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伊沙杜拉.邓肯的故里
在伊沙杜拉.邓肯的故里
七月
(一)
傍晚,我从位于旧金山Post街上的旅馆出来,往西走,经过一家小小的咖啡店,一座门前竖立着希腊式的柱子,门廊里有两具白玉石人体雕像的大厦和一座墙壁上爬满了青藤的红砖楼,往左边一拐就上了Taylor街。
Taylor 街和所有旧金山的街道一样,上下起伏,不时有一辆有轨电车驶过,不远处市议厅海蓝色的圆顶在夕阳下发出了波浪般的磷光。街灯都漆成了浅灰色,朴素典雅,两边是颜色各异的建筑:鲜黄色门面的韩国烧烤餐馆,红色墙面的花店里堆满了碧绿的热带花草和洁白的海螺,一家旅馆有着美丽高贵的拱形窗户,旁边裁缝店的橱窗里站立着几个可爱的中国彩瓷娃娃。突然,我被对面那座在Geary街口的暗黄色的楼紧紧地吸引住了,看得发怔过去。这实在是一座极其普通5层楼房,外表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每个窗户外都悬挂着铁架楼梯,肯定是为了防地震的缘故,大门的两边是雕花的铁灯,拐角是Walgreen药店。
我的下意识是一条河流,把我带回到某一处遥远的河岸,尽管路边已经荒草萋萋,但仍然可见模糊的足迹。我知道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刻,我见过这座楼,这家药店。可又知道,我今天第一次来到这条街上,也许,我在什麽地方见过一座相似的楼吧?我转过身,沿着Taylor街,向海边走去。
经过了诺布山(Nob Hill),恩典大教堂静静地站在山顶上。两边的钟楼和中间的玫瑰花窗,三个凹进去的门洞,这座动工于1927年,1964年才完成的教堂是巴黎圣母院的复制品,大门则是仿制佛洛伦萨洗礼教堂的‘天堂之门’。天堂之门关闭着,可旁门是敞开的,也许埃斯梅拉达和卡西默多随时会从里面出来,和我一起,来到旧金山。教堂的对面是个街心广场,中间是一个美丽的海螺喷泉,还有一个三个女孩子拉着手舞蹈的青铜雕塑。一棵棵雪白缤纷的梨花树,几只狗在草坪追逐。。。我固执地在想那座楼,我到底在哪里见过它哪?
我继续沿街向山上走去,街道上静悄悄的。鹅黄色的迎春花从墙角里枝丫缠绕地蔓延开来,街角上有小小的杂货店,偶尔,一个人牵着一条狗从对面走过来。空气里饱含的海洋,黄昏和春天的孤寂,甜蜜又伤感的气息,让我想起了我爱着的人和故乡。突然间,城市,蔚蓝的海洋和紫色的云天就扑到眼前了。参差起伏,五颜六色的房屋铺展到海边,洁白优雅的圣彼德和圣保罗双塔梦幻般地升入天空,锺形的塔顶上一对金色的十字架像一双鸽子。海湾大桥像一把倒立的竖琴躺在海面上,对岸已是万家灯火,远处的青山在薄雾和晚霞里时隐时现。一阵海风吹来,我的长长的红围巾随风飘扬。就在这一霎那,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在海边起舞,她飞快地旋转着,宽松的长裙像一面风帆,跳着,跳着,一直到一条红色的围巾把她绕住。我想起来了,那座楼是伊沙杜拉.邓肯的出生地。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读了邓肯的自传和其它的有关她的书。她就出生在那座楼里,那家药店以前曾是她父亲开的一家画廊。在她还没出生时,她的诗人爸爸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离开了家。她那一生陶醉于诗歌和钢琴,悲哀贫苦的妈妈怀着一个坚强的信念,这个即将出生的婴儿一定不同寻常。我少年的心被这个命运多椠,敢作敢为,刚健美丽的女人所感动。 在北京的一个春夜里,我凝视着图片上这座普通的楼房,感叹着它是如何在苦难里为人类孕育了一位自由的舞神,我想有一天,我会到那里,献上敬拜。 命运是一个无所不晓的先知,默默地引领着,在不知不觉中剥夺和馈赠。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跨过了千山万水,在这个四月洋溢着花香鸟语的黄昏,它从我的记忆和梦幻里苏醒,悄悄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二)
