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转载] 《到此做甚》(琴人彭祉卿渔歌荒冢记)
此篇甚好! 切中时弊, 诚挚. 尤其是写景, 寓情理其间, 层层叠进, 文雅内敛. 而今, 人心的荒凉, 这一句虽然平淡, 却是扼腕之处. 身处繁华都市, 却觉得不过是些荒地. 反要到了那深山荒境, 方能寻得心灵的真实生命力. 叹叹, 怪不得中国历史上那么多隐士呢. 隐, 才见到中国文化中一脉相承的真义. 到此做甚, 无非报一报恩, 天地与我们有恩.
梦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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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做甚》(琴人彭祉卿渔歌荒冢记)
杨典
今夏,天若飞火,灼人肝肺。
客为避京城浮世烦恼,行脚入滇,居昆明数日,闷雨忧风,洒扫枯肠。因素闻滇中多琴人,又有旧日相识接待,故此行感触颇多。尤其西山之游,断尘心,涤肉身,一洗酷暑之风尘。盖若古人所云:“说一丈不如行一尺,说一尺不如行一寸。”真此之谓也。然而,出门就能理解世界吗?当然也未必。
因为信仰往往就是迷途,迷途往往就是信仰。
如憨山德清曰:“世间尘劳常挂碍,深山静坐也徒然”。
此次入滇,实得滇中琴友指点,略知南诏山水,腹地风景,酒茶接风饯行之间,才臆略了滇中精神,心甚感激。闻滇之“西山”者,位于昆明西郊峰峦间,山下面临五百里滇池,浩瀚草海,远眺长虫,唐称碧鸡山;元明称太华山,因在城西,故近世俗云西山。太华山麓翡绿,二寺一观,尤其是千年“华亭”(靖国云栖禅寺),以及虚云禅师圆寂后之舍利灵塔,也矗立于山腹中,更为其凭添了许多空灵。
又闻:近代琴人彭祉卿先生之墓也在此山之中,故前往拜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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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山路盘绕蜿蜒,苍木古道,植被如浪,竹林婆娑。
一进山,天就开始下雨,使万物更清澈,更静谧了。
过了明人杨慎之“升庵亭”不远,偶有雀影翻飞山颠,仿佛一个神秘的箭头,指向墓园之所在。
彭庆涛者(1891—1944年),字祉卿,为清末民初时著名琴家。其琴风承袭于家学,近代以来广为弹奏的《忆故人》,即是彭氏家传琴曲,经彭祉卿之手而风行于世间。又因其精通《渔歌》,故被时人称为“彭渔歌”。1934年到35年间,他和查阜西、张子谦共创了“今虞琴社”,互为知音,有“浦东三杰”之称。时张子谦才廿岁出头。三人中,查之名随其政治地位与琴学贡献而最大,张则为广陵一代宗师,彭的名气后来最小,死得也最早。1935年重阳节后,当时的琴家如李子昭、吴兰荪、周冠九、王寿鹤、郭同甫、庄剑丞等,每月在吴门怡园坡仙琴馆举行月集,操缦会友。后来有影响的古琴宗师如吴景略、姚丙炎等,即出自这个“今虞琴社”。民国陆沉后,琴社移到了上海。
彭祉卿先生于1944年殁,享年53岁,没有留下录音。
据说,他的死是由于饮酒太多。
先生的墓就在盘山公路的一道悬崖边上,可顺泥土与藤蔓攀缘而上。墓地不大,呈圆形,三面卫砂,一面朝湖,风水上是“吉穴”,但已多年荒草丛生,落叶遍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味,四周还散乱着一些祭祀用过的冥物供品……。墓园周围,大约还葬着十多位亡人,有名流,有军人,有官僚;有的墓奢侈庞大,有的则消瘦破败;聂耳墓本来也在旁边,泛政治化后,就被移到了西山上,修了一个大纪念馆。而彭先生的墓地一带只有一个守墓人,日守夜归,仅防火盗之险而已。这次引我前去拜谒彭先生荒冢的是云南琴人刘彦忠。但我听说滇中经常有人来此,按时祭奠者也很多。
