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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热尔维丝不愿意办婚宴。何苦花钱呢?再说,她内心里感到有几分愧疚,她觉得似乎不该在全区里炫耀他俩的婚事。但古波却嚷嚷说:不能就这样草草结婚,哪怕全家聚一聚吃些东西呢!而她并不怕本区的人嘲笑!唉!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下午大家出去兜一圈,随便找家小饭店,吃些兔肉就行了。自然饭后也用不着音乐了。在各自回家睡觉前,大家再碰碰杯,仅此而已。
锌工半开玩笑半当真地竟说服了热尔维丝。因为他保证并不把此事当儿戏。他会让聚会适可而止,不让来宾恣意妄行。他预备在教会街的奥古斯特的银坊酒店里请客,只是一个小型聚会,每人只花销五法郎。奥古斯特是个做小本生意的酒商,他的酒钱还算公道,他的店后院里的三棵槐树下面有一个不大的舞场,大家在二楼聚餐,挺有情趣。他用了十天的功夫,到金滴街他姐姐家住的那座宅院里邀请宾客,有玛蒂尼先生、洛蒙茹小姐、戈德隆太太和她丈夫。他甚至说服了热尔维丝,邀请了他的两个哥儿们“烤肉”和“靴子”。“靴子”的酒量是大了些,但他能在席间插科打诨,所有的人都在聚餐时邀他出席,当他一气吞下十二磅面包的时候,酒店老板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的。热尔维丝也就答应请她的老板娘福克厄太太和博歇夫妇,他们都是好人。这样算下来,总共十五个人,这也就足够了。人太多了,总会有磕头碰脑的事发生。
然而,古波并没有钱。他虽然不求奢华,但也执意当一回堂堂的新郎官。于是他向老板借了五十法郎。他用这五十法郎先买了结婚戒指。这个值十二法郎的戒指是罗利欧替他设法用批发价买来的,只花了九法郎。尔后,他在米拉街的一家裁缝店里定做了一件礼服,一条裤子,一件马甲,也只付了二十五法郎的定金;他的漆皮鞋和高顶礼帽还能将就。手头上还留着十法郎,他打算作为与热尔维丝请客的费用。两个孩子还没算在内。此外最后所剩的六法郎刚刚够为穷人祝福办一场弥撒的费用。当然,古波并不愿意把这六个法郎送给教堂里那群黑心的老乌鸦,用不着去填饱他们的馋嘴。但是,没有弥撒的婚礼,无论如何也会不成体统的。古波还亲自去教堂付价还价;当他与一个身着脏道袍,像奸商一般爱财如命的老教士争执了一个小时后,真想用耳光教训他。那老教士一面说上帝不高兴保佑他的这门亲事,一面又让了价,要了他五法郎。这样总算是节省下了一法郎。于是古波的腰包里还剩了一个法郎。
热尔维丝也自然想打扮得利落些。婚期定下来之后,晚上她总得加些班,竟也攒了三十法郎。她很想买那件在鱼市街看到的短外套,标价是十三法郎。她买了那件衣服,后来当她打听到福克尼洗衣店里有个洗衣妇死了,她丈夫要卖掉她的一件蓝色呢外套,便花了十法郎买了下来,比着自己的身材改好。剩下的七个法郎还可以买一副棉手套,一朵玫瑰花,那是预备插在帽子上的。她又给大儿子克洛德买一双鞋,亏得孩子们的衣服还能将就着穿。热尔维丝四个晚上没合眼,把所有的东西都洗干净,甚至连内衣和袜子上的小洞也精心地缝好。
终于,星期五的晚上来临了,这是大喜日子的前夜,古波和热尔维丝干完活儿回家后还一直忙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各自就寝前,两人在她的房里坐了一个钟头,俩人沉浸在事情办妥后的轻松之中。他们虽然拿完主意并不为街区人的议论所动,但仍然尽心尽力地操办着这件喜事,最后,真是筋疲力竭了。当他们互道晚安时,都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但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现在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古波的证婚人是玛蒂尼先生和“烤肉”;热尔维丝提出也请罗利欧和博歇。六个人不声张地去市政厅和教堂即可,并不要前呼后拥拖一长串人。而新郎的两个姐姐也申言留在家中,说是用不着她们到场,只有古波的母亲落了泪,说她只有提前离开家躲到大家不知道的角落里……结果大家只好答应也带她一起去。集合的时间是午后一点钟,地点自然是银坊酒店。在酒店吃过酒后,就去圣德尼郊外野餐,可乘火车去,完事后就沿着大路步行回城。这些娱乐预备得倒还完美,虽然不是饱食山珍海味,倒也充满情趣,显得诚恳亲切。
星期六一大早,古波摸了摸兜里的那一枚法郎,不觉心里不安起来。他细细一想,出于礼貌也应该在晚饭前先请证婚人们喝一杯酒,吃一块火腿什么的才合乎情理。再说,说不准还会有什么意外的开支。一个法郎实在少得可怜。于是他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博歇太太家里,请她去吃晚饭时带着他们俩,他自己一路子跑到了金滴街,硬着头皮上楼向罗利欧借了十个法郎。唉!真难张口借钱呢!他明明知道要看姐夫的脸色,果然他嘀咕了好一阵,还发出冷笑,最后,也才借给他两枚五法郎的银币。古波只见姐姐低声的话语:“看吧,这下可开头了……”
市政厅的婚礼是十点钟开始。天气晴朗,太阳炙透了马路。为了不惹人注目,新郎、新娘、母亲和四个证婚人分成两部分走着。热尔维丝挽着罗利欧的胳膊走在前面,玛蒂尼先生挽着古波的母亲与他们走在一起。约莫二十余步之外,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走着古波、博歇和“烤肉”。三个男人身着黑色礼服,脊背撑得溜圆,摆动着手臂。博歇穿一条黄色的裤子;“烤肉”则把衣领扣到了颈口处,却没有穿马夹,领口处只露出领结。只有玛蒂尼先生身着后摆呈方角的大礼服;行人们都停住脚步看着他挽着身子肥胖的古波妈妈蹒跚而行的步态。古波妈妈戴一条绿色的披肩和一顶黑色的帽子,帽上系着红色的缎带。热尔维丝显得温情似水,快活动人,身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上身被一件紧身外套包裹着。笑盈盈地听着罗利欧在谈笑;尽管天挺热,罗利欧却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外衣。热尔维丝总是在转弯时做做侧过头去向古波莞尔一笑。古波穿着新衣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着光,这使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所有的人都走得很慢,来到市政厅时仍然提前了整整半个小时。市长竟还迟到了,所以直到十一点钟才轮到他们。大家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等待着,仰视着高高的天花板和庄严的墙壁,低声地交谈,办公的差役不时地走过,他们尽量把椅子向后移动些,以示礼貌。但都窃窃私语,骂市长是个懒骨头,说他一定在他金头发女人家享受治疗风湿病般的按摩,忘了时间。或许是把典礼缎带卖钱吃了。但是当市长到来的时候,他们仍旧毕恭结敬地站了起来。他们被告知重新落座。于是,他们目睹了三个婚礼仪式,他们都是中产阶级的人士,新娘们都披着纯白的婚纱,伴娘们腰间系着挑好的带子,后面簇拥着成群的先生和夫人们,都在30岁上下,举止端庄大方。随后,有人叫到古波和热尔维丝,可险些误了婚礼,因为“烤肉”此时却不见了。博歇从屋外楼下的广场上寻到他时,他正在吸着烟斗。他嘟囔说别人瞧不起咱们,咱们穿着太寒酸了!市长依照程序,先读了婚姻法律条款,提了些问题,在五花八门的证件上签了名,草草收了场。大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无可奈何,仪式内容竟被省去了大半。热尔维丝有些目眩,心像被什么揪了起来。一个劲地用手帕掩着双唇。古波妈妈流着热泪。各自都在注册簿上签了名,字写得既大又不甚工整,新郎不会写字,只得画了个十字。每个人掏出四个铜币施舍给穷人。当差役把结婚证递给古波的时候,热尔维丝碰了碰古波的胳膊,他只得掏出五个铜币付给差役小费。
从市政厅到教堂的路很好。路上男人们喝着啤酒。古波妈妈和热尔维丝喝着掺了水的杨梅酒。大家沿着一条长长的马路走去,太阳光直射在地面上,没有一丝黑影。一个仆人正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等着他们的到来,当他把众人引进一个小礼拜堂时,气冲冲地质问他们可否轻视神圣的宗教,为何跚跚来迟?一个教士大步跨了进来,板着脸,发黄的面颊上透着菜色;他前面是一个身着肮脏的白袍的教徒。教士匆忙地做起了弥撒,省去了大段的拉丁文祝词,他一会儿转身,一会儿又弯下腰,时而又伸开双臂,却始终用眼睛斜视着新婚夫妇和证婚人。新婚夫妇在祭会前举棋不定,不知什么时候该跪下,何时该站起来或者坐下,只得听任那个教徒摆布。而证婚人们为了遵守礼仪,始终站着,古波妈妈向身旁的一个女人借了一本弥撒经文,她又哭了起来,泪洒在经文上。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弥撒终于做完了。此时教堂里来了不少教士,把椅子搬得哗啦作响,好像是要在祭台的前面布置好准备开个盛会,因为能听到外面的扎彩工匠的用锤子钉彩绸的叮当声。在小教堂的深处,仆役正在扫着地上的尘土。教士板着面孔在两个严肃的弥撒的间隙,用他那双干枯的手在热尔维丝和古波的头顶上匆匆地摇晃了两下,像是替上帝撮和了这对年轻人。大家在更衣室的婚礼登记簿上签了字。当热尔维丝重新回到大门外的阳光下面时,她停下来急促地喘吁了半晌,好像刚刚结束了奔跑似的。
“行啦!”古波勉强笑了笑说。
他晃动着身子,找不出什么逗乐的话说;然而,他仍加了一句:“你们瞧!事情还算顺利。他们没两下子就完事了……就像在牙医的诊所里似的,连叫一声‘唉哟’的功夫都没有!让我毫无痛苦地完了婚!”
“对,是的,干得挺不懒,”罗利欧却冷笑着搭腔,“五分钟就草草收场,一生的大事……回就这样!可怜的‘杨梅酒绅士’呀!”
四个证婚人都拍着锌工的肩膀,古波倒是满不在乎。此时,热尔维丝正含笑拥吻着古波妈妈,她眼里噙着泪,哽咽地回答着古波妈妈的问话,她说:
“您别担心,我会尽力做好,即使有什么不妥,也不会是由我引起。当然,不会那样的,我真希望和他一起幸福美满……好在,事情已办完了,对吧?该是我俩共筑爱巢的时候了。”
这样大家都朝银坊酒楼走去。古波挽着妻子的手臂,俩人走得飞快,嬉笑着兴奋异常,竟超过证婚人们二百步之遥,既不看房屋,也不瞧行人和车辆,旁若无人地前行。街上的喧嚣声像钟声一样震动着他们的耳膜。当大家都来到酒店后,古波马上要了两瓶酒,一些面包和火腿,大家坐在楼下的一间带玻璃窗的小屋里,既没有盘子,也没铺台布,大家只顾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当他看到博歇和“烤肉”胃口挺大时,就又叫了一瓶酒和一块干酪,古波妈妈说她不饿,胸闷得吃不下什么东西。热尔维丝却渴极了,喝了好几大杯水,里面掺了点红葡萄酒。
“我来付钱,”古波说着立即走到柜台前,付了四个法郎另五个铜币。
此时,已是午后一点钟了。宾客们陆续来了,福克尼太太是最先来的,她穿着一件生丝印花长裙,颈上系着粉红色的领结,头戴一顶小帽,帽上拥满了鲜花。随后来到的是洛蒙茹小姐,她身材瘦俏,总穿着那件始终不变的黑色长裙,也许睡觉时她也是穿着它的,接着是戈德隆夫妇,丈夫浑圆、呆重的身体,似乎稍微一动就会把棕色的上衣绷开似的;妻子也是身材宽大,腹部突出,显出她怀孕的身子,紫色的裙子紧绷在身上,显得越发浑圆了。古波说大家不必等待“靴子”了;“靴子”会在去圣德尼的路上赶上大家的。
“瞧好吧!”罗拉太太一进门就嚷开了,“马上就要来场大雨啦!一会儿可有热闹好看啰!”
