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篇小说‘惊鸟’发表在中国‘小说界’2014.4月號
惊鸟
一
她幼时生得讨趣,白白嫩嫩,欢眉笑眼,姆妈帮她在头顶上扎个冲天小辫,额上点了块胭脂,玉雕粉琢似地一团。这小囡的性子又好,谁来抱,必是伸开双手投怀。爹娘当宝贝不说,左邻右舍也爱煞了这枚开心果,常牵了手家去,好点心好果子招待。送返家来,还要在那张粉脸上使劲啄几口,再胳肢窝里呵把痒,女小囡就舞手扎脚地咯咯笑个不停,像煞一尊小小的弥陀佛。
屋里在镇上开了爿米舖,店面临街,楼上拿来作了住家。门前是热闹去处,人来熙往。后面却开阔,房舍枕了河,粗大的青石条砌成地基。十来步外,石阶之下,暗绿色的河水缓缓流淌。在雾气弥漫的早晨,开门出去,水面景色朦胧,望之如玉带生烟。这老房子约摸在前清年间造就,早时建房材料实在,工亦精细,外观青砖乌瓦,朴实无华。经历了百年风雨侵蚀,斑驳暗淡却气象沉稳,檐柱不腐不朽,爬满青苔的山墙还是坚实耸立。楼下僻作了店堂,高挑敞亮,店门前的排门板有十二尺高。一色水磨青砖铺地,水柳木柜台擦得锃亮。后面栈房里,细麻布粮袋里装了上好的江南大米,一包包地叠到天花板。楼上是两厢房合一花厅的格局,柚木地板上过生漆,踏进房间,脚底是乌油油沉郁的颜色。雨檐下的镂花窗格,垂着湘妃竹卷帘,把南方蒸腾的暑热隔在外面。房里终日是半明半暗的,有股沉香和樟脑薰出来的味道。佛坛上供了观音像,宣德炉里点了迦南线香,供着一盆纤细的文竹。满堂的红木家具,暗光跃动。房内一股慵倦的气息浮动,夏日午后,她吃过中饭就在姆妈的红木大眠床上午睡,睡得浑身是汗,面孔通红,鬓发纷乱。
栈房的后门开出去是个天井,也是青石板铺地。园中有口水井,井沿上围了一圈青苔。围墙下长有一棵茂盛的无花果树,碗口粗细,展开层层叠叠像人手掌般的叶片,却只结青色的果子,涩嘴得很。穿过天井,来到小码头,沿了九级褐色磐石砌成的阶梯,可以走到河边。春汛来时,水面无声地涨高,只剩三级石阶还露在水面。河里蒸腾起一股水腥气,甜丝丝地像田野里刚割下的新鲜苜蓿。夏天日头苦长,当一天溽暑过去之后,黄昏后,关紧了门,由厨娘捉了她在一个大脚盆里洗澡,笑语盈盈,水花四溅。洗过澡,年轻的姆妈的衣襟上佩了串白色的栀子花,带了小小的她,摇着蒲扇,在后门口的河岸上乘风凉。或者兴致来了,挑了盏灯,走下石阶到河里放纸船。在渐渐暗下来的河边,水波轻软,对岸灯光摇曳。姆妈轻声哼着山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她口齿不清地和姆妈一起唱着,在童声呢喃中,月亮就一点点地升起。
夏末的八月半或九月初,后天井里飘着蒸糕的香气之际,就真有送米的乌篷船摇了来。沉重的船身靠了岸,一块跳板搭牢了岸边的石阶,两个黝黑精瘦的乡下人挑了满箩筐的新稻米,一颤一颤地走过跳板,爬上湿滑的石阶,送进米舖后面的栈房。这时爹爹就会端把竹椅子坐在穿堂楼下的荫影里,泡一壶碧螺春,吸着一支乌竹玉石嘴的长烟管,膝上摊开本账簿,一笔一划地记账。等一船的稻米卸完,日头已偏西。乡下人累得汗流浃背,剥了短衫,蹲在岸边,摘下草帽呼哧呼哧地扇风凉。米舖的灶下已经备好了饭食,照例是一钵斗丝瓜虾皮蛋花汤,一碟兰花豆腐干,一大海碗的霉干菜红烧肉,籼米饭是用木桶装的,白铁壶里是凉好的焦香大麦茶。两个脚夫坐在门槛上,闷了头,风卷残云地把饭菜吞下肚去。
她是有点人来疯的,人一多就兴奋莫名,小老鼠似的蹿来蹿去,咯咯地痴笑着。像陀螺似地打转,把自己转昏了头。晕眩中撞在脚夫抬的箩筐上,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四周的鸡就抢着来啄。爹爹怕她掉下河里去,赶紧追上几步把她捉牢,夹在两腿中间,扯着她辫子叫她‘小痴子’。只要一眨眼,就被她溜走,跑进灶间里去看乡下人吃饭。粘在人身边喋喋不休,又嘴馋人家的饭食,虾皮汤好喝得不得了,一碗还不够,捧牢了碗再要添。兰花豆腐干和红烧肉也美味,看乡下人用浓郁的肉汁拌了饭,吃得点滴不剩。便一叠声地吵着也要吃红烧肉。真正在饭桌上端了上来,却意兴阑珊,吃不了一块就放下,似乎滋味远不如乡下人在灶间里吃的。
厨娘面子上挂不住,讪笑道:人家讲‘隔灶头饭香’,还说得过去。这可是同一只灶台烧出来的啊。
乡下人来了几多次,熟了。喜欢这个小阿福,每次来,总捎了乡下的小物件给她,几根煮熟的珍珠米,一捧嫩脆的鲜菱角,一株碧绿的莲蓬。或者是装在篾竹笼子里的金蛉子,赤豆粒般大小,两根长须,蹲在一块碧绿的西瓜皮上,篾竹笼子挂在檐下,便一天到晚吟唱个不停。她更是疯煞,跑前跑后,绊手绊脚,阿伯阿哥地乱叫。脚夫吃饭,她嘟了嘴,像只小鸟般地在人家的筷头上吃东西。吃着吃着,就猴到了人家脚夫背上,脚夫尴尬道:妹妹快下来,你看我这一身的汗,好不腌臜?
厨娘出来教训她;女小囡家仔,要文文静静,哪能像你,疯得像个男小顽?
脚夫吃完饭,抽足烟,起身找个墙角撒尿,火力十足,一泡尿飙得老远。正在抖个不停之际,一转头瞥见一根冲天小辫,一双好奇的眼睛,正盯了他的货色瞧得起劲。脚夫大窘,赶紧系了裤带,正色道:哎哟,妹妹,女小囡不作兴看男人家撒尿的。
她嘻嘻一笑:阿哥,你这么个撒尿的东西?我怎么没有?
脚夫多少有几分骄傲:只有男人才生屌,女人哪里会有得?
她满脸羡慕:真好玩,屌,真好玩。
她原来是真有个阿哥的,大她六岁,据说聪明好学。可惜在十一岁上得了童子痨,到处求医服药无果,延了两年多死了。爷娘伤痛之余,更是把她当心肝宝贝。早早地放出风声;这个小囡是留着养老送终的。那意思是不肯随便嫁人,届时要招个女婿上门的。家里也她送去私塾读书,只读了三年,说是女小囡能写个家信,记个小菜账目就可。阿哥就是读书太多,读出痨病来的。到了她十二三岁,也真有人看中了那爿米舖,托了媒人来说合。那年头,男人肯上门入赘的,多有难言之处;或是年岁蹉跎。或是家道维艰。或是人品堪忧的。所以米舖大小姐的上门女婿也不那么好觅的,高不成低不就,一来二去不由得挑花了眼。在她十五岁时,家里总算给她选定了邻乡一个私塾先生的儿子,长相尚可,但读书读得多了,人却木讷得很。爹爹看中的是人家书香门第。说穷一点没关系,只要人老实。家里有这爿米店开着,饭总有一口吃的。
亲事谋定,倒也郎才女貌。说好了年后过门成亲,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她未上门的夫婿去赶了趟集,碰上乱兵抓伕,书呆子不知走避,被乱兵们一索子捆走。私塾先生是个没脚蟹,遇到事情全无主意,直如热锅上的蚂蚁打转。还是她爹送了礼,托了人去说情。却被告知部队早已经开拔,送到东北战场上去了。全家长叹短嘘,一点办法皆无。
忽忽两年,准新官人音讯全无。爹娘心中忐忑,怕耽误了女儿,商议着想退了这门亲。无奈亲家死活不肯,说人不作兴这般无情,儿子还不知死活,怎能就此退亲?旧时人的面皮薄,又重礼义信诺,退亲是件上不得台面之事,自家就先理屈三分。再加人家在难中,说出去是要被人戳背脊骨的。事情就此僵住了。
只是女小囡实在等不得,西风一夜,黄花凋零。昨日还是梳了两把辫子,欢蹦乱跳,人来疯劲头十足的小丫头,今天就变成了碰不碰脸红的大姑娘。再待以时日,难忍闺中寂寞,小小的人儿竟透出几分恍惚,几分憔悴来了。旧时女子到了十七八岁还没出阁,爹娘都会头疼,只怕是一个闪忽,就此后继为难了。
爹娘满心愧疚:阿囡啊,没想到把你给耽搁了。
好在她性子好,虽然有时也烦恼,也焦心。一觉睏醒,也就抛忘了。照样和比她小上一茬的玩伴嘻哈玩闹。跟她同年的女伴都相继嫁了人,或家务缠身,或怀甲待产,到后来自己觉得没趣,渐渐出门少了。街坊常见她懒洋洋地趴在米舖柜台上,百无聊赖地逗着家里的猫咪。爹娘更是忧心,姆妈听到过她在半夜里发春梦,说昏话。爹爹也撞见过她在早上醒转后,头不梳脸不洗,木木地对牢了镜子出神。
二
就在一个南方少女怀春的期间,乾坤已经星转斗移。坊间晓得北面在打仗,兵刀肆虐,死人无算。但小镇偏安江南一偶,年月安宁,波澜不惊,杏花依旧。百姓只道兵锋离得还远。却不想一夜之间,悄没声响地,军队就掩进了镇里,着了黄军装的兵,一条龙地抱了枪并排并地睡在当街的屋檐下。起早卸门板做营生的镇上居民倒是伶仃吓了一跳。
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地为产粮大区,粮食供应顺遂与否,对胶着的战事至关重要。军队监督,地方催促,一袋袋的上好大米,从四乡收来,再人扛车运,源源不断地从镇上运出。米舖本是粮源集散的中枢,特为驻了工作队,监督统筹收粮事宜。爹爹做此营生多年,哪里早收,哪里晚熟,产量如何,质量如何,心里自是一本明账。天天陪了收粮工作队同志往乡下跑,十天半月不着家。偶尔回来一趟,人是又黑又瘦,咳嗽咳个不停。
工作队总有十来个人,俱是廿岁上下青春少年,精干吃苦,生气勃勃。白日下乡催粮,夜来就借宿在米舖。店堂里一字排开打地舖,笑声朗朗,碗筷叮当,南北方言彼起此伏。及至月上树梢,更深人静,只听得高低长短一片鼾声,如风过林间,如潮涌长滩。当年乡下人送的金蛉子早已逃出篾竹笼子,在柜台底下,箩筐篾席之间繁殖了好几代。此时也不甘寂寞,混杂其间,鸣瞅一二。
在楼上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抱了猫咪,却辗转反复不能入眠。楼下虽已人静声息,但那年轻人身上焕发出来的活力,汗味,倂合着强劲的阳刚气息,仍在屋里回荡,春潮般地蒸腾而起,穿透楼板,把她没头没脑地淹没,直似沉溺在一大片浩瀚无际的水中。强横的男人气味儿不由分说地冲进鼻囱,沁入喉间,呛得她透不过气来。这气息浸淫着五脏六腑,撩拨得心肝儿乱颤,翻江倒海,周身一层细汗。肚肠后面的一根痒筋,莫名地牵紧,摸不着,搔不到,又忍不得••••••
