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嫉妒"是我所有故事的主题
如果哪一天我没有写几个字儿,我会感觉自己很卑劣,很堕落。
并非说我是一个嫉妒的受害者,但这是我一直以来都试图解决的问题。当然,到了最后,它变成了我所有故事的主题,例如在《白色城堡》里,两个主角之间的受虐关系就是以我和我哥哥之间的关系为基础的。
大作家都懂得,怎样把粮食变成酒;而垃圾作家却懂得怎样将酒变成水。
■诺贝尔奖:过于政治化,就会让它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一种负担
真正为奥尔罕·帕慕克赢得国际性声誉的,是他的第三部小说——《白色城堡》。
这是一个关于两个面貌相似的人的寓言,故事发生在17世纪90年代的奥斯曼帝国。
他人生的另一个“高潮”,是2006年10月12日。那天,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
“那会儿我正昏睡着呢,半睡半醒间想着约摸再过一个小时,诺贝尔奖就会宣布了,然后就会有人来告诉我今年是谁获奖了。当时我在想,我该干点儿什么呢,今天的工作是什么?我还是觉着困。这时电话响了,我想,噢,都已经七点半了。”帕慕克接了电话,被告知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当时他人在纽约,进行为期十天的学术访问,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创造性写作”这门课。
其实,早在2005年,帕慕克就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甚至有英国博彩公司把他视为年度“头号热门”。在正式获奖之前,帕慕克曾无数次被问到诺贝尔奖的问题。但对他本人而言,宁愿这一切都不存在,这成为了一种甜蜜的负担,在某种程度上,它令人心烦。我自己对此的期望也随之减少。现在,各种推测终于告一段落。能够卸下重担的感觉真的不错,至少没有人会再问我:“奥尔罕,你什么时候会获得诺贝尔奖呀?”
帕慕克称自己获奖,是替土耳其获的。作为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坦言“得这个奖对于土耳其来说是很不错的”,但是“让它变得过于敏感、过于政治化,就会让它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一种负担”。
■关于写作:我骄傲,我居然能像一个办事员一样工作
接受记者采访时,帕慕克偶尔会觉出不安,因为他自称“会对某些毫无意义的问题给出愚蠢的答案。”在这一点上,“用土耳其语,不会比用英语时出的错少,我也会说一口很糟的土耳其语,说彻头彻尾都愚蠢的句子。在土耳其,我因为采访受到的攻击,要比因为书本身受到的攻击多得多。政治辩手和专栏作家都不读小说的。”
但和朋友在一起,帕慕克马上变得很能侃,他曾经和一位同样从事写作的朋友一连“侃”了四天,每天11小时。偶尔去厨房端杯茶,还要一路小跑。一段绵长的对话过后,对方以为可以“中场
休息”,帕慕克却说:“不,不,接着来。”朋友戏称他“强迫症”,他也不争辩,他说是魔鬼让他如此能说和多产。
“看吧,我一周工作七天,从早上9点开始到晚上8点。接下来要写的八部小说的名字,我都已经写好了。如果哪一天我没有写几个字儿,我会感觉自己很卑劣,很堕落。土耳其人有一句话———‘他就像办事员一样的工作’,通常是专门损人的。但我看这句话不一样,我居然能像一个办事员一样工作,我骄傲着呢。我不禁慨叹,土耳其人真的都是诗人,这可是上帝才说得出的精妙之语啊。”
■关于评论:当我的书开始卖出其他土耳其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数量时,我和土耳其媒体以及知识分子的蜜月也就结束了
除了发在《泰晤士文学副刊》等报刊的六到七篇英文文章,帕慕克的写作基本上全是用土耳其语。
他一直强调,自己是土耳其语作家。在他看来,读过《我的名字叫红》的,应该继续读一读《黑书》。对当代问题和政治感兴趣的,应该去读《雪》。
“即便带有罪恶感、负疚感,也要干,毕竟写出东西、然后把东西像模像样地传递给读者,是作家分内的事。我所尊敬的詹姆斯·乔伊斯(爱尔兰著名作家,《尤利西斯》的作者),他随身携带的,就是爱尔兰戏剧的分量。知识分子都有被放逐的时候,一些政变会让人感到,哦,疏远了,世界。我在那么一天,首当其冲的念头就是,怎样才能带走我的藏书?”
