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梦  第五回：林黛玉魂魄逍遥游，赤城子指点蓝桥梦


上一回说到那林黛玉出身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栽有的一株绛珠仙草。因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仙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但仅能修成一个女体。她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逢日前这神瑛侍者偶炽凡心，意欲乘此昌明太平朝世下凡造历幻缘，已先期坠入红尘。于是绛珠亦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她，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那绛珠仙子道：“他施与我的是甘露之惠，我却并无此水可还。今番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就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便也偿还得过了。”

列位看官，须知这上界神仙一动凡心便需打入红尘经此历劫，日后能否返本归元还得看下得凡间而来的操行守为。这一日却说那绛珠化身林黛玉又在感怀伤春之际，“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正是文思不归，心神恍惚，一时间竟歪倒在湘妃榻上睡将过去，手中一把团扇也掉落在榻前的一双绣花鞋旁。

却说林妹妹一路行来，但见一个所在大有异趣。那山水之间尽是参天大树，绿茵茵的地面繁草丛生。虽有藤绕蔓延，枝叶茂盛，只是别无奇花异卉，可仍又见蜂蝶来往忙碌。正在奇异这蜂蝶使究为何故，又见峰回路转前面走过一个人来。

那来人仙风道骨，骨骼清奇，身披一件道袍，腰悬一枚长剑。黛玉见是一位道长，赶忙上前万福并殷勤问道：“这位仙长，可否告知此是何等样所在？”

那仙长作揖答道：“此乃五岳之外三山之间，忘情界失意洲是也。我系此地接引大仙，道号三字赤城子。今日绛珠仙子既有缘来此，不妨引领你前往东方神湖岸逐春山散香洞一游，愿否？”

黛玉正不知所以，心中疑惑，觉道这绛珠二字甚是耳熟。口中虽并未作答，却已身不由己地随同前往。

只见又是一个洞天福地。珠帘绣幕，画栋雕檐，清香异味，馥郁芬芳。当下随了赤城子进入二重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面前有一处写的是：“酷命司”。

黛玉心想这酷字倒也用得别致有趣，因向赤城子道：“敢烦仙长引我到那一司中赏鉴赏鉴，不知可使得么？”

赤城子道：“此一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有关男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乃肉眼凡躯，不便先知先觉。”

黛玉听得他拒绝之言，不觉脸颊绯红。

赤城子见她眼中似将有泪滴下，心犹不忍，赶紧说道：“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

黛玉于是破涕为笑，随同赤城子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有字条贴着。看那字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黛玉知时间不容久留，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字条看，遂无心再看别省。只见那边厨上字条上大书七字云： “金陵十二弁正册”。

黛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弁正册？”

赤城子道：“此即贵省内十二冠首男子之册，故为‘正册'。”

黛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就只十二个男子？如今单我外祖母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好几百男子呢。”

赤城子笑道：“贵省男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皆庸碌平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黛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门上，果然一个写着“金陵十二弁副册”， 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弁又副册”。黛玉便伸手先将标有“又副册”的厨门开了，内有一本册子，拿起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画的是一面镜子，奇的是两面可照。下面又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不听反面劝，欲向正面投。
        生死悬一线，情痴为色诱。

黛玉看了，又翻过一页。见后面画着一条汗巾，一头搭着一块宝玉，一头系着一朵鲜花。黛玉心中想道，这一路行来只见异草不见花卉，唯画上此处却有一朵，甚是难得！下面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驻足红毡毯，珠钗头上戴。
        蓬门披绮罗，茜香去复来。   

黛玉看了不解。遂把这个册子放回。又去近旁开了那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池沼，其中一朵并蒂莲花，却有一人在近旁溺水而亡。黛玉心想这里又有一朵且是并蒂，再看下面书云：

        先期醉分桃，临了逢夙冤。
        愿结并蒂莲，不料一命完。

黛玉看了仍是不解，便又放回。再去取那“正册”来看， 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块宝玉，大小款式质地一模一样，只是一个上面有字一个无字。那字迹模糊不清，但下面也有四句言词却是十分清楚，道是：
       