河边常聚集着野猫,天一转暖,就哀哀地叫春,声成一片。再温驯的猫咪,也被这叫声所诱惑,不安,骚动着,挣扎着想要逃出去。
白天,这些少年军人还常做她的思想工作;要大胆冲破封建的婚姻桎梏,参加妇女解放运动,投身新社会的建设大业。这些少年人口才了得,又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什么事端从他们口里说出都头头是道,新颖无比。她与一伙女伴似懂非懂地听着一串串新名词,痴头怪脑地傻笑着,嗯嗯哈哈地呼应着。虽也向往也幢幜,心里却明白;她只是一只小舢板,系牢在后门口河边的石桩上。潮水来了飘荡一番,沉浮几下。要挣脱缆绳顺水而去却绝无可能。江南本是安逸之地,女子宜家宜室,镇上的男人都少有远行。命里注定她生于此,长于此,也殁于此。爹娘,小镇,米舖,还有她那个生死不知的未婚夫婿,如一根无形的绳索,把她牢牢地栓住。
偶尔展现的阳光更觉珍贵,米舖里的空气从来没这么活跃。年轻人的笑声,歌声,口号声,匆匆忙忙的脚步,摩拳擦掌的工作劲头。给小镇上下注入勃勃生气。她身不由己地被感染,参与其间,和女伴们一块帮工作同志拆洗被褥,让厨娘做了糯米汤团请北方同志们品尝,深更半夜熬浆糊贴标语,抹了满脸的胭脂参加秧歌队,还没扭起来自己就先笑软了腰。
渐渐的,街坊看到集体活动之后,征粮工作队的队长,也是一个年轻的小兵,白净脸膛,灰布军装,一根扭皮带把腰索得细细的,陪了镇上的各色女子,在街巷河边行走,偶偶而语,状甚亲密,盘衡良久,深夜始归。家人自然要起疑,细细逼问,答曰;乃是追求进步,向政府交心。家里规矩大的,截然禁止,一把铜锁反锁屋内。任你哭喊寻死,只作充耳不闻。
她常晚归,姆妈也不无担心,跟她爹嘀咕:毛丫头这般不像个样,你要看着些,说说她。不要弄出些事情来才好。
她正在兴头上,哪听得进去?又自幼被宠惯了的,依然像只野猫,夜夜疯出去。
这些年轻人也许不自知,不论历史如何变迁,战争,革命,社会的分合崩裂,俱是临时搭起的舞台。唱戏的始终是男女两性之情欲,你欢我爱,痴恋情缠,或分或合••••••
战事如狂飙卷地,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千军万马如蝗虫入境,席卷一空。大兵所至,地方负荷疲累不堪。秋来战线南移,征粮工作队也随之南下。一时间,小镇萧肃,人气泄尽。正值了梅雨季节,天公阴了张脸,欲雨未雨,河水发暗凝固。街上冷清,生意亦淡。米舖仅靠卖些陈米杂粮维持,四乡粮食搜刮已尽,乌篷船也不再来了,新米还待来年。每日清晨一开门,大群的麻雀仔蹲在对街的屋檐上聒嘈个不停。度日如年,街上传来补碗匠招徕生意的吆喝声——箍碗——补盆啰。挨到下午,也没几个人来籴米。黄昏惨淡的斜阳从乌云中探出,照进屋里,店堂里一线细细的尘埃浮动。日头恁地漫长,天老地荒。爹爹一天到晚在柜台后面窝着,四十出头岁的人一副老相,脸色蜡黄,怕冷似地双手笼在袖管里,戴顶看不出颜色的旧毡帽,像只掉了毛的煨灶猫。默默地吸着发乌的烟管,咳嗽着,朝青砖地上吐着浓痰。
后门外,她蹲在沿河的石阶上,用凤仙花瓣染手指甲。若有所思地,一只,两只,等到十只手指全染满了,再下到河里去洗掉。
绿色的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揉碎的凤仙花瓣,秋风已起。
她怀孕了。
爹娘晓得了后,差点厥倒。醒过神来只会跌脚捶首,人都远走高飞了,去追究谁作下的孽也没意思了。自家女儿,骂不得打不得,还不能告官,不能声张,还没过门的大姑娘哪,传出去还了得?只得一面暗中寻访打胎郎中,一面看紧了,怕她想不开投河寻短见。
总有个把月不见她人影。当她再出现在镇上时,眼尖的四邻看出她变了。原本粉白浑圆的脸上,突然现出两枚颧骨。眼睛里蒙了一层鬱影,没有了以往那种明亮坦然的孩子气,变得畏缩和犹豫不决。偶尔她会独自出神,眼神落到很远的远处,像在梦游一样。遽然听到人讲北方话,会受到惊吓,像听到枪响的兔子。
小镇一池浅水,是藏匿不住任何秘密的。镇上长舌妇们一生最热衷的,莫过于刺探左邻右舍的档下风流,嚼些东家养了汉,西家扒了灰,那是她们人生至乐。待字闺中的小姑娘被人弄大了肚皮,那更是比劫了皇纲还要耸动。七姑八婆们虽生就一副小绿豆眼,目不识丁。在男女下三路的事上,眼光却入木三分;说是一个女人是否处子,可从眉心松紧,嘴唇,耳廓的形状,与脸上的汗毛分布中分晓出来。眼毒的,更能从胸腹,腰身,步态看出一个女人是贞洁还是淫荡,是否半月前刚打了胎?昨夜是否上过了野男人的床?一清二查。镇上的种种流言蜚语,如一锅焖烧的水,暗暗地,不绝地沸腾着。半掩的门扉后,冷僻的转角处,收了摊的菜场里,到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的人眉色飞舞,绘声绘色。听的人瞠目结舌,抓耳搔腮。一转身,便急不可待地去倾灌到下一只耳朵里。不出半月,幺二角落都传遍了。人在米舖前过,都情不自禁地伸头探脑,再是贼遢兮兮却颇有深意地一笑。在众多灼热探寻的眼光下,再结实的水柳木柜台也被鑿穿,千疮百孔。
做生意的爹爹最是要面子的,坊间流言,于他如芒刺在背。但在人前还强装了笑脸,跟人聊天,说话又急又快,生怕人家把话题转到女儿的身上去。镇人来买米,伙计秤好了,他再巴结地添加上满满的一勺。晚上排门板一落,脸色就即刻灰了下来,长叹短嘘,茶饭无心。
要命的是,私塾先生的儿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像个叫花子似的,头发老长,打结。人瘦得像鬼一样,还瘸了一条腿,说是在淮海战场上被流弹打中的。她爹娘透出一口长气,请了人带上礼物,去跟亲家说;也耽误了这么久,人回来了,趁早把婚事办了吧。人家却枉顾左右而言它,一直没个准信儿。再让人去催,带回一句硬邦邦的回绝;新社会了,以前说下的事是作不得数的。
瘸了脚的女婿都不肯上门,不啻于给她家重重的一记耳光。左邻右舍窃窃私语;看来坊间的流言不虚。爹爹实在吃不消这记重拳,夜里咳出半面盆的血,急请郎中,药石不达,半个月就撒手归西去了。姆妈连惊带急,发了次小中风。救转过来后右边身子不遂,嘴扯脸歪,手脚脱力,等于半个废人了。
父亡母病,像一记鞭子抽醒了她。家里倒了撑大梁的,而米舖还得开下去,否则衣食都成虞。她挣扎起精神,从乡下雇了个伙计,自己捧了本账簿,朝南而坐,做起米舖老板娘来了。
小镇上又多添了一道风景;一个年轻的女人家,盘了一根大辫子,穿一身阴士林蓝布褂子,套两只粗布袖套。衣装虽简朴,但掩不住女人头光面滑,脸如桃花,眼神犹带几分羞涩,几分矜持,自是另有一番风情。女人站在又高又深的柜台后,收钱记账,照看着伙计装箩,量米,上秤,入袋,忙碌却有条不紊。一本黄裱纸的线装账簿臾须不离身,进货,库存,过秤,出货,一笔笔记得清清爽爽。爹爹曾经无意间说过;做生意第一要紧是账目清楚。她记下了,虽只读了三年私塾,一管毛笔却捏得笔直,大米籼米糯米糙米,小麦荞麦高粱麸皮,赤豆绿豆黄豆黑豆,端正周详,巨细无遗,一升一斗,一进一出,勉强把一爿米舖经营下来。
生意不好做,粮食是政府重点控制的物资,先要满足国家统购统销的额制。新政策是重工抑农,统购其实就是抑价强买的另一种说法。如此一来,农民没了种粮的兴头,市场就萧条,市场一萧条,小本生意就难了。好在米舖在镇上开业已久,口碑不错。爹爹在世时卖米总是加一,就是一斗米满了再加上一小勺。这个规矩她一直尊奉着。小镇上人过日子精打细算,为了这一小勺多出来的米,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店里籴米。
一个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其中难处不为外人所知。政策条令多如牛毛,生意受到制肘不说,再是运动一个接一个,土改,镇反肃反,三反五反,老百姓战战兢兢,不胜其扰。还有,小镇民风再淳朴,却不乏几个泼皮,仗势欺人。镇上有个人叫小刁麻子的无赖,原先在隔壁南货店打杂的,因他恶习满身,好吃懒做,不为人待见,饭碗常丢,日子过得贫困慌乱。如今却得了道,做了镇政府的办事员,背后有了撑腰,便不时上门寻些岔子。说是检查工作,实为看她年轻可欺,捞便宜吃豆腐来的。跑进店堂里东戳戳西敲敲,像煞有介事。在栈房里无人处,便贼心蹿起,在她手上撸一记,腰里捏一把。见她作色抗拒,便涎了脸来拉扯:你的事当我不知道?又不是什么好货!
你做啥?她愤然。
小刁麻子瞧左右无人,手指圈了个圈,再使中指做了个交媾的手势,淫笑道:明白了嘛?
她羞怒交加,又跟无赖辩不清,看到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孔,只想一头撞去。
这当口,伙计捏了根扛棒进栈房来,大喝一声:不买米就给我出去。
无赖总归心虚,小刁麻子虚头虚脑地嘟哝了几句。在两人的瞪视下,勾了头蹩出门去。
她感谢道:阿叔,亏得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
伙计说:一进来,我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两只眼睛贼遢兮兮的。
她心有余悸:只怕他再上门胡搞。
伙计扬了扬手中的扛棒:这种人不好对他客气,再敢来动手动脚,请他吃家什!