她招呼酒店前的众人去看那空中的乌云,这云是从巴黎的南面飘过来的。罗拉太太是古波的大姐,高头子,神态冷峻,有些男子气,说话带着鼻音,她穿一件肥大而不合身的褐色长裙。裙上有许多长长的飘带,竟像一只刚刚出水的瘦狗似的。她摆弄手中的阳伞竟像在耍着一根棍子一样。她同热尔维丝接吻之后,又开腔道:
“你们想不到吧,街上刮着热风……扑到脸上火烧火燎的。”
大家纷纷说早料到会有一场大雨。当大家走出教堂的时候,玛蒂尼先生已经看出天气变了。罗利欧则说昨夜三点钟起,他脚上的鸡眼痛了起来,让他无法人睡。再说,闷热的天气已有三天了。
“嗨!眼瞧着雨就下来了!”古波站在门前耽心地瞅着天空说道,“就等我姐姐一个人了,她一到,我们马上就走。”
罗利欧太太确实迟到了。罗拉太太刚才经过她家时,邀请她一起来,但正碰上她正在束胸带,两个人争吵了几句。罗拉太太凑近古波耳边说:
“我再也没理她,自己先来了!她脾气真大!……您一会儿瞧瞧就明白了!”
大家只得耐心地等候了一刻钟,人们在酒店里踱着步,与那些进来在柜台上喝上一杯的顾客们擦肩摩背,互相拥挤,博歇、福克尼太太、“烤肉”还不时地离了众人,走到街上,仰头望着天空。天并没有下雨,但黑云压顶,旋风骤起,卷起了白色的尘土扑面而来。第一声雷响之时,洛蒙茹小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挂在大镜子上面的时钟:已经是一点四十分了,古波忽然叫了起来:
“好!来了!天使们落泪了!”
一阵暴雨冲洗了街道,街上的女人们都双手拎起裙脚匆匆而行。正当大雨如注的当尔,罗利欧太太终于气喘吁吁、怒气冲冲地到了,但她却在酒店门口直发急,因为雨伞没能收拢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
“谁见过这样的事!到了门口却淋了我一身雨!刚才我本想回到楼上,脱了衣服不来了。如果那样做倒是对了!……呵!多好的婚礼!我先前说过,应把时间改在下星期六。瞧,不听我的话,老天下雨了!好呀!这是报应啊!”
古波竭力归劝她,她却置之不理。裙子要是被淋坏了,她弟弟又不会另买一件赔她!她穿一件黑绸女裙,腰被紧紧地箍着,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钮扣被绷得深陷下去,窄小的胸衣把她的肩膀裹得结结实实,裙子也裁得十分窄小,紧裹着大腿,只能迈着碎步行走。在场的妇人们都翘起嘴望着她,对她的装束显出嗤之以鼻的神情。她却对坐在古波妈妈身旁的热尔维丝视而不见。她叫过罗利欧,向他要了一块手帕,坐在酒店的一个角落里,专心地把衣服上的雨珠一滴一滴地拭干。
这时候大雨忽然停止了。但光线极暗,几乎像在夜晚一般,铅色的空中不时划过闪电的亮光,“烤肉”笑着搭腔说,不一会儿定有教士下凡为你俩做洗礼。此刻,狂风暴雨大作,整整半个小时大雨倾盆,雷声隆隆响个不停。男人们站在酒店门前望着灰色的雨幕,街道积满了雨水,雨点打在积水上泛起阵阵水花。妇人们则胆怯地坐在那里双手掩着眼睛。谈话停了下来,大家的喉咙似乎有些发紧。博歇有意说了一个笑话,说这雷鸣声是圣坡得在天上打的喷嚏,竟没有惹人发笑。当雷声渐渐远去之后。人们又开始显出不耐烦的情绪,他们对这场雨恼怒不已,攥紧拳头向着空中的乌云诅咒着。此时,天空已变为灰色,细雨连绵不断。罗利欧太太嚷了起来:
“两点多钟了!总不能都睡在这里吧!”
洛蒙茹小姐提议仍然到乡间去,但人们想到必须在护城河边停留时,不由地说着;“路可难走啊!草地上也恐怕不能坐呀;再说,这雨一时半会儿看来停不了,或许又会来一场瓢泼大雨哩。”古波远远地看见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安然地在雨中走着,他便嚷了起来:
“如果‘靴子’在圣德尼街等着我们,还真不会在阳光下中暑!”
一句话惹得大家笑了起来。但不快的气氛又渐渐漫延开来,终于按捺不住。总得定下来该做什么:这样大眼瞪小眼,愣等着吃晚饭总不是办法。于是,人们面对淅淅沥沥的淫雨,花了足足一刻钟绞尽脑汁想法子消遣。“烤肉”提议打纸牌,博歇是个风流坏坯子,他提议玩一种有趣的游戏,叫每人供认自己的隐私;戈德隆太太提议到克里尼昂库街去吃葱饼;罗拉太太希望听大家讲故事;戈德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安,他认为这样呆着蛮好,只希望立刻去吃晚饭。每个人提议的时候,大家都要争论一番,都生气地说:真没劲!这样会让大家打瞌睡!那样不是把我们当小孩看了吗?当轮到罗利欧说话的时候,他的建议却十分简单,他只希望大家散步去拉雪兹神父街,如果还有时间,还可以进去参观艾鲁依斯和阿贝革尔的坟墓。此时,罗利欧太太耐不住性子了,便发作起来,说她要走了!她必须这样做!难道她是在开玩笑?不,不,她十分不情愿吃这样的婚宴,宁愿回自己家去。古波和罗利欧只好拦住了门。她又说:
“你们让开!我说我要回家,听到了吗?”
最后,丈夫终于使妻子息了怒。古波走到热尔维丝身边,只见她始终安静地在角落中与她婆婆和福克尼太太一起谈着话。
“您呢,没有什么建议吗?”古波对她说话还不敢用你称呼。
“嗨!大家说什么都行。”她微笑著作答,“我是个随和的人。出去也好,不出去也好,我感到都一样。这样挺好,我没什么要求。”
确实,她脸上透着安详和快乐的神色。自从宾客来了以后,她都用轻柔动情的语调与之交谈,显出很有理智的样子,不去加人人们的争执之中。当大雨倾盆之时,她圆睁着双眼望着稍纵即逝的闪电光亮,好似在这闪光中远远地看到了她未来的命运一样。
到了这会儿,玛蒂尼先生还未开口。他倚在柜台的旁边,大礼服的下摆分开了叉,保持着做老板的自尊气度。他干咬了许久,大而有神的眼睛转了又转,说:
“喂!我们可以到博物馆去……”
边说,边摸着下巴,眨着眼,征求众人的意见。
“博物馆里有古董、绘画,可看的东西挺多。能长知识……也许有些展品大家还没见过呢。唉!该去看看,哪怕就这一回!”
众人们相互对望着,探寻着彼此的反应。是的,热尔维丝、福克尼太太,甚至博歇都没参观过,其他人也是如此。古波也只记得像是在某个星期日去过一次,但也印象模糊。正在大家迟疑的当尔,罗利欧太太也许是出于对玛蒂尼先生身份的器重,赞成这个贴切而又适当的提议。大家既然豁出一天时间,又穿戴整齐,何不参观些东西,也长长见识?大家都点头称是。此时,天还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向酒店老板借了些雨伞,蓝的、绿的、栗色的,都是顾客遗忘在此的。于是,大家便动身奔了博物馆。
大家向右转弯,从圣德尼区向巴黎市区走下去。古波和热尔维丝仍然走在了众人前面,他们走得飞快,与大家拉开了距离。此时,玛蒂尼先生挽着罗利欧太太,由于腿脚不方便,古波妈妈留在了酒店里。后面走着罗利欧和罗拉太太。博歇和福克尼太太,“烤肉”和洛蒙茹小姐结伴而行,最后是戈特隆夫妇。总共十二个人,在人行道上一字长列。罗利欧太太对玛蒂尼先生说:
“唉!这和我们毫不相干!我向您起誓。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把她搞到手的,要嘛就是我们知道得太多了!但是我们说不上话,不是吗?……我丈夫不得不给他买了结婚戒指。今天早上,刚刚爬起床,就被他们借去了十个法郎。否则,说是婚事就办不成了……这新娘竟没带来一个亲戚参加她的婚礼!她说过有个姐姐在巴黎,听说是干卖熟肉营生的。怎么也没请她来呢?”
她顿了顿嗓子,指着热尔维丝,这时候热尔维丝正从有坡度的人行道上,自上而下地蹒跚迈步,更显出她的跛腿。
“您瞧!即便可以说……嗨!她是个瘸子!”
