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 我的奶奶
怀念奶奶
2002年旧文
奶奶的照片就摆在老式的书架上,书架是厚重的红褐色,有好些个年头了,照片是奶奶过世后摆上去的。
中学时女友来家里玩,看了奶奶的照片后说,你奶奶真有派,比有派多了。我听了很不悦,我从来没想过把自己和奶奶比,何况照片里的奶奶并非花样年华,事实上照片里的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
照片上的奶奶并没有微笑,但看上去似有一丝笑意,她的头发用刨花水向后抿着,没有一丝乱发。年轻的女友一定从照片里看出了我没留意的地方,那是我们青春光洁的额头上所没有的,一种端庄高贵的气质。
我一共见过奶奶三次,前两次太小了,没留下丝毫的记忆,第三次父亲带着八岁的我,乘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从哈尔滨到上海的。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父亲没有给我买票,而是买了一张大人票和一张站台票上了车。
在中途的一个小站,我们下了车,父亲叮嘱我在站台里等着,他去外面买从这个小站到上海的儿童票,然后父亲的背影便消失在人群里。
我一直望着父亲出去的方向,盼着他快点回来。一群人走过来,里面没有父亲,又走过来一群人,还没有。时间似乎过了很久,我开始恐惧,父亲会不会不要我了,他曾经责骂过我,他是不是嫌我不好,把我丢在这里然后就再也不回来,让我永远找不到他呢?我想哭,可又怕别人过来问,发现我没买票,等会父亲回来会罚我们钱,我咬着嘴唇忍着惶恐和眼泪,不错眼珠地望向父亲出去的方向。
一群人走过来,又一群人,那段时间究竟有多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或许是半小时,或许是两个小时,在我幼小的生命里,第一次明白了“漫长”的涵义。
父亲终于出现在我面前,我不记得看见他我是不是哭了。火车上有人请我们吃红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红蛋,美丽鲜红的颜色,味道倒没什么特别。我们也把自己的食物和别人分享。
奶奶家和别人共住在一所洋房里,光可鉴人的打蜡木地板,雕花的红木家具,卫生间(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词)里崭新喷香的毛巾,饭碗菜碟上穿古装的童子,处处像我展现了另一个世界,我爱煞了这个地方。
奶奶患有严重的哮喘,每天只能做在客厅里的雕花木椅上,她问我很多事,我一一做答,她教我说宁波绕口令,我学得很像,她便很高兴,家里有小编篓装的苹果,她时常拿来给我吃。奶奶时常用一个骨头箅子沾着刨花水梳头,梳好后的头发没有一根凌乱的头发,这使我很惊奇,很想用手试试碗里的刨花水是什么感觉,可到底不敢。
大伯伯曾经是地下工作者,在那个年代里那很令人肃然起敬,他没结婚,很严肃,很少和我说话,所以我很怕他。有次姑姑给我看他房间里的一个有机玻璃小摆设时,他突然走了进来,吓了我一跳。然而他并没有生气,他把那个小摆设送给了我,还拿出他收藏的一些东西给我看,成套的样板戏明信片和大本大本的中外邮票,他一定是从我的眼中看到了羡慕,于是送我好几套样板戏的明信片、邮票和一支高级英雄钢笔。这支笔后来被我无数次地掉在地上,奇迹般地毫无损伤,一直用到我参加工作。
当时上海的确是繁华的大城市,大厦上面的毛主席万岁的霓红灯日夜闪烁,人们衣着光鲜,讲话时彬彬有礼。奶奶家离黄浦江不远,我被允许自己走到黄浦江边看大船。混浊的江水一直向远处留去,江边上停有外国的轮船,那些外国水手不同的长相和满脸的大胡子使我惊异不已,我知道那些船是外国的,我常想如果我偷偷爬上他们的船就会看到外面的世界,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那些水手接下来会去哪里?