伙计四十来岁,身胚强壮结实,以前跟了乌篷船往米舖送过米,她从小喊他‘阿叔’的,算是晓得根底的熟人。人老实,肯吃苦,店里上卸门板,扛包掮筐的力气活都一肩揽下。平时,家务杂事也能帮一把手,挑水劈柴,背了半瘫的姆妈上下楼梯。阿叔的老婆小孩还住在乡下头,三十里水路。除了逢年过节,平时就宿在栈房旁用一道板壁隔开的小房间里,硬板床上薄薄一床棉花胎,床头一把茶壶,床底一把夜壶,被褥和枕头都是自家织的土布缝制,上面散发着出力干活男人浓重的汗酸味,头油味。
这股气味却使她迷恋,每次从店堂走到后面的灶间去,她都会藉故绕进阿叔的房间,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她总觉得男人头油味,汗酸味甚至脚臭味,简直比花露水还好闻。男人就是根大梁,家里有个手脚健全的男人,胆就壮了许多。哪怕是个雇工,也使这幢老房子里有了股人间活气。吃饭时,阿叔和母女三人同坐一张台面,不分尊卑,像煞就是一家人。她总是拣了大块的红烧肉,布到伙计的碗里:阿叔,勿啥小菜,饭要吃饱。
镇上长舌妇们看不得人过几天太平日脚,又有流言蜚语,说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顶下,哪能没有猫腻?男人年富力壮,虽有家小,但鞭长莫及。她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光棍,想男人想疯了,又有前科摆在那儿。老娘是个疯瘫,看不牢他们。夜里店门一关,肯定会有蹊跷。
她虽年轻,但也经历了人事世情,晓得有些事情是不好放在心上的。嘴生在人家身上,舌头如何跑马,没人管得住的。跟这些人去怄气,没的白白气煞自家。话讲回来,就算我偷男人,也不管你们半点屁事。再说透了;凡是女人,天生就要奔了那只‘屌’去。总归要寻觅,攀牢一个男人的。明媒正娶的正经夫妻也好,戏文里的假凤虚凰也好,你们不屑的‘相好姘头’也好,俱是一样。总不见得怕了你们的那张鸟嘴,日脚都不要过了。
她一坦然,长舌妇们倒没话可说了。这世界上的事体,一做到极致,天皇老子也拿你没办法。好比要在桌上竖立一枚鸡蛋,横不行,竖不行,啪的一声打破鸡蛋壳,就能稳稳地竖在桌上了。
小镇日子平缓,日月悠长,像门后的那条河,朝风夕雨,潮起涨落,总是缓慢而无尽地流淌。虽有政治运动,起伏波折,流言蜚语,但日脚还是一天天过去。有时她想,能有口太平饭吃,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三
但那个时代注定了;太平饭是不会让人天长日久地吃下去的。进城时‘保护私人财产’的言犹在耳,全国就兴起公私合营风潮。合营只是个幌子,实质是所有的生财工具都要收归国有。工厂,房产,商铺,栈房,只要还能产生两个利润,就不会放你过门。说是自愿,但在那个形势下,业者自己作得了主吗?经过了三反五反,老百姓看到那些头皮跷的人下场——管制,劳教,判刑,枪毙,人人知道了新政府的厉害。
她赖以吃口太平饭的米舖,是镇政府动员的对象。一个泼皮进门滋事,还可以用扛棒赶了出去。一个政府上门强征,小民就只有吃瘪的份。积极分子们一次次地上门动员,软硬兼施。锣鼓队在店门前从早到夜打鼓敲锣,闹得人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到最后还是不得不‘踊跃响应’。在讨价还价中,她一直想帮‘阿叔’在米舖里留只饭碗,自己也有个照应和帮手。开始好像有几分苗头,阿叔是雇农成分,是新社会当家作主人公的。最后政府却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种田的不能留在镇上工作,那是有城镇户口人的特权。
作为‘资方’,每个月到手几个可怜的‘定息’,一季度开次会,她被剥夺了米舖的经营权。平时无事不得进入店堂,说是会影响员工工作的。她和老姆妈好歹还保留了楼上的居所,但只能从后门进出。当年上门来调戏她的小刁麻子,做了米舖的副经理,处处跟她为难,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上纲到劳方资方的斗争上来。她为不惹麻烦,也尽量在米舖少露面,少打交道。
一个女人年届三十,早上醒来突然不知如何做人了,日子不知如何安排了,魂丢了,手脚也没地方放了。提了只竹篮去买菜,回来还是只空篮子,集市上的鱼肉蔬菜,她看了一点胃口也无,不晓得要买点啥。末了还是回家烧点稀饭,就着酱瓜乳腐,一天三餐随便对付过去。平时,终日无所事事,拿块抹布东抹一下,西抹一下。绣绣花,结果戳了自家手指,描描红,却把墨汁淋漓打翻。只好俯伏在前窗看人来楼下买米,再去临了后窗看河水流淌。只见一江春水上,小船风致淌漾,岸边丝丝柳青丛中,燕子盘旋筑巢。看着看着脾气莫名地就坏了,没来由地跟瘫在床上的老娘拌嘴。夜里睡在床上想想是自己是在作死,但心里的苦恼又没法排解。唯一能做的是;蒙了头哭一场。哭过之后,起来揩把脸,一抬头,窗外月在中天,河边野猫叫春之声凄凉。
家里的猫生了,一窝没睁眼的小猫挤在一起吃奶,老猫伸长了腰身,把一排奶头袒露出来,舒展之极,惬意之极。或扭转了头,伸长了舌头,对小猫舔啊舔的。这副天伦之乐景象看得她热泪盈眶。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朵花还未开过。突然悟到——这朵花还没开就差不多要凋谢掉了。
人憋到了这个份上,邪劲就上来了。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怎么样再活一次。办不到?那么,能抓到手上多少是多少。以前在乎的面子,身份,名声,全都抵不过一只母猫在生育抚养小猫时得到的满足感。她不能结婚,没有成家,但她想要个小孩,不管三七廿一,不管将来如何,她要有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小孩,嫡亲的血脉,趁现在还来得及,养得出,否则真是白活一世人了。
阿叔在农闲时搭船来看她和老娘,在城里耽过的人,再回到乡下,总觉得有所欠缺。就算是比较富裕的乡村,农民还是要很辛苦地劳作才能有份温饱。阿叔带了些乡下的土产来,如十来个自家养的鸡生的蛋,一捆茭白,两筐水萝卜,一蒲包田里捉来的黄鳝和田鸡。阿叔陪了老娘说闲话,她兴致颇高地去集市上买小菜,嘱咐斩肉的师傅拣肥多瘦少的给她切。霉干菜红烧肉是要多点肥肉才入味的。再去烟酒供销社里沽一斤散装五加皮,两包飞马牌香烟。好茶好烟,留阿叔吃饭。阿叔说起现在乡下也弄什么高级社了,良莠不齐的混在一起吃大锅饭。累的累死,闲的闲死。还说乡下到底闭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村也没一台无线电,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言语中透出对城里的无限留恋。阿叔每次走时,她都要塞些钱,三块五块,十块八块。乡下农民的孩子多,开销大,这点钱对一直手紧的阿叔不无小补。
有时误了船,阿叔留宿镇上,现在米舖后面的栈房不能搭床了,阿叔就在客堂里打床地铺。她虽然有意,阿叔看样子也不拒绝。但那张纸捅破也不是太容易。不管怎样,她门面上总是没出阁的小姐,米舖的前主人,不能直通通地钻到一个雇工的被窝里去。这个过门不晓得怎么打才好,真是费煞心思。
不过女人既然起了意,这件事就一大半成了。男人在这方面是无论如何挡不住的,圣人和莽汉同样束手就擒,高官和草民无一例外。女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软语,一个姿态,不经意间,看似紧闭的闸门悄然洞开,积聚已久的洪峰倾泻而下,身份地位,年龄相貌,贫富悬殊,种种阻碍一并摧垮。只剩最原始的欲望熊熊燃烧,涤荡一切。
她其实是不太懂的,年轻时春潮泛滥,懵里懵懂地和收粮队长干下了那件事,急急匆匆,囫囵吞下,个中滋味却不曾细细体味过。出了事情之后又害怕,不敢重蹈覆辙,如被蛇咬一口十年怕草绳。平日虽也心思萌动之时,但总压抑着。这次终于爆发了,一尝之下,不曾料到竟有如此销魂境界;峰回路转又曲径通幽,润物无声又泽被全身。三十出头的女人,正是饥渴之年。那机关不去触动还好,一旦开了禁,就欲罢不能。阿叔虽不年轻,但常年作田出力,筋肉强健,身大力沉。又因乡下人搭上了城里人的小姐,实属有面子之事。为讨女人欢心,格外地搏命卖力。楼下米舖夜晚无人,他们放大了胆子,横平竖直,颠凤倒鸯,弄得楼板唧唧作响。
阿叔是会撮弄女人的,会先讲些乡下人男女勾搭之事,姐夫勾小姨子,老公公偷窥儿媳妇,佃户搭上少奶奶。绘声绘色地,细细地描述先是如何地撒网,如何着肉,最后又如何地入港,听得她脸红心跳。阿叔还会用一根蟋蟀丝草施展轻功,慢慢地撩拨她的身子,从喉间到脚底心,时紧时慢,在要紧关节处欲擒故纵,弄得她浑身如蚁搔爬,欲火中烧,全然不顾女人的矜持,嚷着叫着:死阿叔,老棺材,要死了,不作兴这样弄怂人的,快点呀••••••阿叔偏偏不从,慢工出细活,直撩得她上面频翻白眼,下面水漫金山,才提枪上马,像舂米似地上下耸动,总要一盏茶的功夫才罢休。
一番云雨过后,两人抱在一起再说些昏语秽话。男人像砂皮般粗糙的手掌抚挲着女人的腰肢屁股,说到底是城里人吃得好,又不见太阳不吹风,养得身上细白粉嫩,像上好水磨糯米粉做的。就是两只奶子小了点。说女人要被男人常常捏捏,奶子自然会大起来。她痴戆地说大奶子好在哪里?阿叔涎笑着,说:就好在••••••像红烧肉有肥有瘦,有嚼头能下饭。她听了便拳头雨点似地在男人身上擂打:我是红烧肉?那么你就是霉干菜,绍兴霉干菜,老帮菜••••••男人被她撩得性起,一把按住,翻身上马,梅开两度,一面卖力地上下耸动,一面狠劲地捏她奶子,嘴里还嘀咕着:霉干菜红烧肉,味道好得来。她就把个头左右乱甩,唧啊唧啊地叫个不停。
翌日,老娘铁板了面孔问她:你房里闹老鼠?
她说家里养了这么多猫怎么会有老鼠。
老娘说我怎么听到声音大得唻?
她脸一红:啥声音?