“瘸子”的叫法竟一下子传遍了这群人。罗利欧不冷不热地笑着说该这样叫她。但福克尼太太却为热尔维丝辩护,她说这也太损人了,热尔维丝是那样清纯,而且于起活儿很卖力。罗拉太太的话里却充满了许多风流隐语,她把热尔维丝的那条瘸腿称做“爱情之腿”;并说有许多男人喜欢这种腿,问她为什么,她都不予解释。
大家出了圣德尼街,穿过大马路。排成串的汽车挡住了去路,他们等待了一会儿;随后,他们走在了一条泥泞难行的街道上。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大家撑起了雨伞;男人们躲在擎着的破旧雨伞的下面,女人撩起了裙脚,走在两边的人行道上,彼此在泥泞中相距更远了。此时,街上的两个无赖相互用粗言秽语对骂;有些散步的行人奔了过来;有些商店里的伙计隔着橱高玻璃,踮起脚尖看着热闹。在那被雨水浸湿了的暗灰色的街道上,在那纷坛的人群中,这队成双成对的行列,人们的衣衫上都溅满了水渍,尤其是热尔维丝的深蓝色裙子、福克尼太太生丝印花裙子,博歇的黄色裤子上也满是水渍。他们身着节日盛装而显出的严肃神态,使古波发亮的礼服和玛蒂尼先生的大礼服相形之下,似乎是要去参加狂欢节般的滑稽可笑。至于罗利欧太太华丽的装束,罗拉太太浑身上下的飘带,洛蒙茹小姐打着皱的裙子,看上去参差不齐,活像穷人穿上了旧衣店的豪华服装。尤其是男人们头顶上的礼帽更是令人捧腹,这些已藏在黑暗的衣柜中太久而变色的帽子,形状怪诞。有的太高,有的过宽,有的很尖,帽边也是奇形怪状,有卷着的,有平直的,也有太宽或太窄的。当人们看到那最后一幕场景时更让人忍俊不禁,梳羊毛女工戈德隆太太那件刺眼的紫色裙子下面高高挺起的肚子,显然是一个怀孕许久的女人。这伙人从容前行,不紧不慢,似乎以被别人注目为乐趣,听到路人取笑之声倒觉得蛮开心。其中一个无赖指着戈德隆太太嚷了起来:
“瞧呀,那新娘!唉!真霉气!她竟怀了这么大的一颗果呀!”并用手指着戈德隆太太。
所有的人都哄然大笑,“烤肉”回身对那无赖说,这孩子长得结实。戈德隆太太笑得最厉害,这并不是不体面的事。相反,倒有许多女人走过来的时候还斜目望着她,似乎也想与她一样哩。
人群又走到了克列里街,随后走到了玛耶街,到了胜利广场之后,稍许停留了一会儿,新娘左脚的鞋带散了,在路易十四的铜像前系紧鞋带,成双成对的人们拥在她后面,等着她,却对着她露出的小腿肚发出阵阵窃笑。末了,走下“田野叉路”街后,卢浮宫博物馆到了。
玛蒂尼先生十分客气地请求大家允许他为大家引路。
卢浮宫太大了,大家说不准会迷路。他呢,他却认得参观的好去处,因为他常常与一位艺术家一同来参观,他是一个聪慧的年轻人,有一家纸箱店买了他绘的宣传画贴在箱上招览顾客。来到首层大厅,这是阿西里陈列厅,大家不由地打了个小小的寒战,哟!这里可一点也不暖和,简直像个地窖!他们成双结对地向前走着,仰着脑袋,眨着眼睛,审视着巨大的雕塑。黑色的大理石神像,却是埃及的古物,还有畜类一样的神怪,半是猫相,半是女人相,脸同死人一般,瘦鼻,唇厚。人们觉得这一切都十分丑陋。现在人们做出的石工活儿比这好多了。一种腓尼基文的碑刻令众人惊讶,他们从来不曾读过这般艰涩难懂的文字,真是难以想象。此时,玛蒂尼先生和罗利欧太太已经来到二楼楼梯口,他在圆弓门下对大家叫道:
“都到这儿来吧。这些作品算不了什么……应该去二楼看看。”
毫无修饰的楼梯透着几分庄严,令他们也不由地严肃了起来。一位标致的看守穿着红色的背心,佩着金色的袖章,似乎在楼厅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这使众人更为激动。当他们走进法国荣誉厅时都怀着崇敬的心情,尽量地缓步而行。
于是他们满目金辉,在一间间的小展厅里不停地浏览着绘画展品,目不暇接地凝视着掠眼而过的作品。但要真正看懂,除非在每幅画前琢磨一个小时!多么壮观的画呀!一眼望不到头!真是价值连城。到展厅尽头,玛蒂尼先生突然叫众人止步,停在“墨杜萨之伐”前,还讲解了画的寓意主题。所有的人都被画嵌住了心,一动不动,沉默无语。当大家重新前行时,博歇概括了总的印象:这画真是棒极了。
在阿波罗厅,那地板使众人赞叹不已,镜面一样光洁的地板,凳子脚都被反射得真真切切。洛蒙茹小姐竟闭上眼睛前行,因为她感到好似在水中漫游。大家朝戈德隆太太嚷着要她站稳脚,因为她有身孕。玛蒂尼先生向众人指着天花板上的绘画和描金花饰;然而仰酸了脖颈也无法分辨出它们的奥妙所在。还未进到方厅之前,玛蒂尼先生指着一个窗子说:
“这就是查理九世对民众射击的阳台。”
玛蒂尼在队伍末尾招呼着大家,他把手一挥,指挥大家在方厅中央停住了脚。如同在教堂里一样,他用半大声音喃喃自语,说这里的画都是传世佳作。大家在厅里绕行参观。热尔维丝问起“嘉娜的婚礼”的主题是什么,大家都吵吵说没把主题标在画框上,真是不应该。古波在“若贡德”前停下了步子。因为他觉得画中的若贡德与她的一位姑母有些相像。博歇和“烤肉”盯着画中的那些****美人,相视而笑,尤其是打着瞌睡的安蒂奥的两条大腿,使他们心旌摇曳。最后面的戈德隆夫妇感动异常地凝视着墨里约所作的“圣母像”,丈夫张着嘴,妻子双手捧着肚子。
众人们在厅里看完了一圈儿,玛蒂尼先生还想让他们再看一遍;这是难得的机会。他对罗利欧太太格外照应,也许是由于她穿一件丝裙的缘故,每当她询问他时,他都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庄重态度回答着。她对蒂母的“情妇”颇感兴趣,她觉得那女人的金黄色发型与自己的十分相像。玛蒂尼说这女人就是美女费罗尼,是亨利四世的情妇,并说安比丘剧院还把她编进一出戏演出呢。
接着,人们走进一条很长的画廊,这里展出着意大利与佛兰德学院派的作品。前后左右布满了画,有圣贤,有男子,也有妇女,都是些令人难以看懂的面孔;黑暗的背景,变黄的禽兽,混杂其间的人物,零乱纷呈的颜色,让人们看得头昏脑胀。玛蒂尼先生不再说话了,引着众人缓缓前行,大家紧随其后,扭着头,眼睛向上望着。数世纪的美术珍品在这班没有见识的人群圆睁的双目中掠过,原始派的轻描写笔法,威尼斯派的辉煌绚丽的色调,荷兰人奢华的生活场景和美丽的景色、灯火,都好似过眼烟云。他们倒对那些摹仿古画的匠人们感起兴趣。那一个个坚在人群中的画架旁,画匠旁若无人地在作画。有一个老娘登在一架很高的梯子上,挥着一把刷墙的排笔,在一块极大的画布上涂抹着,使众人颇感新奇。此时,人们渐渐传论开说有一群新婚的人来卢浮宫参观。于是有些画匠咧着笑嘴围了过来;有些好事的人坐在凳子上等着看热闹,那些人看上去舒适地坐在那里。守卫人员则咬住嘴唇,忍住要脱口而出的笑话。参加婚礼的人群似乎已经疲惫了,失去了恭敬的仪态,拖着带着鞋钉的皮鞋,使地板发出咚咚的响声,再也无法顾及静洁的大厅的严谨气氛了。
玛蒂尼先生却不声不响地安排着参观内容,他径直走到卢邦斯的“大节日”面前。他始终未开口,只是指了指那画,眼角显出一丝窃笑。女人们看到那幅画之后不禁叫出了声来。她们调转身去,满脸赤红。男人们却拽住她们,众人开始取笑,并研究那些猥亵的细节。
“你们瞧!”博歇说,“这可真是值钱,一个在呕吐,那一个却在撒尿,还有哪一个,嗨!就是那一个……嘿!这里还算干净!”
“我们该走了吧。”玛蒂尼先生说话时,对自己的成功非常自得;“这里已没什么好看的东西了。”
大家重回原路,再次经过四大厅和阿波罗厅。罗拉太太和洛蒙茹姑娘抱怨了起来,说她们的腿实在是抬不起来了。但是,玛蒂尼先生要带着罗利欧去看古代首饰的展品。他说首饰展品就在近旁的一间小展厅里,他闭上眼睛也能找到。然而,他却走错了路,他领着大家穿过了七八个展厅,这些厅都是空荡无人,十分冷落,厅里有些与其他厅一样的玻璃展柜,柜里摆着许多破旧的坛子和一些丑陋的泥塑偶像。众人们打着寒战,显露出极度的厌恶情绪。当人们正在另辟蹊径之时,却走进了一个漫画展厅,这样又一场漫长的参观开始了,因为漫画素描厅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绘画展品都陈列在靠墙的玻璃窗下面,看上去似乎并不十分精彩。玛蒂尔先生着实是迷了路,但他却不肯承认。于是当走到一处楼梯口,又叫众人再登一层。这次大家是在海军馆中巡视了仪器、大炮、地图、轮船模型,其中的有些大船真有些像孩童的玩具。约莫走了一刻钟,又来到一处楼梯口,当大家走下楼梯,眼前竟又是那些漫画,于是众人都傻了眼,只得任意瞎闯起来;然后,最终那一对对的男女仍然排列整齐,跟在了玛蒂尼先生身后。玛蒂尼先生一面擦着额上渗出的汗珠,一面发着怒气,他怪管理人员改变了展厅的位置。各厅的守卫人员和参观的人群都惊奇地望着这群人走过。终于,大家腿酸了,意懒了,喧哗声四起,却把那挺着肚子的戈德隆太太甩在了后面。
“要关门了,关门啰!”守卫人员大声喊叫着。
这样人险些被关在了博物馆里,幸亏一个守卫人员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出口处。随后,大家来到了总出口,从存衣处取了雨伞,才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玛蒂尼先生这时才醒悟过来,说自己确实领错了路,刚才本应向左拐弯,现在他记起首饰展厅就在左边。大家都强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坚持参观让自己长了见识。
四点钟敲响了,离吃晚饭还有两个小时,人们决定散会儿步打发时间。妇人们都十分疲劳,都想找地方坐一坐,但都没有一个人肯作东请大家进咖啡馆。于是,人群沿着河岸前行。此时,天空中已泼下一阵雨,雨势很猛,虽有雨伞,但好人们的衣服还是被淋坏了。罗利欧太太每见一滴雨珠打在丝裙上,她的心就收紧一下。于是她建议到“皇家”桥下躲雨。如果大家不去,她就一人独自下去。大家都认为是个好主意。哟!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妇人们把手帕铺在地上,坐下来休息,撇开着双膝,两手拔些石缝中的青草,眼睛望着奔流的黑水,像是来到了乡间。男人们寻着开心,高声鼓噪,让对面的桥拱传来回声。博歇和“烤肉”轮翻对着空中发出辱骂声,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猪猡!”当对面传来回声,人们都哄笑起来。后来他俩的喉咙都喊哑了,便捡些石子儿打起水漂儿,此时,雨已停了,但大家觉着这地方挺舒适,竟没了去意。塞纳河里漂来许多油腻的水,其中夹杂着旧瓶塞菜叶和其他污物与桥洞下阴暗的水混在一起,打着漩涡,又翻腾荡漾开去。此时桥上面的公共马车,出租马车穿梭而行,全巴黎像是笼罩在嘈杂声中,他们从桥下的两侧向上望去,只能看见车顶,像是从井底观天一样。洛蒙茹小姐却感叹一声;如果此处有绿叶映衬,会使她回忆起1817年陪伴一个青年男子在马尔奈河畔散步的往事。这个年轻人甚至至今还使她伤感不已。
这时候玛蒂尼先生示意让大家起身。他们穿过了杜勒里公园,几个滚木环和玩气球的孩子扰乱了这几对男女组成的队伍。众人们来到了旺多姆广场,注视着巨大的铜柱,玛蒂尼先生为博得女人们的欢心,他提议登上圆柱眺望巴黎全景。这提议挺新奇。是的,对,该登上去,在上面一定叫人欢笑不止。再说,许多人还从未离开过平地。他们对登高远望一定十分感兴趣。
“能相信那‘瘸子’用她那条腿敢冒险登高吗?”罗利欧太太说。
“我嘛,”罗拉太太说,“我很情愿上去,但是不愿意让男人跟在我后面。”
于是,大家开始攀登。在狭窄的螺旋形楼梯里,十二个人鱼贯而上,手摸着墙壁,脚下是陈旧的楼梯踏步。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时,大家齐声哗然哄笑起来。女人们不时地小声吵嚷,原来那些先生们乘机搔她们的胳肢窝,捻她们的腿。这些娘儿们也真傻,为何要嘁嘁喳喳地嚷呢?让人联想到老鼠的叫声哟!再说,这也无妨;先生们知道适可而止,不会逾超道德的规范!接着博歇想出一个笑话,众人们便随声附和,呼唤着戈德隆太太,还问她的肚子上来了没有,像是担心她留在了途中。想想看!如果她被卡在什么地方,上不来,也不下去,岂不塞住了柱子里的通道,别人怎么下去呢?众人嘲弄着怀孕妇人的大肚子。竟笑得前仰后合,笑声让整个柱子似乎也振动起来。博歇更是余兴未尽,又说这烟囱般的柱子会让人变老,怎么也不到顶呢?难道要走到天上去吗?他又想法去恐吓女人们,大声说柱子在摇晃。这期间却一直未听到古渡的声音;他一直跟在热尔维丝的后面揽住她的腰肢,她也由古波摆布。忽然间,大家来到了柱子顶端的明亮处,众人着到古波正在亲吻热尔维丝的脖子。
“好啊!你们可真懂规矩!不怕难为情!”罗利欧太太说着并显出替他们害羞的表情。
“烤肉”似乎在生气,低声说:
“我正在数柱子里的楼梯踏步,让你们一嚷全完了!”
