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ally posted by 小蚕 at 2006-6-14 03:16 AM:
糟了,抛砖变成引火了!我可答不上来。
老实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呢。对日本的了解很少,全部经历加起来,就是在美国的日本人手下打过一年多的工,又在东京上过两周的班。这么一点皮毛,根本不敢答这么大的问..
小蚕这几句话,我怎么说不出来?正是这个意思!
要了解日本人的“耻”和“荣”,需要看看武士道。明治维新以前几百年,日本处于战国时期,和中国的战国时期很像。武士们各为其主,武士道只是武士们的行为准则。明治时期,日本看到西方宗教的向心力,强化天皇神权,武士道遂成为全国的行为准则。鼓励追求荣耀,贬低生命价值。比如三岛由纪夫的小说,把武士道推向极致。他的《忧国》就是一例。我读的是英文版,网上找到了中文版,却没有注明译者。又很长,不过值得一读。
三岛后来也走了切腹的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自己没能完成这个野蛮痛苦的全过程,最后不得不依靠别人“介错”,砍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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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国 (1)
三岛由纪夫
一
昭和十一年①二月二十八日(即二·二六事件②突发后第三日),任职于近卫步兵第一联队的武山信二中尉,自事件发生以来,深为挚友参加叛军而懊恼不已,并对 皇军互残之情势必至无限愤懑,遂于四谷区青叶叶六号自宅八铺席③之室,以军刀剖腹自戕,夫人丽子亦自刃殉夫。中尉之遗书仅遗一言“祝皇军万岁”,夫人遗书 则为先于双亲亡故之不孝而谢罪:“身为军人之妻,必至之日业已来临”云云。烈夫烈妇之最后实有泣鬼神之气概。顺附:中尉享年三十,夫人二十有三,行华烛之 典尚不足半载矣。
二
参加了武山中尉结婚仪式的人自不必说, 仅仅看过新郎新娘结婚照片的人,也对这两位俊男美女的模样不断发出感叹之声。中尉身着戎装,左手拄着军刀,右手托着脱下的军帽,英武地站立着卫护新婚的妻 子。确是一副威风凛凛的相貌,浓密的眉毛和大睁着的眼睛,无不鲜明地显示出青年的纯洁和勇敢。新娘身着洁白的新婚礼服,其美丽无与伦比。柔和的眉下那圆圆 的眼睛,纤巧的鼻子,丰润的口唇,处处辉映着娇艳和高贵。怯怯地从新婚礼服袖中现出的手指,握着折扇,纤细地并放着,宛如葫芦花苞蕾。
两人自刃以后,人们经常拿出这张相片端详,感叹如此美貌绝伦的男女结合,往往孕含着不吉的东西。事后看来,或许是心理作用,觉得金屏风前的新郎新娘那澄澈的眼睛相互映辉,像是在注视着迫近眼前的死亡。
在媒妁之人尾关中将的关照下,两人在四谷的青叶町置起了新居。虽说是新居,也只是租借来的附带小院的三间旧屋。楼下六铺席和四铺席半的房间,日照都不充足。因此把二楼八铺席的卧室兼做了客厅,也没有雇女佣,丽子一守在家中。
因为是非常时期,免去了新婚旅行。两人的第一夜是在这个家中度过的。入睡前,信二把军刀搁在膝前,进行了军人式的训诫:作为军人之妻,须知丈夫随时可能 身亡。这一天也许明天到来,也许后天到来。你是否已有思想准备,无论何时到来,都不致惊慌失措?丽子起身打开厨柜抽屉,取出作为最珍贵的嫁妆而从母亲那里 得来的短剑,像丈夫那样,默然放在自己的膝前。就这样,他们达成了最为完美的默契,中尉再也没有试探过妻子的决心。
结婚数月以后。丽子出落得越发漂亮,宛如雨后的月亮一般澄明。
两人都有着非常健康而又年轻的肉体,因此,其激情的冲撞十分猛烈,不仅夜间,就是演习归来,中尉也会急不可待地脱下尘埃仆仆的军服,一回到家中,就把新婚的妻子拥倒在地。这样的事,早已不止一次了。丽子也积极地承受着这一切,新婚之夜以后大约一个月,丽子就品味到了其中的欢悦。知道这些后,中尉也很高兴。
