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篇连载] 雕像时代(四)-- 焚书坑儒
雕像时代(四)-- 焚书坑儒
四、
黄昏是每一天的葬礼,总结了单位岁月的美丽。当夕阳西下,置身于最后燃烧中的万千光波铺天盖地,兵锋所及,无不金黄。
此刻,他立于一座金黄的厅堂中央。这房间,12英尺高,至少2000平方英尺面积。它有点象客厅,正中摆放着一整套时尚沙发茶几组合;但更象是一座图书馆,四面墙壁全部由书架组成。所有书架不用一寸木头,自底座到顶板,材料皆为高强度铝合金,加镀铬,银光闪闪,超现代气息。正面墙壁中央镶嵌着一台大屏幕显示器,那是图书检索及遥控中心。读者可使用遥控器查寻书籍,只需输入几个简单指令,智能书架即可将所需图书自架上卸下,再通过复杂的隐蔽传送装置,将其送至位于阅读区域的读者面前。当年主人向他展示过这套系统,让爱书人的他看得惊羡不已。
眼下,我是这座现代化图书馆的主人了 --- 一边想着,一边自茶几上拿起巴掌大的遥控器,按下启动键:电脑屏幕依然黑着脸,毫无反应 --- 哦,忘了没电。今非昔比,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啊,那主人又在哪里呢。放下遥控器,向房屋深处走去。上万平方英尺的宅子,兜起来如同身处迷宫。踏上一层层楼梯,转过一道道弯,推开一扇扇门,过道、起居室、饭厅、书房、卧室、娱乐室、健身房、厨房、卫生间甚至楼梯台阶,几乎所有的垂面和斜面都被建造成了全自动书架。这是一座绝无仅有的住宅式图书馆。主人真乃嗜书如命,边走边赞叹。
最后来到后院:立刻,看到了人,不少,数数有12个,男女对半。他们各自手持酒盏、茶杯,或坐或站,围在一张宽大的庭院桌前,有说有笑,象是在举行什么非正式会议,又像是在随意谈天说地。
一步步走上去,在一位左手托着书本右手做着手势,正在侃侃而谈的中年男人面前立停,行注目礼,再一鞠躬:“道格拉斯先生,你也没能逃过这场劫难,我很难过!”停顿片刻,抑制一下感情:“你还记得我吗,麦克杨,两年前作为《名流》杂志社记者,曾在这里采访过你 --- 当代最伟大的出版商兼学者 --- 在我个人看来。当时你向我详细介绍了由你一手发起并主办的世界人文名著出版工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再版世界名著不是什么新鲜事,你的独特贡献在于礼贤下士集思广益,充分利用你个人的学识、财力和人脉,邀请召集了北美、欧洲在各个领域的一流专家学者,对所有出版作品进行了新的一轮全面深入的考证注释,外加综述简评。这一新型出版形式不仅增加了这些历史名著的可读性,更充实丰富了其学术价值。”
目光转向周边,继续自言自语:“哦,在场就有好几位参与了此项工程的学者,你们这是在开出版研讨会吗?不少熟悉面孔:鲁道夫教授,耶鲁大学哲学系主任;凯特女士,《人学》杂志主编;哇,村上春树,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居然也不顾90高龄,万里迢迢前来赴会。实在抱歉,你老的作品我读得不多,落伍得狠了。啊,再次对不起......”
