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阵营，花分两枝
雷亮(www.LeiLiang.com网站艺术主持)

中国美术界目前存在2支队伍：

1. 正规军：
正规军主要是来自于中央美院、中国美院(原浙江美院)、广州美院、鲁迅美院、湖北美院等等。通过学院派的严格考试，取得了其他考生没有获得的分数，进入正规院校。他们具备徐悲鸿从法国引进的写实主义技法，经过学院的长期写实训练，结成一批天然同盟，师承关系、同学关系、弟子关系错综复杂，一荣具荣，是目前中国美术市场的主力军。徐悲鸿因其扎实的写实主义技法，在国民党时期受到蒋介石的看重，被任命为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同时在共产党时期又受到毛泽东的欣赏，被任命为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在特别禁锢的年代还特别开恩允许美院可以画裸体模特儿。两者都能喜欢他，并非他的人缘极好或者他的投机（他的为人确实是“独持偏见”的），实因他的艺术主张乃是重视现实和反对现代派（骂马蒂斯为“马踢死”，骂毕加索更难听）。蒋介石和毛泽东都认为写实主义看得懂，可以用来为国家服务，体现着“助人伦，成教化”的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老百姓看到画的人“那眼睛像是真的一样”，画的马一笔勾下来即有中国笔墨的“墨分五色”又有法国素描的“五大调”。得到大众认同是顺理成章的。而主张现代派强调自我的林风眠则是命途多劫，国民党时期不被重视，共产党时期被批斗，羁押坐牢5年半，刚刚恢复名誉他已害怕了中国的政治斗争，坚决前往香港定居，一去不回头。因此中国的美术学院大批毕业生，都是徐悲鸿的学生和学生的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的学生。庞大的体系，历年的积压，堆织出庞大的队伍，把持着中国美术的主体位置。历年全国美展则倾巢出动，犹如天安门广场的国庆大阅兵。传统审美的地位，官方政府的支持，收藏家的眷顾，老百姓的赞赏，都使得他们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可以教书，可以领工资，可以卖画，可以出名，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浩浩荡荡，形成了中国美术界的主力军。

2. 野战军：
都是从其他行业因为热爱美术而自动转到美术行业。他们出于热爱和喜好，全身心投入其中，碰到的困难不计其数，遇到的日常、生计、工作问题常常困扰其进一步发展。其特点，以分散为主，在全国以几个大城市为中心，散落其间。他们与美院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着截然不同的追求。为找大米计，他们必须奔忙于大街小巷，千方百计找到工作，填饱自己的胃，买来足够的颜料画布，而且斤斤计较把每支颜料管的颜料都挤得干干净净以免对不住供货的颜料商。为找女人计，他们必须把自己的失业身份洗脱得清清白白，让她牢固树立自己身边正在走的不过几年一定是未来的美院院长，创造她脑子里面的浪漫情节和美好未来是这类人的拿手好戏，在租来的破烂屋子里面挂上粉红色的窗帘让她现在就沉浸于“老鼠爱大米”的氛围不降而降是这类人的必杀之技。出门之前把翻捡了一次又一次的一大堆衣服重新再一次地翻捡找出一条比较而言拿得出手的衬衣，进门之后先到厨房灶边看看几天没洗的碗碟还可不可以再次拿出来盛饭。没有保险没有钱，没有批评家没有收藏家。和社会最底层打交道，观察劳动人民的各种优点和劣迹，体察人类的生老病死，再低头想一想自己的生活，投之于画布，诉之于色彩。每当自己创作出来一幅作品，就会邀来同伴一块欣赏讨论争辩甚至大吵大囔引发房东的喝斥，会为了一个美术名词和技法和观念和你没完没了誓不罢休。跑遍画廊打算卖出自己的作品却是失望多希望少，遇到的问题几乎都一律是以这句话开头：“你是美院的么？”歧视谈不上，因为画商绝对是人精，不会把情感写在脸上（就像刘备的喜怒不形于色），会让你很舒服很不丢脸地出门之后才感到一丝丝秋意和不知道往哪儿走。他们或者不堪重负被压倒只好改换门庭转投他方，或者忍受饥寒负重而行期望实现自己的心理价值和满足。扎挣在底层是他们的现状，他们得把美好的未来前景时时提到议事日程上面来看看才能鼓舞起自己的士气以便前行，为了艺术拼老命这是投之绝地而后生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如果把正规军比拟为巴黎美术学院各次艺术沙龙的大展获得者，则野战军只能是巴黎沙龙的可怜的落选者。