他们有时到墓地旁边的亭阁中弹琴雅集。
有时则干脆背琴上山,在寺庙中饮茶,吃斋,吐纳山中大自然的空气。
彭先生的墓本已凋零多年了,墓碑上书“琴人彭祉卿之墓”,立碑人为他生前的朋友著名琴家查阜西,以及近代琵琶大家李廷松等六人。墓碑下供祭奠用的石块本早已不存,新的一块是刘氏等末学后辈自费集资修缮的。刘氏每到必祭一瓶酒,也每到必陪彭先生喝一次酒,把酒洒在墓石上……。
后人祭奠前辈,并不全是因为文化图腾心理或死亡崇拜。
更多的还是来自对文化本质的怀念。彭先生是一位琴学集大成者。
因自清末秦维翰《蕉庵琴谱》与琴僧释空尘《枯木禅琴谱》行世后,广陵派琴学就开始独步天下。释空尘试图将琴学作为传播其佛学的方法之一,所以他几乎不收俗家弟子,其弟子如肇慈、印恒、起海、朱渚、如恒、钱鎬龄、邵鼎等,多为出家人或居士。清末后,琴人黄勉之为得广陵真传,暂入空门,拜空尘为师学琴。黄勉之出师后,创办了“金陵琴社”,其门徒包括九嶷派创始人杨宗稷,以及当时在北京的张之洞、溥侗、叶诗梦等人;后来杨宗稷再传管平湖、杨葆元、彭祉卿等。再譬如查阜西先生在《百年来的古琴》一文中回忆的:“按流派来讲,在1921年以前我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江派琴人(有弹必唱)。直到1922年在长沙愔愔琴社遇到了彭庆寿和顾梅羹兄弟之后,我才开始学习‘虞山派’清微淡远的不歌之曲”。……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彭祉卿身上有着很正宗的广陵派传承血脉,也夹杂着虞山派或九嶷派的一些风格,并且对象查阜西这样的泛川派宗师也产生过很深远的影响。
他是一个去世过早的,实在又很重要的近代琴家。
但现在,我看除云南琴人外,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祭奠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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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这篇札记,仅旨在记录彭渔歌荒冢之印象,而非琴学。
为何要写?或许与今日之世态人心有关。我觉得现在很多琴人的心灵比坟墓还要寂寞,还要荒凉……。
离开彭先生墓地后,路边有一古佛塔,上书“精进波罗密”与“忍辱波罗密”等,不知为何方大德之归宿?又再走数百米,即著名的“华亭禅寺”。据史载,此寺初为宋大理国鄯阐侯高智升之别墅。元延佑七年(1320年),玄通元峰禅师柱锡于此,结茅传经。三年后建大光殿,供奉毗卢佛像及圆觉十二大士,称圆觉寺。明永乐景泰年间题名“大圆觉寺”。明英宗帝敕赐“华亭寺”。1920年,民国云南省长唐继尧,请湖南籍禅宗大师虚云和尚由大理宾川鸡足山来华亭寺主持佛事,超渡护国诸役阵亡将士,建钟楼,凿放生池,筑藏经楼,并于寺西南约百米处建海会塔存僧俗骨灰,同时,改称“靖国云栖禅寺”。寺内墙壁有五百罗汉浮雕,形态诡异,千手蔓延,无穷变幻……。
但在山门前,仍然挂着“华亭禅寺”的巨大匾额。
寺院旁边,矗立着白色的“虚云禅师舍利塔”。
虚云禅师(1840—1959)者,俗姓萧,名古岩,字德清,号幻游,原籍湖南。光绪九年至福州鼓山涌泉寺从妙莲和尚出家受戒。遍参金山、高旻、天童、天宁诸名刹,巡礼佛教四大名山。后从天台华顶镜清法师习天台教义。光绪二十六年去北京,时逢八国联军入侵,即随清朝帝后一行逃亡西安。越二年,入终南山隐修,后入川,赴西藏,再折至云南大理,重兴鸡足山迎禅寺。光绪三十年去泰国、槟城等地,考察东南亚佛教。