玛蒂尼早已登上了柱顶的平台上,指点着古迹让大家看。福克尼太太和洛蒙茹小姐却不肯离开楼梯,因为一想起下面的街道早已魂飞魄散了。她俩只需通过这扇子门看上一眼就行了。罗拉太太的胆子要大一些,她在窄小的平台上战战兢兢地贴着铜像绕了一圈。然而,这必竟是心惊胆战的经历,只要一失足,上帝呀!一切都化为乌有了!那些男人们也都变了脸色,俯瞰下面的广场。真叫人恍若身在空中,与尘世隔绝了一般!呀!谁能不胆寒心战呢!玛蒂尼让他们向远处看;就不会头昏了。他继续指给他们看残废军人院,圣贤祠、圣母院、圣约克塔、蒙马特的峰峦。罗利欧太太忽然想起什么,便问众人是否看见教堂街和银坊酒楼,就是过一会儿大家将去吃饭的地方。于是众人花了足有十分钟的时间寻找着,争论着,几乎每个人把酒楼的位置指点于自己认为的地方。灰色广袤的巴黎围绕着他们,远处是淡淡的蓝色,深坳处映出许多起伏跌宕的屋顶,塞纳河的右岸已沉陷在了一片红铜色云彩的暗影之中,这云边镶着金黄色的霞光,从这朵云彩的深处一道金色的余辉照在左岸的无数个玻璃窗上,如同星光点点,辉映成趣,被雨水冲刷过的晴空下面,这个都市的一角分外光亮。
“真犯不着上去出风头!”博歇气冲冲地说着,走下楼梯。
大家开始下楼,大家堵着气不说话,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到了楼下,玛蒂尼先生要付钱,古波抢上一步,把二十四个铜币放在了守门人的手里,算是每人付两枚铜币。此时已近五点半钟了;仅够他们回去的时间,于是大家又返回了大马路和鱼市街。但古波总感到散步不能就此收场,于是把众人让进了一家酒店,喝了些威尔姆斯酒。
晚饭订在六点钟,另一些客人已在银坊酒楼等候二十分钟了。博歇太太把门房托付给了一个女友,很早就来到了酒楼,来到二楼面对已摆好的饭菜与古波妈妈说着话;那两个孩子,克洛德和艾蒂安是她带来的,他俩正在桌子下面椅子之间,东躲西藏地玩耍着。热尔维丝已是一整天没见着孩子们了,所以一进门就把他们搂在了怀里,热烈地吻着他们。她问博歇太太:
“他俩还乖吗?没叫您太麻烦吧?”
博歇太太讲着下午两个孩子让人笑破肚皮的话,热尔维丝再次拥吻着孩子,显出深切的疼爱之情。
“这对古波来说,可是一种滑稽的事!”罗利欧太太在餐厅的另一头发着议论。
整个上午热尔维丝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姿态,然而自从散步以后,她脸上布满了愁云,她怔怔地望着丈夫和罗利欧夫妇,深思着像是要看明白什么似的。她感到古波在她姐姐面前是那样没有志气。婚礼前夜,他还嚷着,发誓说那对毒蛇夫妇胆敢胡为,他就会还以颜色。然而,他今天在他们面前,却驯服得像条狗,她看得真真切切。他生怕触怒了他们俩人,不敢申辩一句,这使热尔维丝对未来产生了忧虑。
这时候,只等“靴子”一个人了,他却始终没有来。
“算了!不等他了!”古波大声说,“大家人座吧。一会儿,你们准能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鼻子挺灵,无论多远,他都能闻到好酒好肉的味道……要是真以为他在圣德尼街上守大马路,那真好笑啰!”
于是,大家纷纷入座,把椅子搬得生响。热尔维丝坐在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当中,古波在福克尼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之间。其他人各行其便,因为指定座位常常会引起争吵和妒忌的心理。博歇坐在罗拉太太身旁。“烤肉”的左右两旁是洛蒙茹小姐和戈德隆太太。博歇太太和古波妈妈坐在餐桌的尽头。她们照管两个孩子,并替大家切肉斟酒,尤其是防止有人狂喝滥饮。
“没人做饭前祈祷吗?”博歇问道,此时妇人们正把裙子放在桌布下面,免得染上油污。
罗利欧太太不喜欢这类玩笑。餐前细面丝汤几乎都凉了,大家很快就喝完了,汤勺挨着嘴唇,发出滋滋的响声。两个侍者在一旁伺候着,身上是油腻的褂子,围着肮脏的白围裙。院里槐树上方的四个窗子大开着,太阳从窗子里射了进来,空中一抹大雨后的余辉,清新的空气中还有几丝未尽的暑气。在这潮湿的角落里,树木的倒影把气雾缭绕的餐厅映衬得泛着浅绿色;树叶的影子活像在桌布上狂舞,桌布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霉味。餐厅的两面大镜子上满是苍蝇屎;镜子安置在餐桌两头,使餐桌像是加长了许多,没有尽头,桌上是层层叠叠的酒杯菜碟,发黄的碟子是没有洗干净所致,许多油垢还留在碟子上的刀痕之中。餐厅的一头,每当传者从厨房间上楼的时候,那一开一合的门,把一股股强烈的油腻气味带到了楼上。
“大家不要七嘴八舌一起说话。”博歇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在碟中吃着。
人们开始喝第一杯酒,眼睛却瞅着侍者送上的两大块肉馅饼。此时“靴子”走了进来。他嚷着:
“好呀!你们这些坏家伙!我在路上整整耗费了三个钟头,有个巡警觉要查我的证件……怎么能对朋友做这样的缺德事!你们至少也该雇一辆马车去接我才是!哼!把我丢在路上,可害苦我了,雨又没头没脑地下,连我的衣袋里都盛满水了……真的,你们能从我口袋里钓出鱼的!”
众人捧腹大笑,“靴子”很兴奋,他实际已经两瓶酒下肚;刚才的一通怨气只是大雨浇了他一身,觉得不舒服,才发泄一下罢了。
“唉!羊腿伯爵!”古波叫道,“快坐到戈德隆太太身边去,你瞧,早等着你喽。”
嗨!他不会因为迟到吃亏的,他尽可赶上别人;他连叫了三次汤,几盘面包,大把撕下面包块放进汤里。当吃到肉饼时,所有的人都对他的食量钦佩不已。真是一只饭桶!侍者们站成一串给他递面包,那切得极薄的面包,他一口吞一片。“靴子”终于变了脸;他要拿一只整个的大面包放在他面前。酒店老板惴惴不安地来到餐厅门口望了一会儿。大家料想老板会这般模样,待他一露头,又爆发一阵大笑。酒店老板像是挨了一刀!这个“靴子”真是个活宝!有一天,当正午时钟敲响十二下,他已喝下十二杯酒,吃下十二个熟鸡蛋呢。谁见过这种少有的饭量!洛蒙茹小姐大为折服,怔怔地望着狼吞虎咽的“靴子”,玛蒂尼也惊诧不已,便搜肠刮肚寻找词汇赞赏他超凡的能力。
一阵沉默之后,一个传者端来一只盘子放在桌上,这是只巨形盘子,近乎生菜皿一般,盘底很深,盘中盛着兔肉。古波也十分幽默,丢了一句俏皮话:
“喂,伙计,这恐怕是一只猫吧,瞧……我还听得到猫叫声呢。”
话音刚落,果然一阵轻柔的猫叫声传了过来,叫得十分逼真,竟像是盘子里冒出的响声。这声响是古波的嗓子里发出来的,但嘴唇并不启动。因为他专事这种取悦众人的把戏,所以每次在外面吃饭他一定要点这道炖兔肉。他接着又发出猫呼噜噜的叫声,妇人们用餐巾捂住了嘴,因为她们笑得太厉害了。
福克尼太太挑了兔头吃,她只喜欢吃头。洛蒙茹小姐喜欢吃肥肉。博歇说他喜欢吃葱头,葱头做得好的话比什么都香;罗拉太太听着,抿了抿嘴说:
“这个嘛,我懂。”
她瘦得像一根木棍,这是女工忙碌奔走的生活带给她的身板,自从守寡之后,不曾有过男人,但却关心于男女之间的事情,爱说且爱听双关语,她的理解力无人匹敌,许多隐秘的双关语,只有她一人听得懂。博歇凑近她耳边,低声让她解释。她便搭腔:
“当然,那些小葱头嘛……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能想到。”
然而,交谈又回到了正经的话题上,每个人都谈论自己的职业。玛蒂尼对纸箱制造津津乐道,说行中有真正的艺术家就像新年贺礼用的包装箱,并说他通晓各种精美的样式,有些造形真是精美绝伦。罗利欧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笑,他对自己有制作金首饰的手艺很是自负,似乎全身到指头尖都透着金光。他又重谈老调,说古时候的首饰匠总是佩戴宝剑;他又讲起贝尔纳·巴里西①,实际上他对这名人知之甚少。古波讲起旗杆顶上的定风针,说那是他一个朋友的杰作;这定风针是由一根柱子为基础,柱上有一束花,花上一筐果子,花果之上则是一面国旗。就这样简单,且仅用锌片焊接而成。罗拉太太正在给“靴子”演示怎样扎花,边说边用瘦骨嶙嶙的手指旋转餐刀柄。此时人声嘈杂起来,且愈演愈烈;人们听到福克尼太太高声埋怨着她手下的女工们,说昨天还有一个学手的女工烧焦了她两条被单。而罗利欧一拳打在桌上,嚷道:
①巴里西(Bernard Palissy),16世纪法国有名的作家和美术家,他是首先发明烧制珐琅的人。
“你们都说够了?不管怎么说,金子就是金子!”
这个无可争辩的真理使众人议论声戛然而止,只有洛蒙茹小姐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着:
“……就这样,我撩起我们的裙子,在里面再缝几针……再在她们的头顶上放一只别针卡着帽子……这就算完工了,别人拿去每个能卖到十三个铜币呢。”
她向“靴子”讲述着她制作玩偶的过程,而“靴子”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像磨盘在碾着麦粉一般。他并未听她讲话,只是摇了摇头,却用眼睛窥视着侍者们,生怕他们把没吃到底的盘子撤了去。吃过一盘油炸肉和一盘绿豆角后,侍者把烤盘送了上来,上面是两只瘦鸡,下面铺着一些小芹菜叶,小芹菜已被烤得焦黄而松软。屋外渐落的夕阳已搭在了槐树的高枝上。餐厅里,浅绿色的光线使桌上升腾的烟气更加浓重,酒和菜汁在桌布上留下斑斑污渍,零乱的刀叉躺在桌上;侍者们把用过的菜碟和喝空的酒瓶沿着墙跟摆放着,像是从桌布上扫落下来的污物一般。屋里太热,男人们脱了礼服,只穿着衬衣继续着晚宴。热尔维丝很少说话,在一旁照应着克洛德和艾蒂安。此时他开口说:
“博歇太太,请别让孩子吃得太多。”
她站起身,来到孩子们座椅的后面,低声给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孩子们不懂事,让他们每时每刻吃东西也不会拒绝的;她亲手撕下一些鸡肉给孩子们吃。古波妈妈说,只要孩子们胃口好,生一次消化不良的病也无妨的。博歇太太压低声音斥责她丈夫拧了罗拉太太的大腿,哼!这个坏坯子,贪腥味的猫。刚才她分明看见他的手伸到了桌子底下。如果他再造次,她会用长颈瓶砸在他头上呢!