目光扫过桌子上的食物,肠胃随即发出一阵回应:怎么,又饿了?可不是,折腾了老半晌,天都快黑了。没情绪谈诗论文了,解决生理需求要紧。转身向屋内走去:任你是圣贤哲人也要吃喝拉撒,没办法,我们的肚皮左右着我们的脑袋。进入大屋,来到宽敞的厨房,台面上、冰箱里一阵搜刮。返回时右手托着个大盘,左手拎着一只筐,里面横着十几瓶酒 --- 学富五车的主人原来还是名酒收藏家。
是否与雕像们同席,沉吟片刻:都是学者专家,有啥怕的,就坐这儿了。也算是托大灾难的福,不然怎么有机会和这些学术名流们同席。筐落地,托盘上桌,将面食、肉类及瓜果蔬菜一一摆上,再点起几盏桌上现成的烛灯,最后启封一瓶人头马,给自己自己满满斟上一杯,转身举起: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晚会开始。请容许我先敬大家一杯:祝你们...祝你们安息,祝你们于天堂里获得永生!尘世上的事情各位就无需牵挂了,牵挂了也毫无用处。这个道理,你们现在应该比我更明白。无论怎么说,你们现在是彻底解脱了,虽然这并不是你们生前期望的退出方式。没法子,谁叫我们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呢。不过,没有任何痛苦突然就走了,各位的人生结局悲惨得也有限,可谓不幸中的大幸。好了,不多说了。再次祝各位天堂幸福,干杯!”言毕,仰头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敬给我自己,与其他可能的幸存者,暂时的幸存者:祝我们能够得救,祝我们的伟大国家最终战胜那邪恶的入侵者,不管它是俄罗斯、阿拉伯,还是什么外星人。美利坚万岁!!”
金色于无意识中渐渐消逝,夜色阴沉着接管了天空。阵阵晚风袭来,花草摇曳,树木沙沙作响;烛光闪闪,映衬着人影憧憧,雕像们的衣裙微微飘拂,人也仿佛动起来了,他们应和着自然天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股寒澈静静滚过周身,引得牙齿上下打颤,只是止不住。
“见鬼!”叽咕一声,举手仰头又是一杯:“怎么还是浑身发冷?好像缺少了点什么,除去女人还有什么?哦,对了,音乐。有酒无乐,越喝越凄凉。差点儿忘了,收藏家藏书、藏酒还藏CD,他的办公室里有几千张音乐唱片,几乎应有尽有。那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宝藏,现在都属于我了。邪门,我和收藏家无亲无故,却继承了他的全部财富,物质文化遗产。”放下酒杯,拿过强光电筒,抖起胆量,回屋搜寻......
“今晚除了贝多芬,我不知道还能听什么。多亏还有贝多芬呀!”随着一张CD滑入立体声音响,雄浑激越的旋律轰然响起 --- 贝多芬《英雄交响曲》。
“不工作,不工作!”静坐聆听数分钟,开始失去耐心:“身体仍然有反应,可从前是越听越热,眼下是越听越冷,冷到了血液和骨头。罢了罢了,还是吃喝要紧。”左手持叉右手持刀,奋力切开一大块牛排,插起送入口中,随之再一杯酒:“啊,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牛肉,一定是那个什么夏多布里昂牛排,以前哪有钱享用,今天免费,只可惜有几分冰凉。酒当然不用说,暖身效果起来了。”意识再次发生位移,自嘴巴转向耳朵,旋即向大脑进发:“贝多芬不是万能药,扼住命运的咽喉很好,只可惜臂力常常不够。眼下人到了这份上了,我怎么还能英雄得起来,另外是英雄又如何。你看这些个雕像,男男女女,昨天哪个不是闻名天下的精英才俊,成功人士,万众瞩目名利双收,可转眼间就化作了一座座石头皮囊,虽然尚未腐朽,却是失去了灵魂。你们傲人的业绩如今在哪里,还有什么用处?你们本人又魂归何方?听呀,葬礼进行曲正在为你们响起......”
泪水涌上眼眶,感觉有点吃喝不下去了,不得不放下酒杯,抬起朦胧的眼睛,注意到桌子当中摞着几本书,精装崭新。欠身上去,伸手扒拉过来:“这就是你们今晚的研讨内容吗,换句话说,这是你们临终前仍在关注的事情。让我来看: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哈,巧了,今天正好是‘物种灭绝’。达先生这书,或许是有史以来最为荒诞不经的名著。呵呵,我们人类原来是从猿猴变来的,那么今天死掉一大批猴子猴孙,又有什么值得惋惜和痛苦的呢。多少年来,千百种野生动物在猴裔的围捕屠戮中灭绝或濒于灭绝,今天轮到猴子后代享受同等待遇,在局外者看来,命运之神不是格外公平么,猴子猴孙们的结局一点也不冤。看呀,你们今天一个个都是全尸,一滴血也不见,没有丝毫痛苦地去了,血债不用血来还,不是已经够便宜的么......”