丽子的躯体白皙、庄严,耸起的上的纯清和洁净,显示出强烈的拒绝,可是,一旦接纳了对方,小巢里顿时溢满了温馨。即便在床第之间,在愈加激烈的癫狂状态之下,他们也非常认真,甚至认真到了可怕和严肃的程度。
白天,在训练小憩时,中尉也思念着妻子,而丽子的脑海里,也终日浮现着丈夫的身影。独自一人时。看一眼结婚仪式上的照片,都会使她感受到幸福。仅仅几个月以前还陌如路人的男子,现在却成了她整个世界的太阳,对此,丽子早已感觉不到任何不可思议。
这一切都是道德的,都符合教育敕语中的“夫妇相睦”这一训导。丽子从未与丈夫顶过嘴,中尉也找不出任何可以的叱责妻子的理由。楼下的神龛里,供奉着伊势 神宫④的牌位和天皇、皇后两位陛下御照。每天清晨,中尉在出勤之前,都要和妻子一道在神龛下深深地低头祈拜,更换奉水,神木也总是光亮如新。这世上的一 切,都被严肃的神感所庇护,而且,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也都洋溢着震颤般的愉悦。
三
虽然斋藤内府的宅第就在附近,可是二月二十六日清晨,两人根本没有听到枪声。只是当那十分钟的悲剧结束之后,在黑暗中响彻风雪拂晓的集合号声,才惊破中 尉的梦境。中尉跳起身,默默地穿上军装,佩好妻子递过的军刀,向着天色未明的晨雪中的道路跑去。直到二十八日傍晚,他都没有回过家。
不久后,丽子从收音机广播的新闻里知道了这个突发事件的全貌。在这以后的两天里,丽子闭门不出,十分平静地度过了一人独居的生活。
在那个飘雪的拂晓。中尉什么也没说就跑了出去,丽子却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死的决意。如果丈夫这一去而不能生还,她也决心追随丈夫而去。丽子静静地收拾着身 边的物品。准备把几件女式便礼服作为遗物送给学生时代的朋友,在包和服的纸包上分别写上收件人的姓名。丈夫平日曾对他说起过:不要去想明天的事。因此,丽 子连日记也没有写,这样,也就失去了重读精心记述下的数月以来的幸福,然后付之一炬的乐趣。收音机的旁边,摆放着小巧的陶制狗、兔、松鼠、熊和狐狸,还有 小壶和小水缸。这是丽子所有的收藏品,不过,把这样一些物件作为遗物送人却不合适,而把它们特意放在自己的棺材里也不妥当。于是,这些陶制的小动物越发现 出茫然和无靠的神情。
丽子取过一只松鼠,放在手中端量着,在自己这种恍若眷恋孩子般的情感的远方,她仰视着丈夫所体现出来的如同太阳般的大 义。自己就要偷快地被那驾辉煌的太阳车拉去,并将成为死亡之身,但现在这几个小时里,却要独自沉浸在这种纯净的爱恋之中。不过,自己真正喜爱这一切,却是 在这很久以前。现在正爱着的,只不过是曾经爱过那些物品的回忆而已。所以,她的内心里洋溢着更加激烈、更加疯狂的幸福……而且,丽子从未用快乐之类的词 语,称呼过连想一想都会让她激动不已的、日日夜夜的肉体的欢悦。在二月的寒气中,她美丽的手指感受到陶制松鼠那冻冰般的触感。即使在这种时刻,一想到中尉 健壮的臂膀伸向自己的那个瞬间,在整整齐齐穿着的丝绸便装前襟的底摆下,丽子感到一股可以融冰化雪的热潮,正湿润着那块果肉。
在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死亡一点儿也不可怕,留在家中的丽子坚信,丈夫此时感到的、想到的、他的悲叹、他的苦恼、以及他所思考的一切,都完全和他的肉体一样,将把她引往惬意的死亡。她认为,自己的身体、将会安适地溶入丈夫思想里的任何一块碎片之中。
就在这种状态下,丽子倾听着每时每刻的新闻广播。知道丈夫几位挚友的名字已经列在举事者的行列里。这是死亡的消息。而且,她很清楚,事态将日益陷人进退两难的境地,敕命可能就要颁布,最初被看作是为了维新的这一举动,也将会被加上叛乱的污名;联队方面没有任何联络。在积雪的市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战 斗。
二十八日黄昏,丽子怀着惊恐的心情,听到一阵猛烈敲打大门的声音…她跑了过去,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大门。磨花玻璃外的身影虽然没有开口说活,可她非常清楚,那一定是丈夫。丽子从未觉得,这扇拉门的门锁竟是这样难以打开;钥匙抗拒着她的手,拉门越发不能拉开。