老娘说:就像老鼠被人踏牢了唧唧叫。
阿叔田里活重,在城里最多也就是盘衡两三天。有过男人的陪伴,空闺的日子,好像特别难熬。南方的冬季阴冷彻骨,夜来更是凄风苦雨,她冲了汤婆子,蜷缩在三层被窝里,还是怕冷。半夜之后汤婆子冷掉了,双脚冻得像冰一样。她醒过来,就难以再入睡,漫无边际地想一些杂事,想她死去的阿哥,一个苍白羸弱,终日眉头紧锁的小男孩。如果他活着,能守了米舖,在家照顾爹娘。也许她就跟了收粮工作队走了,最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住下来,有着跟现在完全不同的人生。人大概是到处都能活的,只要有一双筷子,一张床,床上有个男人。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想起男女之事,想起阿叔的荤故事,再想起当年乡下人说‘屌’的口气,不禁浑身燥热,熬不过去。遂自己褪了小衫,百般抚弄一阵,到了肉紧时分,蒙了头,压紧了嗓子哼哼叽叽,半晌才停歇,倒是出了一身薄汗。她现在虽跟阿叔相好,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自问如果有一天阿叔的老婆死了,她会不会嫁给他?大概不会。为什么不会又说不上来,自己就讪笑自己发痴了。听说阿叔的老婆长得长一码大一码。天天下田作工,一个女人家,一顿要吃三大碗籼米饭,挑两百斤的担子。活得好好的,怎么就咒人家死呢?有时又会想到那个与她订了亲的私塾先生儿子,如果他当初不去集上,不被抓去,她现在大概已经儿女绕膝了。不晓得这人现在是否娶妻生子?瘸了一条腿,看来也难。奇怪的是这人的面孔相貌都记不起来了,只留有模模糊糊的一个印象。想到当初爹娘给她选了这么一个不着调又寡情的人做丈夫,她心里多少是有些怨怪的。怨怪爹娘没有眼光,也怨怪自己命运多舛。
她跟阿叔睡觉,要快活,更想要个孩子,也是她下意识地向命运挑战。米舖没有了,嫁人又无望。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了。至于一个未婚女人生个私生子将会碰到的阻难,她也想过。但是这阻难太过巨大,以致她看不清边际,索性不看了。她和大多数小地方人没两样,信奉‘船到桥头自会直’。至少有了孩子,日脚有个盼头。老来也有靠,有个人送终,也就值了。
女人都是选择性地去记忆或遗忘,并且一厢情愿地去营造她的人生。
问题是她和阿叔暗通款曲半年有余,却一点怀孕的迹象也无。不知是阿叔的毛病,还是她的毛病。她记得当年怀胎已三个多月了,那个打胎郎中用的是虎狼之药,说非如此打不下来。从那之后她就没正常过,月信或早或晚,不干不净。她听人说;女人家这种事,百药无治,只有再怀孕生产一次,让身体自然调整,才得痊愈。
至此,鱼水之欢倒是其次了。
阿叔倒不想要孩子,农民的本分,实惠是要的,但不想招来意外的麻烦。何况他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太明白养个孩子的花费,乡下人过日子是一粥一饭来计算的,养大个孩子要花多少铜钿?招多少手脚?她一直跟他保证,有了孩子她就一个人养,绝对不让他添麻烦。阿叔只哼哼哈哈不置可否,也不知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个暑天的下午,阿叔急匆匆来她家。开口要借二十元钱,说是小儿子调皮,滚到河塘里把脚骨给弄折了。二十元在当时是笔不小的款子,够城镇小户人家三四个月的小菜铜钿。她现在手也紧,定息一成不变,老娘常常看病抓药,物价好像也涨上去不少。但还是二话不说地把钱给了他,虽然她知道阿叔借去的钱是肉馒头打狗,从来没还过。阿叔钞票到手,匆匆忙忙要走,恰好遇上一场大暴雨,下得昏天黑地,铜钿大的雨点打得地上一片泛白。结果阿叔只好留下来等雨停。到吃过夜饭,镇上又断了电,而雨势未减,这种天气没人肯撑船的。阿叔只好在客堂里打地铺。这两天她身上来了,又酸又软,睏思懵懂,倒是没作欢好之想,本想梳洗一下就上床歇息的。突然后面有人嘭嘭地敲门,急死鬼似的。她被催得失了神,穿了件贴身的亵衣,擎了一支蜡烛去开门。门一开,十来个镇上的民兵,带头的是楼下的粮店副经理小刁麻子。二话不说就往楼上冲,把已经睡下的阿叔从被窝里拖出来。乡下人睡觉是脱光衣裤的,所以,民兵们抓了个一丝不挂的‘现行’。不由分说,两人被送去镇上的派出所。
镇上派出所的户籍警赵同志,据说是个大学生,戴副眼镜,目光阴沉,整天绷着张丝瓜筋面孔,说话阴一句阳一句。镇上人见了他都害怕。他把两人拘押在不同的房间里,分别审问,阿叔开始还依仗着成分好,嘴硬不肯买账。赵同志冷笑一声:老实告诉你,派出所早就注意你了,你和米舖那个女人勾勾搭搭不是一天两天了。见阿叔还是不爽气,吞吞吐吐地在挤牙膏。一拍桌子,又说:成分是可转变的,你贫下中农跟资本家搞腐化,一样可以给你戴个坏分子帽子。
阿叔终归是个乡下人,哪里经过这种阵仗?被赵同志三吓两吓,脚骨一软,就兜底招了。
再来审她,倒没费多少口舌,她全盘认下,只是翻来覆去一句:我不是搞腐化,我只想要个小囡,有了小囡就跟他断了。赵同志平日审的人,个个都是哭哭啼啼,搧自己耳光的有,骂自己祖宗八代的有,就是没见过她这么理直气壮地轧姘头的。又好气又好笑,一下子倒接不上话头来,最后正色道:你真要小囡,就好好地寻个人结婚,这样乌七八糟算怎么回事?不想她却苦了张脸,说:我也想找,但是找不到啊。你赵同志说说,三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啥人会要我?
这话是事后赵同志说给他同事听的,加上一句歇后语:没见过这么神经搭错的女人。口口声声要个小囡,要个小囡——从她嘴里讲出来就像母鸡生个蛋那般••••••我倒给她闷住了。
派出所里很少发生这种近似喜剧效果的事件,无形中倒是救了她。事情最后的处理是;阿叔被送回乡下,交给队里监管,无事不得来镇上。她也被交给城镇居民委员会监督,家里有人来要报告,过夜要居委会批准。相比被戴顶搞腐化的坏分子帽子,送到荒寒的内地去劳动教养,已经算是法外开恩的了。
自从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乡人的眼里,三十多岁的她真的在一夜之间变成个老太婆。
原先白白嫩嫩的一个妇人,现在脸盘像是脱了水的桃子,皮肉失去弹性,松沓下来。眉眼之间现出细细的纹路,嘴边两条法令纹毕现。本来白皙丰润的肤色,失去了光泽。变成不见天日般地死白。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浮现。原本她是有一头水光滴滑的好头发的,扎条大辫子,走起路来在背上扑腾跳跃。现在头发掉得厉害,剩下的头发,被她绾了一个老太婆发髻在脑后,用个髻网兜住。她也懒得打理自己,上街买菜穿件姆妈的旧香云衫裤,乌糟糟的颜色,人就更显得老气。女人的心一干枯,形体上马上显示出来,坐在那儿弯腰曲背,站在那儿骨盆突出,走起路来膝盖打弯,两条腿形成个罗圈。
大概对‘养个小囡’死了心,她把心思转到养猫上来,每天早上去菜场买回一堆鱼头鱼内脏,回来煮得一屋子鱼腥气。家里本来就有四五只猫,大猫又生小猫,总有十多只,黑的白的花的,床头上,饭桌下,卧起或走动,人在屋里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猫。楼下的米舖有老鼠,这些猫就会寻了通道进入米舖中捕食老鼠,有时也会遗下猫溺在米箩里。小刁麻子就寻到楼上来兴师问罪,言下之意;猫去米舖拉屎撒尿也是资本家使的坏。她一声不响地听着,翻着白眼,小刁麻子独自讲得没趣,悻悻作罢,下了楼梯,只听得楼上一记很重的摔门声。
两人愈加是恶在心里。
老娘风瘫之后在床上躺了十来年,母女关系变得很奇怪,相依为命又不断地拌嘴。相依为命是她俩除了对方没一个至亲,不断拌嘴是人际空间太小,所有的气恼烦躁只有发泄在对方的身上。老妇人在病床上躺久了,脾气怪诞并且难以服侍,动辄捉人痛脚,说出的话戳心戳肺。而老姑娘的身心失调,神经容易短路,母女俩一句话不投机就是一场嘴仗,说的都是触心境的话,一点不留情面。她有时会暗自想,老太婆还要活多久?她这一辈子被拖得算是没出头之日了。
过后又觉得自己大大地昧了良心。
在六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季,早上她买菜回来,发觉家里的猫咪显得很不安,成群结队地竖直了尾巴走来走去,不断地嘶叫和抓门。她还只以为它们是发春的前兆。端了买来的豆浆油条去老娘房里。老娘面朝里躺着,叫一遍没动静,再叫,就发觉事情不对了,脚一软,一碗豆浆全泼在床上。
那年头大殓办得草率,灾荒刚过,食材更不易采办,豆腐羹饭也免了。在镇上的尼姑庵里念了场金刚经,算是送走了老娘。派出所跑了好几趟,总算批准阿叔上来送葬,但规定不得过夜。几年不见,阿叔头发竟然全白了,瞳仁发暗,牙齿也脱落大半,弯腰曲背,说是手脚都生了风湿,完全是一个耄耋老头了。老头絮絮叨叨地诉了半天的苦,这几年在乡下是如何地不容易,鱼米之乡的人,想不到竟然有一天要以豆渣稻糠充饥。听说再北边些的地方,连树皮草根都吃光了。言谈中露出这次来一则参加大殓,二则是讨救兵来的。她东掏口袋,西翻抽屉,又凑了二十大圆。老头还要旧衣服,说:再破也没关系,在乡下,一根布条也可以派用场的。于是她又去阁楼里翻箱倒柜,把家里的旧衣物全部拣了出来,打了两大包袱,给阿叔带走。
四
好长一段时间,她耽在姆妈死亡的阴影里走不出来。暗洞洞,堆满家具的厢房里鬼影幢幢。香案上迦南线香的青烟袅袅而起,虚无缥缈。一种刻骨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她在这世界上再也没一个骨肉之亲,也没有可以依靠,可以牵肠挂肚的人。人像只断线的风筝,独自在空旷的黑夜里飘,没有方向,没有终点。也许,老死坠地就是终点?那么,离那一步还有多远?拖到七老八十?还是就在明天?
死,这个念头紧紧地攫取住她。倒不是她想死,只是姆妈的遽然离世,和乍见之下阿叔的衰老不堪使她感到人生的无常。她有一天也会老得像只拷扁橄榄?有一天她会早上起不来床,被发现时已经发臭了?