一片静默之中,玛蒂尼先生谈论起了政治。
“5月31日法①可恨透了。现在要在本地居住二年以上才有公民资格。有三百万公民被除名了……有人对我说波拿巴心里也很恼火,因为他是个爱老百姓的君主,他所做的许多事足可以证明这一点。”
①指1850年反动议会通过的选举法;波拿巴(即拿破仑第三)当时尚为总统下面提及的亲王,即波拿巴,其叔父是拿破仑第一。
他本人是名共和党员;他之所以敬重亲王,是同为亲王的叔父是一个空前绝后的伟人。“烤肉”生了气。他说他曾在艾丽舍宫做过工,他看到过波拿巴就像现在看见正好他坐对面的“靴子”一样;这粗鲁的总统有什么稀罕,活像一条驴!据说他要去里昂巡游。嘿,如果他碰巧跌进水沟里送了命,民众才扬眉吐气呢!谈话渐渐失去了文雅,于是古波出面干预道:
“唉哟!你们谈政治还欠点儿火候!……笑话!政治!政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捧什么出来都行,国王也好,皇帝也罢,要么什么也没有,我仍旧可以每天赚五个法郎,照样吃饭睡觉,不是吗?……嗨!这太傻了!”
罗利欧摇着脑袋,他与尚博伯爵②同一天出生,时间是1820年9月29日。这种巧合使他怦然心动,他时常在模糊的梦境中游荡,梦中国王回到了法国,给他带来好运。他也说不清楚在希望什么,但是却暗示总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好事会降临。所以每逢他为自己重大的希冀而兴奋不已时,他就会自我安慰说:“等国王回来就能实现了。”
②尚博伯爵(le Comte de Bhamlord)就是亨利第五,他自以为是法国王室的嫡系,后来在1873年准备称王未获成功。
“有一天晚上我还看见尚博伯爵了呢。”他说。
所有人的脸都转过来朝着他。
“没错,伯爵是个胖男子,穿着大衣,模样看上去很厚道……我当时在我朋友贝基诺家里,就是教堂街卖家具的那个朋友。伯爵前一天将一把雨伞忘在他店里;于是他回到店里,极简单地说:‘请还给我雨伞好吗?’天啊!这就是他,没错,贝基诺能以人格担保!”
就餐的宾客没有一个人表示出丝毫的怀疑,该是上饭后甜点的时候了。侍者们忙着撤去桌上的餐具,发出很响的盘碟碰撞声。一直彬彬有礼,颇具贵夫人风度的罗利欧太太却忽然骂了一句:“脏货!”因为其中一个侍者撤盘子时不小心把残羹流在了她的脖子上。自然,她的绿衣是被弄脏了!玛蒂尼先生连忙看了看她的背后,却说没有什么,并向她发誓。现在桌上的一只生菜皿中盛着一些奶油蛋花,旁边还有两盘干酪和两盘鲜果。奶油蛋花里的蛋白熟得过了头,浮在了奶油上面,很是显眼。出乎意料的是,大家却说这蛋花做得挺好。“靴子”总是在吃。他又要了些面包。两盘干酪下肚后,生菜皿里还残留一些奶油,便让人递给他,切了大块的面包放进皿中,竟像吃汤一样一扫而空。玛蒂尼不无钦佩地说:
“先生真是了不起的人。”
此时男人们站起身抽起烟斗。他们在“靴子”身后停留了一会儿,拍着他的肩膀,问他感觉还好吗?“烤肉”走上前把他连人带椅子抱了起来,我的天!这家伙的分量像是重了一倍。古波戏谑说他的朋友这般吃法,仅仅是开始,他能这样吃一整夜的面包呢!侍者们惊愕异常,四散退下。
博歇下楼去呆了一会儿,又重新上楼来告诉大伙儿,说酒店老板脸色真好看。他呆在柜台里脸都白了,老板娘慌了神,差人去看面包店开着门没有,连店里那只猫都显出天顶之灾将临的模样。确实,这太好笑了,这顿晚饭的钱花得真值,聚餐时绝不能少了像“靴子”这样狼吞虎咽的人。男人们点燃烟斗,用羡慕的眼光望着“靴子”;他吃得这么多,身体一定根结实!戈德隆太太开腔道:
“如果让我养活您,我可不情愿。呀!不,绝对不行!”
“靴子”斜眼望着身旁戈德隆太太的肚子,回答说:
“我说小妈妈,别拿我开心。您吞在肚里的那东西比我还长呢!”
大家齐声鼓掌喝彩,说回答得真妙。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饭厅里燃着了三盏煤气灯,混浊的灯光里翻滚着烟斗里冒出的烟雾。侍者们上过咖啡和白兰地后,撒去了最后一批用过的菜碟。楼下的三棵槐树下,小舞会开始了。一只短号和两把提琴奏出刺耳的声响,这乐声与女人们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在这个燥热的夏夜里带着隐约的嘶哑声。
“再拿一瓶烧酒来!”“靴子”嚷着说,“两瓶黄烧酒,要多放些柠檬,少放白糖!”
古波望见对面热尔维丝带着忧虑的脸色,便站了起来提醒大家不要再贪杯了。连孩子也当大人计算,二十五瓶酒已经下肚,每人已经喝下一瓶半酒,着实已经不少了。刚才众人还小餐了一顿,既不奢华,又情意融融,相互尊重,像是家庭聚会。一切都是那样惬意和令人快乐。为了尊重妇女,就不该随心所欲地喝得烂醉。总之,大家在一起聚会,为的是祝新婚夫妇百年之好,并非一醉方休。古波这番颇具说服力的演说,每句话出口,他都用手按一按胸脯,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极为赞赏他的话。然而,博歇、戈德隆、“烤肉”,尤其是“靴子”却被惹恼了,他们没好气地冷笑着,说他们口干舌燥,非喝酒不可。“靴子”还嚷着:
“口渴的,就是要喝,口不渴的,自然不想喝。我们要叫酒喝……我们并不勉强别人。可以叫伙计们送几碗糖水给古波喝嘛。”
古波正要再说些什么,“靴子”已站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嚷道:
“嗨!老兄,别啰嗦了……伙计,再上两瓶陈酒来!”
于是古波便说,这再好不过了,但要立刻结清酒钱,免得事后争吵。有教养的人犯不着替醉鬼们付酒钱。“靴子”听罢在钱夹里摸了许久,只寻出三法郎加七个铜币。谁叫众人让他在圣德尼街上等候许久呢?为了不致被雨水淹死,所以也该破开这枚五法郎的硬币了。这完全是众人的罪过!终于,他掏出了三个法郎,留下那七个铜币预备着明天买烟叶。古波气恼极了,真想揍“靴子”,热尔维丝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拽住他的礼服角,哀求他息怒。最后,古波只得向罗利欧再借两个法郎,罗利欧表面上拒绝借给他,然后悄悄地借给了他;如果让罗利欧太太知道了,肯定会不依不饶。
此时,玛蒂尼先生取来一只碟子,罗拉太太、福克尼太太、洛蒙茹小姐,悄悄地先在碟中放进了五个法郎。接着男人们去大厅的另一头结账。总共十五个人,该付七十五个法郎。这钱在碟中落定之后,每个男人又加上五个铜币作为侍者的小费。当不厌其烦地计算了一刻钟之后,才使人人感到满意。
玛蒂尼先生负责与老板接洽,当他请来老板,大家都被老板的话惊得面面相觑。老板脸上带着微笑说这些钱与账不符,因为还有外加的费用。“外加”二字使众人气愤地嚷了起来。老板却不紧不慢地开始算细账:原定二十瓶酒,现在喝了二十五瓶;饭后的果品不太够,奶油蛋花是另加的;还有连同咖啡送上来的罗姆酒,是为不喝罗姆酒的人预备的。于是,一场吵闹开始了。众人埋怨古波没有事先谈好;古波就与老板争论:他并没有谈好喝二十瓶酒;至于那奶油蛋花,既然是与果品一起送上,就该算在饭后甜食的帐上,老板自作主张多给东西吃,亏了本就改自认;至于罗姆酒嘛,是老板的诡计,他有意把一些酒放在桌子上,就餐者不留神就喝了,这样就可以另外加钱了。古波嚷了起来:
“既然罗姆酒是放在咖啡的托盘上,就该归在咖啡的账里才对……您别再吵我了!把钱拿去吧。妈的!我们再也不会踏进您这个破屋子了!”
“再给六个法郎,”酒店老板又重复着,“请你们再加六个法郎……还没把那位先生吃的三个面包算在内呢!”
大家把老板团团围住,指手画脚地发泄着不满,几乎喊破了嗓子。尤其是妇人们,已忍无可忍,说多一个生丁也不加。嗨,真好呀,谢谢啦!真是一场绝妙的结婚宴会!洛蒙茹小姐说她再也不会参加这种宴会了,福克尼太太说她根本没吃好;说在家里买两个法郎的菜就能吃得很满意。戈德隆太太埋怨众人把她安排在“靴子”旁边坐,那是个不好的位置,那“靴子”很没有规矩。总之,这种聚会都会不欢而散。要想在结婚时,让众人来捧场,就该请客,理该如此!热尔维丝一直躲在窗前古波妈妈的身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愧疚以极,她觉得这一切责难的话,终究都落在她一人身上。
玛蒂尼先生终于和酒店老板走下楼去。众人听到他们在楼下论理。半个小时之后,玛蒂厄走上楼来;他把事办妥了,只交了三个法郎。但是众人仍然愤愤不平,不停地还在议论另加的账目。噪嚷之中还伴随着博歇太太粗暴的举动。她始终窥视着博歇,当她看见博歇在一个角落里搂着罗拉太太的腰时,便拼命地把一只长颈水瓶狠狠地扔在墙上摔碎了。
“太太,看来您丈夫是个裁缝,”罗拉太太说时撇着嘴,话音里充满着暗示。“真是一把做袄子的好手……刚才我在桌子下面已踢了他好几脚了。”
大家感到十分扫兴,气氛也越来越消沉。玛蒂尼先生提议唱歌;但是有副好嗓子的“烤肉”已人不见了踪影;洛蒙茹小姐身子探出窗外,看见他正搂着一个没戴帽子的胖姑娘在跳舞。加塞小号和两把提琴演奏着《芥末商人》舞曲,人们合着四对舞曲,有节奏地拍着手。于是,楼上的人们开始散伙了,“靴子”和戈德隆夫妇下楼去了;博歇也溜走了。人们从窗子里望得见下面一对一对的男女在绿叶间打着转,树枝上悬挂着的灯笼射出的光线映衬在深绿色的背景上和人群中。夜色沉沉,暑热袭面,令人昏昏欲睡,餐厅里,罗利欧和玛蒂尼先生在谈着严肃的话题,妇人们不知如何排遣心中的忿懑,只是用眼睛愣愣地瞅着自己的裙据,看有没有染上污物。
罗拉太太的飘带大约是浸到咖啡里弄脏了。福克尼太太的生绸连衣裙也满是菜汁。而古波妈妈的绿色披肩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后来才从一只角落里找到,已被踏得既脏又皱。尤其是罗利欧太太还余怒未消,她的后背上脏了一块,尽管大家发誓说没弄脏,她自己总觉着有脏东西。她把脊背扭过来,向镜子里照去,终于被她看到了。她叫了起来:
“我说过什么来着?这是鸡汁。伙计得赔我的连衣裙。我要告他一状……唉!今天我可是过够了!真不如在家睡觉……我要走了!这倒霉的婚宴,我可领教够了!”
