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时代(三)
三、
右面靠墙放着一张宽大的皮椅沙发,上面半坐半躺着一个赤身裸体,身材长大的中年男人,他毛发荒芜的脑袋后仰,枕在一块座椅靠垫上;两只眼睛紧闭,下方左右颧肌分别向两侧隆起,牵引着嘴角同角度裂开去,似笑又似哭,但总体释放出一副巨大享受的表情;他的胸部微微鼓涨,为剧烈上下起伏的遗物,其上遍布浓密的黑毛,向下延伸一直到肚皮;他的四肢目中无人地向外张开,将全身扭曲成了一个变了形的大字,两条胳膊搭在椅背,一条腿撂在沙发上,另条小腿耷拉到了地下,脚上还套着内裤外裤......
沙发一端搭放着另套警服衣裤,期间搀杂有粉红色。男人的面前,跪着一个裸体女郎,棕色短发、健康肤色。即使只展现了一个侧影,但面部轮廓,体型线条,也是柔美之极。此刻,她的上身前倾,双手托裹着男人的阴囊,嘴巴里饱含着其阳具......
警察局长多德!--- 震惊之余,他有些怒不可遏了:表面上道貌岸然,满肚子男盗女娼,利用权势逼迫女下属提供性服务,你...你禽兽不如!不,说你禽兽不如是对禽兽的亵渎!举起枪,对准那男雕像的脑袋,放下枪;再举起,再放下。最后一次举起,掉转枪口,发射,正面墙上数张镶嵌于精致镜框中的官方奖状随之化为碎片,纷纷扬扬。
扔下枪,几步上去,伸手自男人脚上扯下那裤子,卸去皮带上的一串钥匙,随即双手提起裤腰,翻掌一扣,裤裆套上了那男雕像的脑袋,两只空荡荡的裤脚管耷拉下来,加长兔子耳朵一般。转身往外走,心思忽地一转:伙计,你义愤填膺个啥?局长不过是淫了一个女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你情我愿,那女人真的是全然无辜么。哪怕他就是滥用职权施展淫威,虽然很可恶,却也算不上罪大恶极。换位思考,你如果处于他的地位身份,会不会也这样做呢,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的义愤是不是含有某种妒忌成份在内?这么一想就泄了劲儿,感觉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过分,有意回去把那裤帽给局长摘下来:人都已经死了,惩罚超过了应得,何必呢,可是...既然他能这样做,很可能也干过其它坏事,犯有更严重的罪行,所以还是自作自受。他就这么左思右想着走出警局大门。
重新上路。不再去查看另外什么官方部门,放弃了主动去寻找幸存者的努力,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他马上着手去做,不然总是隐隐揪心。目的地距离市区大约3、40英里远,走高速本应更方便,但考虑到主干线上堆满了汽车雕像,正常行驶已经没有可能,他决定绕远走一条偏僻的乡间小路。
这是一片丘陵地带,一派亚平宁式田园风光:蓝天下,少女腰肢般上下起伏的山坡上覆盖着绿草如茵;一团团、一道道果园、林木自行涂抹,勾勒出青翠碧绿的浓淡层叠;古朴农舍、尖顶教堂,散落其间时隐时现,为大自然点缀上数点人工的装饰。几十哩路几乎不见人烟,整体氛围依旧生机盈然,倚赖不时显现的生物雕像群:昂首奔跑的骏马,伏地休憩的黄牛,低头啃草的绵羊。景色如画,静谧、优美得令人窒息。
他看到了几只小羊羔,她们的头颈伸长了,钻到妈妈肚皮下去吃奶,母羊温柔地立着不动,面容是不是含着微微笑意;另有一头大公牛,倔乎乎趴伏在一头母牛的脊背上 --- 哦,他们在做爱呢。动物也有爱情,看上去比人类的原始许多,却是光天化日下的自然浑成,虽然带着些许粗鲁,却没有阴谋诡计,不带任何罪恶,比人类的干净许多。
一个急刹车,有情况,熄火下车,他仰头向上,凝视起悬浮于苍穹中的一只鹰。作为一个超级动物迷,他喜爱几乎一切鸟种,特别是柔美的天鹅和刚健的雄鹰。自车厢里取来望远镜,对准了那自由高傲的生灵,调整焦距,不觉一惊:白頭海鵰,这片天空的王者,它锐利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不会是想把我当作晚餐?低头扫视周遭,发现草丛中有一只兔子:空中之王感兴趣的原来是这个。
几十步开外的低空中,凝固着一只乌鸦,他弯腰拾起一颗鹅卵石,用力向那黑鸟掷去。几乎击中,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堕入左近的小池塘,发出一声水花四溅......