门刚一打开,将身体包裹在草黄色军大衣里的中尉,早已抬起溅满泥浆和冰雪的沉重的长靴,跨进大门里的水泥地。中尉关上拉门,随即又亲手旋上了门锁。丽子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您回来了。”
丽子深深埋下头去,可中尉却没有答理。他卸下军刀,正脱着军大衣,于是,丽于绕到他的身后去帮手。脱下的军大衣冰凉、潮湿,在太阳下散发出的马粪气味也 消失了。沉甸甸地压在丽子的胳膊上。她把军大衣挂在衣架上,抱着军刀,跟随在脱去了长靴的丈夫身后,来到了饭厅。这是楼下那间六铺席的房间。
在明亮的灯光下看去。未及剃刮的胡须覆盖了丈夫的面孔,憔悴得恍若陌人。他的面颊下陷,失去了光润和弹性。中尉心情舒畅时,一回到家中就立即换上便服,紧 催着开晚饭。可是,今天他却就那么穿着军装,盘腿坐在矮桌前,耷拉着脑袋。丽子想问一问是否该去准备晚饭,却终于忍住了。
停了一会儿。中尉这样说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帮家伙没来找我,大概是可怜我新婚不久吧。加纳,本间,还有山口,他们都是这样。”
丽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丈夫的朋友们——时常来家的那些生气勃勃的青年军官的面庞。
“说不定明天就会颁发敕命,那帮家伙将被加上叛军的罪名吧。我也只得指挥部下去攻打他们……我办不到!这样的事我没法办到!”
接着,他又说道:
“现在命令我轮换警戒,准许今天晚上回家住上一夜。明天早上肯定要去攻打他们。丽子,那样的事我可没法办到呀!”
丽子跪坐着,垂下了眼睑。她非常清楚,丈夫所说的只是一个死字。中尉的决心已定,每一句话都被死亡所证实,正因为这种证实是那样的阴暗和坚固,所以,话语中显出一股难以动摇的力量。虽然中尉在诉说着苦恼,可那里面却早已没有了犹豫。
但是,在如此这般了的期间的一段沉默中,却有着宛如白雪消融后的溪流一般的清冽。经历了两天以来漫长之后,在自己的家中,”面对着妻子姣好的面容,中尉这才在内心里感受到了安逸。因为,即使不用语言,他也早已明白,妻子已经领悟了他的言外之意。
“好吧!”中尉抬起虽然几天未眠,却仍然清澈纯净、炯炯有神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妻子的眼睛:“今天晚上我要剖腹!”
丽子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
那对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像就要迸发出很大铃声。她说道:
“我早就下了决心,请让我同您一块儿去吧!”
中尉觉得自己几乎被这种目光的力量所压倒。她的话语像胡言乱语一般脱口而出。中尉不明白,如此重大的许诺,为什么她竟会如此不经意地表现出来。
“行,一块儿去吧!不过,希望你把我剖腹一直看到最后。好吗?”
这么说过以后,两人的内心油然涌起一股猛然间获得解脱似的喜悦。
丽子被丈夫的这种巨大的信任所震撼。在中尉来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得影响他的死去。因而必须有人把他死去的过程看到最后一刻。为此,他选择了妻 子,这是他的第一个信任。虽然相约共赴黄泉,却并不先杀死妻子,而是把妻子的死,置于有已将无法知晓未来,这是第二个、也是更大的信住。假如中尉是个疑心 重重的丈夫。或许会像一般的殉情那样,选择首先杀死妻子的作法。
中尉认为,丽子说出“让我同您一块去吧”这句话,是教育的巨大成果。自己从新婚之夜,就引导着丽子,使她在这种场合能够毫不犹豫说出这番话来,这使得中尉的自恃得到了慰藉。他不是那种懒散、倨傲的丈夫,他认为,爱情不是可以自发说出的语言。
喜悦之情极其自然地涌上彼此的心头,相互对视着的面庞也在自然地微笑着。丽子觉得,新婚之夜仿佛又一次来临。
眼前似乎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只有一片自由、无垠的原野在扩展开去。
“洗澡水烧好了,您洗澡吗?”
