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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子

#1  征兵笔记

征兵笔记


八十一子


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八十年代前的中国,当兵吃粮曾是青年们最好的出路。农村城市都一样。

                  一

1974年冬天,我们征兵工作队到了贵州都匀,住进了地方政府的招待所。我那时入伍不到一年,被调到征兵队当文书,做些造名册管档案的事。这里是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街上的人,女人多着民族服装,男人都着汉装。跟我住同一个房间的是从东北来的一个姓巴的团长。巴团长大大的块头,宽宽的脸上一双细细的眼睛,什么时候都笑眯眯的。招待所的服务员进屋灌开水,巴团长见她穿的是工作服,就问她,大姐呀,你是什么族啊?她答是布依族。巴团长又说,我也是少数民族呢,我是蒙族。服务员的脸上登时绽出了灿烂的笑容。他俩又很亲热地接着说了些闲话。我插嘴说,我也是少数民族呢。他俩都看我。我说,汉族到了少数民族的地方,不就是“少数”民族了嘛。大家都笑笑。

我跟多数汉人一样,从小到大,除开在回族的清真馆吃牛羊肉,跟少数民族几乎没有接触。从来也没有认真地感觉到过自己是汉人,此刻不知为什么却有些愧疚的感觉。

                  二

这两天住在乡下,大家分头行动。我的任务是到几个苗族寨子去“目测”应征青年。所谓目测,就是让一群人排队在院子里走上几圈,再跑上几圈,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山里的青年很多从小营养不良,发育不好,过于矮小、一瘸一拐的自不必说,加上那勾腰驼背,或是精神不振的,几圈溜下来,要是掌握得稍微严格一点,能涮下去一半。这一点倒是跟汉族地区的情形差不多。

我跟着一个向导进了山。这一带山势较为缓和,山峰虽然突兀,却不是太高。山间一个个小坝子,全是梯田。路也无所谓路,多在田埂上绕行。山脚零星地坐落着一些寨子,矮矮的石头围墙。里头的房屋多为木柱、木板墙、瓦顶。也有的是用大张大张的薄石片盖成的屋顶。冬天的田里当然没有人。路过寨子门口时,却常常看到一群群的姑娘聚在一处。黔南的冬天最冷也就是十来度吧,人都穿得不是十分臃肿。布依族的女孩子都很苗条,浅蓝色的衣衫,深蓝色、裤脚绣花的长裤,白色的绣花小围裙,头上戴一块花帕子。苗族的女孩子们则穿着黑色的绣着五彩花边的紧身小上衣,戴着银制项圈,黑色的百折裙几乎拖到地上。

这些女孩子都忒大胆。我们路过时,她们远远地就看着我们,待走到跟前,都停下交谈,直视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合。她们见我有些无措,就显出很开心的样子,嘻嘻哈哈地大声说笑。向导也跟她们应答几句。走过去后,我问向导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向导笑道,她们说你长得好看,想叫你留下来呢。说我好看?!长这么大,一直以为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女孩子的。再说,还从来没有听哪个女孩子说过我长的好看。真可惜听不懂她们的话。走远了回头看看,她们还站在那里望着我们。

说到苗族的语言,在闲聊中发现,苗语跟汉语的最大区别是词序。苗语把动词放到了句子的最后,“我吃饭”说成“我饭吃”,跟日语相近,很有意思。

                  三

回到苗族房东家,见女主人在院子里刚磨好了黄豆,说是要给我做豆腐吃。她家是一栋木楼,楼下半边是有个火塘的堂屋,连着灶房,另外半边是牛圈,有头水牛在自顾自地吃着干草。楼上住人。一架梯子上去,窄窄的踏板是三寸宽的木条,没有扶手。木板墙上糊的泥掉了很多,漏风的地方很多。睡在地板上一翻身就能从缝隙里看到楼下的牛背。坐到火塘边,男主人把叶子烟卷好,插在烟锅里敬我。我敬他香烟。那雪茄一样味道的叶子烟,抽上两口心里头就哏的慌,头也晕呼呼的。我说,对不起,这个太厉害,我还是抽香烟。他叭嗒几口香烟说,莫得劲,我还是抽叶子烟。

这家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是应征青年,小学毕业,跟这里的很多男青年一样,会讲汉话。大儿子很老实的样子,没有读什么书,只会几句汉话。我直觉地感到他在家里的地位不如小儿子。在这一带,有些地方的苗族的女子新婚之日不入洞房,而是立马转回娘家去,一直要住到有了第一个孩子,才又带着孩子回到夫家。所以苗族的长子在爹妈死时是不做孝子的。这个风俗似乎一方面是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的过渡,或者是媒妁婚姻与自由恋爱的妥协,二方面可以保证娶进来的女人有生育能力。

女主人把小儿子叫了去。他回来说,豆腐点卤时不知为什么没有点好,只得到很少一点儿豆腐,只好连豆腐带豆渣和着青菜,煮菜豆腐吃。他这两天做我的向导,跟我很熟了,笑着说,我姆妈有些担心你读过鲁班书呢。“鲁班书”是民间传说的一种“邪书”,教人各种工巧计算,以及让人上当受骗的手段。据说读过的人虽然会变得异常聪明,但往往为人邪恶,会断子绝孙。他还说,我看你不象是读过鲁班书的人,要不也不敢跟你讲了。他父亲瞪了他一眼,解释说,读过鲁班书的人动一点儿小手脚,豆腐就做不出来。