他愣住:怎么,万有引力仍在工作?可不是,方才摔枪也发出很大声响。那么半空中滞留的鸟儿又是怎么一回事情?难道说引力失灵只发生于灾难爆发的那一特殊时刻,而那时产生的效果不会随着引力的回归而消失?哦,世界全乱套了,不是我极为有限的大脑细胞所能掌握。还是赶路要紧,走吧!
海市蜃楼山庄,依山傍海。悍马驶近主大门。两年前他曾来过一次,知道作为本州的顶尖社区,这里的戒备森严。降低车速,一眼望去: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卫被固化在大门外左右两侧,停车栏则垂直竖起。再接近了些,他惊喜地发现:入口前方路段上那排如大白鲨牙齿般尖利的倒刺阻挡栏已经缩入地下,这是身份鉴别通过的标志。畅通无阻,竟有这等好事情,你让我太容易了。猛地一踩油门,悍马轰鸣着冲进大门。
林木扶疏,山清水秀,满眼是高尔夫球场的景色。城堡饭店式的豪宅巨屋,或古典或现代,风格式样各异,一座连着一座,占地以10公顷为单位,价位以千万元计。美轮美奂,目不暇接,让他不由得放慢了车速,如同参观一座巨大的豪宅博物馆,边浏览边感叹:人类的荣华富贵到此为止了。这里的土地是由黄金铺就,这里是亿万人的梦想之城。名流富豪们啊,如今你等安在?
门牌号36,屋前一部黑色蓝宝坚尼超级蛮牛跑车,应该就是这幢了,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先进去查看一下再说。停车熄火,下车,一步步走上台阶,于大门前立停。私闯民宅毕竟是生平头一回,他有些犹豫:如果里面有活人,自己就要成为活靶子了。右手掏出手枪,左手去拧门把手:大门轻轻被推开。啊,门还真的没锁,在警察局也是如此,所有的房间都可以自由出入,难道是大灾难解除了人间一切人为的禁锢?
“有人吗?” --- 空荡荡的大厅隐隐传来回音。再喊一嗓子,结果依旧。没人,至少没活人。松一了口气,他放下平举着的枪。放眼四周,门厅高大得堪称宏伟,高档豪华陈设玲琅满目,没心情细细欣赏赞叹了,他开始四下搜索。穿过客厅、起居室,经过书房、饭厅,一只脚踏进厨房 --- 有人!别慌,是一座雕像。这是一个墨西哥模样的中年女人,看衣着为女仆无疑,她正在准备晚点,托盘上摆访着几块小点心和饮料。那么,主人应该就在楼上。他踏上橡木雕花旋转楼梯。
头几间屋子空无一人,最后那个应该是主卧室,如果有人的话一定就在这里了。心剧烈跳起来,踏进房间的瞬间,一眼望去,他呆住了,片刻,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国王尺寸的大床上,斜靠着一个年轻女人,裸体,双眼正对着前面的大屏幕电视,嘴巴半张着,口形十分地甜美,象是正在说话或者欢笑......
“奥莉薇雅,真的是你吗?”他几步扑了过去,双膝跪在女人面前,双手拉住她的一只手,几乎泣不成声:“噢,亲爱的,你竟也...变成雕像了么?我一直以为象你这样美丽、善良的女人是永远不会死的,天使怎么会有生老病死呢,女神永远不会凋零。哦,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心再次碎了,而上次的还远远没有复合,此生今世不会复合了。奥莉薇雅,我亲爱的,我正想跟你说,我已经原谅了你的背叛,噢不,不是背叛,是变心,虽然它将我活生生推下了悬崖。你知道,从我大学毕业 --- 那时你才18岁 --- 到两周前,我们恋爱了近6年,爱得比夏威夷火山还火热,比密西西比河更深厚,在这其间,我们做爱就有两千多次,每次我在日记里都有详细记载,两千次的灵肉交融呀......”