会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于是她开始在尼姑庵里走动,初一十五去上香礼佛,节气年关布施水陆道场。从嘴巴里省下来的小菜铜钿,一张一张塞进观音菩萨案前的功德箱里。尼姑庵的主持,听说是个孤儿,当年被外乡人遗弃在庵前的石阶上,庵里收留下来,从小在青灯黄卷下长大。年纪大概比她小个三四岁,圆圆福福,细眉细眼,是个嘴巴会来事的,一口一个施主。请她进方丈室奉茶论经。两个女人神神叨叨地说些因果报应,百试不爽的例子。主持再讲些不求今生,只修来世之类的话。说得她心动,竟无一日能不去庵里。随了尼姑虔婆们咏经说法,上香添油。只要主持说句:庵里要修屋顶了,香烛钱又不足了。她就卖家典当也要携了钞票去尼姑庵里。沉迷甚深之际,也曾说起过出家之事,主持却不允,告曰:你尘缘未断,还是在家带发修行为好。
她在家设了佛堂,燃烛焚香,净水鲜果,一日三供。清晨黄昏,捏了串念珠,匍伏在蒲团上,面对观音大士的瓷像,喃喃地念上几十遍阿弥陀佛。虽说不上心绪通明,但也气平安宁,看开了许多。
灾荒刚过,世道刚太平不久,又来了个‘四清’运动,不知所云地搞七廿三一阵。紧接着‘破四旧’就来了。封建迷信的尼姑庵第一个遭殃,被革命群众勒令关闭,佛像被砸掉。一干光头女尼被遣散,庵堂拿来做了公社的牲畜配种站。接下来就是对个人的清算,镇上凡是家里有些底子的人家,光天化日之下门被踢开,一伙人冲进去,翻箱倒柜,砸锅摔碗,凡是有些年代的老旧东西,一槪都是四旧,都在捣毁之列。小镇本处江南富饶之地,很出过些文人学士,民风儒雅,不少人家收有名家字画手迹,古董文物,全部搬到街上,付之一焚。如藏有前朝的账册田契,那就更不得了了,指你是暗藏变天账,以谋不轨,是可以立即劳教判刑的罪名。那真是个颠倒错乱的时刻,遭殃的人百口莫辩,造殃的人愈加亢奋。一切的为非作歹都借了革命的名义。
很快,文化层面上的浩劫转为经济上的掠夺。在一个所谓的‘共和国’里,人们被排成三六九等,曾经拥有过财产的,跟现政权唱过对台戏的,有过这样那样‘历史’污点的,管不牢自己嘴巴发过牢骚的,触犯过刑事案件的。都被打入‘贱民’一类,失去最基本的人身保障。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他们被批斗,辱骂,殴打。私人的财产被充公,银行账户被冻结,定租和定息就此截断。整家人从他们祖居里扫地出门,过去的锦衣玉食者被剥夺了生活来源,必须从事苦力来维生。
她家的米舖早已公私合营,现在定息停了,以前手上的积蓄也被她十多年来补贴施舍得差不多了。除了十几只猫,她就剩下米舖楼上一层楼了。
虽是百年老屋,以前人造屋精心,质地手工都属上乘,山墙是青砖一色砌成,砖缝里灌了糯米桨,墙根绿苔蔓延,墙外一脉青藤横攀。风雨经年,苍苍郁郁,屹立不衰。屋梁和椽子,楼板都是上好的云杉,不蛀不潮。门窗都是红色洋松,精雕细琢,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严丝密缝。屋宇所处的位置又好,前面是镇上最热闹方便的商业大街,出脚极方便。后临河流,推窗就是江南烟雨水色。楼上一共三间,前后厢房带一间大客堂,呈‘品’字形。前面厢房原是姆妈的房间,现在大部分遗物还堆在那儿。她自己住后厢房。本来炊饭的灶间在楼下,公私合营之后,她嫌跑上跑下不方便,就在客堂里置了一台煤油炉,下碗面,煮些馄饨,反正她吃不多。老姆妈不在了之后,她日子过得更简单了。
她在这老屋出生,长大,她所有的记忆都跟这老屋有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老屋是活的,就像孕育她生命的子宫。现在她双亲俱亡,丫身一人,老屋对她说来更重要了。切断与老屋的联系,她就如一个无根的鬼魂,在这世界上无所依存了。
当楼下的小刁麻子带人贴出大字报,勒令她在三天之内搬出居所。她作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她是不会放弃老屋的,如果他们要来强的,她就从楼上跳下去,肝脑涂地摔死在大街上给他们看。这年头,自杀的人被叫做‘自绝于人民’。她不想自杀,是你们‘人民’先绝了她的路,一个人被逼到绝路上了,是啥个事情也做得出来的。
也许是抢房的人分赃不均,也许是她和老屋的缘分未尽,也许是天意怜幽草。经过多方奔走,申诉,哀求,最后她被允许保留后厢房。前面的客堂隔出一条走廊,搬进来两户人家,其中一户住在前厢房的就是楼下米舖的小刁麻子一家。
后厢房里挤得满满当当,前面两间房的家具都搬了过来,两张眠床成直角放在窗下,床底塞满箱笼杂物。房间当中,用大橱和一摞摞的樟木箱隔开。洗脸架梳妆台马桶和煤油炉放在后半部,一张硕大的八仙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以致从前面走到后半部房间去要侧了身子才行。新搬来的邻居为了多占些地方,把杂物堆满在楼梯间,过道口。她自嘲说现在和猫一块住在老鼠笼子里,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夹住。
很快地她发觉失去的不止是两间房,伴随而去的还有安宁。客堂间人家有三个子女,小刁麻子也有两个和尚头一个女小囡,都是半大不小的野孩子。楼梯上奔上跑下,脚步声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一样。吵闹不说,手脚还不干净。只要她下楼倒个垃圾而没锁门,再跟邻舍聊了几句,回来就发觉有人进房来过,放在八仙桌上的零钱不翼而飞。晒出去的衣服也要小心,有次她在夏天晒冬衣,丢了一件驼毛领的呢子夹袄,遍寻不着。夹袄是请裁缝专门订做的,颜色样款都是独有的。在冬天时就看见小刁麻子女人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她知道这种事是没法申诉的,别说她没有证据,就是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们怎样。说不好还讨个‘污蔑劳动人民’的罪名。想想有人在这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什么都失去,连性命都丢了。几个零钱,一件夹袄算什么,她不是还有个囫囵之身,还有个栖身之地?够幸运了。
自从定息没有了之后,她就没了生活来源。开始是变卖家里的东西,爹爹留下的乌竹玉石嘴烟管,卖了六毛钱。一对清朝的酸枝太师椅三块钱就卖掉了。一只玛瑙镶嵌的百年西洋自鸣钟,买了二块一角正。一个红木古董衣帽架,收旧货的人只肯出一块五毛钱,讨价还价说到一块八毛也出售了。就是这样,她手头还是日渐拮据,入不敷出。第一,这些东西大都在‘四旧’的边缘,人家不敢要。第二,镇上人都没什么钱,没有余力来收买这些不实用的东西。而她家经过几次抄家之后,这些老东西也所剩无几了。于是她向镇上革命委员会申诉,她要工作,要自食其力。
她被分配在米舖里做勤杂工,是最低阶的工作,什么脏活苦活都要干。每天清早,她拿了把大扫帚清扫米舖前面的那块地面。然后,卸门板,每块门板有四十来斤重,从左到右共有二十一块。她得一块块卸下,扛到米舖后面的小房间叠起来。晚上再扛出来装回去。单是这件工作就使她筋疲力尽。但米舖里的杂事无穷无尽,不会让她停歇的;搬叠粮包,翻晒陈粮,缝补粮袋,清洁店舖,一桩接一桩,米舖里人叉了手,把她呼来喝去,当成牲口使唤。特别是那个经理小刁麻子,当年调戏过她被阿叔用扛棒赶出栈房的,跟她结下了仇,看不得她坐下喘口气,找出种种活计来支使得她团团转。还跟米舖员工说:阶级敌人,就像陀螺一样,不抽哪会转?
人对人的恶意可以无限制地扩大,特别是在整个群体都陷入疯狂的年代。打人杀人侮辱人虐待人,一切都奉了阶级斗争的名义,所有做下的恶事都不需要负责任,而且政府还有意无意地鼓励的话。那么这种恶行会一直演示下去,直到老天出面阻止。
小刁麻子把对她的恶意传播给他的两个儿子,街上的男孩都知道住在米舖后厢房里的女人是阶级敌人,是受管制的资本家,还是个破鞋。同时还知道不管怎样作践她都不会受到惩罚。所以本着男孩的顽皮和大人教唆的恶意,千方百计地跟她捣蛋,从楼上窗口把痰吐到她身上,她晾在外面的衣服被抹上鸡粪,男孩们在她门锁里滴上胶水,把垃圾倒在她家门口。冬天的晚上她下工回家,在煤油炉上烧一锅稀饭,想随便吃点早些上床睡觉。就在她刚端起碗来,一块石头破窗而入,满桌满碗的碎玻璃渣子,饭都吃不成了。
晚上躺在床上,砸破窗子上糊着的塑料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她像只被人追赶得走投无路的兔子,躲在自己的巣里还胆战心惊。她自问这辈子并没作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这些人不肯放过她。而且是不懂事的孩子,她从来没惹过他们,他们的恨意是从哪儿来的?当初她如果有了小孩,也应该像他们这般大了。这些小孩一定会欺负她的小孩,那样她会拼命的。但是她拼了命,又怎么样?她的小孩又怎么办?想到这儿,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小刁麻子的大儿子阿大,今年十一岁,是个拆天拆地的捣蛋鬼。又是街上众多野小孩的头。文革开始,镇上学校关闭,这帮小鬼成天到晚在坊间惹祸生事。许多对后厢房女人的恶作剧,都是他领了头干的。这次又想出了个新的把戏;几个捣蛋鬼合力抓住了她家那只大黄猫,准备吊到她的窗檐下去。几个男孩按住了那头大黄猫,阿大拿了一根绳索,准备往猫脖子上套。大黄猫拼命挣扎,又撕又咬。其中一个男孩一松手,大黄猫一个翻身,一爪子抓在阿大的左眼上,从上眼皮到下眼帘豁开一个大口子,血一下子涌了出来。众男孩看到闯了祸,一哄而散。
阿大捂了眼睛回家去,还不敢说是虐猫惹的祸,只说是被竹篱笆刮伤的。小刁麻子夫妇也没在意,给他涂了点红药水了事。哪料到第三天阿大哭喊说眼睛看不见了,这才着了慌,送去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虹体和角膜都划破了,送医又晚了,这只眼睛可能保不住。小刁麻子细细地盘问追究,知道是虐猫惹下的祸,却不敢声张,因为‘杀猫’和‘杀毛’同音同词,在那个无限上纲的时刻,被人追根究底起来就吃不消。这记哑巴亏只好自己吃进了。
小刁麻子虽是粮店经理,也就几个死工资,他原是泼皮出身,吃用惯的,烟酒茶叶开销一样少不得。家里人口多,老婆又不工作,手头一直很紧。听医生说一只眼保不住了,为了省几个钱,也任其自然,并没想法寻求进一步的治疗。结果,阿大的眼睛流了个把月的脓,彻底瞎掉了,看起人来瞳仁里一滩白垩,好不吓人。
小刁麻子吃了闷亏,自然不肯罢休,在店里作践得她更狠。好在她已经是落到井底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最多是个‘死’罢了,她早就看开了。庵里的老师傅曾说过;生死有命,自种自收。此生这个‘命’与外力无关,是你自己前生的业报,而你的所作所为,是你下一生的去处。
她在菜场碰到过尼姑庵的主持一次,一个面熟陌生的女人叫她的名字,看她犹豫着不敢相认。就说:是我呀。一面把满头的黑发向后撩去。她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看到昔日的主持,还是不敢相信。主持倒爽快,告诉她说:我还俗了,嫁了个老公,生了个儿子。她满脑子的浆糊转不过弯来,懵懂地问了一句:那么,你这许多年的功课都白做了?