        佳者便是珍，手迹似膺品。
        真假浑不辨，说与卿细听。
       
黛玉看了仍觉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待要丢下，偏又不舍。遂又往后看去，只见画着墙上有一张弓，旁挂着一袭白袍。也有一首歌词云：

琴棋书画各样精，风流倜傥难安静。
一旦宅第不朝北，夜半无人也心惊。

后面又画着一处房檐，又一处空床。下面也有四句写着：

        蹲在房上角两根，睡倒床头角八个。
        大厦已倾俱无能，妄谈复兴其奈何。   

后面又画有一幢高楼，门户洞开，奇珍异宝撒落一地。其词曰：

珍贵又何为，欲海无边事理违。
几曾肯回头，大难到来悔是非。

后面又画着一株杨柳随风飘拂，另在污泥之中有一睡莲。其断语云：

柳枝也逞强，出家何曾空。
感慨莲洁白，没于污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一方端砚，上面有几丝红线，看去又像似血迹。其书云：

枉自言端方，不敌西风狂。
误落青州地，一枕熟黄粱。

后面又画着一个黄吕大钟，旁有一位道人。也有判云：

乌眼相争皆怨敬，不问家事只坐禅。
祈求金丹奔大道，却与世人作笑谈。

后面便是蹲着一只母虎，前面一男子似在节节后退。其判词曰：

藏色心来偷色胆，几年熬苦几年灾。
一朝上得景阳岗，人逢十八便无畏。


后面又是一座贞节牌坊，旁边是高高挂着的一张皇榜。其判词云：

名列金榜贵，课读慈母亲。
报国抛头颅，不见未亡人。

后面再是一个男子左拥右抱，好不悠哉乐哉，却又见有一女吊死鬼在其身后。下面有一判词：

        左拥右抱享艳福，斗鸡走狗比骄奢，
        偏又逼向慈母旁，罪孽滔滔实难赦。

最后面一页又画着无数恶鬼，正在向一年轻美貌男子索命。其判词云：

情天情海化情身，人生最苦是情种。
潘安宋玉多怨艾，董贤龙阳好事终。

黛玉先看到女鬼已在硬撑，再看到此时，脸色泛白吓出一身冷汗。那赤城子知她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也上前掩了卷册，笑向黛玉言道：“且随我去别处游玩，何必再在此担惊受怕！”

黛玉心神不定，恍恍惚惚，不觉也弃了再看其他卷册的念头，又随了赤城子来至后面。那仙长引了她入室，黛玉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为何物。黛玉遂不禁动问，赤城子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幼麟雏凤之精华，伴之以仙家法术所制，名曰‘万佳酷'。”

黛玉听了，自是羡慕不已。两人分宾主坐了，自有那垂髻童儿捧上茶来。 黛玉未饮已觉清香扑鼻，因又问此茶何名。

赤城子答道：“该茶只出在此地逐春山散香洞，又以仙草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成，日前由八仙之一吕洞宾题名曰‘活色生香'。”

黛玉听了，点头称赏，只不言语。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面前搭有一戏台。那戏台两边柱上现刻着一副对联，书云：
       
        是是非非非亦是
        真真假假假即真

黛玉读了暗暗称妙。正品茶间，又有十二名清秀少男上来拜见。领头一个最为标致自称鲸卿者踏上一步，敬请大仙演何词曲。赤城子略一思索，命道：“就将前日新制的《蓝桥梦》十二支演将上来。”

鲸卿带着一众少男们答应了，退下。转瞬便登上戏台，轻敲檀板，款舒歌喉，听他们接连唱的先是引子，随后就是十二支正曲，末了再是一个收尾：

    “《蓝桥梦引子》：尾生裴航，谁是情种？都只为君侬卿侬。赶着这碧云天，芳草地，怎打发意马心猿，寂寥意境步重重？便这般，倾诉衷肠，载歌载舞演出这怀鲸悼玉的《蓝桥梦》。”