如果把正规军比拟为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和黄埔军校，则野战军最多只能算是土八路的游击队和实战经验。

如果把正规军拥有“美式卡宾枪”，则野战军只好使用“小米加步枪”。

正规军系统严正，绘画基础扎实，从高考就要考写实的石膏头像和人像的水粉、素描和创作，铅笔从HB排列到6B，线条从最细到最粗，三大面五大调，有关人体比例的“立七坐五盘三半”,规范颜面的“三停五眼”，到进入学校的一系列正规训练，绘画技法是扎实了。不过，年轻人最初的锐气也磨损了，创作欲望也不再那么强烈了。接受了美院那么多的老师的细心辅导，技法、美术史、文科知识全面铺开，出校门时他们已经是发展全面的人了。

野战军没有那么多的技法训练，他们多是买了技法书回来，请教懂行的人，在自己的实践中反复实验求证，学一点用一点，然后自己悟道。由于他们来自于各个行业，对于人生感触较深，而且没有学院训练的条条框框，只要自己高兴可以自由发挥。最重要的是，既然来了，就要搞出一点名堂，不能愧对江东父老兄弟。他们的毅志力和控制力很强，自学能力很快，也很乐意吸收新知识。

看看百年多来的欧洲美术史，对我们或许有稍许的启发。

大卫、安格尔都是美术学院的佼佼者，官方代表，学院大师，创造出官方广泛接受的古典美术样式，受到法国皇帝拿破仑等等的一再赞赏，受封、名誉荣及一生，在法国民众当中也是占有排行榜首位，至今卢浮宫内名存史册，不朽于世。而库尔贝则由于叛逆和改革，属于沙龙落选者的首领。出来一个德拉克洛瓦，更是和安格尔的学院派对着干。浪漫派攻击写实派的毫无生气，缺乏灵感，死扣技法，没有出息；写实派则攻击浪漫派的以灵感换技法，重情感而轻造型，是“对绘画的屠杀”。一时间，写实派和浪漫派之争狼烟四起，席卷法国，连作家雨果也都加入兴风作浪，甚至波及到德国的歌德和莱辛。口水战没完没了，又开始出现印象派，更是大逆不道，从学院派分离出来还不说，更是把日常生活和情绪直接带入绘画，把光与色兼收并蓄纳入画布。当然占法国画坛领导地位的学院派正规军不能容忍其滋生与漫延，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画廊不接纳，全国美展无法参加，批评家漫骂之声四起，印象派画家困境重重，连生计也几乎无法维持，在学院派的围追堵截之下都没法活了。著名收藏家和画廊频频光顾的是巴黎美术学院的院长、教授、导师和当红画家，金奖银奖铜牌奖，宾主频频举杯共庆合作愉快，一时多少豪杰，风光无限。倒是来了美国人，看出了这些造反派的新鲜血液不同于腐败传统，投资购买，以金钱换艺术，也保证了印象派画家“面包会有的”得以落到实处。等到法国官方和学院惊回首，猛醒过来，看到艺术市场被美国人逞强，才想到要重新认知这些野战军的散兵游勇，保护国粹，留住精华，形成印象派作品大量回流法国，只是付出的画价要比当初流出时不知高多少倍。细数这些被主流画派摒弃的印象派及其后画家的出身倒是耐人寻味：雷诺阿瓷器画匠出生，凡高先是做商人继之以传道士再来画画属于典型的闲杂人员加入画家队伍，高更因为爱艺术从银行家出走一变为画家，马蒂斯是半道出家喜欢画画而且入迷到底，毕加索进入美院没有几个月也就自动退学投奔自由成为了自由画家。这些喜爱艺术的画家都因为自己的身份不被正规学院承认而倍感困顿，无法像美院毕业的天之骄子那样找到好工作好房子好老婆，也不能参加每年举办的全国沙龙艺术比赛更不用说获得金光闪闪的奖杯。他们没有艺术资历，没有可靠的社会背景，扎挣在社会的底层。对于他们来说，唯一不被斩尽杀绝的出路，就是赤手空拳打天下了。亡命之徒加上发达的大脑和拼命的精神，成就了这些人今天的美术史地位。

