过异性的青年人,站在北京站前,气宇轩昂地合影留念。那时候,我不会想到他日后会成为一个成功的文化企业家;而他,也绝不会想到,我会将自己36岁以后的日子,交付给美利坚的庸常与寂寞。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四川,他留在哈尔滨。后来,陆陆续续,断断续续,得到他的一些消息,知道他在深圳苦斗,偶尔传来他又要告别诗坛的宣言。四川偏处一隅,我居川10数年,他的足迹应该未到四川,否则,来了四川没有找我,我心里是有想法的。我的办公室,距离中国第二大诗歌刊物《星星》,不过一条街而已。我又哪里会想到,他在很多年之后,会担任这家刊物理论版的主编,承担起繁重而有意义的诗歌职责。
潘洗尘再度进入我的眼帘时,是在网络上。他那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身名牌白衣白裤的打扮,非常适合他高佻的身材。作为一个成功男士,作为一家文化企业的董事长,作为一个诗人,他应该穿得帅气而高贵。虽然我自己不修边幅,但对于他这一身抢眼的打扮和派头,我是赞赏的,因为,这里面有gengtleman的儒雅,虽然,我们共同的朋友、诗人苏历铭,挖苦他是“得瑟”(东北话,“显摆”之意吧?)。
他的诗名是越来越盛了。至少两首诗,被收入语文课本,这算是小小的奇迹。而我,则梦想,有一天,我的散文也被收入高中语文课本。其实,我们80年代崛起的作家诗人群的作品,早就应该充满初中到高中的语文教科书了,因为,我们的作品中,有新的价值观和审美观。我为潘洗尘高兴,实际上就是为我自己高兴。
但凭心而论,潘洗尘大学生时代的诗歌,并不是他最好的诗歌。他最好的诗歌,是在他功成名就之后,在盛名与财富之后,在日子的优雅之后写成的。最近,我将他写父亲的诗,交给我的美国学生阅读,向学生讲解“孝道”这种中国传统文化。这时候的潘洗尘,炫目的光环已然褪去。作为本质意义上的一个中国人,潘洗尘不过是一个孝子和长兄。
他是诗歌界的一个异数,一种异象。在别的诗人(比如我自己)诗越写越少,越写越艰难的时候,潘洗尘的诗几乎是泉涌一般,从心里流淌出来。诗歌中的青春因子已经见不到了,清澈的语言,水一般流动,命运和感恩,成为他诗歌中经常的主题。
两三年前,我在他的博客上,看到他耗费巨资,在家乡肇源县,为父母修建了一栋完全是西式洋楼的两层别墅。于是,身居美国的我,也将帮别人整理书稿挣得的一点零碎美金,寄给父母,将老家已经倾倒的土屋,修成了三间瓦房,带一进院子。三间瓦房和一栋两层洋楼,其差别自然不可以道里计。但我们都是家中的长子,我们爱自己父母的孝心,无分高下。
今天,我又在他的博客上,读到了他妹妹为情所困的凄苦故事。一个40岁的女人,在如此浊俗的人间世,竟然还会为爱伤心绝望,吞药自杀。这个哥哥,能够给予妹妹的,除了爱,只有苍白无力的开导。他对妹妹的慷慨资助,固然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财力,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血浓于水,手足相倚。信奉“长兄如父”的这个大哥,走南闯北,很多时候孑身一人,他全部的奋斗目标中,肯定包含着一个看似谦卑的目的:让自己所有的家人,包括弟弟妹妹,都有机会过上好日子。可是,在他羡慕妹妹有自己的孩子可以爱的时候,妹妹却一连两次试图走上绝路。我这个有三个妹妹的,同样是大哥的人,读了泪湿眼眶。
潘洗尘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请听我在遥远的美国,劝你一句:爱只是生命中的机遇,不是奇迹,而生命却是奇迹。我们不能为惩罚机遇,而毁灭奇迹。只有活着,才有爱与被爱的机遇,何况,生活,大于爱;爱,源于生活。
在2009年4月5日清晨开始的48小时里,潘洗尘几乎没有合眼。在自己本已患病的情形下,他获得了灵感,出版一份诗歌周刊《诗歌EMS》。这完全是诗歌界的一次创举。诗歌,第一次以周刊出版的速度,进入读者的视野。在确保入选诗人的作品品质的前提下,这项可能耗费巨资的诗歌行动,必将对于中国当代的诗歌创作和阅读,产生强力的推动和刺激作用。它的意义在于,它实际上是每周为四位诗人各自出版一本小型的、最新诗集。在诗集出版日益困难的今天,《诗歌EMS》的意义不必多言。我对潘洗尘的艺术直觉、眼光和魄力,有了真切的感受。
而在这48小时里,交织着他妹妹自杀、抢救的锥心之痛。一个男人身心的重负,几乎达到心力交瘁的程度。
潘洗尘没有在西方生活过。他没有病态的美国社会里那样强烈的隐私观念。他在心疼妹妹的帖子里透露的那些个人、家庭的实情,在美国都属于绝对隐私,本该密不告人。潘洗尘就像一个阳光男孩,站在太阳下,把自己心里角角落落里的一切,和盘托出。
这个男人已经46岁了。他是单身、离异、还是仍在婚姻中?我一无所知。虽然我只要拨几个号码,就可以问他,但我毕竟在美国已经10多年了。我不会问涉及朋友个人隐私的任何问题。我只知道他羡慕别人有孩子,所以,我也在他羡慕之列,因为我有一个英俊、聪明却令我常常头疼的儿子,20岁了却丝毫不知道生活和人生的艰辛。
一个爱父母的人,一个爱弟妹的人,一个渴望有自己孩子的人,一个一生为诗歌奔走的人,一个对中国的许多事情,有话要说的人,一个对英语可能一窍不通的人。
