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叶
陈 十
一
华扬瞥了一眼,只见她的书页上画了不少绿杆杆,知道那些是她认为重要的句子,不由得撇了下嘴。巴枯廷Mikhail Bakhtin的狂欢节之说Carnivalesque那么简单,至于画那么多道道吗?女孩子,头发长,见识短。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发言就说傻话。你当这是开舞会吗?就知道梳理头发!你应该花时间来梳理你的思想,这儿是博士班的课程,就你这水平,怎么混得过去呀?华扬心里暗自说道。
不过,她的头发的确美!金灿灿的,亮得耀眼。尤其当她穿着红毛衣的时候,散开的披肩长发在她左顾右盼时从前胸滑到后背,又从后背滑到前胸,仿佛清风吹雨洒在萨窦纳的红岩上。第一次上课,华扬就因她那金发,她那红毛衣,她那左顾右盼的眸子而神游象外,噢,萨窦纳!在亚利桑娜碧绿的平原上,突兀地长出两个巨大的山包。那次去游览,适逢一片乌云飘来,微风将雨雾婆婆娑娑吹洒下来,被西斜的阳光映照得金晃晃的,第一次让华扬知道什么叫金雨。他伫立在山脚下看呆了,身边没有雨,山顶裸露的暗红色布满皱褶的圆圆的岩石却沐浴在金沙般的雨雾中,让他想到希腊神话中宙斯化为金雨入塔,与妲娜成其好事……“华扬,巴枯廷认为当代的狂欢节和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描写的狂欢节有什么不同?”
华扬正在浮想联翩,没有听清楚教授的问题。教授以为他一个外国人,英语不好,没听懂,特意放慢了速度,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华扬的脸红了,似乎受到羞辱一般,他激动地答道:“除了狂欢节这个名称以外,两者几乎没有什么相同之处。巴枯廷认为,与拉伯雷所描写的狂欢节相比,当代的狂欢节徒有其名,只不过把室内的化妆舞会搬到街上去走走,全然没有以前的狂欢节那种颠覆作用:让巴库斯的精神通过葡萄美酒流入每个人的体内,使人们癫狂起来,用奇形怪状的面具和服装掩盖自己的社会地位,把平日的矜持、傲慢、谦卑、恭顺统统抛到一边,无论你是王公贵族,还是仆役农夫,在狂欢节时一律平等,可以不顾平日的规矩和礼节,任意疯癫,把压抑已久的怨气撒放出来,就像今天人们听摇滚乐一样。实际上,摇滚乐才体现了巴枯廷的狂欢节之说……”一连串雄辩的妙语如同泉水一样涌上来,汩汩地流淌。华扬和很多人不同,通常寡言,一碰到挑战,精神就亢奋;一亢奋,就滔滔不绝、出口成章。平时挖空心思也想不出来的话语,这时候自己就突突地朝外涌,仿佛他的机智多半都储存在肾上腺里。
这回答给教授和同学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对华扬这么个其貌不扬的留学生开始刮目相看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次上课,她都坐在华扬身边。时不时小声问他个问题,都是只言片语就可以回答的简单问题。华扬有问必答,她总是报以甜美的微笑。可华扬却与她保持距离,总是简洁而礼貌地答复她,心中甚至还有点不满,抱怨她打搅了他的宁静和专注。
今天,华扬又情不自禁地偷看她了。她从来不化妆,但总是那么美丽、那么撩人,尤其是她耳垂上的黑痣,比什么耳环都更吸引华扬的目光。她今天并非特别漂亮,而是因为她特别勤快,一边听讲,一边不停地在书页上画着。可惜,教授提到的重点恰恰是她事先没有画过杠杠的段落。一堂课下来,她那本书好几页都差不多完全涂绿了,华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什么?”她问道。
“瞧你这书页,都绿了。以后我可就叫你绿叶Greenleaves了,叶通页嘛(Leaf also means page)!”
“好啊!”她满不在乎地答道:“听上去满像绿袖Greensleeves的。”
华扬知道那是一首古老英国民歌里的绝情美人,刚吟了两句歌词,绿叶便接过去,大大方方地唱起来:
哎,我的爱人,你对不住我,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如此无情地把我抛闪在一旁。 To cast me off discourteously.