“衰兵必胜”，能不信之焉？

这样的两军交战，煞是好看。

是否有点像是蒋介石和毛泽东的天下争夺战？

官方美术的正规军和爱艺术的野战军，相互纠缠几百年，战场从法国打到中国，恩怨不断。即以中国本土为例，齐白石的木匠出身决非学院派能够承认的，长期遭遇冷漠和闭门羹。倒是非美院出身、也是自学成才的张大千凭其天生的绘画才气与高超的外交手腕一路走来得到众人承认，即使是学院派首领人物吴作人等也难望其项背。

正规军每年都要走出沉闷的校门到外面采风，呼吸新鲜空气，收集创作素材，称之为“下乡写生”。野战军听了听，说，我们每天都是生活，吸入肺里面的没有不新鲜的。美院的阳气不足，你们是到外面来采阳了吧。

我每次去巴黎一定不错过要到卢浮宫拜访一下大卫和安格尔师徒，在他们的《大宫女》、《泉》、《跨越阿尔卑斯山圣贝尔纳峡谷的拿破仑》、《贺拉斯三兄弟》前面默默注视，敬仰地想想他们的领袖地位，看看画面的宏伟和坚实，细细琢磨他们的技法和色彩，久久不离去。然后我必定会来到奥赛博物馆，朝拜这个印象派的圣殿，看看我喜欢的凡高先生，比一比我的色彩和他的色彩。虽然他人已去，我却留念着他给我的巨大影响，在我学画之初给我的心灵上的鼓舞和色彩上的指导。看看德加的舞女，色彩在暗赭石的包围中的一笔钴兰，像是风流飘逸的一剑划过暖色地带，芳香沁人心醉。有一次，我意外地发现雷诺阿的4幅条屏（很象中国画的条屏），都是妇女人物，当然少不了他的经典作品《红磨坊舞会》是看了又看，仔细研究其技法与风格。毕加索博物馆简直是眼花缭乱，他的一生都在其中，从篮色时期、粉红色时期到立体派，作品应有尽有，坐在那里可以一天不出来。

因为我学的就是法语，因此和法国人聊起来很随便，经常问他们对于学院派和在野派、写实画派和现代派的看法。他们一般都是平等对待，不像我国那样有“助人伦，成教化”的祖宗训戒，画廊和拍卖行有没有这种明显的区分。只要是自己满意的，政府不会过多干预，而且大家认为艺术就是自由的，学院里面教授是教书，画画才是业余的，而自由职业者画画就是专职了。

10月，在中央美院参加油画系材料与表现工作室主任张元的讲座（以及第二画室丁一林教授的课程），他对我谈到，他去巴黎美术学院时曾经问过写实画派大师宾卡斯先生关于写实主义目前的地位。宾卡斯说，目前巴黎美院的9个画室，只有他一个画室是讲授写实主义的，其他都是非写实主义画派。可见巴黎目前已经归于一统了，由印象派开始的画风也走入了学院派的讲坛。张元说，美院学生不知道如何创作，我放手要他们自己画自己的感受，他们马上就迷失了方向，问：画什么感受呢？问得张元大眼瞪小眼。

可是非美院的人却说，我们每天都是在生活，只要把我们每天经受的酸甜苦辣形之于画布就是创作，就像印象派的日常生活入画一样。

双方各有优势。正规军缺乏的是才气，野战军缺乏的是技术。如果向对方学习，取长补短，可能碰撞出来一个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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