[误终身] 叹世间，铁槛踏破觅袈裟。都道是指腹为婚，总念叨卿来我家。不料想，晴天霹雳陡地降，终难忘，蓬莱仙姿怎描画。有缘法——劫后又重逢；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叹无缘]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缺月难嫁。说是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说是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我这里空劳牵挂，她那里枉自嗟呀。一个是梦里情郎，一个是镜中娇娃。怎似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拥蓝关]云横秦岭归途远，雪拥蓝关千里外。乌江岸枉费霸王力，黑山岗空洒徽宗泪。想此生不幸生在帝王家，还属那李后主说得个实在！

    [数蠢材]人皆嫌命窘，谁不见财亲？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作迷魂阵。葫芦提倒稳，蠢，蠢，蠢！

    [理难容]慕威权隆基李，悲悬梁玉环杨。纵马遇山鬼，收稍都一样。怪投胎颠倒辈分，怨月老点错鸳鸯。天香负你，你负天香！

  [冷郎君]长江水，流不尽心事。终南山，隔不断情思。鸳鸯剑，揉碎一地桃花血，削去三千烦恼丝。恨此生空闲了，那半边绣被儿。

    [假正经]画楼风露凄清，玉阑桐叶飘零。管什么闲是非，问什么虚利名。霎时间斜阳满地铺，回首望烟津：曲终人散，空余下山水无情人无情。

    [妄送命]待逃离滚滚红尘，费煞了多少精神。羡老子一气化三清，赞张果骑驴倒坐正。到头来吞仙丹未升广寒殿，饮琼浆却落下地狱十八层！

    [一旦休]少年夫妻，曾几你恩我爱。只为儿女情长，凭地英雄气短！ 一从二令三人木，全盘接收色和财。虎落平阳你去也，大厦倾覆我更惨！

  [哭娘亲]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好容易报答娘亲！但只见威赫赫爵禄高登，却不料昏惨惨黄泉路近。这荣耀纵使送凤冠罩霞披，也抵不了活泼泼儿的性命！

    [思淫欲]有甚能耐？承爵居高位。色中饿鬼，难过巴刀关。 不问家国，只知贪婪。整日价饱暖思淫欲，没地里抄没家产——问一声再也不再？

    [苦情种]爱他时似爱柳梢月，喜他时似喜秦楼月。想她时似想西厢月，盼她时似盼银钩月。当初意儿别，于今两抛撇。待要再相逢，一似那水底捞月。

    [收尾]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看破的，来释门皈依；痴迷的，把性命断送。怕的是，七情六欲遭冤孽；恼的是，五光十色迷行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偈语须记取在心中。谁承想，到最后都是一场蓝桥梦！

《蓝桥梦》曲调抑扬顿挫，小道童舞姿激昂挺拔。黛玉起先听着看着也还觉得有些趣味，不料自[思淫欲] [苦情种]开始，这一帮少男竟然脱剥起衣衫来。至收尾时已似少林小子练武功，一个个赤裸着上身。只因曲将终止，黛玉也还勉强坐着作陪。谁知唱到最后舞到收势，那领头的鲸卿更是大胆无比，待唱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偈语须记取在心中”，不知怎地那长裤居然也能是一把扯开。最后的造型：鲸卿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底裤！

见那光景只羞得黛玉满脸通红，急忙以袖掩面转过身去。

赤城子见状，赶紧厉声斥退一干少男。又忙对黛玉打千赔礼，言道：“此乃小仙一时不察，务请绛珠仙子恕罪。既如此，让我速速送你回去，也免得一时坏了仙界规矩，日后难以回复本尊。倘若真的出了差池，只怕玉皇王母怪罪下来，小仙也难辞其咎。”

说着只见赤城子拿起身旁几上一个拂尘，朝黛玉面前拂来。黛玉觉道一个翻身，便似跌落尘埃。心内倒也奇怪，觉得毫无伤痛，睁眼看来仍是睡在湘妃榻上。且喜房中空无一人，想是紫鹃雪雁见自己熟睡不敢惊扰。身上虽无一处异样，头脑却是疼得非比往常。黛玉忙挣扎着起身，又一边拾起那柄绣着湘妃的团扇。独自一个人出得门来，信步向那一片竹林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