主持还是那么伶牙俐齿:哎呀,阿姐。快不要这么讲!什么功课,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是麻醉人民的鸦片。
说仙丹灵药的是她,说鸦片烟的也是她。人的嘴皮子就这么不值钱。
主持还关心她的个人生活,问她是否还是一个人过:阿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合适的就不要犹豫了。女人家,总要成个家。你看我庵里那些姐妹,七七八八都嫁人了。
尼姑嫁人,听起来总有点奇怪,像吐出来的东西再吃进肚子里去一样。有人觉得恶心,也有人觉得美味。真是个大千世界。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心里好像豁了一角,菩萨原先许诺给她的洁净世界突然崩毁了。那么,做人还有意思吗?这个世界这么污糟,善变,残忍,弱肉强食。本来还有一方净土,虽然遥远,虽然虚幻,但是疲惫的灵魂多少可以歇一歇。现在可好,连尼姑都下水了。
家中佛堂里供奉的观音瓷像,早在破四旧中被抄家的人砸掉了。但她还藏着一枚刻有观音浮雕像的银锁片,是她生下来时人家送的贺礼,夹在三层棉花胎中,差不多忘记了。及取了出来,银质的锁面已经发黑,观音像黑乌乌的一团,头与身子都分不清了。她拿了块丝绒,蘸了点牙粉,轻轻地擦拭。观音的身子和莲花宝座渐渐地显了出来,然后是头脸。如米粒大小的脸上,表情栩栩如生,低眉颔首,似不忍看人间百般苦难。又神情坚定,似发广愿拯救天下生灵脱离苦海。
是的,苦海无边无际,生老病死是苦,骨肉分离是苦。贫困匮乏是苦,愚笨顢昧也是苦。生不逢时是苦,割舍不下也是苦。挨打受骂是苦,被侮辱欺凌也是苦。孤独无依是苦,虚幻情欲也是苦。人一生下来就浸在苦汁里,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苦楚,每个人都得饮完自己的那一杯苦汁,半点也由不得你自己。
她怔怔地端详了观音像有一盏茶之久,心里平静些了。再用一块软绸包起来,重新藏回棉被中。
五
俗话说;剃人头的,终究要被人剃他的头。小刁麻子惯常吆五喝六的,斗争这个,斗争那个。想不到自家也有倒霉的时候。事缘他本是个好吃懒做的混混,靠吹吹拍拍混到粮店经理,并不真正懂行。做事又不认真,把一批征调的军粮搞混了,拨去部队的是发了霉的陈米。大量的士兵吃坏了肚子,这还了得?部队派了人来调查,查实是他的责任。这可是犯了大忌,当时军队权高位重,身负南面抗美援越,北面抵御苏修的重担,派驻在地方上的军代表一言九鼎,说是太上皇也不为过。一个招呼,就把经理的职位给撤了,还按上个‘破坏军民关系的黑手’名号,交给群众批斗,监督。
看到小刁麻子被人反剪了双手,押在台上批斗时,她心里并没有多少恩仇快意。只是感叹这个世界无常,春风得意的人,一夕之间可以跌入万丈深渊,搬了石头打人的,可以砸了自己的脚,惯于鱼肉别人的人,可以斩断自己手指。人不可顺风船撑足,往往今日还颐指气使,明日就枷锁在身。只是太多的人看不透这个道理。
小刁麻子如所有没用的男人一样;在外面受了罪,回家就把一腔恶气出到老婆孩子身上。拍桌摔碗,欺大揍小,家里隔三差五鸡飞狗跳。暗底里他又极为迷信,怨怪阿大弄瞎了眼,破了相,给他带来了霉运。心中怨怒全出到这个十来岁的小孩身上,动辄拳脚侍候。常为一点小事,阿大被罚不准吃饭,关到后门外立壁角。
原来那么调皮跳达的一个男孩,被他父亲的大巴掌打呆掉了。人变得畏缩,胆怯,笨头笨脑。这样一来更坏事,常常惹得小刁麻子大发雷霆,挨打罚站变成家常便饭。
一天晚间,她下楼倒垃圾,在黑咕隆咚的楼梯上差点一跤绊倒,亮了灯一看,阿大独自缩在楼梯角落。她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阿大你一个人在这做啥?阿大没回答,抽抽凄凄地哭起来。她把他带回自己的房间,灯光下阿大的脸上青紫丛横。她叹了口气:唉,作孽。教育小孩,也不是这样个教育法。阿大却只管把眼睛在桌上溜。饭桌上剩饭剩菜还没收起来,用纱罩盖着。她问道:吃晚饭没?阿大摇头,低声说:连中饭也没吃,实在饿煞了。她倒了盆热水,让阿大洗脸。自己在煤油炉子上把剩饭剩菜热了。又煎了两个荷包蛋,招呼阿大吃饭。她坐在对面,看着这个相貌丑陋的孩子狼吞虎咽,心里一股莫名的母性油然而起。她曾幻想过多次;像这样在灯下看着自己的孩子吃饭,急急的砸吧着嘴,没有吃相的,但胃口好得不得了,什么都吃得香甜。面前这孩子不但瞎了一只眼,而且顽劣,肮脏,粗野,叫她吃了不少苦头。但他又只是个孩子,生在这个时代,父母又不管教,实在不能把账算在他头上。
想着心就软了,说:阿大,你要学乖些,不要去招惹你老子。看打成什么样了。阿大只管闷了头扒饭,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又说:小人在长发头上,不吃饭是不行的。你老子罚你,你就到我屋里来,我烧给你吃。
最后这句话阿大听进去了,抹了抹嘴抬起头来,一只瞎眼依然浑浊,另一只好眼亮晶晶的。
从此阿大就三天两头到她家来吃饭,她总是尽其所有。家里如有新鲜的肉菜,当场烹煮了下饭。如果没有,也要翻箱倒柜找出两根香肠,切切片搁在饭上蒸熟。或者炒两只鸡蛋。实在拿不出小菜了,也要下碗面,一把葱花在油里爆香,给小赤佬来碗葱油拌面。彼时虽不是灾荒年头,但口粮是配给的,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家,月供二十五斤,多一两也没有。鱼肉蛋油还是凭票供应,仅仅是聊胜于无。倒是有乡下人带了些鸡,蛋,或鱼虾等水产品,到镇上来偷偷地卖。价钱也不便宜,她常常跟乡下人讨价还价半天,肉痛地买下三四枚鸡蛋,两条小鲫鱼。回家来自己动手剖鱼,鱼头鱼肚肠喂了猫。鲫鱼先用油细细地煎好,再加葱姜酱油老酒焖得喷香酥软。小赤佬鼻头灵光,闻到香味会寻上门来,两条鱼不够他填牙缝的。她捧了饭碗坐在对面,只是用筷子挑两根葱,蘸了点鱼汁在嘴里抿抿。阿大的胃口极好,又带了吃冤家的心态,四尺童子一顿可吃掉她一天的食量。她只好从自己嘴里省下来,日常吃两顿粥,佐点豆腐素菜。以前家里招待脚夫吃的霉干菜红烧肉,也是好久不知其味了。
就是这样,也还是入不敷出。她开始衣物,以前的绸缎衣服,现在穿不出去,三钱不值俩钱卖掉一大堆。再是卖家具,先是上好的樟木箱一只只少下去。再卖五斗橱,大橱。最后她家里能换钱的只有一套红木八仙桌椅了,是爹爹的爹爹传下来的。老辰光的家具做得考究,桌面桌腿都是用整块红木雕出来的,沉重敦实。手工又精细,不用一根钉子,全部用榫头连接,这么多年下来还是严丝合缝,稳当牢固。桌面椅背上镶嵌了细洁光润的大理石,有着浅浅的花纹,像幅天然的山水画。
收旧货的只肯出三十块钱:这是最好的价钿了,现在人家屋里都住房紧张,啥人肯要这种老东西?又笨重又占地方。我是看在老主顾的份上,收回去也只是搁起来招灰尘而已。
她想想也是,啥人要这种不合时宜的笨重家什?但是心里还是不舍得。
收旧货的掇弄她道:我要是你,就去买张能折叠起来的饭桌,用时一拉开,不用时叠起来,又轻便又省地方。实惠多了。
她是从小用惯红木家什的,哪能看得上那种折叠桌的,轻飘飘像纸糊的一样。但是她缺钞票用,阿大的肚皮像只无底洞。还有她的猫,原来天天有鱼肚肠吃的,现在也许一个礼拜能吃上一顿。而其中有只年轻的母猫怀孕了。
她牙关一咬,从收旧货的手里接过五六张脏兮兮的钞票。罢,罢,肚皮要紧,除此都是身外之物。
小刁麻子夫妇对儿子常去后厢房吃喝开只眼,闭只眼。阶级斗争管阶级斗争,实惠总是好的。阿大在外面吃了,回家就省下了一顿嚼谷。再说,劳动人民吃资本家是应该活该的,小刁麻子虽然犯了错误,还是劳动人民,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她晓得人家当她是瘟生,吃了喝了也不会见她的好。她不稀罕,她在乎的是心里的那种满足感——一个女人喂养抚育幼小的生命而带来的母性满足,那是什么都难以比拟的。她一如既往地叫阿大来她房内吃饭。
一天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刁麻子的老婆。倒是奇怪了,自从小刁麻子一家搬进来,两个女人还没怎么说过话,更别说上门了。不过小镇上民风敦厚,再不对眼也不能放在面子上,于是她招呼女人进屋坐坐。那女人进门后,开口叫她‘师母’,这称呼倒是把她纳闷住了,她算哪门子的师母?平日前后房两家人是见面也不打招呼的,小刁麻子得势时,在店里板了张脸,叫她‘喂’,连名字都省略的。今天上门横一声师母,竖一声师母是为了啥事体?
那女人七七八八讲了一串话,意思是你师母既然喜欢我家阿大,何不索性认个过房儿子,这样两家人家走动起来也有个名堂,邻居也不会讲闲话。
她倒是从来没往那儿想过,小刁麻子一直拿阶级斗争挂在嘴边的,劳动人民和资本家是不共戴天的。今天怎么啦——吃了几顿饭就可以攀亲眷了?
其实小刁麻子夫妇是细细地打过算盘的,后厢房女人虽然倒了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原来屋里厢开米店的,钞票肯定是有点的。文革抄了家,但也保不准还有金银财宝埋在什么地方。证明之一就是招待阿大的好菜好饭,凭她在米舖里做勤杂工的工资怎么负担得起?
小刁麻子家人口多,负担重。三个孩子正在发育期间,吃起饭来像煞三条狼,加上小刁麻子烟酒茶叶开销,月月家里总是寅吃卯粮。后厢房女人不是养不出来,心心念念想要个小人吗?那么阿大过房给她,省下吃用是一桩。先不说将来她跷了辫子可以继承家产,那间后厢房肯定跑不了。
话却讲得堂皇;阿大这个小人从小调皮,拆天拆地。说不听话不听,骂也骂得出油了,打也打得疲掉了,实在是没办法。他倒是跟你有缘分,就欢喜往你屋里厢跑。认了过房娘,你也帮着管教管教,我们也放心。
她却吃过小刁麻子的亏,留了个心,回绝道:不敢当。我自家没小人,不懂如何管教。阿大来玩玩,吃顿饭没问题。过房娘却不敢当。
小刁麻子夫妇盘算好的,利益当头,怎肯轻易放她过门?好说歹说,花好又桃好,说得她心动了。又叫阿大过来给她鞠了三个躬,叫她‘嬢嬢’,算是不正式地认了过房娘。小刁麻子空手套了白狼,又攀了亲眷,又不着痕迹,刀切豆腐两面光。
她心里五味杂陈;半世为人,两手空空。现在莫名其妙跑出来个‘独眼龙过房儿子’,那滋味就像一个热疖头正好生在背脊心上搔不着的地方。本来是为了自己一腔无着的母爱寻个落脚处,现在倒是被挑上马,不管也得管了。
可是阿大岂是好管的?世界上大部分的人,被压迫被虐待时一副苦怜相,但三天好面孔看过,骨头马上轻起来,真以为自己是王了,可以作威作福了。大到打了翻身仗的政党,小到三岁孩童,莫不如此。阿大在文革中没读什么书,现在学校虽然复课了,但学生的心野惯了,哪里读得进去?反正届时分配都是上山下乡一片红。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旧态复萌,整日价跟了镇上一批油头青年,在街头巷尾聚堆,抽烟,寻衅,斗殴,偷鸡摸狗。闯了不少祸,几进几出派出所,赵同志摇头说:这个小赤佬搞不好了,再这样子只有劳动改造去了。
小刁麻子养儿子的哲学是——不管,每人脚下一条路,他自己就是从小没爷娘管教长大的。闯祸也好,劳动改造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他才懒得费心了。现在帮你找了个过房娘,更没他的事了。
阿大现在差不多一日三顿都在后厢房吃,早上起来,趿了鞋蓬了头蹩到后面来,一声不响地把她准备下的一大碗面吃光,抹抹嘴巴站起身来出门去。中午像刮风似地回来,心急火燎地催吃饭。晚上要半夜才回,敲开门就问:嬢嬢,有什么吃的?快点。她只得披衣起来烧水煮面,等阿大吃完回隔壁去,她手脚冰凉,裹紧了被窝还是簌簌发抖,一晚上睡不安顿。
有时她也怨意顿生;她前世欠了小刁麻子一家什么债?摊到这样一个‘过房儿子’为他做牛做马?吃不好,睡不安顿?小刁麻子当年的那副凶神恶煞相她还没忘记,斗争会上那股辣手劲儿,真是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还有抢房子时那股无赖嘴脸,她凭什么要一口饭一口粥地喂养他儿子?