希腊神话里,赫耳墨斯(罗马又称默丘利Mercury)是宙斯的仆人,她主要的任务是将神的指示传令于人,并将神的形象向世人昭示。赫耳墨斯是欢乐的神,她的目的是使生活更有趣,更美丽。她是星座中双子座的管理者。1878年5月26日, 邓肯出生了,这个双子座的姑娘,命中注定要成为人间的赫耳墨斯, 将神的旨义和形象显现给世界。
邓肯在自传里说:“我是在海边出生的,我也注意到自己生命里所有的重大事件都是在海边发生的。我对于舞蹈、对于动作的原始灵感,显然是来自于海洋的韵律”。贫穷的童年,她没有一件玩具,最大的快乐就是自己跑到沙滩上,面对海浪翩翩起舞。和那个渴望陆地和人类的美人鱼相反,她向往着海洋的神秘和美丽。只有在舞蹈中,她能够全然地释放和表达她的情感。她不喜欢芭蕾舞,因为那是一套违反人的天性的僵硬的动作。6岁的时候,她就宣称她是一个舞蹈家和革命家,她要跳一种全然不同的舞:“我梦想一种截然不同的舞蹈。我不确知是什麽,但我正朝着一种无形的世界摸索,我预言自己若找到钥匙就会进入那个世界”。10岁,为了生计就停了学,开始以舞蹈为生。
她一生热爱读书,熟读惠特曼、莎士比亚、歌德、海克尔、卢梭、叔本华、尼采等众多思想家的作品。21岁时去英国谋生,尽管温饱无着,有时甚至在公园街头过夜,可却在不列颠博物馆潜心研究了古希腊艺术。从古代雕塑、绘画中,她找到了理想的舞蹈表现方式:身着长衫,赤脚,动作酷似树木摇曳或海浪翻腾;又从古典音乐中汲取灵感,相信“可以通过人体动作神圣地表现人类精神”。她认为: 技巧会玷污人体的自然美, 动作来源于自我感觉, 舞蹈应该自始至终都表现生命。她视舞蹈为宗教,而舞蹈本身,就是人类祷告的一种形式,在舞蹈的时候,人进入了与神和自然合一的状态。而舞蹈的韵律和节奏,正是吹过的风,摇曳的树,流荡不息的河水,纷纷扬扬的雪花。她那森林女神一般轻衫赤脚,自由流动的身体,是上帝赋予这个世界的珍贵礼物,她的舞蹈就是表达美好身体的方式,是一种源于生命深处而由自身肢体传达出来的生命激情,身体中的每一个部位都隐藏着一颗飞翔的灵魂。她表演瓦格納(Richard Wagner ,1813~1883年)的《唐怀瑟》(Tannhauser)时,穿着透明舞衣,观众可清晰看见舞动着的每一寸躯体---“最自由的身体蕴藏最高的智慧”。她渴望在舞蹈里,跳出女性的痛苦,挣扎和追求,然后进入一片欣喜若狂,梦幻般的美丽净土,将身心与神和圣灵融为一体。
“多方流浪后,我们终于扺达希腊圣土!向你致敬,噢,奧林匹克山的天神宙斯!太阳神阿波罗!爱神阿芙柔黛蒂!缪斯们啊,准备再跳舞吧!”希腊人视舞蹈、音乐与诗是教育的重要元素。柏拉图主张所有舞蹈应以宗教为基础。在古希腊多里斯和斯巴达地区的合唱队里,舞蹈就是表达对阿波罗神的崇拜。1903年秋,他们一家來到了向往已久的雅典,站在巴特农神殿里,她被其的圣洁所震撼,“复兴理想的古希腊世界,我不是指抄袭、模仿;而是被它的气息养活着,从神灵感应中创造个人的特色,牵引着它的美走向未來”。从此,她的舞姿像玫瑰花辦一般优美地绽开,人间的舞神再生了。她和她的学生,(Isadorables),穿一系飘逸的宽袍子、松散的头发,在庭院里手牽着手围起來跳著园舞,慵懒地、笑盈盈躺臥在长榻上,如同繆斯的再世。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艾略特《荒原》