不一会儿,女主人把盛着菜豆腐的一个大锅放到了火塘里的一个三脚铁架上。锅沿上横放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放了一碟红红的盐水拌干辣椒末。还有一小碟炒鸡蛋,因为缺油,炒成了薄薄的蛋皮。饭是蒸的碎玉米,平常吃得少,闻上去喷喷香。菜豆腐也很可口,我吃了很多。女主人不断地表示歉意,说是对不住我交的伙食费。我看没有人去碰那碟炒鸡蛋,女主人有些不安的样子,就横下心来,一筷子把鸡蛋全部送到嘴里,她就笑了。

后来这家小儿子被挑选入伍了,我又去访问了他家。凡被征的新兵,临发通知前,我们都去跟他们的父母见见面谈一谈。那天,女主人还给我煮过一次黑米饭。那米做熟后,一颗颗油黑发亮,珍珠一样。吃到嘴里,十分滋润,嚼起来韧劲很大。黑米是那一带的特产,据说是给皇上的贡品。

                  四

这一带有很多由上海迁来的国防工业的大厂。他们的子弟也有很多青年应征。跟当地人相比,这些内迁厂的子弟们的文化水准要高得多,我们也很想把他们多弄几个到部队去。各处凡有挤得出来的名额,我们都设法拿来加在这里。

征兵工作刚开始时,跟征兵队长和一个参谋去一家大厂,刚到厂保卫部办公室坐下,就来了一大群做着当兵梦的女孩子。唧唧喳喳地互相之间说着上海话,跟我们讲普通话。她们多穿着草绿或深蓝色的外衣,但都把各样花色的衬衣领子翻出来盖住外衣的衣领,十分打眼,显示着每个人自己的喜好和特点。这群女孩子缠着我们问长问短,半晌不肯离去。几次想告诉她们这次没有女兵名额,又不忍太扫她们的兴。算了,反正她们自己会很快地从厂保卫部得知真情。没过多久,男孩子们也来了。先是站的远远的,慢慢地也蹭了过来挤着。队长打趣说,我们征兵队里也有上海人呢,大家都立刻调过头来看我,闹了我个大红脸。我不是上海人,但大约那时自己也刚入伍,还是个学生模样吧,一下子就被看出破绽了。

                  五

应征人员的“政审”(个人和家庭背景调查)结束后,接着是体检。几家内迁厂的职工医院做了我们的体检站。各处城乡医院的医生护士也被借来了一批。对于绝大多数应征青年,这肯定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正规地检查身体。看着他们提着裤子垂头丧气、满面尴尬地从泌尿系统检查室走出来的样子,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因为我知道那里值班的有好几个是女医生。头一天我就听到有个女医生对一个半天脱不下裤子的小伙子说过,咳,别不好意思了,我的儿子都比你大几岁。

有个牛高马大的上海青年,人见人爱,谁知道他血压偏高,连续两次测,那汞柱就是高出来那么一点点。我把他弄到一个角落里,让他好好地休息了一下。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测,居然得到一个恰恰落在上限的读数。那护士看看我。我点点头。看着护士在他的体检表上划了“通过”,小伙子的脸涨的更是通红。人哪,有时候决定自己人生道路的竟是一个小小的、偏差那么一点点的数字。

                  六

新兵们在各地集中起来了。正在调配车辆要送他们上火车,突然接到命令,今年的新兵一律要参加野营拉练,步行到省城。算一算,到省城贵阳有将近二百公里,每天步行四十公里,要走四、五天。看着这些青年,昨天还是老百姓,刚换上肥大的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其中很多人从未走出家门外几十里地,不免心里暗暗地骂这个混账命令。

部队运来了装备,并派来了一批班排长和炊事班帮我们带兵。编好新兵教导队的建制,我们就出发了。路上第一天,我连住在一所小学校。我们把教室里的课桌移到角落里,在地上铺开油布和被子挤着。头一天走下来,多半的人脚上打了水泡。大概因为穿新鞋的缘故,否则,他们很多人差不多一年四季都是打赤脚的,光是这一点路程应该不是问题。让他们用热水烫好脚,找来缝衣针,点支蜡烛烧一烧,把一双双大臭脚举在眼前,就着烛光,在大大小小的水泡上穿上半截头发,再拍拍肩膀说,睡一夜就好了。说来是小事一桩,但从他们的目光里可以看得出来,对一个新兵来讲,这是第一次体会到行伍里弟兄的情分。

第二天运气却好,住在一所党校的宿舍。忙了一阵,刚到自己的房间,有人来叫我到盥洗间去看看,却是有一个新兵蹲在洗脸池上大便。看他高高在上艰难地努力保持平衡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问他,他说其它地方的有水冲着的茅坑都蹲满了,他实在急了,见这个地方还有水冲着,就将就着用了。

几天走下来,等这批新兵被带到省城上了火车,他们竟也有一点士兵的模样了。



签名散见于信用卡帐单
2006-5-3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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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能饭

#2  

>>>向导笑道,她们说你长得好看,想叫你留下来呢。

嗯,这些女孩子有眼力--老八岂止是好看,那简直是酷毙帅呆,70年代时的斋主也不过如此。:)))


2006-5-3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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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3  

>>>我看没有人去碰那碟炒鸡蛋,女主人有些不安的样子,就横下心来,一筷子把鸡蛋全部送到嘴里,她就笑了。

八兄善解人意! 做朋友一定错不了.

七四年我高中毕业, 做梦都想当兵. 终因年龄问题黄了. 当年那胡子团长可真是喜欢我那画画的两下.


2006-5-4 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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