插起一块奶酪送入嘴巴,大幅度咀嚼完毕,举杯到唇边:怎么,没感觉,原来又见底了。那就再开一瓶 --- 轩尼诗,还从来没有品尝过这么多美酒,今夕何夕呀。给自己满上,咕嘟嘟几大口,接着自言自语:“想想看,假设非洲丛林中有这么一群猴子,仗着自己的头脑比较发达,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法则,讲究弱肉强食。它们制造出五花八门的攻击性武器,将其施用到林子里的其它物种身上。这还不算,这些猴子们还彼此自相残杀,周而复始乐此不疲。除去凶残,它们还阴险,相互间勾心斗角,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总之只要是对自己有利可图,它们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得知有这样的一类猴子,出于正义感,文明人一定会去将它们剿灭,因为它们没有存活于世的正当理由。岂不知这恶猴原来就是我们自己呀。如此看来,今天人类的劫难,难道不是咎由自取,既合情又合理。”
“进一步追根溯源,猴子原来是从爬行类变来的,爬行类前是两栖类,两栖类前是鱼类,鱼类前是浮游、微生物,这么说我们更应该是浮游的后代,本来就是朝生暮死的一族,眼下成批倒毙,不是很符合自然规律,算不上是什么悲剧。如果按照佛教理论,这不过是终结了一次轮回,有什么理由痛心疾首呢。”
“好了,安息吧,你这猴子猴孙、浮游生物......”摇摇晃晃站起来,摇摇晃晃走过去。那里露台上置放着一个紫铜篝火盆,一把抓住,拖了回来。自篮子里摸出一瓶酒来,努力睁大了眼睛去看:“哦,中国茅台,高纯度酒精,不错,好用!”开封,翻转瓶口,嘟嘟嘟倾倒下去,再一只手伸去裤兜,摸出一个打火机来,点火,引燃一张餐巾纸,投入篝火盆......
“蓝色的火焰,舞蹈着的精灵,没想到酒火竟然这样地美丽。我们当初从水里来,最终到火里去......”取过那本精装书来:“你也去吧,达猴子,连同你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虽然不能算是你的错,但人类如果没有信奉这套歪理,而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还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真个是自作孽,不可活。今天我烧了你,算是一种个人的恕罪和忏悔吧......”
书,静静地滑入燃烧的酒里,顷刻间开始化学反应,丝丝火苗窜起,如条条遍体通红的小蛇。小蛇们尽情欢快地舞蹈着,伸缩、扭动、跳跃。自边缘至中央,纸张如祭坛上的牺牲品,翻卷扭曲哭泣着,做垂死挣扎状,最终无可奈何化作千万灰烬,随风扬起、飘散......
“再来看下一本 --- 佛洛伊德《梦的解析》。哈,好书,好书,有史以来最下流的杰作。而你,佛老先生,则是一位百年不遇的黄色天才,希望你别介意。称你为天才,因为你无情地扒下了全人类披了几千年的那张被叫作文明的画皮,揭开了其本真面目。原来人类存在的目的、意义和乐趣全在于性,我们是自己生殖器官的奴仆 --- 阴茎、阴户、阴道、乳房、屁股、肛门 --- 我们日日夜夜念念不忘,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些最肮脏的人体器官,和生理排泄有关的东西。沉迷于生殖器官倒也罢了,如果我们热心于传宗接代。纯粹为遗传基因的延续而活着虽然原始,却是动物的本能,倒也无可厚非。我们错在禽兽不如,重性远重于生殖。人类99%以上的性是为了满足肉欲,而生殖沦为其副产品。就说我自己吧,过去几年来两千多次做爱,竟全部为无用功,没有产生一男半女。上百个地球人口总量的精虫,不是被浪费在了恋人体内,就是被糟蹋在了塑料袋里,最后去污染无辜的土地。罪过呀罪过,不提它了......”