我知道,“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如果我在美国混不下去了,至少我可以去投奔潘洗尘,到他那里谋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位,混一碗饭吃。
写到这里,我想立刻就到那里去,我酒,他茶(这个长年的肠胃病患者肯定戒酒也应该戒酒),哥俩干一杯。
2009年4月6日星期一,夏威夷无闻居
附:潘洗尘博客文:可怜的妹妹
(2009-04-07 09:39:48)
就在春节后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我亲眼目睹了自己妹妹两次自杀和抢救的过程。虽然两次都因为施救及时妹妹得以从鬼门关里逃脱,但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的生命落叶般无助地飘来荡去,我这个一直被弟弟妹妹们视为无所不能的哥哥,内心却无时无刻地都在被一种无奈和无力的感觉深深地折磨着。
按理,已到不或之年的妹妹,早应该可以笑对红尘了,但妹妹却偏偏让自己的情商远远地停留在十七八岁里无法自醒更不能自拔。
这些年来,妹妹在我的资助下尝试着几次创业,但最后都难尝所愿。十几年下来,不仅自己在生意上颗粒无收,就连我陆陆续续给她的几十万启动资金也荡然无存,到今年春节后她离了婚只带着孩子和一个随身的包包回到家里,自己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攒下。
今年春节前后,我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是呆在老家的。一是因为父母年岁大了,而我在过去的三十年里,陪在他们身边的日子加起来也少的可伶。除了陪父母之外,我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一共生养了四个孩子,其中最大的已在南昌读大三,而另外三个还小,且名字都是我为她们取下的──蛐蛐、蝌蚪和蚂蚱。每天有她们缠绕在身边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充实和快乐──这反过来有时会让我很自责,我有时侯会突然觉得,自己回家陪父母也许只是一个借口,而自己真正内心所向的,是让家里的这些可爱的小东西们陪着我,并承受我的溺爱。
另外,这些年由于工作和生活上的原因,自己的身体早已是一辆年久失修的老爷车了,尤其是不争气的胃肠功能,紊乱带来的永不停歇的腹痛经常会折磨的自己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在家的这段日子,一是可以放松下来做一些必要的治疗,二是贤惠的弟媳每天都会做一些可口的饭菜,这种疗养院式的生活,不仅可以让自己一直蹦紧的神经真正地放松下来,也可以为自己的写作预留一份较好的心态。
在家里的日子,我常常告诉弟弟妹妹们,我有多羡慕他们现在的生活,不为别的,每个人身边都有个可爱的孩子相伴,这对他们的哥哥来讲,就足以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幸福了。我甚至告诉弟弟妹妹们,如果现在我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我后半生就可以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和可爱或不可爱的孩子在一起,每时每刻。
但妹妹显然还不能像我这样把幸福已看得简简单单。今年除夕刚过,妹妹就和我说她要和自己的丈夫离婚,虽然在我的一再劝说下,妹妹答应我为了孩子不再提离婚的事,但一天之后,却在自己的房间吞下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药那天晚上,我和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妹妹谈了很久很久,又过了几天,妹妹就带着十岁大的孩子永远地回了“娘家”。
在妹妹回来的当天,懂事的弟弟就决定把家里刚盖好的一套房子和经营不错的杂货店送给自己刚刚离婚生活暂无着落的姐姐。这让我觉得很欣慰,也确信妹妹可以从此过上新的生活了。
但我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了。两个多月后的昨天,妹妹又一次在前往哈尔滨的公共汽车上服食了更大量的安眠药,我是在赶回哈尔滨的路上得知妹妹正被人送往医院救治的消息的,这一次,妹妹竟然又是为情所困,爱上了她也许本不该爱的一个人──我知道,这其中一定有很多我该理解而没有理解也不想理解的原由,但在医院里看着气若游丝的妹妹,再想起两个月前她只身带着孩子和仅有的一个小包包回到“家”里,可伶而痴情的妹妹让我只有心碎。
(原文最后一段转贴时删掉。程注。转贴自潘洗尘博客,本博有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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