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文于近期发表于港澳杂志)
我很少讲脏话,甚至讨厌脏话。一是以为读书人,正经也好假正经也好,只要词够用,话别说那么难听。二是觉得说话要留余地。就是说脏话也得是时候,要说也得说个正点。倘若常年痞里痞气把他妈的脏话挂嘴上,真到痞极泰来想飙一把时,除了提高嗓门你找不到更带劲儿的副词形容词。再嚷嚷也还是你没劲。我先前一句脏话不说,总觉得没那火候不该说。有时该说没说,那状态就象古人说的,引而不发,跃如也。跃如就是搭箭拉弓拉而不射的样子。日久成习惯,跃如成了我的制动闸,卡得我彬彬有礼,生命不息儒雅不已,再无直面破口能力。跃如了二三十年,没想在一个偶然场合破了口,竟然教人说起脏话来。
因业务关系,我常带一些老外去中国,到了中国免不了做翻译。大概老电影看多了,心底里,翻译就是汉奸。所以我戒心很重。我带去的不管是朋友、顾客还是技术改造人员,只要想在中国人面前摆谱,我一概讽刺,不给台阶下。带他们去小摊购物,我在一旁只翻译,不帮讲价。一次,接待单位的人跟摊贩杀价,指责摊贩欺外国人不知情乱要价。我跟他说,买卖是双方的事。老外已然觉得便宜,就让摊贩多赚一些也没什么。他楞直看我,不解。我玩笑说,多留点儿钱在中国不是很好?再说杀下来的小钱还不够他们红灯区买一滴酒。何不让卖的高兴,买的开心。我想,我是翻译。我若帮杀价,将实价之情里通外国人,那我不就是汉奸?是非曲直有时说不清。可我真就这么想。
几年前,我带大卫到工厂改造技术。厂长把技术人员召集起来开会。大卫是我的朋友,看到里边有漂亮姑娘,一兴奋,洋洋洒洒开离谱大篇,然后往后一仰,等我翻译。我跟大家说,这家伙爱吹牛,但技术上是把好手。大家听他的技术,别的就算了。大家笑起来。我示意大卫继续。他见大家笑得开心,却没见景仰之情。他问我,你翻了?怎么这么短?我说汉语言简意赅,你要说的我都译了。他没办法,只好直切主题讲技术。
接下来,他天天在车间讲技术。我天天言简意赅翻译。工厂技术人员悟性好,进度快,出乎他的意料。我每天在玩笑中也教他一两句中文。他聪明,学得快,常丢出一两个洋腔洋调却也场合适宜的中文词语,成了大伙儿忙中的乐子。我时差倒过来精神好时也帮他翻译笑话。他的笑话冷,典型的浅幽默。我要直译不光没人笑,而且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更重要的还会突显我的尴尬。所以我重新创作,三言两语让大家笑个前仰后合。他误以为是他的故事精彩,益发卖力挖掘他的浅幽默。一回我没算好,他讲到一半叫我翻。我三言两语把故事讲完,大家也笑了个透。可他接着讲下半节,然后叫我翻。我说我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提前翻了。他说怎么会?你只说了短短几句。我说这就是中文的精妙。 你不知道在联合国,各种文字的档案库就数中文档案库最小,因为中文最言简意赅。
我引火烧身。他卯上了我的中文,半疯半傻缠着学。他倒也活学活用,风头很健。一天,工厂技术员不小心放错了添加剂,试验失败了大半天才找到原因。大卫不爽,大家郁闷。午休时,他问我,WHAT THE FXXX ARE YOU DOING 中文怎么说?我不加思索: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没想他发神经在那儿反反复复叨唠不休。前后叨了足有十分钟。下午回车间,大家因上午的事没了情绪,犯错的技术员更是战战兢兢。大卫进门后冲那技术员大声说,你达妈的灾甘什么?不知他是真想质问还是想搞松气氛,车间轰然大笑。四周情绪轻松下来。下午的试验竟异常顺利。 脏话有这样积极的效果我还真没想到。打那以后,大卫每次跟我通话的首候语就是你达妈的灾甘什么。
大卫什么都好,就是爱吹牛,好色。一回,有家工厂请我们去技术改造。我们一下飞机就上餐馆接风。厂长过于热情,给我们一人一边一美女。大卫乐;我尴尬。厂方饭后不由分说把我们跟两个美女推进电梯回房间。在电梯里我叫我的美女请回。美女为难,说厂长那边不好交代。我只好跟大卫说请他代劳。我进了房间倒头便睡。半夜给电话吵醒,迷迷糊湖听大卫说好象钱什么的搞不定,迷迷糊糊又听那边美女说大卫大,弄破她什么的。要是平常,我会觉得人跟我说那么贴心的话是信任我。可今天觉得这话太过贴心,浑然矛草塞胸烦透顶。一气之下差点儿想骂你他妈的恬不知耻跟我说这个干嘛。三十年的跃如让我舌尖一转让大卫接电话。我说,你他妈的在干什么?做男人就做到底!他说他明白了。放下电话很怅然,再也睡不着。拿起电话给家里拨。小儿子接电话。他问我好不好。问我是不是住明都大酒店。我说是。他说我 LUCKY,因为我可以每天打乒乓球。放下电话,心情慢慢好起来。
