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于2009年1月《读书》
刘再复: 千里恒河的游思
读了《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觉得这是一部极为丰富的书,有血有肉,有诗有画,内容囊括印度历史、印度文化、印度习俗、印度自然风貌、印度社会现状。活活泼泼,三位一体,既是浸透着生命的游记,又是苦心孤诣的泰戈尔式的游思,还是优美传神的画卷。三者融合得十分自然妥帖。如果分开论说,仅第三项,便可看到书中有婚嫁、祭拜、殉夫葬礼的社会风俗画,有奇山异水尤其是喜马拉雅山奇景的自然风景画,有苦行僧、朝圣者、耆那教天衣派高僧、草根型知识分子和恒河边等待大限来临者的人物画,有各种宗教神庙、佛寺、圣殿、石窟、宫廷的大壁画,还有神话、传说、民间故事所负载的奇丽无边的想象画等等。无论是佛是神,是俗是僧,其特别的生命景观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仅以苦行僧而言,读了这本书,才知道当今印度竟然还有几百万苦行僧。“从外表来看,这些人都差不多,长发纠结,胡须飘飘,有些脸上还涂着白粉,或裸体或简单地披块布,布的颜色多是杏黄藏红。人们称呼他们:Swami, Yogi, Sadhu, Saint ……事实上,这个群体里还有许多门派,各门派的规矩也不同,其修行方式更是五花八门:饿其体肤的,单腿站立八年的,睡荆棘床的,用手倒立走路的,玩巫术抽大麻的,吃死人肉的……”(184页)印度教最大的神湿婆本身就曾是苦行僧,他以手为枕,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苦行僧也称为游走方僧,他们没有社会归属,没有财产,也没有社会责任,因此被一些学者视为社会意义上的死人,但是,这一本质上的界定又显得太简单,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苦行的耆那教教徒忠于教义的彻底性。书中写道:“耆那教认为宇宙是由不朽的微粒组成。耆那教教徒不杀生,认为一切生命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们更反对一切形式的暴力,认为种姓制度也是一种暴力。我曾见过脸蒙薄纱的耆那教教徒,那是为了保护因吹气而可能伤及空气中的微小生物。他们在行走时,还要带上小扫帚,将自己脚前的地面清扫干净,以免践踏昆虫。”(142页)“但耆那教教徒将茹素不杀生的定义发展到了极致。比如,耆那教教徒一般不从事农业和建筑业,因为那可能伤及昆虫。作为一个净茹素者,年过半百的Mehta从未吃过一颗鸡蛋。”(143页) 如果这些有关信仰的精神细节不是出自目睹者的笔下,我真是难以置信。但细想起来,又觉得很有意思。先是想到,中国为什么几乎没有苦行僧?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这是否与中国认定只有一个现世世界的大文化有关?在这个有山有海、有花有草的广阔地平面上,人们到处都在生活,人各有志,只要他们觉得如此生活是一种真实的生命状态就好,无须我们去解放他人蒙脸的面纱,更无须用我们认定的最文明的存在方式去统一全世界的存在方式。
说这本书三位一体,是指它不仅具有横向的画卷,而且还有一以贯之的纵向的主脉,这就是全书的切入口与主旨意象——恒河。恒河既是作者追寻的灵魂,又是全书结构中的精神之核。抓住这一核心,笔下的千姿万色便有主轴。一部近三百页的散文集,由数十单篇集合而成,较为简单,而立一主旨,让所见所闻的风采奇观充分展现而不紊不乱,却非易事。这里的关键,就是抓住恒河。书名是恒河,书魂是恒河,书的主脉是恒河,书的诗意源泉是恒河。书的作者通过恒河结构的表述方式告诉我们:世界上的主要文明,多半起源繁衍于大河流域,如黄河、尼罗河、恒河和两河流域。这些河流从高山奔流下来,最后拥抱大海,完成了它们的宿命。唯有恒河是独特的,在印度教徒的心目中,它是一条圣河。在恒河中沐浴可以洗去罪孽。它和南亚其他河流会聚之处则更为神圣。前几年,甘地的骨灰就撒在恒河和雅穆那河的汇流处,这颗星球上最大的七千万人的宗教集会大壶节也在那里举行。依据传说,恒河之畔的瓦拉那西正处于湿婆的三叉戟的尖顶上,那里的石阶是印度教徒火化轮回的福地。在印度人的心目中,恒河不仅从高山流向大海,而且从今世流向来生。这条神性洋溢的伟大河流,泽溉沃野大地,也泽溉众生心灵,甚至泽溉宗教哲学艺术,决定了广阔流域的精神生活形态。几乎所有的东方宗教——印度教、佛教、耆那教和锡克教都在此诞生。