她果然气急败坏地走了,下楼时高跟鞋把楼梯踏得声声作响,呼呼震颤。罗利欧连忙追下楼去,但是她好说歹说也不肯上楼,只答应如果大家要一块儿走,她宁愿在街上再等上五分钟。她原本是在大雨后就告辞的!今天的事,她将来还要向古波讨个说法哩。古波看到她如此动怒,不由地惊慌失措起来,热尔维丝为了避免麻烦,赞同大家都走。于是,众人匆匆相互吻别,玛蒂尼先生自告奋勇送古波妈妈回家。新婚夫妇的第一夜,博歇太太只得把克洛德和艾蒂安带到她家去过夜,好让作母亲的免得担心。两个孩子因为奶油花吃得太多,像是有些消化不良,早已倚在座位上睡熟了。于是新郎和新娘跟着罗利欧走了,却把众人留在了酒楼上;此时,下面的舞场里爆发了一场争吵,那是博歇和“靴子”同另一群人在争执。他俩吻了一个女人,但这妇人是属于另两个军人的,他们不肯把女人还给两个当兵的,并且声言要同他们打架。这当尔,加塞小号和提琴却演奏着“珍珠波尔卡”舞曲。
此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教堂街和金滴区仍然人声鼎沸;原来工厂给工人发薪的日子恰恰碰上了这个星期六,工人们可以痛饮一番,一醉方休了。罗利欧太太在离银坊酒楼二十步开外的一盏路灯下等候着。她拽起罗利欧的胳膊便向前走,也不回头;由于他俩儿走得飞快,累得热尔维丝和古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他们。他们不时走下人行道,躲避躺在地上、四脚朝天的醉汉。罗利欧回过头去,试图缓和这紧张的局面。
“让我们送你们到家门口吧。”他说。
罗利欧太太提高嗓门说道,她认为在“好心旅店”的那间令人作呕的房中渡过新婚之夜实在太滑稽。难道就不能改了婚期,攒上几个钱买几件家具,自己租一间房子然后结婚吗?哟!今天晚上两人挤在顶楼的那间小屋里,连空气都没有,那才有好瞧的呢!古波怯生生地回答说:
“我已经退了屋顶上的那间房,留下了热尔维丝的那间,因为那间屋子大一些。”
罗利欧太太一时没了理智,突然转身嚷道:
“什么!这也太过分了!你竟要去‘瘸子’的房里睡觉?”
热尔维丝脸色大变。她第一次听到别人当面叫她的绰号,像是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接着还听见罗利欧太太愤愤地说道:“瘸子”的房间是她和郎蒂埃同居过一个月的地方,她过去的污迹还留在屋里。古波并未听明白,只恨她叫出绰号伤害了妻子,于是急急地说:
“你不该给别人起绰号。你并不知道,区里的人嫌你的头发不顺眼,都叫你‘牛尾巴’呢。你听着,心里一定不痛快,是吧?……我们为什么不能住二楼的房间?今晚孩子们不在,我们将会过得很好。”
罗利欧太太听见了“牛尾巴”的绰号,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时语塞,还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古波为了安慰热尔维丝,温柔地揽紧她的胳膊;最后终于使她露出了喜色,他伏在她耳边说他俩儿仅有七个铜币成家,三个大的铜币,一只小铜币,说着用手在裤袋里把铜币拨得铮铮作响。来到“好心旅店”门口的时候,大家没好气地互致晚安。古波拉着两个女子吻别,并责备她们犯傻。这当尔,有一个醉汉像是向右边走,突然又转到左边,竟一头扎到两个妇人之间。罗利欧说:
“呢!是巴祖热大叔呀!他今天是领到薪水了。”
热尔维丝吃惊不小,身子紧紧贴在旅店的门上。巴祖热大叔叔有五十岁开外,是殡仪馆的职员,他的黑裤子上满是泥污,一件黑外衣搭在肩上,头戴一顶黑色皮帽,由于跌交那顶皮帽已弄得皱皱巴巴。
“都别怕,他不是坏人,”罗利欧继续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不到我家房门前,廊子里的第三个门就是他家……嗨!如果他的老板看到他这副样子,可够他受的!”
然而,巴祖热大叔看到热尔维丝如此怕他,却极为不快,断断续续地说道:
“呃,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人……年轻人,我并不比别人坏……哦,我是多喝了些酒!做工的时候,轮子上总得加点机油!我们只两个人把一个体重六百磅的死人从四层楼抬到街道上,还没把他摔坏,你们能这样吗”……我呀我喜欢爱逗乐的人。“
而热尔维丝把身子更向门里面躲去,真想哭出来,一天的快乐被冲得一干二净。她再也没有兴致和罗利欧太太吻抱告别,只是恳求古波赶紧把醉汉支开。于是巴祖热踉跄前行,极有理智地表示出一种轻藐,说道:
“谁也拦不住您过这个关口,年轻人……总有一天,您非常情愿过这一关呢……不是吗?我可知道有好些女人,可是巴不得让人把她们掳走呢。”
罗利欧夫妇决定带他回去,他转过身来,在打出的两个嗝之间,含糊其辞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人死的时候……你们听我说……一个人死的时候,可永远活不转来啰。”
第04章
四年艰辛的工作过去了。古波和热尔维丝在本区里堪称一对美满夫妻,他们与世无争,并不打架,每逢星期天必定去圣杜安散步。热尔维丝每天在福克尼太太家工作十二小时,还能腾出时间把自家的屋子清扫得窗明几净,每天早晚还操持全家的饮食。古波不沾酒,把每月的薪水全都拿回家来,只是在每晚临睡前在窗前抽一抽他的烟斗,呼吸些新鲜空气。和睦的气氛让众人称道不已。两人每天能挣九个法郎,人们算计着小两口一定攒了不少钱。
然而,起初的时候,为了弥补亏空,两人只得拼命地干活。结婚的时候,他们欠下了二百法郎的债。另外,住在“好心旅店”实在不称心,来往的人都粗俗不堪,着实看不过眼。他们渴望有自己的家,料理属于自己的家具。有许多次,他们盘算着必需的款项;满打满算,至少要花费三百五十法郎。如果不愿意手头太紧,并有钱买一只蒸罐或一只小锅,那么这笔预算就不能再减了。当他们正为这笔不到两年功夫就要攒齐款项伤透脑筋的时候,好运却悄然而至:有一位住在布拉桑的老先生请求他们允许把长子克洛德送进布拉桑的一所中学去学习,这位性情古怪却十分慷慨的老人是位绘画爱好者,他曾看到过克洛德随意乱涂的小人,竟大加赞赏。养活克洛德着实需要许多钱。现在只需负担幼子艾蒂安了,这样夫妻俩用了不到七个半月就攒下了三百五十法郎。一天,他们去俊男街买了些二手家具;买了货,在回家的路上,还在街上散了一会儿步,心中不由地乐不可支!他们买到了一张床,一只床头柜,一个大理石面的横柜,一个高柜,一张漆布面圆桌和六把椅子,所有家具都是旧红木质的,还外加床单被褥,厚布餐巾,和一套几乎全新的厨居用具。在他们眼中,这才算是堂堂正正走进生活之门,有了家具,就成了有资产的人,区里有身份的人也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两个月来,他们一直为找住房的事奔忙。俩人最想在金滴街那座大宅院里租到一套住房。但是那里没有一间空房子,他们也只好放弃了旧梦。说实话,热尔维丝并不觉得惋惜:与罗利欧住在一起,门挨着门,她就十分恐惧。于是他们又去别处寻找。古波的主张也很在理,新住房不能离福克尼太太的洗衣厂太远,那样热尔维丝不致于走太远的路,也可以随时回家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住房,有一间挺大的卧室,一间盥洗间和一间厨房,正好也在金滴街,与洗衣厂几乎是对面。这座小住宅只有二层楼,楼梯很陡,楼上仅有两间住房,左右各一间。楼下住着一个租赁车辆的商人,他的车辆停放在沿着马路的一个宽畅天井的敞房中。热尔维丝十分欣喜,她觉得像是回到了外省,这里没有邻居,不担心有人同她吵闹,如此安静的地方令她忆起布拉桑城堡后面一条小路的安详;另一个好处,她在洗衣厂里用不着离开烫衣服的桌子,只需一探头便可望见家里的窗子。
迁入新居的日子定在4月末。此时热尔维丝已经怀孕八个月了。而她却显得非常结实,她笑着说当她干活的时候,肚里的孩子也在帮她的忙呢;她感到孩子的小手在肚子里推着她,她觉得更有力气了。每逢古波要她躺下静养时,她硬是不肯。说一睡就会害病,反而难受。但一切都还为时太早;现时,快要多添一张嘴了,该加紧干活才是!她亲自打扫了屋子,再帮丈夫把家具摆好。她对家具百般爱惜,小心谨慎地擦拭它们,每当看到上面有小伤痕便心痛异常。扫地时不小心碰着家具,便停下脚发呆,竟像是自已被撞伤了似的。她尤其喜欢那个横柜,在她看来它既漂亮又结实,式样也十分典雅。她企望买一座时钟放在大理石台面上,那一定会增色许多,但是她又难以张嘴说出。如果不是小宝宝将要来到世上,她也许会咬咬牙买了它。她叹了一口气,把这念头收了回去。
小俩口在新宅里过得十分惬意。艾蒂安的床摆在盥洗室里,里面甚至还能再放一张婴儿的床。厨房虽然只有手掌一般大小,而且光线很暗;但是,如果打开门,屋里还是能照进光来。再说,热尔维丝也不是要做几十人的饭,只要有地方炖肉就足够了。至于卧房,他们为自己的精巧安排而得意。一早起床把白色的床帷拉上,卧房就成了饭厅,中间放一张桌子,横柜和高柜相对而放。壁炉每天要烧十五个铜币的煤,于是他们把壁炉封了;把一个小生铁炉放在大理石板上,每天烧七个铜币的钱便可取暖,最寒冷的日子就这样渡过。然后,古波也使出浑身解术点缀卧房的墙壁,并思忖着今后还会更漂亮:镜台上放一尊高浮雕像,这是一位法兰西元帅,手持指挥棒,在一门大炮和一堆炮弹之间作出一个雄健的姿态;横柜上家人的许多相片排成左右两行,中间是一个金色的圣水瓷盘,盘里散放着几盒火柴。高柜上放着巴斯加尔和贝朗日的半身塑像,一个面目严峻,另一个饱含微笑,好像都在静听那小时钟嘀答的声响。这确实是一间漂亮的卧房。
“猜猜看我们的房租是多少?”每逢客人来访,热尔维丝总是这样问。
当来访者把房租估计得过高时,她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嚷起来,为自己花小钱住进如此舒适的地方津津乐道。她说:
“每年一百五十法郎,一个铜币都不多交!……呃!这真太便宜了!”
