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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施蜇存:纪念傅雷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简杨

#1  施蜇存:纪念傅雷

施蜇存是一个被很多人忘却的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他早期采用新兴的创作手法,写下了《梅雨之夕》和《石秀》等优秀小说,对文学创作做出了意义特殊的贡献。他和戴望舒,沈从文,傅雷等关系一度非常密切,曾被鲁迅划入所谓的“第三种人”的行列,主编过影响深远的《现代》杂志,可谓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块化石。先生1949年后放弃了文学创作,专门从事金石和诗词的研究,是一个类似于沈从文式的沉默的知识分子。我忘记说了,先生是杭州人,虽然文风典雅和煦,但棉里藏针,不失原则。

纪念傅雷


施蜇存


    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这是傅雷和夫人朱梅馥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今年今天,正是二十周年纪念。这二十年过得好快,我还没有时间写一篇文章纪念他们。俗话说:“秀才人情纸半张。”我连这半张纸也没有献在老朋友灵前,人情之薄,可想而知。不过,真要纪念傅雷夫妇,半张纸毕竟不够,而洋洋大文却也写不出,于是拖延到今天。

    现在,我书架上有十五卷的《傅雷译文集》和两个版本的《傅雷家书》,都是傅敏寄赠的,还有两本旧版的《高老头》和《欧也妮·葛朗台》,是傅雷送给我的,有他的亲笔题字。我的照相册中有一张我的照片,是一九七九年四月十六日在傅雷追悼会上,在赵超构送的花圈底下,沈仲章给我照的,衣襟上还有一朵黄花。这几年来,我就是默对这些东西,悼念傅雷。

    一九三九年,我在昆明。在江小鹣的新居中,遇到滕固和傅雷。这是我和傅雷定交的开始。可是我和他见面聊天的机会,只有两次,不知怎么一回事,他和滕固吵翻了,一怒之下,回上海去了。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傅雷的“怒”。后来知道他的别号就叫“怒庵”,也就不以为奇。从此,和他谈话时,不能不提高警惕。

    一九四三年,我从福建回沪省亲,在上海住了五个月,曾和周煦良一同到吕班路(今重庆南路)巴黎新村去看过傅雷,知道他息影孤岛,专心于翻译罗曼·罗兰。这一次认识了朱梅馥。也看见客堂里有一架钢琴,他的儿子傅聪坐在高凳上练琴。

    我和傅雷的友谊,只能说开始于解放以后。那时他已迁居江苏路安定坊,住的是宋春舫家的屋子。我住在邻近,转一个弯就到他家。五十年代初,他在译巴尔扎克,我在译伐佐夫、显克微支和尼克索。这样,我们就成为翻译外国文学的同道,因此,在这几年中,我常去他家里聊天,有时也借用他的各种辞典查几个字。

    可是,我不敢同他谈翻译技术,因为我们两人的翻译方法不很相同。一则因为他译的是法文著作,从原文译,我译的都是英文转译本,使用的译法根本不同。二则我主张翻译只要达意,我从英文本译,只能做到达英译本的意。英译本对原文本负责,我对英译本负责。傅雷则主张非但要达意,还要求传神。他屡次举过一个例。他说: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一场有一句“静得连一个老鼠的声音都没有”。但纪德的法文译本,这一句却是“静得连一只猫的声音都没有”。他说“这不是译错,这是达意,这也就是传神。”我说,依照你的观念,中文译本就应该译作“鸦雀无声”。他说“对”。我说:“不行,因为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话中不用猫或鸦雀来形容静。”

    傅雷有一本《国语大辞典》,书中有许多北方的成语。傅雷译到法文成语或俗话的时候,常常向这本辞典中去找合适的中国成语俗话。有时我去看他,他也会举出一句法文成语,问我有没有相当的中国成语。他这个办法,我也不以为然。我主张照原文原意译,宁可加个注,说明这个成语的意义相当于中国的某一句成语。当然,他也不以为然。

    一九五八年,我们都成为第五类分子,不便来往,彼此就不相闻问。不过,有一段时候,朱梅馥和我老伴都被居委会动员出去办托儿所,她们俩倒是每天在一起,我因此便间接知道一些傅雷的情况。

    一九六一年,大家都蒙恩摘除了“帽子”,可以有较多的行动自由,于是我又常去看他。他还在译书,而我已不干这一行了,那几年,我在热中于碑版文物,到他那里去,就谈字画古董。他给我看许多黄宾虹的画,极其赞赏,而我却又有不同意见。我以为黄宾虹晚年的画越来越像个“墨猪”了。这句话又使他“怒”起来,他批评我不懂中国画里的水墨笔法。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我已经在里弄里被“示众”过了。想到傅雷,不知他这一次如何“怒”法,就在一个傍晚,踱到他门口去看看。只见他家门口贴满了大字报,门窗紧闭,真是“鸦雀无声”。我就踱了回家。大约在九月十日左右,才知道他们两夫妇已撒手西归,这是怒庵的最后一“怒”。

    我知道傅雷的性情刚直,如一团干柴烈火,他因不堪凌辱,一怒而死,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和他虽然几乎处处不同,但我还是尊敬他。在那一年,朋友中像傅雷那样的毅然决然不自惜其生命的,还有好几个,我也都一律尊敬。不过,朱梅馥的能同归于尽,这却是我想象不到的,伉俪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应。