带着对恒河的情思,作者跋山涉水,行程数千公里,在印度、孟加拉、尼泊尔等处,苦苦寻找无愧于大恒河的大灵魂。为此,她拜谒了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得道、传道和圆寂的四大圣地,记述了世界上最早的那烂陀大学,游历了孔雀王朝首都和第三次佛经集结地的华氏城,访问了孟加拉和加尔各答泰戈尔的两处故居(感受大诗人真实的童年和只向世界展示大自然和人类最淳朴之美的神性),参拜了特蕾莎修女的坟墓(在那里领悟到,重要的不是沙龙式的讨论,而是走出去改变一个又一个人的生活) 。尤其重要的是,她还带着“步前贤之路”的最高敬意,努力寻觅法显与玄奘当年的足迹,在阿旃陀屈指玄奘离开的时间,观赏当年玄奘也可能观赏过的壁画,并亲眼看到印度人对玄奘那样衷心的崇敬。恒河的灵魂在人神两界之间,既在湿婆和毗湿奴这些巨神的栖息地,也在佛祖、玄奘、泰戈尔、甘地这些永远不知仇恨的与宇宙同根同体的大慈悲的胸怀中,而且还在触摸可及的印度普通老百姓的现世环境和每天每夜的质朴生活中,以及在高山、水流、台阶、脚迹和真诚的歌哭之中。千里奔走之后,作者这样写道:“恒河的灵魂在北方宏伟的高山中,在平原的人神之间,在恒河的洗浴台阶上,在苦行僧的脚步下,在古老的念诵和歌舞中,在印度香和咖喱的味道里,在印度朋友的情意中。”
在恒河灵魂的寻找中有一点特别需要提起的是,作者发现恒河的灵魂是绿色的,印度人是我们寄寓的这颗蓝色星球上最爱绿色生命的种族。“把绿色留给子孙”,是他们共同的内心律令。他们认为万物有神,而大自然就是最伟大的神,他们把信仰推向每一座山脉每一棵绿树。他们展开了整整十年的(一九七○———一九八○) 的护树运动。当政府批准某些公司伐木时,几个脆弱的男女用最原始的抱树方法以身体抗拒斧头与电锯,以恒河赋予他们的赤子良心,对抗强大的商业垄断集团甚至国家机器。恒河的灵魂辐射到印度人的潜意识深处,也辐射到《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的作者。
除了赋予山川树木以神性,印度人还节制形而下的欲望,绝大多数人都过着质朴的生活,并尽可能地进行形而上的创造。这种形而上的追求创造出极有想象力的神话和优美的音乐、舞蹈、戏剧、诗歌,也创造出很多传奇般的人物,比如地理学家南辛格(220页),十一岁就离家徒步追求真理的Neelkanth,以及当今仍在修行的“静圣”(226—227页)。
作者杜欣欣本身就是环保志愿者,极为热爱大自然,面对喜马拉雅山的瑰丽景色,她写道:“一座又一座高山,墨色的,黑白相间的,最远方一片茫茫的白色,只有阳光的照耀才能将它们和白云分开。一座山超越了另一座,黑山白雪,沟壑道道,犹如条条动脉。那确是亚洲的动脉,是生命的动脉,这片世界屋脊是人类的极大福祉。群峰之后,就是我们的青藏高原。没有这片山脉高原,就没有长江、黄河、恒河、印度河,也没有怒江、雅鲁藏布江和澜沧江。没有这高山屏障,同样纬度上的中国江南,将像北非、中东一样黄沙一片。在群山的怀抱中,我的故乡四川盆地犹如地球面颊上一个小小的酒窝。喜马拉雅山的南麓是世界上风景最为秀丽也最难到达的地方,其中的克什米尔、西藏林芝、墨脱一带的三江汇流吸引了全世界最爱美的,也是最不惧艰险的人们。”( 215页)
从巅峰上看世界看得最清楚,原来,中国与印度有一个相同的伟大源泉,认识印度,其实也在认知中国。
读完全书,我更理解印度了。在喜马拉雅山另一侧的这个拥有十亿人口的国度,虽然贫穷,却有信仰,尽管我们可以不认同他们的信仰,但不能不承认那里是一片有灵魂的土地。为什么这么多的宗教哲学在喜马拉雅山的另一侧诞生,这是文明形态学的一个亘古之谜。对于这个国度,我能理解书的作者为何做出这样的思索:“如今,物质生活愈发奢华,而精神和灵魂却日渐稀薄。人类对世俗物质生活的追求本无可非议,然而敬畏自然和追求至善应为人类的天然情怀。这样的情怀本如水和空气一样的重要,若无它们,生命意义何在?生命本身还能存在多久?在印度的旅行中,我领略了六种宗教:印度教、伊斯兰教、耆那教、佛教、锡克教和天主教,我尊重这些信仰,但更倾向于爱因斯坦的宇宙的宗教情绪。这种宇宙的宗教情绪使我们更为理性和宽容,摒弃狂妄、偏见、仇恨和愚蠢。”(自序)
除了作者的思索之外,我还想说的是,应该多多研究印度。二十世纪至今,中国学人努力研究欧美,努力研究日本,但缺少对印度的研究。这么一个大国,这么一片拥有恒河、产生了释迦牟尼、甘地、泰戈尔等伟大灵魂的土地,这么一个像日出似地升起佛教并照射整个星球的山川文化,是值得好好研究的。人不可势利,一个民族更不可势利,走向富强的中国应当不会看不起相对比较贫穷的印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更值得我们阅读。
《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 广西师大出版社 200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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