他最后的归宿,就在西山华亭。
关于虚云的传说太多,学佛者多有耳闻。
譬如毛泽东曾让他去见面,他却对毛泽东说:“法王大于人王,要见面,你应该来拜见我”;或者他圆寂前曾度过一只雄鸡,此鸡最后在树上念阿弥陀佛而入定等等……。虚云活了近120岁,是近代禅宗第一高僧,传承曹洞、兼嗣临济、中兴云门,匡扶法眼,延续沩仰,以一身并五宗七家之风,对禅学在近代社会与政治上的地位产生过极大的影响。
虚云舍利塔前,就野生着两只雄鸡,十分威猛,毫不怕人。
有人若接近灵塔,雄鸡便尾随而至,若有不敬,即飞身攻击之。
灵塔后面,是安放历代僧侣骨灰的灵房,山林中有一种神秘的阴气。而后山上的森林更是郁郁葱葱,所谓“华亭如盖”。此华亭寺海拔2050米,再往上,还有太华寺,以及道观三清阁和龙门,是一组构建在西山主峰罗汉山悬崖峭壁上的建筑群,有九层十一阁。龙门石雕工程,包括石道、古室、石窟、古佛等。登上龙门需要一段曲折玲珑的山路,风吹万窍如啸,凭栏眺望,为百丈之峭壁,海天一色,滇池尽收眼底。石壁上书:“乾坤浮一镜,日月跳双丸”。相传这里还是魁星点斗之跳海处。
我在虚云塔前坐了一阵,也默祷了一阵。
我想:彭先生虽“独留青冢向黄昏”,却能与华亭寺,与虚云塔,与太华仙境众灵为伴,也算是他的福报了。
出得寺与塔来,一抬头,却见一巨大的牌楼横在眼前。
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到此做甚”。
这成了西山之行对我心灵最大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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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做甚”是禅宗语,有棒喝涵义,明相指山,其实指心,指生命,指红尘劳苦,指无常流转,指中阴与六道轮回……无论是彭祉卿还是虚云,无论是聂耳还是埋葬在山里的官僚名人,所有死去的人,还活着的人,以及那些混迹于琴坛、心理扭曲、半死不活的人——都应该有此一问:你们“到此做甚”?!
基督教也云:“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如高更的一幅画作之名)
天下宗教神学境界莫不如是问: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究竟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很好回答:为信仰、为艺术、为爱情、为家庭、为理想抱负、甚至为古琴……一个随便的,习惯了的追求都可以成为理由。但是说了还是等于没说。因为“到此做甚”这句话不是从我们自己心里问的,而是从更神性,更客观的角度问的——这是神秘主义的终极提问,是对“有情”的反思。
人不可能真正知道自己的归宿。
说自己知道归宿的人,其实还是在“劫”的流转之中。
彭祉卿的坟墓只对琴人有意义,而对别的人来说,就是一个莫名的荒冢,一个在现在社会毫无意义的“孤魂野鬼”的土坟头。这样的坟头在中国任何一座山上都有无数之多。死者已矣,亡灵为敬,而看看琴界那些活着的“名人”们又在干些什么呢?他们就真的知道自己“到此做甚”了吗?!争利,派斗,互相排挤,互相讽刺,老一代人当年留下的资料不去整理,却整天要不就忙着炒作,要不就躲起来玩境界,玩高深,美其名曰:“澹泊”。我看是扯淡加浅薄。
其实都是一丘之貉。澹泊与德行是靠逃避逃出来的吗?