“嗯。”
“吃饭吗?”
这本是一些极其平淡的家常话,中尉却几乎陷入危险的错觉。
“饭就不吃了,给我烫一点儿酒吧。”
“暧。”
丽子起身取出丈夫浴后着用的棉袍时,打开的抽屉引起了丈夫的注意。中尉起身走了过去,看着橱柜抽屉里面,整理好了的遗物包上写着一个个名字。中尉早己表 示出那样豪迈的死意。这时没有一点儿悲哀,心中溢满了温情。就像看到年轻的妻于孩子气地买来商品时的丈夫那样,中尉泛起了强烈的怜爱感,从后面抱住妻子, 吻着她的脖颈。
丽子感到脖颈被中尉的胡梢扎得酥痒。既然这种感觉还是现世的,那么。在丽子来说,它也就是现实的。可是,这一切不久就要消失, 这种感觉极其新鲜地浮现了出来。每一个瞬间都使丽子增添生气勃勃的力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重新醒过来。丽子的脚趾在布袜子里使着劲儿,承受着来自背后的丈夫的爱抚。
“洗了澡,再喝点儿酒之后……好吗?把二楼的床铺给整理一下……”
中尉在妻子的耳边这样说道。丽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中尉粗野地脱去军服,走进了浴室。丽子一面听着洗澡间里远远传来的溅水声。一面看着饭厅火盆里的火。做着烫酒的准备。
丽子捧上棉袍、衣带和贴身内衣来到洗澡间,询问水的冷热状况。在弥漫着的水气中,她朦朦胧胧地看见中尉正盘腿坐着剃刮胡子,濡湿了的背部上,健壮的肌肉随着手腕的移动而敏捷地蠕动着。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丽子站起身来忙碌着,随手做了一些酒菜。她连手都不抖一下,干起活儿来比以往更加麻利,心情也格外舒坦。尽管如此,内心深处却不 时闪过一种莫名的鼓动,如同远方的闪电,猛烈地一掠而过,随即消逝。除此以外,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中尉在洗澡间里剃刮着胡子,已经暖和起来的身体,完全 消除了无从排遣苦恼而引起的疲劳,虽然面临着死亡,却觉得充满了喜悦的期待。他隐约听到妻子正在忙碌的声响,于是,这两天里被忘却了的健康的欲望又开始萌发。
中尉确信,他俩决定去死时的那种喜悦,没有一点儿不纯的东西。当然,他们那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却觉得,他们这种不为他人所理 解的正当的快乐,受到了大义、神威、还有完美无缺的道德的庇护。两人对视着,相互从对方眼里看到正当的死意时,再度感觉到,他们处在任何人都无法打破的铜 墙铁壁之中,披挂着其他人无法染指的美和正义的铠甲。因此,在自己肉体的欲望与忧国的至情之间,不仅没有任何矛盾和冲突,中尉甚至把它们看作一个整体。
对着水气蒙蒙、爬上郁暗裂璺的壁镜,中尉伸过脸去,仔细剃刮着胡子。这张脸就要成为死人的脸。不能让它留下难看的剃痕。剃刮过的脸上,又重新辉耀着勃勃的生机,甚至都映亮了郁暗的镜面。这张明朗、健康的面孔与死亡的结合,说起来,竟含着某种潇洒。
这张脸就要成为死人的脸!这张脸确实正在从中尉所有中游离而出,成为死去军人的纪念碑上的面孔。他试着闭上了眼睛,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他已经变为看不见东西的人了。
中尉洗完澡后,光润的面颊上泛着青色的剃痕。盘腿坐在火势正旺的火盆旁。中尉知道,在忙碌中,丽子已麻利地整饰了面容。她的面颊清丽,嘴唇愈加湿润,丝毫没有悲哀的阴影。看到年轻妻子这种鲜烈性格的标志,他觉得自己确实选择了理应选择的妻子。
中尉喝干杯中的酒后,随即将它递给丽子。从未喝过酒的丽子温顺地接过酒杯,怯怯地送往嘴边。