我爱你爱得那么深那么久, For I have loved you well and long,
和你在一起我就欢乐无疆。 Delighted in your company.
绿袖啊,你是我的喜悦。 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绿袖啊,你是我的宝藏。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绿袖啊,你是我欢娱的源泉,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绿袖啊,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女郎。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歌真是要唱的!华扬的吟诵虽然流畅,但与绿叶的清唱相比太单调了。她唱得真投入,轻重缓急,运用得恰到好处。她的歌喉,说不上甜美,甚至有点儿沙哑,但极负感染力,每个音节都充溢着情感,似乎这支歌是为她写的,尤其是用美音唱出的cast一词,口张得更开,音发得靠前,真比英音更加表现出遭到轻贱的味道。
“你唱得够专业的!” 华扬忍不住赞叹道。
“那当然了,我是专业歌手嘛!”
“是吗?在什么乐团演唱?”
“我自己的乐队,我弹吉他,马修是低音,大卫是鼓手。”
“真的?你们乐队叫什么?” 华扬惊奇地问,他不知道这一班十一个学生中竟有三个音乐家。
“就叫《狂欢节》,所以我们才来听这门课。以后也许要改名为《绿叶》了。”她的音调降下来,仿佛有点伤心,又透着一丝嗲。
“别、别、别,千万别改,别听我瞎扯。” 华扬歉疚地说。
“嗬,你还当真了,绿叶顽皮道:“我也认真了,偏要改!说正经的,你那次讲得好极了。真的,你提到摇滚乐时,我的心一动。可不是嘛!教授越讲,我越觉得他是在发挥你的观点。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不就是我们每月一次的演唱吗?”绿叶骄傲地宣称。
“咳,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还从来没听过一次摇滚乐音乐会呢。”
“是嘛?”这回轮到绿叶吃惊了:“那你还没生活过呢!下星期六我们演出,你可一定得来。”
二
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和嚎叫般的吼唱把学生活动中心的每个角落都塞满了,要不是绿叶拽着华扬,他非逃出去不可。那位披头散发的男歌手不仅声嘶力竭地用嗓子,而且不遗余力地扭动、走动、跳动;那么剧烈地运动,华扬觉得他随时都可能把他上下翻飞的吉他摔碎。台下的疯狂一点不亚于台上,人们都跟着扭,拍巴掌,跺脚,随着歌手一道唱啊、吼啊。这哪里是欣赏音乐?简直是发泄,撒酒疯,歇斯底里!
“你快活吗?” 绿叶的嘴贴着华扬的耳朵大声问道。
“快活?我都快震死了!”
“哈!哈!哈!” 绿叶开心地笑道:“你会死而复生的。这可比性还棒!”
华扬的嘴角动了动,没说什么。
“我该走了,” 绿叶嚷道:“再过两个就该我们的了。你在这儿等我。”
在舞台的强光下,华扬才看见绿叶的金发染青了两缕;松松垮垮的黑毛衣几乎盖住了臀部,她那紧绷绷的牛仔裤膝盖那儿还破了。往日教室里的淑女风姿全然不见,今晚她整个儿一个流浪女模样。演唱前,她对大家说:“这学期我们选了门文艺批评理论课,其中包括巴枯廷。你们知道他说什么吗?对了,狂欢节的学说!这一个月来,我们尽在教室里讨论狂欢节了。我告诉你们说吧,真没劲!今儿晚上,咱们玩真的,一块儿庆祝狂欢节!”