    傅雷逝世,其实我还没有了解傅雷。直到他的家书集出版,我才能更深一步的了解傅雷。他的家教如此之严,望子成龙的心情如此之热烈。他要把他的儿子塑造成符合于他的理想的人物。这种家庭教育是相当危险的,没有几个人能成功,然而傅雷成功了。

    傅雷的性格,最突出的是他的刚直。在青年时候,他的刚直还近于狂妄。所以孔子说:“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傅雷从昆明回来以后,在艺术的涵养,知识学问的累积之后,他才成为具有浩然之气的儒家之刚者,这种刚直的品德,在任何社会中,都是难得见到的,连孔子也说过:“吾未见刚者。”

    傅雷之死,完成了他的崇高品德,今天我也不必说“愿你安息吧”,只愿他的刚劲,永远弥漫于知识分子中间。

                                                                                  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


2006-6-7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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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gio

#2  

傅雷的性格,最突出的是他的刚直。在青年时候,他的刚直还近于狂妄。所以孔子说:“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傅雷从昆明回来以后,在艺术的涵养,知识学问的累积之后,他才成为具有浩然之气的儒家之刚者,这种刚直的品德,在任何社会中,都是难得见到的,连孔子也说过:“吾未见刚者。”


这种人在中国人中尤难一见,多是玉碎的结局。一叹!



世界無窮願無盡, 海天寥廓立多時
2006-6-8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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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3  

傅雷令人敬仰!

傅雷与施蜇存谈翻译让我想到傅更是一个诗人,一个建筑的人。

有查良诤与傅雷的译笔的白话文,有海子诗歌的白话文,写诗写小说
写散文的人应该是感到非常欣慰的。

另一个贴中的傅聪谈话录,有点鹦鹉学舌,不知所云。

傅聪真象他最近的一本书题说的《望七了》!


2006-6-8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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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4  

这篇是可作范文来读的. 简杨好眼力!
我常感叹, 从五四到解放, 尽管内患外忧, 却涌现出一代杰出文人学者. 相比之下, 吾辈该脸红啊. 我们的东东, 多小气花梢, 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淘洗啊.

曾有一本付雷家书, 出国前常自翻阅. 去年回去, 将存在友人家里的藏书挑了两箱带回, 多为耐读的哲学一类, 竟把它给漏了. 我剩下的那些书, 是我当年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多为文艺美学一类, 本本是好书啊. 当时想送人, 居然没人肯要, 想来是进了纸厂的纸浆机了.

现有一本付译传记四种, 里面有一封付论翻译的信, 端正小揩, 显其为人严谨. 此信谈翻译, 字字发其心胸, 于我, 胜过装腔作势的大部头无数!


2006-6-8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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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5  

立蒙兄,我回家去找到傅译传记,好象只有三个英雄的。找不到的话
,一定要你代为传真或复印,那一封讨论翻译的信。

我现在译一些《变形记》,苦不堪言。能得到傅雷的灵丹,更是求之
不已。我很喜欢认真不已的人,至少在中国新文化中是这样。

前一段时间在家门口打了几个桩,牵绳子不记孩子跑到车路上去。桩
打得很牢,绳子已不系了,可是这桩成了孩子们游戏的对象,他们非
要把它们破坏掉不可。。。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哈哈,明天再谈。


2006-6-8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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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6  

象罔兄,

好记性! 我那本除了罗曼罗兰的三英雄传, 还加伏尔泰传(付自认为最得意之译. 我并不认同).

别客气, 如要, 尽管说话. 但你不要先以为是灵丹. 免得后来失望.


2006-6-8 1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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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7  

谢谢简杨不断地为大家挖宝。

中国文人文章太多,所以挖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2006-6-8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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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8  

看了大家的贴,本人欢欣鼓舞,还要继续努力,继续挖宝。


2006-6-8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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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9  

昨天晚上翻了,没有。我还有一本写傅雷的书,看看里面有没有。

先给你个信箱,如果你能传真或给复印,那再好不过了。

xw00xw@hotmail.com

我信中给你传真号,再谈。周末好!

谢谢简杨挖的宝。


2006-6-9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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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0  

写得如此平淡,如此深沉!


2006-6-9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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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11  

周末把傅雷书中专章“翻译的政治”精读了,里面有傅与钱(钟书)
的一“神”一“化”之境,有诗人的追求。

另外感到欣慰的是“诗人译诗”,还有一些具体方法上的东西。

都是很好的阅读,可惜未引出完整的信。望有机会,还是能得到余立
蒙兄的全件。

今天还读了严复的生平与思想,一直对赫胥黎那半吊子达尔文就能影
响中国近代命脉感到好奇。。。当然,新儒学我也不首肯。

科学不只是西方的,也不是物质表面的东西。科学是一种史诗气质的
东西,很客观!真的,很大方!


2006-6-12 1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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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12  

  读过《傅雷家书》,心里挺难过,觉得压抑。也想过,如果我在傅聪的位置,能
成为世界著名的钢琴家吗?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我一定不快乐。
  一个人太完美了,就束缚自己了,不容忍其他,还是“柔”好。傅雷的“刚”,苦
了他自己,当然,他对翻译文学作品的执着,也是因着他的“刚”而成就的。翻译就
象写小说,也有风格问题,是不是?


2006-6-15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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