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独善斋主:金陵醉话(五)“西马”学者一席谈
金陵醉话(五)“西马”学者一席谈
·独善斋主·
老朋友请客,饭店在校园里。据说这家的招牌菜是“闷罐红烧肉”,而且允许自带酒水,不收开瓶费。本以为可以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场,没想到喝得很憋屈,请我喝酒的人不善饮,我喝白,他只点了一杯干红。陪坐的几位老同学也酒量有限,只能灌点扎啤,我不得不压住肚里的酒虫,和大家文文静静地抿起了杯。酒喝得斯文,谈论的话题也就比较严肃,尤其听说我这位老朋友还在搞马列主义,更令人肃然。
由于是老相识,我也就直来直去:“你说你那玩艺儿还有什么搞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信马列主义那一套?要么你奏主旋律,歌功颂德,为太平盛世找理论依据,要么玄乎其玄,假装深奥,让人不知其所以然。依我说,你是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钱,就不能找点别的干干?”
面对我的诘问,老朋友宽容地笑笑:“你没弄清楚,我研究的是‘西马’。”
西马?西方马克思主义?好像听说过,一帮西方潦倒的哲学家们拿着马克思混饭吃,却一直搞不清他们到底折腾出些什么东西,于是问道:“那你说说看,‘西马’是什么?莫非‘西马’非马?”
他为难地摇摇头:“‘西马’的历史很长,流派很多,没有形成统一的思想体系,几句话说不清楚?”
“那你就简单地比较一下‘马’与‘西马’有何不同?”
“这么说吧,在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方面,‘西马’与马克思主义总体态度一致。但分歧在于,马克思主义主张以暴力推翻资本主义,‘西马’反对无产阶级暴力革命,主张和平改良主义,以选举的方式实行社会改革。‘西马’特别关注自然,主张唤起人们对不合理制度的不满,并且从现代西方哲学流派中吸收优秀的思想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我认为,‘西马’最有价值的内涵是其批判精神,这对于我们反省现代化进程中的各种丑恶现象,抵制物欲的膨胀和拜金主义盛行,具有理论指导意义。”
“得得得,你打住吧,我还是犯糊涂。”我举起酒杯告饶:“这不是比修正主义还修正主义吗?”
“可以这么说。我做这个研究,无非是想证明我们过去根本不懂、或者片面地理解了马克思主义。”
“不会吧,列宁、老毛他们不都是马克思的信徒吗?事实证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就是人类历史上一场荒诞的闹剧。你看看如今的中国,什么共产主义,倒是把老百姓的土地财产都共了去。”
他像一个传教士,怜悯地看看我:“人们骂共产主义、骂马克思,其实都是愚蠢的表现,没想到你也和他们一样。今天的现状,和共产主义、马克思一点关系都没有。现今的领导集团,只不过是一个封建主义和初期资本主义的利益集团,他们打着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旗号,让老百姓看皮影戏。实质上,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女,都是这个利益集团里的新贵。不久前,我在深圳看到XX的儿子和一位香港老板打高尔夫球,赌注就是一辆高级奔驰跑车。他们的腐败奢侈,令国外富豪都为之乍舌。前苏联采用休克疗法,一下子形成了这个新贵集团,而中国采用缓慢的中医疗法,慢慢地进行这种演变。你看中国的各种政策,都是在这帮人大捞一票之后,才颁布出来限制其他人的。”
“你这话似乎有点道理。”我点头。
“正是由于这种不伦不类的制度,造就了国人的二重性。人人披着两重皮,表演变脸。各级党的干部在大会上振振有词,党的宗旨、党的先进性,可他们说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就像西马学术明星齐泽克说的,他们自己不相信,但却要别人代他们去相信。有一次,我给某市委领导作了一个关于马克思的报告,会后,市委副书记问我,你相信吗?我说,基本相信。而那个副书记却说,实话告诉你,我一点也不信,在我们的实际工作中,那些说教都是无稽之谈。上面不信,下面也不信。人人都生活在谎言里,整个国家的意识形态笼罩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下。入党誓词里有一句话: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有几个入党的人把它当成真正的誓言?睁着眼撒谎,却还信誓旦旦。可悲!典型的集体人格分裂。毫无疑问,那些捞取党票的人无非是想跻身于这个利益集团。同样,那些批评、谩骂现行领导腐败的人,一旦有了机会,还不是大把地往自己口袋里捞钞票。如今的社会就是一个缺乏信仰、道德败坏、物欲横流的社会。”
“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我问。
“目前看来没有。中国在老毛的手上折腾了几十年,还是贫穷落后,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你还能不让人们大捞一把吗?于是,产生了中国目前这种畸形社会,看上去经济发展很快,想把人家资本主义上百年的积累在短短的几十年里补上来,但上层建筑的发展很不适应,也可以说是一个经济怪胎。由此潜伏着种种社会危机,两极分化。现领导们为了缓和矛盾,采用回归斯大林的方式,在意识形态领域和经济政策方面向左回归。文革沉渣泛起,弘扬红色经典,中小学唱样板戏,以及新出笼的劳动法就是典型的例子。”
“为什么会出现向左回归的现象呢?”