但这股怨意维持不了多久,女人的母性是种不可理喻的情绪,自己会找理由来为最荒谬的行为做开脱。她可以看清小刁麻子在经济上占她便宜,把养育小人的责任扔给她。她尽心尽力,而将来阿大会不会承她情都是问题。但想到阿大挨了他父亲的毒打,再饿了肚皮坐在楼梯上等她,心就软了。母性中有一种自身被他人依赖,被需求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得付出变为顺理成章,而不管那依赖和需求是怎样地荒诞和不合理。
她还有一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人都是有良心的,她这样地含辛茹苦,从嘴巴边省下吃食来喂养阿大,他现在就算不懂,但他长大后会明白的,当他自己有了小人会体验到她的一番苦心的。她也不要他报恩,不要他奉养,只要他明白这个人世间还是有人真心对别人好的。
很快,阿大开始向她讨要钱财,起先是要一角贰角,说是在外面肚皮饿了要吃碗阳春面。想想阿大正在长发头上,男小囡活动大,容易饿,她就给了。可是当这种索需变得频繁起来,她就为难了。她要是不给,阿大就会放出很坏的态度来,摔桌打凳,骂骂咧咧,几天不给她好面色看,也不到她房里来吃饭。照例说,她应该趁这个机会冷淡些他,让小赤佬明白她并不是可以随心捏方捏圆的糯米团子,也让自己喘口气。但是不见阿大人影,她就会觉得若有失所,生怕费心费力建立起来的亲情就此付诸东流。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些旧货,换了几角钱,在楼梯上截住阿大,硬是把两张毛票塞在他口袋里。听到小赤佬轻飘飘地叫声‘嬢嬢’,就心花怒放,一口长气透出,回家用开水泡碗冷饭,就了一块乳腐吃得无比香甜。
其实她大约是知道的;阿大和他那帮朋友都抽香烟,瘾头还很大,开始是两毛八分一包的飞马牌,后来就非三毛五一包的大前门不抽,偶尔会抽四毛九的牡丹牌。这在小镇上算得上是奢侈了,三毛五分钱可以在食堂吃两碗大肉面,可以在镇上饭店叫一大锅黄豆猪脚汤。就是正儿八经领工资的米舖职工,大都只抽一毛三分钱的大连珠。这些小赤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当然,除了明要,就是暗偷。
一次阿大在她家吃饭,吃完照例马上滑脚。她在收拾碗筷时,发觉早上买米找回来的五斤粮票不见了。她明明记得压在茶杯底下的,怎么眼睛一眨就找不到了。她桌子底下,碗橱里都找遍了,连垃圾桶里也翻了两遍,还是不见踪影。当时粮票可是个要紧物事,每人定量多少就是多少,不像她爹爹开米舖买米可加一,多一两也没有。乡下人是没有粮票的,买把挂面也不行。家里有病人想吃口热汤面,就得用鸡蛋来换。或者,直接用钱买粮票。
她的定粮是二十五斤一月,本来就不怎么够,再加阿大常来吃白食,更是捉襟见肘了。开过米舖的她,把粮票看得很紧,一两二两的零碎粮票也仔细收起来,凑到个整数就买斤切面,盘好晒干了收在米箩里,晚上阿大喊饿时下碗面给他吃。现在一下子不见了整整五斤,她怎么不跳脚?
眼前浮起小刁麻子女人穿着她的呢子夹袄的情景,但下意识阻止她把阿大与粮票不见了联系起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阿大不会不明白——嬢嬢有吃的,阿大就也有一瓢。嬢嬢没粮票了,阿大就只好干瞪眼了。就是再巧的媳妇也不能为无米之炊啊。这个小人虽然调皮,但轻重还是分得清的。
但是事情越来越不对了,她几次发觉抽屉被翻动过了,她是有些黄金小饰件藏在隔层里的,像是老娘留给她的一枚赤金戒指,一对镶祖母绿金耳环。那个时候的人,一生经过太多的逃难和变迁,钞票常常贬值,总是觉得要有一点金器在身边防急,在再穷再苦的时候,她也没拿去变卖,而是尽可能妥善地藏了起来。这次虽然没丢失,但令她紧张。阿大在房内进进出出,她不可能每时每刻盯牢的。所以她把两件宝贝东藏西藏,裹在棉花胎里,或者用橡皮胶贴在碗橱的底层上。夜里躺在床上又觉得不妥,棉花胎铺在床上,人可以随手摸到。而橡皮胶日久之后也会松脱。可是一间房就这么点大,还能藏到哪里去?
其实她也想过;哪天眼睛一闭,脚一伸,这房里什么物事都是他阿大的,藏来藏去有什么意思?但话说回来,现在阿大拿了首饰去只会糟蹋掉。将来他懂事了,知道这是嬢嬢留给他的一点念心,会得珍惜了,那时再赠与他不迟。
文革出其不意地结束了,十年一梦。
去年阿大十七岁,初中毕业,别人分配都是去乡下务农,他却因为瞎了一只眼睛,得以照顾留在当地的镇办工厂。也算是因祸得福。阿大上班有了工资,除了中午在单位吃饭,晚上还是常来她房里吃夜饭。钱是一个也没有给她的。他都花在自己身上,吹了个飞机头,新买的的确凉衬衫,喇叭裤,新的回力球鞋,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墨镜,墨洞洞的,遮着那只独眼。天天夜里和狐朋狗友在街头巷尾混世界,抽烟喧哗,骚扰来镇上的乡下人,对过路女小囡讲些挑逗的下流话,对居民的白眼报以辱骂,跟邻镇的青年斗殴。说话行事都轻狂得很,自以为是镇上的时髦人物了。
接着就出事了。
镇东的中学有个年轻的女教员,廿四五岁却长得小样,是工农兵大学生,大城市的人,不知怎的分配到镇上来教中学。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有个男朋友常在周末来看她。宿舍里人杂不便,两人就到水边走走,寻得清净地方,便不免做些恋人间的事情,搂搂抱抱,亲个嘴,摸下奶之类的小动作。情到浓处,再做得出格些,偶尔也是有的。
一晚不巧,两人正在小巷子里亲热,正当衣履凌乱,就要入港之际,不防被镇上这帮小青年堵住,咋咋唬唬地要送两人去派出所。两人苦苦求饶,这帮人本来是闲极无聊,荷尔蒙又旺盛,正苦无处发泄。看到女教员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禁动了色心。他们把男的打了一顿,五六个人把女的剥去衣物,着实猥亵了一阵。做下了恶事,留下满头是血的男子和衣不遮体的女人,遂作鸟兽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这帮小鬼也是昏了头,不想想独眼龙阿大,面孔上这么大一个特征,受害人怎么会忽略过去?派出所第二天就把阿大传唤去,一审问就问出一串大闸蟹,统统捉起来上了手铐,关在派出所后面防空洞改成的牢房里。
中国的罪名,可大可小。不但要看是什么人犯的,还要看是什么时候犯的。如果是在风头上,那是偷两根珍珠米都可被枪毙。镇上都在盛传阿大这次倒霉了,前一阵刚刚传达过要整顿社会风气,不枪毙也要判个无期徒刑。
她一个妇道人家,只会急得跳脚,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种时候还要看小刁麻子的办法了,他虽然是犯了错误,但做过共产党的干部,知道这种案子的关节在哪儿;公检法办案有种说法叫做‘抓背后长胡子的’,意思是教唆者。共产党不怕青少年犯罪,却最怕背后有教唆者。一旦抓住,判起来都是从重从严。小刁麻子知道犯人在拘押时都要写坦白书,写检查,深挖犯罪的思想根子。他借了探望的时机,跟阿大如此这般地叮咛:现在是性命交关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把自己洗脱出来。
阿大的坦白书是这样写的: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城镇贫民的家庭,父母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人。是共产党把我们一家从旧社会的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我们全家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父亲一直教导我要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要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可是我家后厢房的资产阶级分子,千方百计地用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来腐蚀我,通过小恩小惠,跟我灌输吃喝玩乐的人生哲学。由于我不注意政治学习,没有用高标准严要求对待自己,放松了警惕性,被后厢房的资产阶级分子一步步地拖下水。从一个有上进心的青少年变成追求享受,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从而走上犯罪的道路••••••
她全然不知小刁麻子一家把她拿来作了挡箭牌,也不知这‘教唆犯’是个可杀头的罪名。好在文革已过,说是要正规办案,不像文革初期见了风就是雨。公安局办案的人根本不相信阿大的说辞,你们这批人本来就是派出所挂了号的,坏事做了不少。你们是临时见色起心,现在反过来说一个老太婆教唆你们去侮辱妇女?五个参与其事的都被判了刑,五年到十年不等。阿大是始作俑者——十年。宣判之后就吊销户口,送去安徽皖北的监狱服刑。
六
阿大被送走之后,她常常夜里做梦。梦境大同小异,都是她在一片山谷中行走,高一脚低一脚,山路嶙峋崎岖。却有满眼的桃花盛开,朵朵都有拳头般大小,嫣红柳绿一片,开得张扬恣放。她抬头看花,低头看路,一个疏忽,脚底一块石头松脱,整个人往下坠去,整片的桃花纷飞如雨,纷纷扬扬向深谷飘落。这时人就遽然惊醒过来了,刚才往下坠去的感觉还如同身受,心口别别地跳。这个梦境反复出现,她就惶然了,是否有什么事要发生?好事还是坏事?好事她不敢奢望,坏事她承受不起。心里一个疙瘩总是堵在那儿。
释梦者说;开得太大太猛的桃花带有妖气,是不祥之兆。也有懂医道的人说;人做梦坠深谷是心脏有毛病,要预防在睡眠中心脏遽停。她听了一点也不害怕,预防?怎么预防?她孤身一人,叫救命也没人听得到。她不怕死,倒是怕病病歪歪拖着死不掉。
人一上五十岁,时间过得飞一般。阿大服刑去了,她生活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孤独感也特别强烈。前一阵阿叔有信来,说他女人走了,在田里一下子倒地,再也没醒转过来。信是来报丧的,但也有怯怯的试探。她全然无动于衷,心里还责怪老头子异想天开。那种男女之情在她心里已经不占一丝地位。她虽然孤独,但这种封闭感是熟悉的,她宁愿守在自己的洞里。她回了一封淡淡的信,夹了十块钱,没有为阿叔留下胡思乱想的余地。阿叔倒也是识相,没有进一步地纠缠。
她把所有精力放在照顾她的猫身上。这几十年来,她养过不下上百只猫,新的老的,来来去去,生老病死。现在她膝下还有七八只,大都是老猫,已经没精力出去觅食寻偶的,整日价地俯伏在她的床头脚尾,眯了眼打瞌睡的。那只抓破阿大眼睛的大黄猫,是猫群中的王者,至少有十三四岁了,却还是毛色丰沛,龙踞虎步地在后厢房一方天地里巡视,尾巴竖得笔直,高傲的眼中精光四射,打量着它那群垂垂老去的嫔妃。
她有时会跟它眼光撞上,很明显地,大黄猫眼里透出一股不屑之神情,好像说你何苦呢?整日忙这个,忙那个,弄得自己灰头土脸,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我们猫就看透了,十几载的生命就是一霎间,吃了,睡了,拉屎撒尿了,打架了,交媾了,生命也就丰满了。
猫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哲学家。
她有时会突来奇想,她前生一定是只猫,一只羞怯,瘦骨嶙嶙,营养不良的母猫,没人喂养,没人宠爱,在人家后门口捡些残羹剩饭活命。没有同伴,常常独自在落水管和屋檐上走来走去,蹑手蹑脚地在一方有温暖灯光透出的窗前蹲坐下来,从没拉严的窗帘缝中,好奇地看人的生活,吃饭,睡觉,生育,抚养幼孩。然后再抬头看看深邃悠远的夜空,四周,各路野猫叫春之声彼起此伏,当空,一弯新月如钩。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一定有个凄惨的前生,连带影响到这世人生。庵里的师傅好像讲过;前生决定今世。她是一只猫的命,挣扎着做了人,处处不顺。做人实在太难了。如果有下世,她情愿再做回猫去,一只孤僻,羞怯的小猫。
她很早就停经了,五十岁出头的人在外观上全然是个老妇了。干瘪,枯槁,像一根脱水的茄子。周围的小孩子都喊她‘嬢嬢’,这个南方味十足的称谓有一种温婉的女性味道。却在她身上反衬出一股孤苦的况味。她也很安逸地把自己归入‘老’的一族,言语行事都带出倚老卖老来了。其一是她不再忌惮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常盯了人家小青年,说;我那个孩子还在的话,也要上班做事了。听的人就套她的话,她兜兜圈圈把当年的事说个囫囵,不免添上不少想象的成分。听者就说;那征粮队长刚解放已经参加工作了,现在说不定是个大官了。她不言语,微微地笑着。传到外面就成了她跟某个大官有过一段关系。小地方的人闭塞,轻信,多少有些趋炎附势。开始对她有了笑脸,言语也客气了很多,谁知道呢,说不定瓦片也有翻身之日。
其二,她对男女关系的看法日趋保守,她不忌惮说自己和男人的韵事,却对现在年轻女子的作派非常看不惯;裙子短成这样,大腿和半个屁股都被人看去了!将来怎么嫁人?她愤愤地说,也不想人家嫁不嫁人和她浑身不搭界。女孩和男伴在街上挽了手走,她看得面红心跳。听说镇上还办起了跳舞场,一到晚上,男男女女抱在一起,香面孔,摸奶奶,成啥体统?啥人晓得还有啥事体做不出来?她卫起道来也是理直气壮。她心目中有一道模糊的界线,过去的,百无禁忌。现在的,妖魔乱舞。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人思想的开放与保守,并不单取决于社会,教育,伦理。而更取决于年龄和生理变化。
其三,她渐渐的变得吝啬,原来出身于富饶之家,她一生没有太在意过钱财。就是在文革时穷得水洗般的,她也不曾太大的危机感。现在不知怎的,她心中出现一个洞,深不见底,洞里恐慌之波翻腾不已。总觉得有一天会祸事临头,将耗费她大笔的金钱。她开始对人斤斤计较,对自己更是苛刻,规定每天的小菜铜钿不得超过两毛钱。一碗馊掉的泡饭也不舍得倒掉,强迫自己吃下去。结果当然是吃出病来了,她并没接受教训,不管剩菜剩饭还是一股脑儿塞下肚去。
文革后她家里退赔了一部分财物,补发了一部分工资。她并没有善待一下自己。而是把到手的一分一厘都节存起来,一本存折藏在贴身的衣袋里,白天黑夜不离身。有次找不见了,急得她差点发神经病。找到后不断地打冷呃,接连三天止不住,医生说是受了刺激,神经末梢絮乱了。自此她把存折拆开小额另存,床底下,碗橱里,棉花胎里,夜壶箱里,处处是用有光纸包好的存折薄,藏得严严实实。有好几次自己都弄糊涂了,自己到底有几本存折藏在这间后厢房里?
