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地英语
轉自CND26652,作者胡果威
人之初,开始接触英文,是在上海的童年。儿时与小朋友玩耍时,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英文,当时似懂非懂,跟着胡说,只是鹦鹉学舌而已。文革后上大学攻读英美文学,毕业后又到美国留学,随着知识的增长,方知儿时接触的所谓英文乃是地道的“洋泾浜”殖民地英文。
最为长篇大论的,当首推“爱的飞机马铃铛”。那是一种集体游戏,两个小朋友面对面手拉手举过头,形成一道假想的拱门,其余的小朋友排成队,后面的抱着前面的腰,首尾相接形成一圈。游戏开始,所有的小朋友便一起合唱:
爱的飞机马铃铛,马铃铛,马铃铛,爱的飞机马铃铛,玫瑰里停。
随着歌声,一串小朋友便鱼贯而入,依次从假想的拱门中钻过去。当唱到“玫瑰里停”时,假想的拱门便噶然落下,如一道闸门,将彼时正好钻到门下的小朋友锁住。
后来进了大学,听到了久违的曲调和旋律,方知道“爱的飞机马铃铛”原来是“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伦敦桥要塌下来),其歌词是: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伦敦桥要塌下来,塌下来,塌下来。伦敦桥要塌下来,我美丽的淑女。)
我晕,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哪是哪呀?想必是当年上海租界里洋人的孩子做的游戏,被华人的儿童剽窃,偏偏一知半解,食洋不化,于是就变成了“爱的飞机马铃铛”,这山寨版真够雷人的。
还有一种“斯达勃捉人”的游戏。一个小朋友追逐一群小朋友,快追上时,被追者将两手抱在胸前喊“斯达勃”,同时停下,便不可以再动了。如果被别的小朋友拍一下,便又被解救了。此处“斯达勃”的意思是停下,乃英文stop的译音。
球类运动也有英文。如打乒乓球,以每局11分为例,10平便是“球司”,源于deuce,意即此后必须连赢两球才能赢,于是11比10便是“温”,源于one,意即还剩一球。足球的守门员则叫“高尔”,源于goal。
在日常生活用语中,洋泾浜英文更比比皆是。奶油叫“白脱油”,源于butter,在上海方言中,“脱”与“涂、抹”同音,听起来就好像是一种免费的油,不涂白不涂,其实我童年时奶油是一种奢侈品;拷面包片叫“土司”,源于toast;汽油叫“该斯林”,源于gasoline;弹簧锁则为“司必灵”锁,源于 spring;日光灯一闪一闪地不启动,说明“斯达特”坏了,源于starter;夏天躺在“水门汀”地上睡觉会着凉,源于cement;螺丝上的垫圈叫 “华丝”,源于washer;便宜的劣质货叫“肮三货”,源于削价甩卖的on sale;不良少女叫“赖三”,源于lassie;鬼混叫“混枪势”,源于chance;上海话里用的最多的量词是“只”,给人一个机会便成了“一只枪势”;两人分享或分赃便是“两家头哈夫、哈夫”,源于half;洋人工厂里的工头则是“那摩温”,源于number one。
我1962年上中学时,中苏两党已经交恶,但是因为此前的十多年中共亲苏一边倒,造成中国缺乏英语教师,所以我还是搭上了俄文的“拉斯卡”(末班车,源于last car)。因为不懂英文,还以为许多洋泾浜英文是写不出来的上海方言。
第一次接触到香港的殖民地英文是在1960年。当时大陆适逢三年饥荒,在美国的叔叔托香港的友人给上海的姑妈邮寄食品、衣物。我还记得在姑妈家看到一个信封,寄件人地址是“窝打老道”,好像是居住在同一条街道上的邻居们在窝里斗,觉得路名好生怪异。多年后在香港经过九龙的油麻地,碰巧看见中英对照的路牌,方知是Waterloo Road,但是若改成“滑铁卢道”,广东话念出来便走了音。无独有偶,在“窝打老道”附近居然还有“亚皆老街”(Argyle Street),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香港的殖民地英文与上海的“洋泾浜”英文迥异,姑且称其为“油麻地”英文,以示区别。