顿时,欢呼声、口哨声响成一片。绿叶当心一划,四弦齐鸣,声若裂帛。那气派,不让须眉。众人安静下来。马修弹拨了几声低音提琴,大卫的鼓跟着敲响,声音不是很大,好像在孕育着什么,绿叶弹起吉他,轮指娴熟,琶声犹如溪水冲击鹅卵石般流淌出来……华扬闭上眼睛,恍惚中仿佛在听塞高维亚演奏西班牙小夜曲。嗯,这还差不多,要是能坐下就好了。刚想到这儿,鼓点急促起来,绿叶开口了:“你哟——”这一嗓子,持续了足有半分钟,由低到高,最后直挺挺地停留在降E大调上,惊涛裂岸般,简直把人的灵魂都喊出来了。人们沸腾了,跟着嚎起来。绿叶又唱:“我要你哟!”这是短促有力的一句,犹如刀切斧剁,大家也跟着唱道:“我要你哟!”两三个回合后,绿叶开始摇滚起来,歌声、吉他声、低音提琴和鼓声,还有台下的吼叫应和声混为一团。华扬听不大清楚唱的是什么,没关系,反正大家就是在一起宣泄。那气氛、那情绪是一致的,是明白无误的 ,每个人都借着强烈的节奏、疯狂的旋律,敞开心扉、冲消块垒、释放能量。华扬虽然也跟着微微晃动、低声哼唱。但他的心却更沉重了,他无法融入这群快乐的人,这热烈的场面让他感到格外孤独。
八九年,华扬一家棒打鸳鸯散:他只身来到美国,妻子去了法国,儿子仍在中国,由他父母帮助照管。妻与子都想来美国,申请过,都遭到拒签。三年了,华扬和妻子每天相互写日记信,每个周末给儿子打越洋电话。华扬感到儿子越来越需要父亲,妻子却与他渐行渐远。近来信疏了,电话打过去,半夜了,却找不到人;华扬想象着各种可能性。对妻子往日千般妩媚的回忆曾帮助他度过那么多难眠的夜晚,如今,这回忆却让他失眠、愤怒,恨不得杀死各种假想的情敌。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骑摩托车时,他甚至想到,索性往左边一拐,撞上那辆大卡车结束这痛苦的生活算了,兴许还能从保险公司给儿子赚来一笔赔偿。
“哈,你在这儿!” 绿叶突然冒了出来。
“你可回来了!我的耳膜都快破了,我要走了。”
“我跟你走。”
华扬提议去酒吧,他以为这是摇滚乐的传统。再说了,绿叶辛辛苦苦唱一气,应该犒劳犒劳。以听众的反应来看,她演唱得很成功,也该庆贺一番。但绿叶要华扬送她回家。绿叶一跨上华扬那辆本田金翅的后座,就自自然然地搂住他的腰,丰满的胸部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了。三年了,华扬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女性。不是他没有机会,但他总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一家分为三处,如果他跟别的女人有染,那简直是双重的背叛。随着摩托车的颠簸,绿叶的乳房在他背上一轻一重地挤压、揉搓着。华扬觉得喉咙干燥,他想开快些,颠簸大些,更明显地感受绿叶柔软的前胸,又不想早些到她家,结束这亲密的接触。他多么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头,就这样载着绿叶,一直开下去!
“就是这所房子,门口亮灯的。对,可以停在这儿。进来坐会儿,好吗?你不是说要庆祝吗?我有啤酒。”
理智告诉华扬该说晚安了,但他身不由己地跟着绿叶进了那间小房子。
“喝什么?海纳肯还是黑啤?我就有这两种。”
“黑啤。”
“正好,黑啤太冲,我不喝,也没有别人喝。”
“那你买它干嘛?”
“不是我买的,是我前任男友买的。”
“为什么分手?”
“同样的老故事,” 绿叶耸了耸肩:“他想控制我。我是一只自由鸟,谁也休想抓到手!”说着,绿叶唱起《卡门》里的哈巴涅拉,伸手拉着华扬在狭小的客厅里一边唱着,一边跳起探戈。歌舞结束,他们同时立定;面对面,很近,很近,绿叶明亮的眼睛迷茫了,她合上双眼。华扬轻轻地亲吻她那长长的睫毛覆盖的眼帘。绿叶扬起脸,没有涂口红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微微开启了。华扬低下头,亲吻那鲜艳的橘瓣,他感到湿润、温热的舌尖在他唇间游走。他的嘴唇也张开了,迎接着绿叶的热吻……一股电流冲上脑门,令华扬晕眩:“噢,咪咪!”他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妻子的小名。
“谁是咪咪?”