“可万万想不到,就在我买好了戒指和献花,准备向你求婚的时候,你变了心。”抬起泪眼,他瞥见浴室里一个男人的背影:“他,本来是我的发小哥们儿,你通过我才认识了他,却不知他就此对你有意,但却不敢有所行动,因为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戏。可在意外获得了一笔巨额遗产后,缺乏个人吸引力的他有了向你发起进攻的资本,而你也就见利忘情了。我知道你是不爱他的,你们俩没有什么共同点,以前你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儿,说他缺乏男子气。你只是贪图他的钱财,经受不住巨大的金钱诱惑,为了物质利益你不惜牺牲我们的爱情,我们俩的志趣相投、性情契合在他银弹的攻势面前竟如此地不堪一击。我的恋人和好友联手背叛了我,这真是令人心寒。可我不怪你,至少现在不了。真正的爱基于深刻的理解,我知道你出身于清贫家庭,母亲有病父亲吸毒,从小到大没过过几天幸福的日子,大学也读得艰苦,毕业后还拖欠着巨额贷款,一直梦寐以求过上富裕的生活......”
抹去满脸的泪水,他站起身,走去那边浴室,在门前立停,注视着里边那个男人的背影。盥洗池前的镜子里,反射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一个纵情的大笑凝固在了那里:“朋友,你也过去了么,虽然不是罪有应得,你的巨大财富没能帮你免于死亡。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实在是很复杂,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难过,说一点没有幸灾乐祸那是假话,说为你感到伤感也不完全是出于伪善。真是一言难尽呀。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学到高中,一道度过了那青少年时光,欢乐和烦恼与共,关系比亲兄弟还亲。记得有一次我们一起去郊游,旱鸭子你掉到了湖里,我跳进漩涡把你给捞上了岸。而你在任何场合都是我的忠实死党。成人后我在杂志社作记者编辑,你读书不行,在我的全力资助下做小生意。我们都是自食其力,始终维持着令人称赞的友谊。可是...可是你竟一阔心就变,得志便猖狂,百般无耻利诱好友的恋人不说,竟还派人对我施以威胁恐吓。你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唉,不多说了。无论如何,眼看你今天到了这个份上,除了一声宽恕,其它的我还能说什么好呢,虽然这宽恕来得有些晚了。”
关上浴室的门,再回到女郎的身边,继续他的自言自语,语气已归于平静:
“奥莉薇雅,亲爱的,另外我还要向你做忏悔,以争取得到你的宽恕:你一定不知道:当你离我而去,我悲伤绝望。在下决心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我原准备带你一起走的,周密的行动计划也已制定,并几乎付诸实践。你不让我好活,我就让你好死,这是我当时阴暗的报复心理,它吞噬了我原本良善的天性,让我处于一种疯狂状态,几乎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值得庆幸的是在那最后时刻,我退缩了,原因很简单,我实在是下不了手,手中两三磅重的的手枪比一座山还沉重,根本就举不起来,更不要说射出那罪恶的子弹......”
“精心准备的计划不工作,沮丧之际,另一个念头浮上心头:既然我不忍杀你,自己又不肯苟活于世,那么就让你来结果我好了。而怎么才能使你亲手杀死我呢?我设计出一个可行性方案:于某时某地突然出现在你高速行驶的汽车前,让你的车轮将我碾得粉身碎骨。这样一来,我殉情而死,双手不沾鲜血,而你则生不如死,悔恨和恐惧将终身陪伴着你,让你一辈子度日如年,活在因自己的无情背叛而导致恋人惨死在眼前的巨大痛苦之中。这是一个富有创意的报复计划,最后却依然流产,因为我进一步感悟到: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自己得不到,就要把她毁灭,这哪里是爱,这是禽兽不如的原始占有欲。如果我是真心爱你,就应该充分尊重你的个人选择,不论这个选择如何不合我意。你是一个有独立人格和意志的存在个体,不是一件被人任意占有或毁灭的物品。你已经给我带来了许多欢乐,丰富了我的人生,我再有何求,除了衷心祝你幸福!现在向你倾诉完这一切,我彻底地解脱了。我留在世上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很多了,让我们天堂再见!现在,让我再一次吻你!”
他俯下身去,自发梢到脚趾,吻遍了她的全身上下,点点滴滴,尤其是女性的几个关键部位,那些人世间至为销魂蚀骨的所在,他在那里长时间地流连、盘恒,专注、认真而细腻,仿佛在做一件复杂而精密的专业研究工作。这是一块他不能更加熟悉的土地,古老而清新;这是一座一年四季花木盛开的伊甸园,因美丽而不朽。吻着吻着,他产生了与她做爱的渴望,却发现自己丝毫也无法蓬勃起来,原本雄浑澎湃的情欲江河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几多伤感,柔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