“到这儿来!”中尉说道。丽子挪到丈夫身边,被斜抱在他的怀中,她的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浪,悲哀和喜悦的情绪像是掺进了烈酒。中尉俯视着妻子的面庞。这是自己在这个人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人的面孔,最后的女人的面孔。中尉以一种旅人就要离开永不会再度前往的土地时,注视着那儿美丽风光的眼神,仔细端详着妻子的面容。这张百看不厌的美丽面庞端庄而不失温和,双唇在柔和的力量作用下,微微抿合着。中尉忘情地吻着那片嘴唇。当丽子很快意识到这一切时,面庞上丝毫没有因为呜咽嘘唏而扭曲变形的丑态,却从紧闭着的眼睛的长长睫毛下,接连不断地渗出泪珠,闪着光亮由眼角处滚落而下。
不一会儿,中尉催促着去二楼卧室,妻子说洗过澡就去。于是,中尉独自去了二楼,走进被煤气炉烤暖了的卧室,在床铺上躺成一个大字。在这样等待着妻子到来的这段时间里,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他把双手交叉着倒扣在脑后,恍惚地望着台灯的光亮照射不到的天花板,现在,他正等待着的是死亡?还是那股疯狂感觉的快意?它们在那里相互重叠,中尉甚至觉得,肉体的欲望像是在面对着死亡。总之,中尉从未如此体验过全身的自由。
窗外响过汽车的声音,传来车轮溅起路边残雪的嘎吱声响,近处墙壁上回响着汽车的喇叭声……听到这些声响,中尉感到,在依旧往来忙碌的社会这个海洋中,只有这里如同孤岛一般屹立着。自己所忧虑着的国家,正在这个家宅的周围无垠、杂然地扩展开去。自己正是为了这一切而献身的。可是,自己就要以身相谏的这个巨 大的国家,果真会对自己的一死垂眼相顾吗?可以说,自己对此毫无把握。这里是没有壮烈的战场。是不能向任何人显示功勋的战场,是灵魂的最前沿。
楼梯上传来丽子上楼的脚步声,这所旧房陡直的楼梯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这种嘎吱声响令人依恋,中尉曾多次躺在床上等待着,倾听这美妙的嘎吱声响。当意识到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它时,中尉把听觉都集中在那里,试图让这宝贵时间里的每一瞬,都漾满那个柔软的脚跟发出的嘎吱声响。这时的时间辉闪着光芒,宛如宝石一般。
丽子的睡衣上系着两端结有穗子的和服腰带。腰带的红色在薄暗中显出淡淡的黑色。在丽子纤手的协助下,中尉的手刚一搭上去。带子就摇曳着飘落在铺席上。中尉把双手插入还没有脱去睡衣的妻子的两腋下,想要抱过妻子。当他的手指被腋窝里温暖的肌肤挟裹住时,中尉觉得指尖的感触,好像燃遍了全身。
不知何时,俩人在炉火的光亮前自然地赤裸了身体。
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是他们的身心和躁动的心房,都为这“最后一次”而激动不已,好像这“最后一次”的文字,被一种看不见的墨汁,写满了他俩全身的各个角落。
中尉搂抱过贞烈、年轻的妻子吻着。两人的舌头在对方滑溜的口中的每一处相互舔索着,他们感到,一种没有丝毫征兆的死的痛苦,如同灼烤着感觉的铁板,被煅烧得赤红。尚未感觉到的死的痛苦,这个遥远的死的痛苦,锻打着他们的快感。
“看到你的身体,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让我好好看看你!”中尉说道。
接着,他把台灯的灯罩掀向外侧,一片灯光洒在躺卧着的丽子的身体上。
丽子闭起眼睛躺在那里,低低的光亮,清晰地映照出那庄严、白皙的肉体上的起伏。中尉出于微微的利己意识,庆幸自己不会亲眼看到这个美丽的肉体毁灭时的景况。