1913年4月19日,邓肯的两个孩子乘坐的马车发生了事故掉进了塞纳河, 孩子们和保姆都淹死了。巨大的伤痛吞噬了一切,她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一连几个星期,她盯着墙壁,好像进入了另一片草木全无的灰色土地,而两个孩子却手拉手,沿着海岸笑着走着, 她追过去,而他们却消失在远方的云雾里。其实,在事故发生前的几周,她天天都看见三只大黑鸟在她的窗前飞来飞去,又看见了两个小小的棺材的幻影,她预感到有不幸即将降临。一年以后,她以舒伯特的歌曲《圣母颂》为蓝本,创作了舞蹈《圣母玛丽亚》。“音乐的光芒和震动便流入我体內的光源──那不是头脑之境而是灵魂之境,有了这个视象,我可以用舞蹈加以表达”。她从圣母那里得到了许多安慰,作为女人,他们同样地预知了孩子的死亡,他们都是悲哀的母亲。她说:“我的灵魂安睡在此,舞蹈也由此而生”。《圣母玛丽亚》被认为是她的经典代表作。
邓肯一生放荡不羁,和她的舞蹈一样,她也要全身心的自由和流动。她不相信婚姻,却疯狂地追求爱情。四十五岁时,第一次遇到比她小十五岁的苏联诗人叶赛宁, 就被他金色的头发吸引,迅速结婚,两年后离婚。叶赛宁自杀。叶赛宁有一首诗:“那迷人的春夜飞逝而去,/ 你无法叫它再度降临。/ 萧瑟的秋天已经来到,/ 愁雨绵绵,无止无境 ”似乎也成了她的咒符,从那以后,她一直活在醉酒, 逃债,同性恋和一文不名中。1927年9月14日,在法国的尼斯,她去试坐一辆新型汽车,车子开动了,围在她脖子上的长长的红色披巾随风扬起,意外地缠住了后车轮的轮盘上,围巾勒住她的脖子,随即死亡。那一年,她曾披着红围巾在波士顿的舞台上翩翩起舞,她说:“围巾是红的,我也是红的”,飘逸的希腊裝扮是这位现代舞之母的标记,却也残酷地帶走了她的生命。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了,朋友们,我要走向荣光 ”,不过,据她的一位朋友讲,她真正的遗言是:“我要走向爱情 ”。
(三)
我沿着原路往回走,站在了邓肯的故里前。这次,我看到了大门前有一块棕红色的铜牌,上面写着:“伊沙杜拉。邓肯(1878-1927)------ 加利福尼亚开拓者的女儿,美国的舞蹈天才的在此地出生”。 这座楼现在是一座旅馆式的公寓,极为普通。 我甚至不明白它是如何逃过了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的。后面有一条小巷,现在以她的名字命名, 小巷又短又窄,只有一家青年旅馆,窄窄的门半掩着着,我仿佛看见,小小的伊沙杜拉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从楼道里抱出来,跳着舞穿过沐浴在晨曦中的街道,赤着脚向海边跑去,在海浪上去采摘自己想象中的美丽的花朵。
是的,她说:“生命就是舞蹈”,她健康有力的身躯,大步奔跑跳跃的舞姿,正是新世紀的象征。不论是现代舞蹈或新女性的先行者,邓肯都是个庞大的传奇。她第一个定义和发展了自由舞的概念,把舞蹈提升到哲学和宗教的高度,使舞蹈在真正的艺术殿堂里站了一席之地,开拓和奠基了舞蹈的舞台设计,灯光等等的一系列新观念,新思想。她影响了许多艺术家, 被认为是“一个具有古希腊荣誉的人”,“具有各时代一切艺术荣誉的人”,“菲狄亚斯、波提切利和米开朗琪罗的媲美者”,“伟大的贝多芬以及格鲁克、肖邦和瓦格纳的妹妹”…… 当时西方最伟大的雕塑家罗拉多•塔夫特说:“这位罕见的艺术家本人就是诗的化身。她不是第十个缪斯,而是集九个缪斯于一身,说她是一幅画,说她是一尊雕像,都可以”;罗丹说:“这不是一般的才能,而是真正的天才,……是至高无上的和完美无缺的艺术”。
1908年11月15日《太阳报》是这样描述她的:“看伊莎朵拉跳舞,我们的精神远所至过去,深入许多世紀前;回到世界的黎明,那時灵魂的浩大可藉躯体美自由表达,动作的节奏与声音的节奏相对应,人体的活动与风和海一体,女性臂膀的姿态就像玫瑰花瓣开展,脚踩在草皮上就像一片叶子飘落在地面”。 这个黄昏,在这个她出生的城市里,在大海边,我又看到了她永恒的舞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