“当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学开始变得过时,这给了我们新一代作家受欢迎的机会。”但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当我的书开始卖出其他任何土耳其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数量时,我和土耳其媒体以及知识分子的蜜月也就结束了”。
据帕慕克介绍,从那时候起,大多数对他的批评都限于对出版信息、销售信息的反应,而不是针对书里的内容。而且,“现在很不幸的是,我因为我的政治评论而变得声名狼藉——大多数都是一些土耳其民族主义的记者从国际性的采访中拾取的,加上他们‘孜孜不倦’的修改和操纵,就使得我在政治上看起来激进和愚蠢。”
■关于理想:我从来没有立志成为高尔基的“再世翻版”
帕慕克如此回忆他的故乡伊斯坦布尔:“在伊斯坦布尔的电影院里,正成长的一代把好莱坞电影当作了‘新生活指南’。在饭馆里出现‘爱情场面’,电影院后排的某人会叫:‘看哪,他们用刀和叉吃桃子!’然后,所有的观众都会离开。”
“土耳其的一些事情,并不像西方一样阳光灿烂。有一种脱离轨道,被遗忘了的感觉。我曾经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想要探究,看生活在其他地方会不会比现在的日子苍白。其实,通常意义上低劣的生活往往更为神奇,它给你带来实实在在悲伤的感觉。”
帕慕克说,在创作时能感觉到社会责任感、能感觉到文学为道德和政治服务的作家,他们是现实主义者,而不是经验主义者。“就像很多贫穷国家的作家一样,他们将自己的才华浪费在了为国家机器服务上。我不想像他们一样,因为早在我的青年时代,我所欣赏的,就是福克纳、弗吉尼娅·伍尔芙(英国著名作家)、普鲁斯特(法国著名作家,《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我从来没有立志成为斯坦贝克(美国著名作家)和高尔基的‘再世翻版’。”
帕慕克谈作品
■《白色城堡》:土耳其和西方,就像我和我能干的哥哥之间的关系
帕慕克:我哥哥非常能干,他只比我大十八个月。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我的父亲——我“弗洛伊德式”的父亲。他是我的至交,也是我心中的权威。而从另一方面说,我们之间是相互比着的,是兄弟,但有着竞争关系。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关系。我在《伊斯坦布尔》里大量写到了这个。
我是一个典型的土耳其男孩儿,擅长足球,着迷于各种各样的游戏和竞争。我哥哥在学校里表现非常出色,比我强不少。
我嫉妒他,而我也有让他嫉妒的地方。我们的监护人评价他是一个理性、有责任感的人。当我把精力放在游戏上时,他正在注意规则。我们一直都在互相竞争。我会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他就成了我自设的模型或是榜样。
嫉妒———这是我心里真实的感受。我总是琢磨,哥哥的力量或是他的成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我。这是我精神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尽量疏离那些感觉。我知道那些感觉是不合适的,所以我做出了一个文明人的决定,要和它们斗争。并非说我是一个嫉妒的受害者,但这是我一直以来都试图解决的问题。当然,到了最后,它变成了我所有故事的主题,例如在《白色城堡》里,两个主角之间的受虐关系就是以我和我哥哥之间的关系为基础的。
另一方面,这种主题也反映在面对西方文化时的脆弱的土耳其感觉。在写完《白色城堡》之后,我意识到这种嫉妒———被其他人影响的渴望,很像土耳其向西看时所处的位置。渴望融入西方,却被告知还没有足够的资格。试图抓住欧洲的精神,然后又对这种模仿的驱动感觉罪恶。这种沉浮的状态让我想起了我和我能干的哥哥之间的关系。
■《伊斯坦布尔》:写我个人的故事,也就哀悼了奥斯曼帝国财富的衰败
帕慕克:我的童年就在这本书里,那是后奥斯曼帝国的乡愁时期,土耳其离欧洲非常非常远———文化、经济皆如此。这座城市一点也没有它一直渴求的现代性,而是立于奥斯曼帝国失落的荣耀废墟之上。更多是一种悲观的情绪,一种伤感和孤立的感觉,不仅是个人的,亦是整个城市的,是某种“集体辞职”。
文化,本来就意味着交错———来自多个源头的事物的混合体。我的家乡伊斯坦布尔就是这样。事实上,伊斯坦布尔和我的工作,就是对于东西方文化融合的一种旁证,不过这种融合有时以一种优雅的方式进行,有时却是无法无天的,这才是我们所应该寻找的东西。《伊斯坦布尔》写的就是我自己。我出生时,家里有幢大房子,但大房子和其他财富后来都失去了。这样看来,写个人故事,也就哀悼了奥斯曼帝国财富的衰败。
■《无辜博物馆》:用十年来探讨那个大问题———究竟,什么是爱?