中尉要把这些难以忘却的美好情景尽可能地铭刻在心上,一只手抚弄着妻子的头发,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一吻着目光所及的处所。富士山形状的冷静的额际,淡淡的眉下被长长睫毛守护着的紧闭着的眼睛,纤巧而挺拔的鼻子,从厚薄适宜的端庄的口唇间微微闪着光亮的皓齿,柔软的面颊和小巧伶俐的下颌……这一 切使中尉联想到了娇好的死容,他不断地用力吮吸着丽子很快就要亲手割断的那个洁白的喉头,使那里现出了微微的红色。他又回到了妻子的唇际,轻轻地压住她的 口唇,让自己的嘴唇如同一叶荡漾着的轻舟一般在那唇间蠕动着。中尉一闭上双眼,世界就恍若变成了摇篮。
随着中尉的目光所至,他的口唇也在忠实 地描仿着。那高高起伏着的上,宛如山樱蕾苞一般的乳头,被中尉噙含在唇间,变得越发硬实了。手臂由胸旁的两腋下平缓地泻流着美丽,它所特有的浑圆向着手腕的方向逐渐细小下去,形态竟是那样的精巧,它的端际,是结婚仪式上握着折扇的那些纤细的手指。在中尉的唇边,一根根手指头羞怯似的躲藏在各自的荫影里…… 从胸脯向腹部移去,是浑然天成的细窄处,柔软而富有弹力,预示着由那里向腰部漾展开去的丰富的曲线,显现出没有丝毫不洁感的肉体那真实的的韵律。远离灯光 的腹部和腰部上的白皙和丰润,像是溢满在大盆里的牛奶,凹陷下去的肚脐显得格外清新,恰如刚刚被一颗雨滴猛然洞穿而过的新鲜的痕迹。在暗影愈加浓密的处所,丛生着柔软而敏感的阴毛,像是散发出幽幽香气的鲜花被烤焦了似的郁香,随着这不平静的身体不停息地颤动,一点点地向周围逸放出它那越来越浓的香气。
终于,丽子用一种异常的声音说道:
“让我看看……也让我最后一次好好地看看你!”
这样强烈的正当要求,以往从未由妻子的口中流露过,这句一直谨慎地隐藏到最后的话,终于像是迸发似的说了出来,于是中尉温顺地躺了下去,把身体交给了妻 子。丽子晃动着白皙的身体娇柔地坐起身来,准备像丈夫爱抚自己那样去回报丈夫。她为这种爱欲所陶醉,伸出两根白嫩的手指。在凝神仰望着自己的中尉的眼睛上 不停息地抚摩着。使它们闭合了起来。
丽子的眼睑泛出一片绯红,面颊被涌上的血流灼烤着,她不胜怜爱地紧紧搂抱着中尉那留着短发的脑袋。丈夫的短发扎痛了她,挺刮的鼻子也凉冰冰地埋了进去,鼻息暖暖地呼在上。她挪开丈夫的脑袋,注视着那张英武的面庞——威风凛凛的眉毛,闭上的眼睛,俊秀的鼻梁,紧紧抿合的嘴唇……在灯光的映照下,泛出青色剃痕的面颊辉耀着柔和的光泽。丽子顺序依次吻着粗壮的脖颈,健壮有力的肩头,如同两块挚合在一起的盾牌似的壮实的胸脯,以及粉红色的乳头。胸肌发达的两肋处,落下浓浓荫影的腋窝里,密密地腋毛散发出郁暗的气味,在这种气味的甘甜之中,溢满了青年的死的真实感。中尉的肌肤泛着一种麦田般的光泽,所有地方地肌肉都毫不掩饰地显现出清晰的轮廓,腹肌的折皱下,露出一眼朴素的脐窝。丽子看着丈夫这张生机勃勃、紧绷着的肚皮,这张被茂密的体毛覆盖着的谦虚的肚皮,想到它就要被凄惨地剖开,感到无限怜惜,不由得泣伏在上面狂吻着。
躺卧着的中尉感觉到了妻子流淌在自己肚皮上的眼泪。越发增加了勇气,剖腹时无论多么剧烈的痛苦,他都决心忍受。
可以想象,在经历了这么一番周折后,他们俩品味了何等极至的欢悦。中尉精神抖擞地爬起身子,用健壮有力的胳臂,抱过因泪水和悲哀而绵软无力的妻子的身体。两人疯狂般地相互蹭擦着左右面颊。丽子的身体颤抖着。两人被汗水濡湿的胸脯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年轻、美丽的肉体的每一处都融合在了一起,简直不可能让他们再度分开。丽子喊叫着,由天堂坠向地狱,又借助翅膀,从地狱直冲上令人眩目的高高天际。中尉气喘嘘嘘,如同一名长驱直入的联队旗手……就这样巡游了一番之后,又立即溢满了情意,于是两人再度相携,毫无倦色地一气攀上了峰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