精细的上海菜并不合我的胃口,除了烤麸,他们常吃的是蒸鱼和青菜,蒸鱼的腥气和青菜的苦涩都使我难以下咽,过年时的甲鱼我更是一口不沾,蛋饺倒是蛮对我的胃口。在餐桌上,他们给阿姨加菜,他们对阿姨很客气。从来没人告诉过我阿姨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以致我离开上海的时候对她最为留恋。
姑姑带我去坐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买一些玩具给我,当时的我以为她们很有钱,其实大伯伯和姑姑都是工薪阶层,奶奶没有收入,还请了阿姨照顾哮喘的奶奶,他们每年都给我们寄来上海奶糖和成袋成袋的富强粉(一种高筋面粉),记得小学时别人家都很少吃细粮,我们却时常吃到富强粉。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都是从奶奶姑姑她们口中省出来的,所以任何时候有人骂上海人精细或小抠,我不会那样说,因为我知道在父亲的家庭里手足之间是多么互相照顾,他们绝不会互相算计,而只是怕照顾得不周到让对方受了委屈,即使在现在,伯伯姑姑有时还会给父亲寄钱,明知道现在父亲并不需要。
离开上海的时候姑姑送我一盒毛泽东纪念章,这盒纪念章外表看起来是一本毛选,封面有林彪的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打开封面,才知道里面另有乾坤,里面是五帘衬着海绵的像章,每帘是不同的设计和材质,我最喜欢其中的瓷像章和夜光像章。父亲不同意我带,他说东西太多了拿不动,我说我自己提着,经过我的软磨硬泡,父亲终于同意了。当然最后路上是父亲提着。这像章我一直保留至今。
回去的时候我们先乘船到大连,在船上我吃苹果的时候一个叔叔跟我要我吃剩的半个苹果,我把苹果给了他,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没想到父亲叫去我把一网兜的苹果都送给他。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人大概是晕船。清晨我睡得正香的时候被父亲唤醒,他叫我看海上的日出。日出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不出来,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的父亲依旧书生气十足。
一年后,我在父亲教研室里玩的时候,父亲边拆信边说,上海来信了,我缠着他让他告诉姑姑寄上海奶糖来,可我即没有受到责备,也没听到任何回应。良久,父亲说:大伯伯过世了。
大概是伯伯的过世深深打击了奶奶,几年后,奶奶也去世了。当年父亲的年纪大概和我现在差不多吧,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不幸的事。
不知是因为爷爷过世的时候父亲太小还是什么原因,父亲很少和我谈起过爷爷,我也不敢问,怕触动他的伤心处。前两年在我的追问下,才知道祖先原在某个江南水乡,高祖有一代做生意发了点财,后代便都是读书人,曾祖父曾经捐出家里的一些房子聘请了几个老师为乡里办学 ,解放前这小学还在,以我们家的姓氏命名,叫?家小学。当年有几个江南名士就出在这所小学。
三十年代日本打过来的时候父亲和家人逃难到老家,老家里有很多藏书,夏天的时候得搬出来晾晒,如果不晾晒书会发霉也会长书虫。父亲说有很多明清线装书,还有些是宋代的孤本,现在呢?听到这里我蠢蠢欲动,父亲说早就不知去向。
奶奶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娘家在上海开着几家绸布庄,陪嫁十分丰厚。三十年代初,爷爷家族里的一个远亲挪用公款炒股赔了本自杀了,这件事和爷爷奶奶毫无关系,而且这件事发生在上海,不是在老家,可奶奶说,我们这样家庭里的人绝不能对不起国家,她拿出自己的陪嫁变卖了偿还了那笔亏空的公款。也许是这件事使爷爷受了打击,几年后办报馆的爷爷便过世了,爷爷生前对待同仁和下属都十分仁厚,他过世的时候社会各界人士都来为他送行,许多人留下了眼泪。
爷爷过世的时候,大伯伯只有十五岁,奶奶有五个孩子,最小的父亲和小叔叔分别只有九岁和六岁,而且家里那时已经毫无积蓄。大伯伯挑起了养家的重担,十五岁的他去工厂里做童工,奶奶也去给人家做针线,后来除了早年弃学的大伯伯,父亲兄弟姐妹四个都考上了大学,有些现在是著名的学者。可大伯伯因为过早的高强度的劳动累坏了身体,以致英年早逝。
奶奶这一生历经坎坷,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两个最小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志愿去北疆,并因这个家族特有的正直和倔强而被打成右派。就拿我们家来说,毛主席说知识分子要到农村去改造,他的一句话,在大学教书的父亲便得去农村和老农民学插秧。毛主席又说,医疗工作者要为贫下中农服务,医院工作的母亲便得带着三个年幼的儿女和年迈的父母下乡插队。那些留在城里的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只有我们需要改造,一直改造到大脑没有自己的思维,只剩下毛泽东思想。房子被单位收回了,而且父亲母亲天各一方。远在上海的奶奶牵挂不已,可她却毫无办法。
去年我回国的时候清理不要的衣物,看到一双婴儿鞋,多可爱的婴儿鞋啊,是两只粉红色的小猪。我问母亲这是谁的鞋,母亲说是奶奶在生我的时候做好了寄来的,她翻出一件红色的缎面儿童丝绵大衣说:看,这件衣服你小时候穿过,你奶奶做的都是漂亮不实用的东西,丝绵在东北哪能抗冻。老太太眼睛又不好,还喘得那么厉害,不叫她做非要做不可。我的手轻轻触摸着缎面,指尖传来一丝温暖,翻开里子,在里子和面子的衔接处,细细密密的针脚小到几乎看不出来。我仿佛看见奶奶戴着老花镜,喘息着坐在那把雕花的老红木椅子上,一针一线地缝着。她的儿子去了荒蛮的北方,被打成了右派,她给未出世的孙女做好了鞋,织好了毛线袜,做好了棉衣,她想着小孙女大概不会挨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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