帕慕克:最新的《无辜博物馆》(TheMuseumofInnocence)是一本极有野心的书,从动笔至今我已写了10年。故事发生在1975年至今的伊斯坦布尔,写的是关于无可抑制的激情和那个大问题———究竟,什么是爱?
帕慕克作品系列
■《我的名字叫红》(插图注释本,即出)
一位细密画画家死于深井中,奉命为苏丹绘制抄本的长者也惨遭杀害。苏丹要求宫廷绘画大师奥斯曼和青年黑在三天内查出结果,而线索,很可能就藏在书中未完成的图画中……插图注释本在2006年版的基础上,增加了二十多幅精美的细密画插图,并请专家对历史背景、事件、人物等进行了注释。
■《新人生》
该书是土耳其历史上销售速度最快的书籍。工学院学生奥斯曼读了一本奇特的书,遭受强烈冲击。他爱上个性独特的美女嘉娜,又目睹情敌遭人刺杀。种种意外让他决定抛弃原有身份,追随书中指引,踏上追寻新世界和新人生的旅程……
■《黑书》
卡利普是伊斯坦布尔的一名律师,某日,妻子如梦和她的兄长耶拉忽然不见踪影。他深信,只有了解耶拉,才能找到他挚爱的妻子。耶拉几十年来一直为报纸写专栏,卡利普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文字,发现其中隐含着惊人的秘密……
■《雪》
帕慕克最受争议的政治小说。此书出版之后,土耳其出现了焚书活动,不同的人焚烧《雪》的不同部分。这部小说所引发的争议,令帕慕克遭到一些同胞的憎恨,正是因为这本书,他去了美国。
《雪》的故事发生在1992年的四天四夜里。主人公卡,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借着记者的身份在土耳其偏远小镇卡尔斯城游逛。现代与传统、政治与宗教的冲突把人们分为两极。大雪封路,卡尔斯通往外部的一切交通都被割断。大雪下得无休无止,杀人的枪声响起。爱情、谋杀、历史纠葛及政治冲突,都浓缩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城镇中。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
帕慕克的自传性作品。帕慕克重访家族秘史,发掘往事脉络,拼贴出当代伊斯坦布尔的城市生活。跟随他的成长记忆,我们可以目睹他个人失落的美好时光,认识传统和现代并存的城市。“伊斯坦布尔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伊斯坦布尔》书写的是一部个人的历史,也是这座城市的忧伤。
■《白色城堡》
年轻的威尼斯学者被俘虏到伊斯坦布尔,成为土耳其人霍加的奴隶。二人竟然外貌相似。时间久了,他们彼此熟悉对方,甚于了解自己。
他们联手对付了席卷土耳其的一场瘟疫,霍加晋升为皇宫的占星师,威尼斯人则成了苏丹的倾诉对象。他们还为苏丹发明了一件用来对抗波兰与其西方盟军的武器,但在战争中遭受了失败。于是,浓浓大雾中,霍加选择了逃离,奔向他的想像城市威尼斯,威尼斯人则作为替身留了下来继续霍加的生活……
帕慕克作品系列,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年底还将推出《寂静的房子》、《塞夫得特和他的儿子们》。
文章来源: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