“中国现任领导都是工科出身。工程师只懂机械,没有灵魂。因此他们的治国方针也都采用工科的方式,照本宣科,按老规矩办事。那个中宣部长什么都不懂,马克思的书都没看过,可他是个好部长,上面让他打谁就打谁。同样,现任领导们都只受到五十年代斯大林主义的教育,在文革中也没受到什么迫害,甚至可以说是文革的受益者。他们没有自己的东西,只是一个皮影班子,拿着几张老驴皮道具糊弄人。我刚才提到的那个西马明星齐泽克在一次讲话里说,斯大林社会很残酷,又是清洗,又是镇压,然而,他们不遗余力地维持一个团结幸福的表象,即使每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假象。问题在于,既然每人都知道,那么,他们坚持这个表象,是在做给谁看呢?在拉康主义中,这个‘谁’就是The Big Other,用中文说,应该是‘大众’。统治集团努力保持作为幻象的表象,不是做给自己看,而是给大众看。我和中央的一些人谈过,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不能说透。说透了,还能忽悠老百姓吗?”
“你说中国目前的制度不伦不类,那么在历史上是否有过类似的情况呢?”
“不好说,应该没有。它不是君主独裁,而是集团独裁。我研究过一些历史上的政治体制,在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希腊,有一个从君主制到公民民主的过渡期,即民主权利的兴起时期,这段时期被称为僭主时期。为什么叫‘僭主’?首先,统治者还是主子,还搞独裁。但是,这些新的独裁者与旧君主不同,他们没有‘皇家’血统,没有‘天子’名分,没有终身制,没有世袭。人们不像对以前的皇族那么忠诚,与他们若即若离。因此,这种统治者总有一种危机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出乱子。他们干好了,可以得到人们的尊敬,人们会感激,但得不到人们的忠诚。由于缺乏信仰和忠诚,他们不得不对平民的诉求作出适当的妥协和让步。当然,这是两千多年前的故事,和现在没有可比性,只不过有点形似罢了。”
“你研究‘西马’这么多年,中国到底该走什么路,可有结论?”
“没有,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是一个看别人走路的批评家。说穿了,无论是民主社会还是独裁社会,支撑国家的还是那些下层的劳动者,统治国家的永远是那些精英。中国虽然问题不少,但目前军队很稳定,知识分子过得不错,发点牢骚,无伤大雅。对统治者来说,最好的莫过于人人都想当一只‘快乐的猪’,他们只要把那个糠糠菜菜的猪食槽填满就行了。我实话实说,现在的领导人干得还算不错,换你上去,你也搞不好。”
“那么你愿意做一个痛苦的人,还是做一只快乐的猪呢?”
他坦然地笑笑:“早就有学生问过我,我对他们说,这是一个伪问题。痛苦与快乐,是矛盾的统一体,是上天的馈赠。这种矛盾一直渗透在人类的生活里,循环往复,互为消长。如果觉得自己可以想一想,不妨就做一回苏格拉底,稍许地痛苦一会儿。一旦悟透了,自然不再痛苦,身心都得到释然和欢愉。如果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想不通,就干脆放下,当一次猪,在泥潭里打个滚,放松放松。假如你硬要把痛苦分给人,把快乐送给猪,那么,我不妨做一个‘半人半猪’。”
“妙论。”我举起酒杯,望着一桌老友:“老哥们们,在座的有全人吗?”
“哈哈哈”,大家都会意地笑了。
(全文完)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8 华夏文摘 cm080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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