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父亲节了。谨以这篇旧文,表达我对父亲的思念。
想念父亲
简杨
我不用刻意去想父亲。他总在我的生命里。
我最近一次看见父亲,是在三年前。我从老家的窗口朝下看,他拄着一根拐杖,拖着一条病腿,在晨光中顽强地走着。父亲的背影已非常苍老,但一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即使是有了那样一条病腿,却还是不失魁梧。只是,他行走吃力,步态蹒跚,需要儿女的手来搀扶他了。
想起父亲,我总会想起汾河。我的家离汾河很近,穿一道小径,过一条充满河风的清凉宽阔的马路,再从一个灌木和野草交错的缓坡走上去,汾河就会出现在眼前。汾河水流微弱,河谷宽阔,在皲裂干旱的黄土地上,带着天工所赋予它的古老和顽强,缓缓流向远方。
少时,每逢暑假,我总会和父亲一起,在清晨中沿着河堤散步。我父亲那时五十多岁。他身材挺拔,步履沉稳,我们常常会步行一个小时左右。我总是和父亲有很多的话,不是说自己最近读的书,就是给他背诵我新记的古词。而父亲则常常会用风土人情、历史事件以及“鸡兔同笼”似的智力游戏来考我。散步对我来说,慢慢便成为了一种课外学习,而父亲也逐渐变成了我的一个好老师。很多年后,父亲的身影和那条历经沧桑的河一样,常在我的记忆中出现。
想起父亲,我还会记起他坐在写字台前的背影。那张椅子不够高,他必须把腿伸开,把背驼下。他的写字台旁是一盆米兰花。米兰的叶子,朴素得象户外常见的任何一种灌木,开的花也普通,象一颗颗的米粒,但它的气味却异常幽远,人越是在夜深人静或心平气和的时候,越是能注意到它那特殊的清香。米兰是父亲最爱的一种花。我长大一些的时候,父亲开始把他写的旧体诗词拿出来让我看。诗词的内容有三类,山川景色,儿女成长,人生遭际。我当时正处于对世事激愤的敏感岁月,常常会对他经历过的不公遭遇非常激动。而父亲对旧事却总有一种潇洒的胸襟,说起他的一些经历时,他常放声大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有感染力,头仰着,双手背在身后。母亲说,父亲就是那样,在笑声之中化解了很多的郁闷。渐渐地,父亲那仰天大笑的豁达,也深深植根在了我的生活信念之中。
父亲个性内敛温和,对子女的爱,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通过我母亲的话语或行动体现的。但他也用过自己特别的方式,在我生命中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一次次伸出双手。
我考入大学后,十七年来第一次离家远行,心有畏惧,却不肯向父母承认。我离开故乡的那夜,父亲正坐在同列火车的卧铺车厢里。此前,我一再恳求父亲千万不要前去送我。他却说:我去北京是为了办事,和你只是同路而已。深夜,当我穿过人群来到卧铺车厢时,父亲还坐在那里等着我。见了我,他有些自豪,对同事说:这是我丫头。同事问:就是她考到大学去了?父亲装得若无其事,只轻轻点了点头。而他却不能瞒过我,在他的嘴角和眼纹,都洋溢着一种自豪。他不能不自豪。那是八十年代。在那之前,他历经人生的坎坷。在我的身上,他看到的是一个他未圆的梦想,一种他失落的希望,他要亲自送我起程。
那年冬天,父亲来我读书的那个城市出差。他到我的宿舍时,我正好不在。我回去后,他已走了,却忘记了自己的帽子。他那顶戴了多年的蓝色呢帽,正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床上。第二天,父亲带我去商店购物。他说,只要不超支,你想要什么就说吧。而我选中的却只有一条手绘的丝巾。我一直因为自己带给父母的经济压力而心中不安。父亲又问我还想要些什么,我回答说什么都已有了。他却说,你的那把伞是黑色的吧,放假时你把伞带回来换掉,家里已有两把花伞了,女孩子还是用花的好。父亲还问起我是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的,从学习到膳食,事无俱细。
毕业后,我分到北京工作。在十六年前六月的那个夏夜后,我当时居住的宿舍楼很快变成了一座空楼。家在外地的年轻人,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迅速地离开了北京。父亲在得知我的困境后,放心不下,几次打来电话,问我何时能够回家。在我和部门领导要假未准后,父亲更加着急,要我把电话交给部长。部长为难地对他说:“领导让我们坚守。”而父亲却十分固执:“她一个单身女孩子,住在一座空楼里,连安全都谈不上,能坚守什么?”就那样,我提前得到了探亲假。但单位的订票处却暂时关门了。我到北京火车站买票,也没有成功。我给父亲打电话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买到票,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不要担心。三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我终于离开了北京。当清晨我走出火车站时,早已等候多时的父亲如释重负地迎了上来。当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时,我从车窗里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依然是黑布鞋,灰衬衣,那辆用了几十年的自行车。他在接到我之后便匆匆赶去上班了。后来我才知道,自我的那个电话之后,父亲和家人就去火车站等我,已空等过两次了。
在来加拿大和先生团聚前,我曾回老家看望父母。离开故乡的那天晚上,父亲叮嘱家人前去送我。然而,就在我抱着女儿通过检票处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父亲呼唤我的声音。他正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微笑地挥动着手里的站台票。我从考入大学,到去北京工作,父亲曾无数次在那个车站送我接我。而那一夜,他不知在心里到底经过了怎样的争斗,又一次匆匆赶来。分别的时候,我从车厢里把女儿递出窗口,父亲用一双大手把我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少不更事的女儿吻着他的脸,父亲轻声地和她说着什么,而我那时早已是泪眼模糊。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有没有我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毕竟,即将远行的,是他的女儿,不是我的。
我曾经询问过自己,面对父亲时的那种心理压力从何而来,父亲到底对自己有没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我的回答总是没有。但那种压力却依然在心里。我还问过自己,女儿面对我时是否有压力。我却拿不出答案。其实,我和父亲早已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他并不能和我分享我所追求热爱的生活,他只是希望我能健康快乐,平安幸福。但这种简单的期望,却是包含在他对我很多年来都不曾更改的厚爱和牵挂中。对这样一种父爱,终我一生,我无法报答。这便是我的压力所在。
在成年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正越来越多地理解着父亲,并从很多方面,向父亲悄悄靠近着。一个人总是要在行行绊绊了很多年后,才会知道自己一脉相承的血液,为什么会那么黏稠。其实,生命的延续,从来都不是指行尸走肉似的匆匆路过,却正是俯首静思间这些清醒痛彻的时刻吧。
三年之前,我重回故乡。门前的那段汾河不再是一条苍老息弱的河了,已经变成了一座广阔的人工蓄水池。而我父亲自生病之后,却是尽显老态。八月的清晨,微风中已经飘浮着一些干冷的寒意。我常常会被父亲在院子里走路的声音惊醒,我也常常会走到窗口,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衰老的身影。
时光渐老,天地苍凉。和父亲重去汾河散步,已是我再也不能重温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