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河流,城市和生命
很久以前,读过一首美国诗人休士的诗---《黑种人谈河流》:
“我知道许多河流:
我知道那些和地球一样古老的河流,比人类血管里流的血液还要古老的河流。
我的灵魂深沉的好象河流一样。……
我知道许多河流:
古老的,多泥的河流。”
如果说人类的文明起源于两河流域, 那么,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也都会和一条河有关吧?
我生长在苏州。这是一座有2500年的历史,以桥代路,河道纵横,船舟穿梭的城市。我的家在一幢临河的二层楼上。斑驳的粉墙,青色的房瓦,墙根下弥漫着百年的绿藓,几枝修竹临窗而立。清晨,城市和我一起在河水的怀抱里醒来,空气是潮湿的。从窗户里,可以看到一条鹅卵石的小道伸向河岸,几级青石板的台阶下,就是码头。有女人抡着木梆槌洗衣服,摇着橹的乌篷船不时地经过。每天,阿婆都会到船上去买一篮子河虾,菱角,莲蓬和鲜藕。春天的时候,船上的女人还会卖茉莉花和开着黄花的油菜。江南水乡不富贵,却是滋润的。生长在那里的生命是水灵而丰满的。黄道吉日时,可以看到婚娶的船队。通常,是由几条船组成,新娘子坐在其中的一条船的篷子里,其余的船上载着嫁妆。新郎的一家就在码头上迎亲。当然,河流也有悲痛哀愁的时候,情侣在船边分手,亲人在岸上别离。我的小姑姑要乘船去苏北最苦的地方插队了,一家人在河边哭了又哭,好像她再也回不来了。我太小,被大人的哭声吓昏了。我的童年随着水雾氲氤的河水流走了。
后来,去了北京,且很难看到河流。离家几里路的地方,有一条万泉河,却是细细浅浅的水流,河边杨柳婆娑。青春的苦恼和挹郁,好像都与河流有关。拼命地读书:普希金,雨果,荷尔德林……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河流:伏尔加河,塞纳河,莱茵河……终于,高中毕业了,满怀对河流的渴望,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杨子江畔---南京。
长江,这条发源于青藏高原群峦叠嶂的唐古拉山主峰的河,从因融化的冰川汇集在姜根迪雪峰脚下形成的沱沱河开始,先成为由楚玛尔河、沱沱河、尕尔曲、布曲、当曲五河汇合成的通天河,到达青海省玉树县以后,又变成了金沙江。在它东流途中,接纳了大约700多条大小支流,过了川江,荆江,到了南京,已经接近了尾声,准备入海了。它也由壮丽,险峻和妖娆成长为仁慈,辽阔和庄严。在航程即将结束的时候,它把所有的爱和温柔给与了江南平原。这块土地是中国最富饶,秀美的鱼米之乡。南京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光是这些美丽的名字就会让你产生出无限诗意的想往,几千年的历史演义,典故传奇和风花雪月全部浓缩在里面了:紫金山,中山陵,栖霞山,雨花台,玄武湖,中华门,莫愁湖,白鹭洲,灵古寺,秦淮河,成贤街,夫子庙,乌衣巷,朝天门,阅江楼,石头城……大学的四年是恋爱的季节,长江是我的情人。站在燕子矶的峭壁上,望着滚滚东流,与天相连的江水,生长出“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的壮烈情怀。江轮驶过了晨雾中的村庄,月光下的农舍,秋收后的稻田和阳光里少女……杏花春雨,水天一色的江南啊,我的千年不变的故人,万世永在的家园,我多想执子之手,天荒地老。可就在此刻,德沃夏克的新大陆在胸中激荡,有一条叫做密西西比的河在血里流淌。我告别了长江,尽管这是一次撕心裂肺的别离,却义无反顾,悲哀里带着无限的盼望和惊喜。
新大陆终于在脚下了,我来到了位于俄亥俄河边的辛辛那提。那些时光是青涩的,仿佛一枚还未成熟的橄榄。一个远离故乡的人,却在异国他乡做着生根落地的梦。日子在读学位,打工,找工作,办绿卡中挣扎……连着两个夏天,我在一家临河的中餐馆作带位和收银。每天清晨,我要早早地来到店里做准备工作。街上很安静,几乎天天都见一个穿着古代德国衣服的男人坐在街心花园里沉思,人们告诉我他是疯子。我看着那些西装革履,来来去去的人们,听着餐馆老板和老板娘没完没了地争吵,开始头痛欲裂的思念起长江。一天午后,当客人全部离去后,我望着窗外的河,在刺眼的阳光下,懒洋洋地滞留着,墨绿的水,浓稠的像一谭凝固的泥。忽然间觉得我是一艘搁浅的船。我问河流:你来自何处,又流向何方呢?过了许多年,又是一个夏天,我来到了匹茨堡,站在Allegheny 河和Monongahela河的交汇处,我知道我找到了俄亥俄河的源头,也以为终于找到了幸福。可就在这里,我命中注定地再一次搁了浅。生命中很多时刻是苦痛和不堪的,只有河流不停地流过……
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开车去南方的一个城市。经过了一条河,我想起了托马斯.伍尔夫在他的《天使,望故乡》里是这样描写这条河的:“太阳越变越红,在一条长河的那边渐渐落下,把河岸的岩石染的鲜红;这就是有名的田纳西河峡,这幅奇幻的景色蜿蜒到这个孩子的脑海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许多年后,他在睡梦中还记得这条河,为他带来精灵古怪,神妙莫测的美 ”。沿着大烟山脉,来到了要去的地方。就在我的旅馆附近,有一家叫“James Joyce”都柏林风味的酒吧,使我无端地想着乔伊斯。那一夜,在计算机上读“尤利西斯”。第二天早晨,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对面的田纳西河,和河畔美丽的树,一个男人在遛一条狗……想着乔伊斯的犹太人布鲁姆,又想起了我的犹太朋友安德烈,给安德烈写email,告诉他:“有一天,我要写一本关于你的书 ”。