过了一年,大卫联合三家公司在上海附近开了个办事处。我因忙没掺和。我请我的合作工厂帮他们安顿在工厂附近。他们自己在纽约找了个田先生在中国帮他们跑业务。田先生跑了半年就跑到了自己的服装公司。大卫顿时抓瞎求助。我只好叫我的工厂暂代业务,并帮大卫在江河海大学公英系找了个孙老师做临时翻译,按小时付钱。孙老师英文叫玛利亚,三十来岁。大卫回来后告诉我,她第一次帮大卫翻译就十分尽责,全心全意为大卫服务。工作之余还没忘记告诉大卫她还没有跟她先生以外的男人睡过觉,要睡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大卫记性好,从此常去中国过夜。每次回来都打电话盛赞玛利亚尽责,还有准时准点发高烧都不下工作火线等事迹。
可工厂的抱怨电话接二连三。电话里,孙老师变成孙XX。孙XX变成那三八。说她一改初见时谦虚模样,欺负工厂没人懂英语,传大卫的话如传圣旨,日渐骄狂,颐指气使。最气的是不守信用,说话不算话,约时间没一次守时,有时还竟然忘记有那么一回事,跟大卫说的孙老师玛利亚全然不是一个人。因大卫是我的朋友,工厂才卖力帮忙。我打电话给大卫,既然有这样的玛利亚,业务请出厂。这也正是玛利亚想要的。业务出了厂,工厂和我都恢复了平静。
春天,我回中国。大卫听说我去他也要去,而且比我还早到一星期。在美国,他东我西,彼此只见过两回。大多数见面都在中国。我到酒店时夜已深深。吃褪黑激素睡到上午十一点。大卫敲门热情拥抱,转身给我介绍玛利亚,随后一起吃午饭。
到餐馆点完菜,我这才发现玛利亚长得特别。她个子不高。胖极成球。最有特点的是那张大脸。横看是宽,竖看是阔,放平了就是辽阔。我把大卫的烟拿过来,啪的点着火,往后一靠说,大卫跟我说你们合作无间。他回美国后觉得跟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实话实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的脸陡然成了波澜壮阔的红土高原。不过她还挺老练,四两拨千斤,少妇含瞋:你瞎说。她大概觉得我是美国来的,中英文都懂,对我深怀戒心,席间不时跟大卫窃窃私语。我觉得实在没劲。跟大卫说,一个办事处能有什么要这么神秘。有私房话你们回家说。大卫说,不是。我们想把办事处升公司。办事处急着用钱,但办公司之前外面的钱打不进来。我想用陈先生的公司走帐打两万美金进来。我说那有什么,打不就得了。大卫说,那你跟陈先生说一下。我拿起电话就要打。等一下,玛利亚说。她以对大卫极端认真负责的严肃态度轻声跟大卫说,那么多钱打给他们你放心吗?我傻了!你真行!你是陈先生介绍给大卫的。大卫和陈先生认识已经五六年。大卫厂房里还有陈先生十万美金的货没付。陈先生有车有厂还有很多房。你孙老师认识大卫不过仨月,要啥没啥,竟荡漾着要保护和捍卫大卫。不识玄机是傻,不分真假是痴。大卫感动得不得了,一边感激玛利亚为他着想,一边解释陈先生为人可靠。面对这么感人的场面,我想我也只能到悬崖下面救他了。我跟大卫说,得。这事儿还让玛利亚帮你解决吧。
大卫晚上走。吃完午饭要到小摊买礼物。我不想去。可他非拉我去,说我们好不容易碰面,多聊聊。我碍不下面子,只好去。
到了小摊市场,玛利亚挡在大卫前面讲价。一边精神抖擞杀同胞的价,一边将各种礼品的最低价里通给大卫。转了两三个小时,终于虏获一大批廉价精品出来。他们兴高采烈边说边笑。我的心情却不知怎的到了人生低点。路过一个烤红薯摊。香香的红薯让我想起往日乡情。我问多少钱一个。阿婆说一块钱一个。我拿了三个,给她十块钱叫她别找。她说我是好人。我很高兴。我一边吃一边赶上他们。出于客气给他们一人一个。玛利亚问我多少钱一个。我说一块钱一个。她说我傻,应该五毛钱一个。我见她牙齿上还挂记着午饭留下的菜青,一恶心把红薯扔到路旁垃圾桶。她说,是坏的吧。我去给你要一个好的回来。我天旋地转。
打的回酒店的路上,我心血来潮跟大卫讲官场现形记文制台见洋人的故事,讲文大人如何谄媚洋人,暴虐国人。大卫聪明,听着听着笑脸就尴尬起来。玛利亚听得天真烂漫,一路咯咯不停。她跟很多外语系学生一样,凡听外语故事或看外语电影,不管好笑不好笑先咯咯起来,以示自己听力了得。她还跟很多没伤痛却捂胳膊忧国忧民的大小话家一样,谈中国人劣根性喜欢插科打诨添事例。一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吐痰,一边加些不伦不类的批语,傲然觉得所谈跟自己纯然无关。
回到酒店说再见。我跟玛利亚说,我越看越觉得你象一个人。她说,象谁?充满期待,期待我说郭兰英陶玉玲,更期待我说章子怡宋祖英。我想说你真他妈的象汉奸。跃如卡了我一下,但没完全卡住。我说,你象文大人。没想她往我胸口轻打一拳,撒娇说,你坏。
我他妈的要闭气了我!
2007年11月20日于洛杉矶
国叹不得已! - by 我孩子他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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