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小时候受母亲身体力行的薰陶，我一向喜欢劳动。在美国这麽多年，除了因为两个人都在上班，不得不为年幼的两个小孩雇用短期的保姆外，我们从未请过佣人。从屋内装潢布置清理到屋外一草一木的栽植修剪以及房屋的油漆等等日常生活杂务，我们都尽量自己动手而不假手他人。我发现，劳动不但满足了我身体的运动需要，对脑力也是个很好的调剂与刺激。

由于对劳动的喜爱，我从来没把胼手胝足的劳动者看成低人一等的人物。在我的人生天平上，一个清道夫的重量，不会理所当然地比一个科学家或一个政治人物轻。在专业范围内以及经济或社会地位上，清道夫当然不能同科学家或政治人物相比，但这并不表示在做为一个人的价值上，清道夫非比他们低下不可。他可能是个较好或较有爱心的儿子丶丈夫丶父亲丶朋友及同事，或一个较有操守丶不投机取巧丶不争权夺利丶不损人利己的好公民。只要他正直丶诚实丶认真并对社会做出贡献，不管他从事的是何种职业，都值得我的尊重与平等待遇。我永远无法忘记，多年前回台湾，一位做生意赚大钱的作家请我在一个大饭店里吃饭。陪同的有当地的几位作家朋友。才坐定不久，这位经常在文章里标榜自己多麽关怀平民，如何为普罗大众说话的作家，竟以一付大老板的姿态，大声地斥责侍者，只因他茶水递送得慢了些。我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後来听说他挟巨资到大陆去办什麽文学奖之类的，有朋友来信谈起，说不少人在骂他财大气粗。

不禁又想起许多年前，当我还在台北工专念书的时候，那位仁义道德与唾沫齐飞的教公民的教授。有一天我同一位同学徒步走过台北一座陡峭的陆桥，看到这位身强体壮的教授，正端坐在三轮车上用他那口官话大声斥骂那个满头大汗脚步蹒跚挣扎着用手往坡上拉的车夫，要他快走。天哪！天哪！一千个一万个天哪！

检视自己历年的作品，正式使用『劳动者』这词儿的，竟只有下面这首『劳动者的坐姿』的短诗，所以大概不够资格被称为『工人作家』或『乡土诗人』。但我对劳动者的感情确是真实而深切的。只是觉得既然劳动是每个人应有的习惯，实在没必要把它单独提出来标榜，或把它划成某一阶级的专利:


四平八稳的宝座
专为劳动後的休息而设

这位名正言顺的王者
却忸怩不安
侧着身子危坐
怕滴落的汗水
沾污
洁净的椅面



选录自《不为死猫写悼歌》，非马散文集，秀威资讯, 台北，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