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寨嫁女
山寨嫁女
八十一子
从小跟着在铁路上工作的父母四处走,这一年来到了贵州。暑假里除了钓鱼,就是斗殴,百无聊赖。听说邻居家的大哥要到山里的亲戚家参加婚礼,就死乞白赖,跟他到山里去。七、八十里路,天不亮出发,开始还没什么,进了山才越走越知道厉害。要去的地方叫阎王寨,不光是寨名吓人,一路上的山峰一座座挤在一起,直上直下,山峰之间似乎也不相连。明明看得见对面山上的人家,听得见犬吠,待下到沟底,再爬上来,汗流浃背地到了人家门口,回头看看,刚才走过来的那面坡上的大树仿佛仍是近在咫尺。
阎王寨坐落在看上去最高的一座山上。一条小径曲折而上,最后几百级二尺宽的石阶是进寨的唯一通道。站在石阶顶端往下看,不由得让人叹息 “一夫挡关,万夫莫开”。进寨后却是颇为平缓的坝子。一条小路,迷宫一样的分支通向各家。说是寨子,其实各家各户散的很开,加上林木茂密,以至于刚走到时我以为这个阎王寨就只有一家人。几条大黄狗把我们迎进了院子。摆成门字的三栋瓦房背靠着山坡站在三尺高的石头地基上。房屋两头是高高的罱竹林。屋后的是黑森森的林子。
晚饭后,男人们都去厢房里的火塘边闲坐。我坐在一块圆木上,拿了一根柴棍,不时拨弄一下火塘的柴灰里埋着的红薯。屋里没有点灯。火光把我们几个人的身影映在四周的墙上,时大时小,晃动不停。火塘边围坐着这一家四代男丁,有主人张幺叔,他父亲张大爷,儿子张老大,和七八岁的孙子小三,另外就是我和我的邻居大哥。张幺叔,张大爷,和张老大用两尺长的烟竿抽着叶子烟。拇指粗的烟卷象只雪茄,插在烟锅里抽。烟头一明一灭,映在他们专注地盯着火塘的眼睛里。
女眷们好像都在紧挨着的灶房里,有女主人张幺娘,媳妇张大嫂,和明天就要出嫁的张二妹。还有几个小女孩子,是二妹的两个妹儿和小三的两个姐姐。灶房里不时隐隐地传来压得低低的啼哭声,听上去却跟轻轻的哼唱似的,不怎么让人伤心。下午刚到时见到过这家的几个女子。张幺娘和儿媳妇两个人都挺着大肚子。邻居大哥告诉我说,她们两人很快就要差不多同时生孩子,我觉得很有趣。就要做新娘的张二妹扛着一把锄头刚从地里回来。我觉得她是这家人里长的最好看的了。红扑扑的脸蛋儿,齐耳的短发,干干净净的衣裳紧紧地裹着圆圆的肩膀和腰身,走起来一阵风。
这一带苗汉杂居,早些时早婚很普遍。阎王寨是杂姓汉族寨子,张姓为主。跟很多男孩一样,张幺叔九岁时家里就给他娶了个媳妇,比他大六岁。张幺叔十二、三岁时,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也就是张老大。过了好几年又生了张二妹,和后来的两个妹儿。张老大十八岁结婚,他的媳妇已经生了三个孩子了。怪不得我看着张幺叔跟他儿子张老大的岁数就跟兄弟差不多。那时十来岁的我不断打量着火塘边的张幺叔,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自己再过两岁就有一个儿子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张二妹红扑扑的脸蛋儿就出现在眼前,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还好坐在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
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林子里的斑鸠“咕咕”声此起彼伏。昨晚被跳蚤咬了一夜,体会到“辗转反侧”的滋味,但毕竟是孩子,不多久也照样睡得很香。出得房门,四处静悄悄的。张大爷在院子角落里削竹篾编箩筐,其他人好像都早已出去了。小三独自坐在台阶上,在等我起来,要带我上山去玩。后山上林子里鸟很多,也有野兔。小三的武器是一个用棕叶编的、用来甩石头的三指宽、手掌长短的带子,两头编成绳子。兜上石头后,一手抓住两个绳头使劲抡圆圈,然后把一个绳头突然放开,石头就飞出去。准头练好了,是一件厉害的武器。不过小三才刚刚入门。反过来,他对我的橡皮弹弓极感兴趣,对我打鸟的准头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一会儿,他也会用了,弹弓就再也没有回到我手上。
中午从山上回来,院子里已经摆好了十来张八仙桌。吃过午饭,新娘就要出门了。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新郎也来了。新郎照例是傻傻的样子,但这个新郎看上去毛病更大。他一张脸白乎乎的,脸上满是虚汗。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服,背上也被汗水湿透了。我看他那模样不大对劲,悄悄问邻居大哥。他说,那小伙子已经病了有一阵了,结婚是给他冲喜。两家订亲倒是已经好多年了。席间,新娘和新郎端了一壶酒到每张桌上敬酒。说是每桌,也就是给桌上的最年长者斟了一杯。本来应该是新郎跟长者对饮,但我看差不多都让新娘代喝了。也没人发异议,大约大家都知道新郎生病的事。新娘穿了一件红底碎花衣裳,本来就红通通的脸蛋,添了点酒意,更显出几分妩媚,人人都情不自禁地赞叹。我坐在桌边,觉得心里透不过气来,暗暗地替新娘子感到委屈。
午饭后不久,唢呐声响了起来。没有花轿,送亲的人们要陪着新娘走了去。新郎家不是太远,说是天搽黑时就可以到。新娘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嫂子,由同伴姐妹们簇拥着,挽着泪,走出了院子。抬嫁妆的队伍跟着。嫁妆有一台柜子,一张桌子,几条长凳,一律漆成大红色。另外还有被褥什么的,放在大竹篮里抬着。张幺叔,张大爷,张老大三人跟了几步,就都站住了。我站在他们身边,目送着送亲的人群。张幺娘和张大嫂在不远处的路口站住了,招着手。唢呐声十分嘹亮,很远很远还能听到。据说吹唢呐的人有同时从鼻子进气嘴里出气的本事,一开始吹奏就不能停,一直要吹到新郎家。
剩下来的人帮助收拾好院子,留下两张桌子,几条凳子,玩起了扑克牌。渐渐天黑了,把些剩菜剩饭热来吃一些,就在院子里点起了一堆火,大家围在火边,听一个人“讲古”。姑娘们挤在一起,占着一只角。张幺娘和儿媳妇挺着大肚子,靠在不远处的躺椅里,也朝这边听着。那讲古的人先说杨家将,再说张三疯,滔滔不绝。他那天晚上讲的最骇人听闻、让大家目瞪口呆、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却是不久前美国佬派人上了月亮!大家就都抬头看看月亮,纷纷摇头说不信。他也不争辩,无可无不可地接着说别的。数年后,自己搞了个收音机开始“收听敌台”时,才明白了那讲古的人为何能够“天上知一半,地上我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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