“我妻子。”
“我知道你是结了婚的,可是她不在这里。”
“对,我们三年没见面了,可我还是习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对不起。”
“没事儿,我以前也老叫初恋情人的名字。我懂,那不是故意的。给我讲讲你妻子吧!” 绿叶拉着华扬在双人沙发上坐下,她自己像小猫一样舒舒服服地蜷缩在旁边,把头枕在华扬怀里。
华扬告诉她自己如何在十七岁时与咪咪相爱,十年后结婚,婚后两年生子,四年后八九民运,家分三处……
“哇,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总带着一丝忧郁。你就没找个伴儿吗?”
“没有,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这句话刚一出口,华扬就觉得不对劲。
“有什么对不起的?” 绿叶并没有不悦,但是认真地辩道:“你这样也太有违自然了。我们还以为你清高,看不起人呢。谁知道你有这么多苦楚!”
她坐起身来,搂着华扬的脖子,亲吻着。华扬大恸,他感到绿叶的关爱,抱紧了这善良的姑娘,深深地长久地吻她。他们的呼吸急促起来,口舌交缠着,绿叶的胸脯起伏着,越来越紧地压在华扬身上。“触摸我,”她喃喃道,把大毛衣从头上一把撩出去,甩在地上,掺杂着两缕青色的一头金发纷乱地散落在深红色的亵衣和雪白的肩头上。华扬惊艳道:“你好美呀!”怜香惜玉地用手背轻触她的肌肤,用手掌揉抚她的乳房,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低沉地感叹:“我的女神,你真美啊!你的皮肤像缎子一样光滑!”
“你的呢?让我也感受你的。”他们互相帮助脱下衣服,火热的上身紧紧地贴在一起、摩挲着、挤压着。华扬含吻了绿叶带黑痣的耳垂,把她推开一点,把头埋在她胸前,吸吮她的乳豆,同时轻轻地捏着另一个。乳豆挺起来,像两颗鲜红的草莓。绿叶开始呻吟了,一手抚摸着华扬的后背,一手插入他浓密的头发,把他的头更紧地挤在自己的丰乳上,堵住了他的鼻翅,几乎使他窒息。终于,华扬移开头颅,大口地喘着气,他抱起绿叶,走入卧室,把她轻轻放在床上。很快,俩人赤裸地搂在一起。绿叶已经湿透了,可是华扬不举。绿叶伏下身去,“不!”华扬把她拉起来:“没有用,我需要时间,需要熟悉你。新婚之夜,我也没有做成。”
“什么?你对妻子难道还不熟悉吗?”绿叶不解道:“别跟我说你们相爱十年都没上过床,一直等到结婚!”
“真的没有,不骗你!回想起来,我们也太傻了,耽误了多少大好时光啊!可我们那代人,都那样。”
“那,多久以后你才熟悉你妻子了?” 绿叶顽皮地强调了“熟悉know”这个词,华扬知道她是用圣经里的含义。
“第二天就好了。”
“那好,我等到明天。”
“不用等,”说着,华扬伏下身子。
三
酣睡醒来,华扬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看到身边呼吸均匀的绿叶,他才想起昨夜的经历。天哪!这简直如梦如幻。这是华扬第一次和咪咪以外的女人亲密,奇怪,他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愧疚。这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那么简单,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这有什么不妥。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对吗?碍着第三者什么事了?不,绿叶才是第三者。这对绿叶公道吗?要是咪咪来了,绿叶怎么办?要是咪咪知道了,我们的婚姻岂不就毁了?不让咪咪知道,那我不就得永远生活在谎言中?永远负疚?一向思维清晰的华扬,此刻迷惑了,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他跳起身来,去冲了个澡。