“那么你也去吧!”随手将书抛入火堆,激起火花四溅:“眼下奴隶们的阴阳主人都已经死机了,很快就要萎缩干瘪,再也不能莫名其妙地膨胀、湿润了,你也随之变得毫无用处,完成了你的历史使命。噢,烧得不够痛快,让我再来添些燃料......”自篮子里又摸出一瓶酒来,凑着火光去看:“苏格兰威士忌,1906年产,唔,好酒,够意思......”开瓶,倒酒,火蛇腾地窜起......
“还有什么?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哦,一本聪明人写的废话连篇的杰作,愚昧的人读不懂,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叠废纸;智慧的人读了无用,因为仍然解决不了他们的实际问题,所以还是废纸一叠。外部世界是表象,内心世界是意志,客观表象乃是主观意志的反射,意志而不是表象才是人与世界的本质,说白了也就是主观能动性高于客观被动性。我们只有努力把握生命意志,才能更好地存活于物质表象。旁征博引推理演绎,长篇大论绕来绕去,看似莫测高深,其实不过是在画饼充饥。岂不知表象是水,意志为舟;舟靠水载,水能覆舟;离开了水,舟就是一堆既无价值也无用处,只等着腐烂坍塌的木头;舟再大,还能大得过水去。哲学大师的智慧如果足够,恐怕自己都不相信。你的接班人尼采最终不是疯掉了,因为他看穿了所谓生命哲学的阿克琉斯之踵,庄严外表下的苍白空洞,那就是自欺欺人。你看呀,眼下世界表象变成了这副模样,你让我还能有什么生命意志 --- 除了等死,等死的时候徒劳地思索死后究竟是进天堂还是地狱......”
“烧了,烧了,烧了你还多少能发些光,散些热,这就是你眼下的剩余价值。”开瓶,倒酒;再开,再倒,任脚下空酒瓶滚来滚去。火光再次腾起,照亮黑夜的一个角落......
“还有什么?奥古斯丁《忏悔录》、卢梭《忏悔录》、托尔斯泰《复活》,哦,和忏悔干上了。好,好,犯了罪来忏悔,忏悔后得到自我安慰,然后再去犯罪,再来忏悔。犯罪忏悔,忏悔犯罪,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反正犯罪的收益远大于忏悔的成本,何乐而不为。当然不管怎么说,忏悔总比不忏强,忏悔不能洗清罪恶,拒绝忏悔却是罪上加罪。好了,你们也不用再忏什么悔了,因为你们已经罪有应得。全都烧了吧,烧了人类文明,就是最好的忏悔......”言毕行动。
酒还剩下小半瓶,人喝得也已经到位。抬起沉重的眼皮:“还有么?还有什么值得一烧的好书,哦,主人手上不是还有一本,捧着象个宝贝,且让我来看。”支撑着桌子站起来,踉跄着走过去,脑袋凑下去看,不觉吃了一惊:“《圣经》?怎么会是《圣经》?哦,想起来了,道格拉斯先生是信主的,不愧是一位优秀的基督徒,临终前还在祷告。如此说并无不敬之意,其实我也信,只是不够虔诚。几年没去教会做礼拜了,一是忙于俗务,时间不够;二是觉得去了也没啥用,白浪费功夫......”蓦地感从中来,马上有一种崩溃感,即刻爆发痛哭......
“主呀,我离开你太久了,灵性已经生锈。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不是俄国人,不是阿拉伯人,他们哪有这能耐;也不是外星人,哪有什么外星人,都找了上百年了,一根汗毛也没发现。哦,是你,我的上帝,是你,是你一手制造了这出悲剧,这原来是你老人家的杰作呀,其他人谁能有这大手笔。当初你临走时说过,将来你回来的时候会静悄悄地,就象贼一样。今天你果然象贼一样地回来了。主啊,既然你回来了,将他们都收了去,为什么又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想死的人活着,不想死的人却死了,这不公平。人的尽头是神的开始,你,你把我也收了去吧......”
一把抓过最后那半瓶残酒,仰头一饮而尽,随手一甩,酒瓶飞了出去,一两秒钟后,送回来一声爆响,报告了自己的归宿。脑袋一沉,脚一软,他一头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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