金滴街本身也是使他们高兴的原因。热尔维丝住在这里,可以在自己家和福克尼太太家之间不断地来往。眼下每到晚上古波便下楼,在门口抽他的烟斗。这里的马路没有人行道,路面的石砖多有坍塌,缓坡向上。坡上是金滴街的另一侧,坐落着一些昏暗的店铺,窗户肮脏不堪。其中有几家补鞋店、箍桶店,一家凌乱的杂货店,另有一家已倒闭的酒店,店门已关了几个星期,门上张贴着横七竖八的广告。朝着巴黎市区的另一头是些直冲云天的四层楼的房子,楼下被许多洗衣店占据,一家挨着一家,其中有一家绿色门面的小理发店,橱窗里陈设着许多色彩柔和的香水瓶擦得锃亮的铜盘,使这个阴暗的角落泛出一些鲜艳活泼的光彩,显得清爽宜人。而路中间则是最感舒畅的地方,因为房屋最低也最少,空气和阳光也最多。这里有出租车辆商人的存车房,旁边是一家汽水制造厂,对面是洗衣场,这是一块宽阔而安静的自由空间。洗衣妇们的喧嚷声和蒸气机均匀的声响不由得使人产生遐想。街的深处,黑墙中间夹着小路,使此地酷似一个村落。古波时而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少数行人从洗衣场里流淌出来的肥皂水上跨过去,便说他记起自己5岁的时候,他的一个叔父曾带他去过一个地方,也是这番情景。热尔维丝最喜欢窗子左边的天井里种的那棵槐树,一辆伸出墙外的碧绿枝叶竟能使满街生辉。
直到4月底,热尔维丝才分娩。那时正是下午四点钟光景,她正在福克尼太太家里烫一对布帷,忽然肚子痛起来。她不想立刻回家,伏在一把椅上稍歇了片刻,当疼痛减轻了一些,她又烫了些布帷,那是些急等着用的布帷,她执意要烫完它们,再说,这也许是一阵普通的腹痛,为此而大动干戈那也未免太娇嫩了。但是,当她思忖着再烫几件男衬衣时,脸色已变得惨白了。她不得不离开了工作室,穿过马路,弯着腰,用手扶着墙缓行。有位女人要陪送她,她谢绝了对方。只是请她到附近的炭市街去找一个产婆来。此时,家中当然还未举火做饭。这阵疼痛也许要挨过整个晚上,不妨回家先为古波预备晚饭;然后,不脱衣服在床上歇息着也是可以的。然而当她上楼梯的时候,肚子却剧烈疼痛起来。她只好坐在了楼梯中间的阶梯上,她用双拳掩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生怕被男人们在楼梯上撞见。一阵疼痛过后,她才开了房门,心里稍稍好些,又以为自己一定是弄错了。吃饭她用羊里瘠肉炖红烧肉。当她剥马铃薯皮时,一切都还顺利。然而在肉下锅的当儿,肚子又开始疼痛,汗流如注了。她在炉子前面艰难地做着菜,疼痛使她泪如雨下。虽然分娩就在眼前,但绝不能使古波没有饭吃,不是吗?此刻向已在稳火上炖得烂熟了。她回到了卧室,思忖着还有时间把一副刀叉摆在桌上,然后,当她急匆匆把一瓶酒放在桌上时,竟已经没有力气回到床上去了,身子一斜,瘫软倒地,在擦鞋的草垫上生下了孩子。一刻钟之后,产婆才到,只得在草垫子上替她接生。
古波一直在医院里干着活,热尔维丝不让惊动他。晚上七点,他回家的时候,看见妻子被被单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惨白的脸埋在枕头里。出生的婴儿被一条披肩裹着放在她的脚边,正在啼哭不止。
“哎!我可怜的妻子!”古波说着亲吻热尔维丝,“一小时前我还与别人讲笑话,你却在家中吃着这分儿苦!……唉哟,你可真不费事,不到打一个喷嚏的功夫就生了!”
她满是疲惫的面颊上露出微微一笑;接着喃喃说道:
“是一个女孩。”
“正好!”锌工笑着安慰妻子,“我原本就要你生个女孩!呢!现在可遂了我的心愿,我希望什么你就做了什么。”
他边说,边抱起女儿,又说:
“让我瞧瞧您,哦,我的黑炭小姐!……您的小脸可真黑。别怕,将来会变白的,将来长大了,要和爸妈一样做个正经人,不可做坏人。”
热尔维丝目光严峻地望着女儿,眼睛睁得很大,渐渐暗淡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悲哀。她摇了摇头,她原本企盼生一个男孩,因为男人在巴黎总不怕没有法子谋生,也不会有这许多危险。产婆从古波手里把婴儿抱了过来,并不许热尔维丝再讲话,让孩子听这般喧嚷实在不好。古波说该去告诉古波妈妈和罗利欧夫妇;但是他感到饿极了,打算先吃了饭再说。热尔维丝看着他自己去厨房拿了红烧肉,盛在一个深凹的盘子里吃着,又找不着面包。她顾不上产婆的一再制止,竟在被子里翻腾着,发出叹息声。可惜自己没能把晚饭安排停当;一阵肚子痛竟像恶毒的棍棒当头袭来,把她打倒在地。现在自己安然地躺着,她可怜的丈夫没能吃好,兴许会恼她呀!也不知那马铃薯到底熟了没有?也不记得是否已经放了盐。
“你别说话了!”产婆提高声音说。
“哟!您不许她为我操心吗!”古波嘴里满是饭菜的说着,“如果您不在这里,我敢打赌,她一定会起来替我切面包……把所有活儿都包了,简直像个可爱的胖母鸡,歇着吧,别毁了自己的身体。否则,半个月内你会起不了床的哟……你做的红烧肉味道真好。这位太太一起吃些吧,行吗?太太。”
产婆不肯吃,但却想喝一杯酒,因为她说看见热尔维丝在草垫子上生孩子真是令人感慨不已。古波终于出门去向家人报告消息了。半个小时之后,他回来了,家人也都跟着他一起来了。他到罗利欧夫妇家时,恰巧遇见了罗利欧太太,所以古波妈妈连同古波的两个姐姐,一位姐夫都来了。罗利欧夫妇看着这个小家乐融融的情形,也变得客气异常,对热尔维丝的赞许之词甚至有些过分,但从他俩有节制的各种表情手势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小俩口未来的某种判定,他俩摆头摇手,时而窃窃私语。总之,他们所知道的他们自己心里明白;只是不肯违背全区人对古波夫妇的口碑罢了。
“我带大家来了,”古波向热尔维丝嚷着说,“这样吧!大家都想看看你……一定不许开口,这是禁止的。大家在这里,静心地看看你,都不必客套,对吧?……我呀,去替他们做些咖啡,我能做出绝好的味道!”
他进了厨房。古波妈妈吻了热尔维丝之后,赞叹着孩子既胖又结实。罗拉太太和罗利欧太太也在产妇的面颊上重重地吻了几下。三个妇人站在床前议论着这次不可思议的生产,都说竟像拔一颗牙一样容易,简直是奇迹。罗拉太太细细审视着婴儿的五官和四肢,说孩子长得很好,还着意地加上一句,说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有名的女人;她又觉得婴儿的头似乎尖了一些,于是用手揉了揉她的头,想是要揉圆些似的,也不管孩子嘤嘤啼哭。罗利欧太太一把抱过婴儿,气恼地说孩子的头骨这样稚嫩哪能经得住这样揉捏,将来说不准会生出什么毛病。接着又开始寻找孩子与父母相像的地方。罗利欧则在众妇人的身后伸长了脖颈,说孩子没有一点像古波,只是鼻子有几分相像,而且还说不一定呢!大家为此几乎吵了起来。他又接着说这孩子完全像母亲,尤其是那对眼睛;这一双眼睛决不像古波家的人。
此时,古波还没有从厨房出来。大家能听得到他在里面正围着炉灶和咖啡壶忙乎呢。热尔维丝实在放心不下:唉!做咖啡这哪是男人干的活儿!于是高声教他如何去做;产婆在一旁连声叫“嘘”,她也只当没听见。
“把桌上东西拿开!”古波说话时,已把咖啡壶端了进来,“嗨!她可真爱操心!总是担心这个操心那儿!……我们就用酒杯喝咖啡行吗?因为瓷咖啡杯还在商店里呢。”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那锌工要亲自为众人斟咖啡。咖啡的味道很浓。那产婆喝过咖啡后,便告辞了;一切都很顺利,已用不着她了。如果今晚产妇有不适之处,明天再差人去找她来就是了。她刚刚走下楼梯,罗利欧太太就开口骂人了,说这产婆是个贪吃馋酒的妇人,而且还不中用。她在咖啡里放了四块白糖,还要了十五个法郎的酬金,却让产妇独自一人生下了孩子,她实际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古波却替她辩解了两句;要知道像她这样的助产土,把青春都泡在学习中去了,助产士本有付高价的理由。后来罗利欧又同罗拉太太拌起了嘴;他说要想生男孩,就得把床头朝着北方;罗拉太太却耸了耸肩,说他见识太浅,依她所得秘诀应由当丈夫的在朝阳的地方搞一把新鲜的苎麻,悄悄地放在褥子下面,别让妻子知道。不觉之中大家把桌子竟推到了床前。已是晚上十点钟了,热尔维丝渐渐地困倦了,虽在微笑,但已有些木讷,她把头伏在枕上。她能看见众人,听得见人在说话,却再也没有力气动一动手或开一开口了。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死去,却是一场很舒服的死,还能荣幸地看见别人活着。婴儿不时哇哇地啼哭声,令她不停地联想到昨天教会街尽头的好井街上的凶杀案。
后来亲眷们想要离开了,大家谈到了洗礼的事。罗利欧夫妇答应做孩子的教父教母;但背地里对此事并不乐意;然而如果古波夫妇不请他们做,他们的脸面又挂不住。古波觉着没有任何行洗礼的必要,这并不会给女儿带来一万法郎的年金,反而会使她伤风感冒。与神父的交道打得越少越好。而古波妈妈咒他是个不信教的人。罗利欧大妇虽然也不到教堂去,却自夸自己是信仰宗教的人。
“星期日就办这事,如果你们愿意的话。”罗利欧说。
热尔维丝点头赞同,大家与她吻别。然后,也向婴儿告别。每个人都走到那发抖的小身体旁,弯下身子说着疼爱的话,像是婴儿能听得懂似的。大家都叫她“娜娜”,因为她的教母的昵称叫做安娜的缘故。
“晚安,娜娜……喂,娜娜,将来会长成一位漂亮姑娘呀……”
众人走了之后,古波把坐着的椅子移到床前,握着热尔维丝的手,吸着他的烟斗。他慢慢地抽着烟,将烟雾吐出来,一面说着话,显出十分感动的神情。
“喂?我的夫人,他们是不是惊扰了你?要知道,我没法子不叫他们来。总之,这不过是为了证明他们对咱们的情意……话说回来,还是清静地在家呆着更好些,对吧?我呢,需要像现在这样独自陪伴你。今晚我觉得真长!……唉!我的小可怜,刚才让你委屈了!这小东西来到世上,还不知道要让人吃怎样的苦呢!的确,也许像被人剖开你的腰子那样痛……疼痛在哪里?我能吻吻你吗?”
他用那只粗大的手轻柔地伸到她的背后。把她揽了起来,隔着被单吻着她的腹部,脸上露出为她的痛苦而伤感的模样。他问妻子是否弄痛了她,他向肚子上吁着气,为的是减少些痛苦。热尔维丝被快乐包围了。她发誓说自己已经没有痛苦了。只想能尽早下地,越早越好,因为她不该闲着手臂不干活。然而古波又安慰着她。他就不能担负起给孩子赚钱买面包的使命吗?如果他让妻子为孩子的衣食担忧,他就成了一个没出息的男人了。在他看来,生孩子并不希奇,养活孩子才算功劳,对吧?