我开始写那本有关犹太历史,音乐,爱情和死亡的书。在一个圣诞节前夕的傍晚,波士顿最繁华的Newberry 大街上,两侧是挂满了彩灯的树和一间连一间由十九世纪的各色漂亮的别墅改装而成的精品屋。橱窗里洋溢着节日的快乐和满足,空气里荡漾着幸福的笑声。点点的雪花飘了下来,好像一个美丽的童话。在喧闹的大街上,我孤独的行走着,节日与我无关。我在想着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犹太人和他的祖先,想着他的命运,他的音乐,他爱的和被他抛弃的女人。生命是一本太复杂的书,爱情是一个无法破译的谜。诗人和音乐家贴近死亡,痛苦和鲜血。我的思绪在雪花中飘飘扬扬。不记得走了多久,我发现我坐在甲板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想起另一个冬天的早晨,在另一条河边,另一个城市,我和他也坐在同样的咖啡馆里,望着熊熊燃烧的炉火,沉默无语。窗外,是查尔斯河和大西洋交汇的港口。星光下,城市万家灯火;大西洋上,鱼火点点。吉他声有远而近, 是一声温柔,胆怯,犹豫,幽远的问候;嘹亮的小号跟了上来,时而激扬,时而悲哀。这是Miles Davis 的“沉默无语 ”。那一霎间,音乐穿透了我的心肺,射入我的灵魂,我无言以对,泪雨滂沱。谢谢你,,Miles! 我们无缘相遇,且有缘相逢。今夜,你来伴我。你呜咽的旋律是一颗受过伤的心,无语的温柔是一种未能释怀的爱。可爱又是什么哪?是一滴不干的泪?是一个受了伤的灵魂?是一种无法诉说的孤独?还是一生一世无望的等待?查尔斯河缓慢地流向大西洋,河流沉默无语。
俄亥俄河和田纳西河的终点就是那条流在我血里的密西西比河。这是一个曾经商贾繁华,船泊云集的码头城市,密西西比河静静地从它身边流过。小镇的广场是红砖和卵石铺的地,商铺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在一条叫做“船”的街尽头,我终于见到它了。这是马克.吐温的河。何曾及时,“这里已是一片浩瀚的大河,两岸参天的大树浓浓密密,星光照处,仿佛是一堵堵结结实实的城墙”1 ;何曾及时,“我突然撞到一处陡峭的河岸上,但见岸上一簇簇黑黝黝、鬼影森森的大树。河水把我一冲,冲到了左边,河水飞箭似地往前直冲,在断枝残桠中一边咆哮着,一边夹着它们朝前猛冲 ”2。谁又是弄潮儿哪?汤姆.索亚和哈克贝里都是我童年的伙伴。多少次,“我们在夜晚行驶;白天,便躲起来。夜快尽了,我们便停止航行,把筏子靠岸——总是靠在一处沙洲水流平静的地段,然后砍下白杨和柳树的嫩枝,把木筏子给遮盖起来。随后我们放好钓鱼竿。接下来我们溜下水去,游它一下,提提精神,凉快凉快。然后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在那里,水只有膝盖深 ”。有时候,“我们就迎接白天的到来。到处没有一点儿声音——万籁俱寂——仿佛整个儿世界沉沉入睡了,只是偶然有牛蛙叫几声。往水面上望去,首先看到的是灰蒙蒙的一条线——那是河对岸的树林子——别的便什么也看不清——接着是天空中有一点儿鱼肚白;然后鱼肚白多了些,逐渐朝四周散开去;接下来,远处河水的颜色淡了些,不是那么黑了,而是灰灰的了。更远处,可以看到小小的黑点子在漂过来——那是些载货的驳船之类。还有黑黑的一长条——那是木筏子。有时能听到长桨吱吱地响,或者一些杂音。四周这么寂静,声音又来自很远的远方。过了一会儿,你看到一道水纹。凭了水纹的模样,你知道那里有一块礁石,急流朝着它冲过去,流水飞溅,成了这个模样。你看到,雾气袅袅上升,离开水面,东方红了起来,河面红了起来 ”3。我又想起了休士的诗:
“我听到密西西比河的流水声,……我看见它的混浊的胸膛在落日里闪金光.”
今天早晨,我起了大早去机场。我要去西部的一个美丽,浪漫的城市,那里也有一条河。河边是翠绿鲜艳的热带植物和西班牙风格的建筑:米黄色的墙上爬满了青藤,铁铸的阳台上开满了鲜花,风情的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在船上荡漾。我离开了家,几分钟后就上了湖滨大道。我在这个城市已经居住多年了。天慢慢的发白,和天空一样兰的密执根湖安静的似一匹锦缎。芝加哥,我在异国的故乡,我温暖的家,我生命的港口。我上了桥,这里就是芝加哥河。在这个美好的夏日里,我看见一幢幢摩天大厦直耸天空,一排排桅杆林立的帆船停泊在港口,几只银鸥飞翔旋舞,晨光下的海军码头像一个岛屿。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洒向湖心,河面……
" 哦,那船头黑色的十字是那么孤独无依
有时我早早起来,我的心潮湿如水,
波浪起伏,回响来自远方。
这是一个港口,
在这里,我爱你。…… 4 ”
1,2,3:马克.吐温: 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4: 聂鲁达: 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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