就是伟大的虚云,也是要在红尘中不断劳作,苦身于功德,才真正配得上他作为“憨山德清之转世”这个称谓的。
为名就为名,为利就为利,为情就为情,为色就为色,何必遮遮掩掩?何况这遮掩得了吗?佛教头陀行有“冢间坐”,以观生死无常。帝王陵、美人丘、俗家坟、空门塔、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截骷髅,半盒土灰?倒不如客之纵横性情,总揽花蝶的恶习来得痛快!孔子曰,为老者“戒之在得”,这“得”的含义多了,大了,酒色财气,哪一样不是“得”呢?老人者,阅尽人间炎凉,本该包容世事,体会少年奋斗的艰辛。如今却都颠倒了,倒要年轻人戒这戒那,老头们却一个比一个架子大,心眼小……倒要年轻人来包容他们的不是,包容他们的固执。真何其荒唐也?!况且论琴学,论琴技,很多老头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云南琴人刘君彦忠之事,无论他在过去琴赛中,生活中或教学中之水平如何,就其真诚爱琴之心,我看就是强于许多人的。或许他性情急躁,得罪了一些人,但他自己开馆教学,一来维持生计,二者对云南的古琴文化也有自己的贡献,为何就不能见容于琴人间呢?我与他相识不久,但见他在彭先生墓地前祭酒之苦心,难言之忧郁,无人能倾诉之孤愤只能寄托于一座荒坟孤冢,还是异常感人的……
我们登上了太华山最高的峰顶以小滇南,小天下。据说古人“登高必赋”,但上面空气太好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觉几乎永远都不想下来了。不过刘君却还说了很多话,关于太华地理、滇中历史,从近代军阀、战争、远征军的惨烈到云南烹调的美味,从放舟洱海与雪山的风景到琴、琴人与琴界纠葛等……。我相信他是真诚的,而且是能够放下的。因为我认为理想主义最大的三个敌人,就是骄傲、利益与怀疑——尤其是怀疑。我若相信了一种人格,就会彻底相信这人格背后的一切,绝不再怀疑!就象我知道此文写出后,肯定还会有人接题发挥来攻击我,说我胡言乱语。但那又如何呢?只有反宗教的马克思曾说过“怀疑一切”,而就是古希腊的“怀疑派”哲学宗师芝诺(Zenon),也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怀疑”运动是否存在,而是他真诚地相信——运动不存在。那就把怀疑论留给说风凉话的和玩辩证法的人好了,留给懦夫们好了。
怀疑永远产生不了美和真理,正如怀疑产生不了爱情。
我记得下山时,由于又下起了雨,我们只好在彭先生墓前的亭子中坐了很久,权且当是陪他了。刘君说彭先生的亡灵是他遇到困难时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他觉得彭先生的亡灵在冥冥中帮助他,使他坚强。而我其实只是在想,既然来了,也正好多陪陪这个埋骨于滇中的,曾经还有名的“孤魂野鬼”吧,照点照片,要不一个弹琴的跑这么远来了,“到此做甚”?
古人诗云:“莫道老来方学道,孤坟多是少年人”。
虚云说:“如今末法时代,哪里去寻善知识?”
在今天这个看起来好象是琴之复兴,而其实质却更近似“琴之末法时代”的时代,我真希望以后的新琴人们,再也不用到古人坟墓边去寻觅善知识的安慰。真希望以后的琴人们再也不用象今天的某些琴家,再也不用象今天的我们那样,当遭遇“到此做甚”这个伟大的问题时,只能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回答,在保守势力与尔虞我诈的琴风中昏迷,忽略了智慧的当下。真希望琴人本质的光辉,最终能够摧枯拉朽,夺目四射,以其锋利的青春与尖锐的思想,横扫一切伪文化的阴霾,成为纯粹的一代。
滇中归来,只参四句:
白骨茫茫是谁家
到此做甚分我他
三山五岳一荒冢
疯长众生祭空花
2005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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