这一夜古波几乎没合眼。他往火炉里添上了火。每隔一小时就起身给婴儿喂些温糖水。第二天早上他仍旧照常去上工。他甚至抽午饭的空去市政厅登记孩子出生。他还通知了博歇太太,她便来陪伴了热尔维丝整整一天。热尔维丝昏睡了十几个钟头以后,开始埋怨起来,她说总这样躺着,反而越发疲倦,如果总不让她起床,恐怕会害出病来。晚上,古波回家后,她向他诉起苦来,她说对博歇太太未尝不信任,但是看着一个局外人总在自己卧室里,拉开抽屉,摸索她的物品,心里实在不舒服!第二天下午博歇太太替她买东西回来时,看到她下了床,穿好了衣服,还在扫地,并为丈夫在预备晚餐。她不肯再那样睡着了。也许那样旁人会取笑她!假装装病可是贵夫人们的把戏,当人没有钱的时候,是不该总在闲暇中度日。她分娩后第三天早上,已在福克尼太太家里开始烫裙子了。那炉中烧得殷红的烙铁热得她浑身冒汗。星期六的晚上,罗利欧太太已把做教母的礼物带来了,一顶值三十五个铜币的小帽,一件做洗礼的衣裳,衣服上还镶着花边,是她用六个法郎买来的,因为是半旧的。第二天,罗利欧又送来六磅白糖,算是教父给产妇的礼物。他们很会来事,甚至当晚古波夫妇请他们吃晚饭时,他们也不是空手而来。罗利欧先生两条胳膊下夹着原封的上等好酒;妻子也在克里尼昂库尔街的一家远近闻名的糕点铺里买了一只很大的蛋糕送了来。只是后来他俩向区里的人夸耀自己如何慷慨:为此花销了二十多个法郎。有人把此话传给了热尔维丝,她不由地恼怒了起来,原来对他们盛情的的感激之情顿时被冲淡了。
借着洗礼晚餐的机会,古波夫妇与同楼的邻居的联系变得更密切了。这座小住宅的另一户人家,住着母子二人,顾热一家。以前,这楼上的两家人在楼梯里或马路上相遇时彼此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别的往来;母子两人看上去不善交际。热尔维丝分娩的第二天,那母亲替她拎了一桶水上楼来,热尔维丝觉得应该请他们吃一顿饭,平时也觉得母子俩挺好。自然,两家人因此更熟了。
顾热母子是诺尔省人。母亲做些缝补花纱的活计;儿子原本是个铁匠,眼下在一家螺丝钉制造厂里做工。他们母子在这所住宅里已经住了五年。但在他们平静缄默的生活背后,隐藏着许多旧日的痛楚;当年顾热大叔喝醉了酒,一时动了气,在里尔用铁棍打死了一个朋友,后来他在监狱里用手帕自缢而死。孤儿寡母遇到横祸之后就来到了巴黎,可脑海中常有那场悲剧再现,所以他们用安分守己来补赎罪孽,巨待人谦和,做事也十分发奋。因此,他们也多有几分自负,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好些。顾热太太始终穿着黑色衣服,头戴修女式的帽子,白净的脸上总带着安详的神态,那些白色的针头线脑和她手指间细腻的活计似乎使她更透出一种幽静的灵气。顾热是个23岁的高大汉子,他体格魁梧,脸色粉红,蓝色的眼睛,力大如牛。在工厂里,同事们都管他叫做“金嘴”,因为他唇上长一副金黄色的小胡子的缘故。
热尔维丝很快对这一家人有了很好的印象。当她第一次走进他家时,不禁对收拾得非常整洁的屋子惊叹不已。简直没有什么好说的,尽可以到处吸口气,不会有一粒尘埃飞起。地砖也亮得镜子一般。顾热太太请她进了儿子的卧房里瞧瞧。屋里洁白、幽雅得竟如同一间少女的卧房;一张小铁床,配有一顶纱帐,一张桌子,一个梳妆台,墙上挂着一个小书架;周围贴满了图画!一些从画板上剪下来的人物像,用图钉嵌在墙上,其中有许多伟人和各色画刊。顾热太太面带微笑地说她儿子是个大孩子了;晚上,当他看倦了书后,可以看看墙上的图画散散心。热尔维丝竟忘了时间,在邻居家呆了一个小时,顾热太太早已在窗前干起活来。热尔维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织花边的针签,呼吸着这家人屋里清洁的气息,主人精细的劳作给人带来沉静而典雅的乐趣。
顾热一家很值得交往。他们终日干活,把工钱的四分之一以上攒起来,送去储蓄。在本区里,人们都挺敬重他们,总说他们勤俭持家。顾热的衣服不曾有过一个小洞,每当出门都穿着很洁净的工衣,没有一丝污垢。他很懂礼貌,虽然身材魁伟,却带有几分怯懦。马路尽头的那些洗衣妇们看着他低头经过时,都抿嘴笑他。他不喜欢女人们的粗言野语,依他看来女人们常常把污秽的话挂在嘴边是件可憎的事情。然而有一天他却喝醉了酒回家;顾热大妈并没有怎么责骂他,而他却从柜子深处取出父亲的像摆在自己面前。自从那一次教训之后,每逢饮酒他总能适可而止;他并不讨厌酒,因为工人是缺不了酒的。每逢星期天,他总挽着母亲的手出去游玩,凡赛尼森林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时还带母亲去看戏。他很爱他的母亲。他跟母亲说话时仍像一个小孩子。他被生硬的锻锤活计锤炼得身体笨重,头脑简单,不免有些迟钝:说不上聪明伶俐,却也忠厚实诚。
起初的日子,热尔维丝使他感觉很不自然。几个星期后,也就与她渐渐地熟了。他每天窥伺着她回来,帮她把包袱拿上楼,如同对待姐姐一般;格外地亲热起来,替她从画刊上剪下她喜欢的图片。然而,有一天早晨。当他没有敲门推门走进热尔维丝的房里,撞见她半裸的身子,正在擦洗着酥胸。从此之后,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不敢正眼望她,这也使热尔维丝面红耳赤。
浑身透着巴黎人习性的古波觉得“金嘴”是个脑筋不开化的人。不滥饮酒,不对街上的女人非礼自然是好的;然而男人毕竟是男人,否则何不索性穿上裙子呢?他当着热尔维丝的面取笑他,故意说他向全区的女人暗送秋波,勾引她们。摸不着头脑的顾热忙不迭地为自己申辩。但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好朋友。他们每天早上互致早安,一块儿去上班,晚上未回家之前,有时还一同去喝上一杯啤酒。自从那次做洗礼后的晚餐之后,他们便改用“你”互相招呼了,因为用“您”称呼难免太客套了。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但当“金嘴”为“杨梅酒绅士”帮了一次非同寻常的大忙之后,便使他们没齿难忘了。那是12月2日①,古波为了寻开心竟异想天开地去看骚乱;什么共和国呀,波拿巴呀,还有那些动荡不定的政局,他并不关心;他只是很爱火药,纷乱的枪声使他感到有趣。但他在街垒后面险些被人逮住,幸亏顾热恰好赶到,用他神勇的力量和身体把他救了出来,得以逃生。顾热走上鱼市街的时候,神情严峻。他关心政治,是一名维护正义和全民利益的共和党员,但他却不曾舞刀弄枪。他有他的理由:民众不能牺牲自己,让资产阶级火中取栗,让他们坐享其成;2月和6月事件就是沉痛的教训;此后民众已不会听任政府随意处置一切了。当走到鱼市街的最高处,他转过头望着巴黎城;尽管有人在城中草率地行事,将来总有一天民众会后悔袖手旁观的举动。古波却发出冷笑,说那些蠢驴竟拿性命去冒险,为的是维持议院里那些懒骨头的二十五法郎的日俸。晚上,古波夫妇请来顾热母子共进晚餐,到吃甜点的当尔,“杨梅酒绅士”和“金嘴”互相紧紧拥抱,彼此在面颊深深地吻了两下,现在他们已是生死之交了。
①指1851年12月2日波拿巴政变的日子。
三年里,门对门的两家人生活如常,没有非常的事情发生。热尔维丝每周最多用去两天的工作时间,料理小女儿。她终于成了一个能干的女工,每天可以挣到三个法郎。所以她决定把已经八岁的艾蒂安送到夏尔特街的一所小寄宿学校去,费用是五个法郎。古波夫妇虽然要抚养一对儿女,每月也能存下二三十法郎。当节省的款项到了六百法郎的时候,热尔维丝开始夜不能寝了,一个奢望总是索绕脑际:开一家店铺,做个老板,也招些女工。她都盘算过了。如果生意顺利,二十年以后,他们就能攒下一大笔钱,就能去乡下靠收取年金过活。尽管如此,她还不敢冒险。说到要找一个店铺,也得容自己有考虑的时间。其实钱放在储蓄所倒也不用担心;还能生些利息。三年来,已逐了她的一些心愿,她买了一个时钟:钟是红木质地,钟柱上雕着螺旋花纹,钟摆是铜质镀金的,货款分期交付,每星期一支付一个法郎,一年付清。古波说要自己给钟上发条,她竟动了气;她亲自把时钟的玻璃罩捧起来,近乎虔诚地擦拭钟柱,横柜上的大理石台面像是小教堂的神龛一般。她把存款单藏在玻璃罩内时钟的后面。当她梦想着自己的店铺时,便会怔怔地对着时钟,望着时针的转动,像是在等待某个吉祥的时刻到来,然后作出抉择似的。
古波夫妇几乎每逢星期日都同顾热母子出去游玩。大都是气氛和谐、融洽的聚游,他们或是在圣杜昂吃油炸鱼,或在凡赛尼森林吃一些兔肉,并不讲究就餐的地方,只在某个卖饭小商人的亭榭里吃。男人们喝酒仅为了解渴,归途上清醒而理智,挽着夫人的手臂。晚上临睡前,两家人把开销算清,每家分摊一半费用;也从没有为多一枚铜币或少一枚铜子而计较。而罗利欧夫妇妒嫉起顾热母子。依他们看古波夫妇放着自己的亲眷不往来,却常常同外人出去游玩,这使他们感到惊奇。好呵!原来如此!他们竟把家人不放在眼里!自从他们有几个钱存起来之后,竟有些趾高气扬。罗利欧太太非常怨恨弟弟离他而去,所以重新开始辱骂热尔维丝。罗拉太太却恰恰相反,她总是替热尔维丝辩护,讲些离奇的事情,晚上有许多男子在马路上勾引热尔维丝,她不但奋勇拒绝,还给那些下流坯们几个耳光。至于古波妈妈,她在众人当中充当调停人的角色,希望孩子们都对她好;她的眼力越发不中用了,只能一家一家的为他们收拾屋子,所以她能从孩子们家中不时地得到五个法郎已经十分欣喜了。
娜娜三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古波回到家中,看到热尔维丝有些心神不安。她既不作声,却又说没什么事。但是饭桌上却也零乱不堪,她手中拿着盘碟发愣,只管想着心事,作丈夫的知道她定有心思。终于她承认道:
“算了,我就告诉你!金滴街的那家针线店门面要出租……一小时前,我去买线,看到门上的招贴告示,我的心就动了。”
这店铺很是洁净,正好在以前他们想住的那座住宅楼下面。商店有店面,还有后门,左右还有两间卧房。总之,对他们很合适;虽说是小了些,但布局挺合理。不过,价钱是太贵了些。店主要五百法郎。
“那么说你进去看过还问了价?”古波问。
“是的,也是好奇吧!”她作答时勉强做无所谓的模样,“看到招贴便进去瞧了瞧,也花费不了什么……但也是太贵了些。再说,盘店的事也许太傻了。”
但是,吃过晚饭后,她又说起那针线店的事。她在报纸的空白边上画起那店铺的位置。渐渐又说到了如何布置店面,竟像明天就要成为新店主一样。古波看她这般有意,便极力劝她去租;看来低于五百法郎,不一定能找到可意的地方;再说,也许还可以侃些价呢。只有一件让人生厌的事:要到罗利欧夫妇住的那座住宅楼里去过活,古波耽心热尔维丝会受不了。她听了丈夫说道,竟生了气,说她并不恨任何人;求物心切之中,甚至替罗利欧夫妇辩护起来,说他们内心并非是凶恶的人,大家还可以重修于好。当两人上床之后,古波早已睡去,她还心中盘算着搬家的事,然而她终于没有贸然决定。
第二天,她独自在家时,忍不住捧起时钟的玻璃罩,看着存款单子。嘿!真看不出这黑遢遢数码的字里行间,竟有一家店铺在里头呢!未去干活之前,她不由地请教起顾热太太,她很是赞成热尔维丝做老板的计划;说她丈夫是一个好帮手,也不喝酒,包管她能赚到钱,也不会被丈夫吃光用尽。午饭时分,她甚至来到罗利欧夫妇家征询他们的意见;她总不希望旁人说她瞒着亲眷做事。罗利欧太太听罢,惊得目瞪口呆。什么!“瘸子”这时候竟要开一家店!她心中一阵抽搐,有些语塞,但表面上却显出十分高兴。当然,这店铺挺合适,热尔维丝租赁店面是明智之举。然而当她惊魂稍定,却与丈夫数落起种种不便之处,天井里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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