回来时,只见绿叶半坐在床上,洁白的床单遮挡住她的下体,上身微斜,倚着乳白色的羊皮床头,凝视着华扬。晨光透过白纱窗帘铺洒在她白皙的胴体上,宛如一段古罗马的雕像。华扬走到她身边,愣愣地端详这完美的雕像。绿叶莞然一笑,雕像活了,裴格梅廉雕凿的美女活起来时一定就是这样的!华扬围在腰间的浴巾动了动,绿叶伸手把它拉开,浴巾滑落地上,华扬雄姿勃勃地立在她面前。“你熟悉我了!” 绿叶笑道。
两人再次拥抱在一起,亲吻着,抚摸着,绿叶一寸一寸地吻遍了他全身。华扬跃跃欲试,几番被她隔开:“别急,反正我也不去教堂,我们有的是时间。” 绿叶反复逗弄他,直到她自己忍耐不住了,才把华扬按倒在下面,坐上去,开始摇滚。华扬感到自己在她火热的体内愈来愈大,愈来愈坚挺,他抓住绿叶垂悬在面前的乳房揉搓,捏着她鲜红的草莓。绿叶摇滚得越来越剧烈,突然,她趴下来,一对滚圆的乳房在华扬胸上压扁了,她夹紧双腿,体内在抽搐着,双眼紧闭,嘴里不再呻吟,一口咬住华扬的肩胛。与此同时,华扬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出来。世界消失了,他们眼前一片黑暗,冥冥中,似有数颗金星在流曳,把黝黑的苍穹切割成各种不规则的几何图形。两道白烟冉冉升起,飘荡穿行在这些图形之间。渐渐地,白烟弥漫开来,布满天庭,苍穹由黑变灰变白,天亮了。华扬和绿叶活了过来。
“你让我死过去了!”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说。交流了一下“死”中所见,他们惊奇地发现刚才各自的经历竟然如此相像!
“以前我只听说过小死,”绿叶娇憨道:“还是法文la petite mort,可从未经历过。”
“我也没有。”
“你们中国话管它叫什么?”
“丢。哈佛大学的汉楠Patrick Hanan教授把它译作spent,可我觉得,还是直译为lost更恰当。刚才我的魂儿好像丢了似的,飘在躯壳外面。”
“准确极了!我觉得那道白烟就是我的灵魂。以前,我要是幸运,最多也就是spent,浑身酥软。今天,我丢了,我的魂儿都出壳儿了!”
“有摇滚乐好吗?” 华扬顽皮地问道。
“好多了!你知道吗,摇滚就是从性交动作来的?”
“就是在公众场合演示人类最私密的行为;就是性的升华,庆祝生命最原始的动力;就是狂欢,在庆典中超越一切人类社会造成的差异和隔膜;就是反叛,用粗犷的歌喉、自由的乐曲和狂野的动作反叛一切权威和经典。”
“我爱的就是你这本事!” 绿叶扑到华扬身上,亲吻他的胸膛:“你的英语比我们都好。”
“那怎么可能?我说英语有口音。你别给我灌迷魂汤了,我的魂儿好不容易才回来。”
“我是说你讲的内容。你怎么学会这样讲话的?比我写出来的还精彩。你说的可不是巴枯廷书里的话,你比他讲的棒多了。”
“还不是昨晚跟你们学的。你们是在生活,我只是观察生活,而生活与我擦肩而过。直到昨夜,我才体验了生活。告诉我,你为什么挑了我?”
“中国人,”绿叶挤了下眼睛:“我以前从来没有过。”
“猎奇,是不是?” 华扬假装生气了。
“当然不是,”绿叶搡着他的肩头坚决地否认,华扬笑了。
“不过,也有点儿是,” 绿叶找补道:“你知道吗?我们都想要你呢。”
“你说的我们是谁?我有什么好的?长得不好看,还比你大十几岁。”
“你脸庞的轮廓很分明,嘴角特迷人,尤其在你滔滔雄辨时。但最迷人的是你的自信、知识和风度,你不知道那有多么性感吗?我第一堂课就爱上你了。可你对我爱答不理的。” 绿叶柔软的小拳头捶打着华扬的胸膛。
“你还没回答我,你说的我们是谁啊?”
“不告诉你!你还想找她们啊?”
“有你,我谁也不需要了。”
“咪咪也不要了吗?”
“是她不要我了。”华扬给她讲了他们的日记信和近来的电话。
“你好像在怪罪她。你不至于要让她为你守贞三年吧?如果你真爱她,有人关心她,让她快活,给她你给不了的愉悦,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我没有那么高尚,” 华扬感叹道。
“所以我不会结婚。没有人会那么高尚,人总是要互相控制,要求别人忠诚。我做不到,也受不了。”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Life is precious/Love more valuable/But for freedom/Both are dispensable.”