香港人的崇洋媚外使我吃惊。1984年第一次到香港,说普通话被人白眼相待,还好我会说英文。但是说英文也有麻烦,尽管服务员对我必恭必敬,却笑里藏刀,毫不留情地宰我。近年来大陆开放港澳自由行,为两地带来了巨大的商机,港澳同胞才开始从表面上尊重大陆同胞。然而在一些高级的旅馆(如半岛酒店)和会所(如赛马会),服务员的第一句话通常还是英文,那些所谓的“上流”场所还雇有许多根本就不会中文的菲律宾或印度、巴基斯坦裔服务员。
在香港的日常生活中,英文无处不有。如公交车bus为“巴士”,水疗中心spa则为“士巴”,商店store为“士多”,烤面包片toast则为“多士”,可与上海的“土司”媲美。此外计程车taxi为“的士”,小费tips为“贴士”,乳酪cheese为“芝士”,老板boss为“波士”,看球赛ball则为粤英合璧之“睇波”,学生考试不及格fail为“废咯”,歪打正着的运气fluke则为“福咯”。
用译音来表达外来语本无可厚非,但是用粤语来译音却往往使人一头雾水。如:“三明治”成了“三文治”,公寓套房apartment斩头去尾便成了“柏文”,皆因“文”字在粤语里念“门”。还记得多年前看到“杯葛”一词,根据上下文猜测,误以为是“抵制”的文言文,便自责才疏学浅,殊不知原来是boycott的粤语译音,这扯不扯?。最妙的是“屈臣氏”,原文明明是Watsons,如何能发出“屈”的音来?后来到了香港才恍然大悟,原来“委屈”的“屈”在粤语里不念“曲”,而念“哇”。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因为不懂粤语而念白字多年,心里好“委哇”。看来除了读万卷书之外,还一定要行万里路。
在香港工作了近五年,每天在电梯里上下都可以听见白领精英们的精彩对话。越是高级的白领,在粤语里夹杂的英语就越多。“文档”是“法老”(file);发送文档则成为“三法老”,乃 send后面去掉了d;给你打电话则是“拷你”;“银行”是“班”,bank后面的k照例是不发音的;以此类推,“支票”是“切”,check后面的k也免了吧;融资炒股票的账户为“孖展”,源于margin;让我看一下则是“我take阿咯”,look后面当然是没有k的。更有甚者,“提供”居然瘦身成了“颇歪”,原来provide前面的r和结尾的de都没了。普通话有四声,听北京人讲英文,阴阳上去,抑扬顿挫的,已经够味了。粤语里有九个声调,外加六种调值,试想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买办,嘴里讲着九声六调的英文,何等威水?
香港回归虽已十多年,但在许多政府机构中,英文仍是两种工作语言之一。如香港的入境事务处,申请表格中英都有,来往的函件仍有全英文的。法庭的工作语言为中、英文,且律师和法官还在戴假发。我很纳闷,虽说英文在香港的学校里是必修课,且许多高中采用原版的英文课本,但究竟有几个香港人能够得心应手地用英文交流呢?
还记得有一次到香港殖民地象征的汇丰银行开户,接待我的那位年轻干练的柜员想必是大学毕业生。她看见我白领的衣着,便用英文接待我。因为开户文件是中文的,她便问我:“Can you see Chinese?”精确地直译过来就是“你能否看见中文?”但是我知道她的原意是“你能否看(懂)中文?”此处的“看”本应该是英文里的read,直译过来是“读”,而非see,后者是一个有关视力的问题,若视而不见,那就是有眼无珠了。
唉,本来都是炎黄子孙,却硬要憋着用英文来打交道,是为活受洋罪,其感觉就是一个字,累。2010-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