“说得好极了!你怎么什么都能说得这么好?”
“你要是活到我这把年纪,会比我说得更好。我不过多读了几年书。那是匈牙利诗人裴多斐的诗,中国人都知道的。”
“嗯,我什么都不知道,光唱歌了,没时间读书。”
“你不是也在读博士吗?不认真念书怎么行。”
“不,我是在读硕士,只是因为这门课的课程介绍让我感兴趣才来听的,没想到这么难!不过,值了,我得到了你。”
“拿到硕士后干什么,想要接着读博士吗?”
“我不是那块料。毕业后,我要去纽约。我们还有四个月时间。” 绿叶热烈地吻着华扬,亲昵地说:“我又想和你一起丢了。”
四
法国的信越来越稀疏。一天,华扬在妻子的信中竟然读到关切,说两个星期没有接到他的信了,问他是否出了什么事。华扬才明白自己也疏懒了,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心已波澜不惊了,不再有那些邪恶、凶狠的念头了。终于,妻子提出分手。华扬回信,平静地表示同意。
这四个月让华扬和绿叶魂销魄散。当然,肉体的快乐是短暂的,灵魂出窍的极乐更是瞬间的,而且越来越少。他们依偎在床上,更多的时间是交谈。绿叶的问题无穷无尽,华扬每回答一个问题,就会引来二、三个新问题。他当然不是有问必答,但他不知道的,总会去查。受益的也不仅是绿叶一人;华扬三年没有知心人可与之交谈了,虽然一直和妻子写日记信,有些话,单方面写,没有思想的火花碰撞,很难深谈;现在这闸门一打开,他可就口若悬河了。绿叶又跟他一个专业,而且是绝佳的聆听者,不仅认真听,还不时地插入个问题,激发着华扬,很多想法都是在这种时候形成的,并写入了教授要求的论说文。后来,他的论文还用了不少这时说的原话。他们心心相印,灵魂吻合了。
“嫁给我吧!”在一次灵魂出窍又吻合后,华扬恳请道。
“不!我是不会嫁人的,连你也不嫁。”
“可我们在一起这么好!”
“真要是结婚了,就不好了。婚姻是悲剧,爱情只是序幕。”
“嗬,你也会引经据典了!”
“近墨者黑嘛,” 绿叶笑道。
“嫁给我,我会高尚,我会宽容,我会给你空间,绝不干涉你的生活。我只请求你不走,不去纽约。”
“你看,你已经在干涉我的生活了。我是不会结婚的,我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我是个流浪女,你知道的。大学毕业后,我这是第一次在同一个城市住了两年,感谢你帮助,我还要拿到硕士学位了。可我要走,去格林尼治村,去芜德斯多克。除非你愿意跟我走,但是不,那会毁了你,浪费你的才华。没准儿唐·何塞杀死卡门的悲剧还会在我们身上重演。现在甜甜蜜蜜地分手,以后也许还会有重逢的喜悦。” 绿叶第一次在华扬面前一连气说了这么多,华扬无言以对。
临走前,华扬送她一枚小巧的玉雕项链,是两片局部重合的绿叶,仿佛是两颗交叠的心。她送给华扬一盒录音带,是她自弹自唱她改编过的那首古老的英国民歌。绿叶说他们摇滚歌手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从来不演唱别人的歌,不用别人的曲子,但她为华扬破了回例。歌儿唱得同样情深意长,但远不似原来那么悲切,而且歌词改得比原来更加合辙押韵:
哎,我的爱人,别误解我, Alas, my love, don’t get me wrong,
也不要长久地把我放在心上。 To love me so devotedly.
我爱你爱不了那么深那么久, For I can’t love you well and long,
尽管和你在一起我欢乐无疆。 Though I take delight in your company.
绿叶虽然是一段真情, Greenleaves was a love affair.
绿叶却要离你去往远方。 Greenleaves must take a leave.
绿叶你到处都可以找到, Greenleaves was everywhere,
绿叶不配做你的嫁娘。 And you deserve better than Greenleaves.
2007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