乡下带了信出来,阿叔生了重病,马上要不行了。如果赶过去,也许还能见上一面。她犯了踌躇;去?还是不去?去的话那笔花费是跑不了的。不能怨她如此作想,阿叔一直当她是城里的钱庄,有事体就手一伸。看样子,这次棺材铜钿要她掏口袋了。不去吧,阿叔是这世上仅有两个跟她有肌肤之亲的男人之一。虽然现在她对那欲生欲死场景的回忆淡薄得很,花开得很大很猛,但结不出果子来,就跟她梦中所见的情景一样。
想了两天,还是决定去一趟,算是给自己年轻时期荒唐的一个交代。不想坐船晕得要死,到了地头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前来接船的是个后生小阿弟,精干锐利,跟阿叔年轻时有几分神似。他叫她‘小姆妈’,把她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两只石硬的小腿骨飞速地踩动着踏板,箭一般地在狭狭的田埂上穿行。坑坑洼洼的乡村道路把她五脏六腑都颠出来了。直到了地头,屁股还生疼差不多要散架了。她料不到阿叔住的泥地草房这般矮小简陋,进门都要低头。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她实在认不出了。当年那么精壮的阿叔,竟瘦成了一个骷髅头,肤色青灰,鬓毛稀疏,整排的牙床露在嘴唇外。人是已经深度昏迷,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小弟在他耳边用当地话大声说:爹爹。小姆妈来了。阿叔似有知觉,眼皮抽搐了几下,却没有睁开。旁边的邻居大婶操着她不太懂的当地方言说;老头子吊了几天了,说是要见你一面。现在人来了,应该也快了••••••
果然,阿叔在她到的傍晚呼出最后一口气。刹间,草房里外腾起呼天抢地的嚎啕之声。阿叔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连同他们的儿子女儿,几十条喉咙齐放悲声。整个村庄都惊动了,陆续有人来,说都是亲眷本家,佩了纸白花,一脸戚然地陪了守夜。暗洞洞的天穹之下,夜空深浓,烛光幽微颤动,诡谲地把来来往往的人映得飘了起来,离地几分,不听半点脚步声。在远离城市文明的旷野之中,三界蒙昧,鬼神降临。白昼黑夜交替之时,六道轮换,生死契阔。
乡下的丧事出乎意外地繁杂,正式。守夜,停厝,出殡,哭丧,入土,做七等仪式都一丝不苟。虽说是迷信,但队里干部来看了都不置一言。死亡以它特殊的威仪,抹平了人间的争扰与参差。一个辛劳一生的农民,尊严地走完他卑微而沉重的人生。
她在乡下住了十天,做了头七才踏上返程。阿叔的儿子女儿都对她很客气,叫她‘小姆妈’。她一直搞不懂这个称呼是什么样的一层关系?又不好直别别地询问。后来自己悟出个大约摸来;死老头子大概在乡下说过大话——他在城里还有一个女人,或者干脆吹牛说还有一房。于是这些乡下人把她当作姨太太来尊呼。想到在名分上被老头子占了便宜,心里多少有些愤懑,暗笑,但也有温暖的触动。老头子对她还是真心的,虽然也夹带了别的心思。出乎她意料之外,老头子的儿女们一点也没提起钱钞之事,倒是招待得不错。杀了一头猪来办豆腐羹饭,新鲜的红烧肉,新鲜的菜蔬,卤水点的豆腐,伴了用大灶头烧出来的新米饭。她竟然猛吃了三碗,自己也不好意思,城里来的亲眷怎么像饿死鬼般地。她走前留了一百块钱,算是奠仪。人家也没多推辞,笑笑就收下了,叮嘱她有空就来乡下住住,说这儿空气好,吃的东西也新鲜,就是条件差了些。
在归程的船舱里她百感交集,老头子的一世人做得苦透了,但结果却厚实圆满。哭丧时几十条嗓子发出的巨大音量就是最好的明证,那种人多势众,可以叫人想象出一只只石榴爆开,子子孙孙落满地的景象。生物最基本的传种接代,广种广收,覆盖大地。相比之下,财产,地位,生活的舒适,境遇顺利或不顺,都是虚幻。就如开满花的枝头,届时结不出果子来一样。
她一辈子就出过两次远门,第一次是到邻镇去打胎,第二次就是去阿叔的乡下头送终。两次都不超过五十华里,在她就算是出远门了。两次都跟生死有关。第一次明明是生,却被虎狼之药硬生生地灌死了。第二次知道是死,却目睹了生的苟延残喘。所以出门对她说来是件性命交关的事,每次回来都身心俱疲,要在床上歇息几日才缓过来。
也许是看到人家子孙满堂被触动,也许是她驿马星动了。她竟然想要去探望阿大,小人进去一年多了,还没人去看过他,连他父母也没有。小刁麻子在外面讲;小赤佬自己作死,让他去吃些苦头也好。啧啧!话不能这么讲,再怎么样也是你自己的小孩,就算瘌痢头儿子也是自己的好。他吃苦头你心里好过?阿大摊到这种爷娘也算倒霉。
但皖北可不是五十里路的事,要乘火车,再转长途汽车,听说监狱在山里幺二角落里,从长途汽车下来还有一长段路,没人能说出那段路怎么走?搭便车呢?坐老乡的牛车?还是靠两条腿走过去?她秉持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无畏心态,毅然去买了火车票。
听人说监狱里没啥吃的,犯人顿顿吃白水煮茄子。人是个贱货,脑袋被肚皮管住,肚皮呢又被嘴管住。所以人不能吃太好,吃得一好,种种歪心思都来了。所谓‘饱暖生淫邪’就是这个意思,犯人更是得管住他们的嘴巴。
她听说探亲是可以带些吃食过去的,但带什么东西却是犯难,汤汤水水不行,霉干菜红烧肉也没办法带,带些零食太说不过去。她左思右想了半夜,决定包些粽子带去,有肉有米又管饱,还不容易坏。于是在米舖换了十斤糯米,到集市上买来五花肉和粽叶。先把五花肉用酱油浸泡一晚,一勺米一块肉地整整包了二十五个大粽子。煮熟后提在手上沉甸甸的一大包。再用人造革手提包装了些换洗衣物,就上路了。
一路上火车换汽车,排队买票检票,上去下来,把她搞的头昏脑胀,她不知道外面世界这么复杂,这么多的规矩,这么多的政策,这么多的门道。她讲的方言人家不懂,人家讲的当地话她也不懂,鸡跟鸭讲似的,着实吃了人不少白眼。不过还是有好人,长途汽车上有个干部模样穿中山装的男人,把她送到离监狱最近的那个点,还帮她把一大包粽子提下车,再告诉她怎么走——五里路,没车搭的话一个半小时也能走到。
路上有些解放牌大卡车开过去,她照那男人教她的办法举了手想搭车,但坐在车里的解放军只是朝她白了白眼,停都没停就开过去了。没办法只好迈开脚步走,装了粽子那个包死沉。她走得汗流浃背,两条小腿直绞脆麻花,衣服都丝丝缕缕地黏在身上。路上遇见当地人,问还有多远,说是五里路,再走半小时,再问还是五里路。这五里路无穷无尽,她走得筋疲力尽,直想把包扔了坐在地下大哭一场。
到了监狱大门口已是四点多了,这一走整整走了三个半小时。看到门口荷枪实弹的岗哨目光向她射来,她心里害怕得别别跳。但来也来了,还是硬了头皮上前:你这位同志,我找我们家的阿大。那是个紫黑脸膛的西北兵,哪里懂得她这半官半乡的普通话。这些大头兵没什么文化,只知道这里是监狱,是专政机关,里面关的都是坏蛋,要提高警惕。以此类推,来探望的家属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不能给他们好脸色看。听她絮絮叨叨半天还不明白,火气上来,扯直了嗓子大吼一声:搞什么花样,一边去。
她抖了嘴唇,还想说什么。那兵把枪从肩上卸下,她吓得心肝俱摧,赶忙退后到路边。那个兵把枪换了个肩,同时拿眼盯她,逼她,挥手要她离开。
她吃了千辛万苦才来这儿,哪能就这样离开?那个兵又太凶,如果他真的拿枪打她怎么办?她耽不得,走不得,心劲一泄,不由得蹲在地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想自己真是命苦;老远跑来,却是乌龟撞在碰门板上。愈发伤心大哭起来,哭得涕泪滂沱,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五内俱焚。
哭了好一阵子,突觉眼前被什么挡住了,一抹泪,先看到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一条皱巴巴的黄军裤。再抬头往上看去,一个军人,铁板着脸,由高往下地俯视着她。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牵了那军人的袖管,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篇来路的不易和苦处。那军人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问道:你来看谁?
我家的阿大。
阿大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她平时叫惯了阿大,正经学名倒还真说不上口。赶紧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信封已被汗水腌湿了,是走前问小刁麻子老婆讨来的。那军人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嬢嬢。
那军人不知道‘嬢嬢’是个什么亲属关系。她七七八八一通解释,越解释越糊涂。那军人不耐烦了,手一伸:工作证。
她一个米舖临时工,哪来工作证?还好她把户口簿带在身上,人家告诉过她买火车票要用的。她把户口簿递过去,那军人翻阅之后,狐疑地问她:户口簿上没说明你跟他有亲属关系••••••?
她又是一大通解释;阿大怎样过房给她,父母三头六面都认的,从多么小时候就开始在她屋里出入,吃她用她给她招气——像自己的囡一样。那军人不等她说完,斩钉截铁地说:不是直系亲属不得探望,这是政策。
怎么不是直系亲属?不是直系亲属会这么老远跑来?我吃饱饭没事做?阿大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跟亲生小囡有什么两样?你这个解放军同志也要讲讲道理,我自己的小孩如果还在,至少也有你这么大了。你好意思让一个跟你姆妈一样年纪的老太婆老远来白跑一趟吗?
俗话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谁知北方兵碰到南方老太婆,更是夹缠不清。老太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两张嘴唇皮嘀嘀嘟嘟,铁棒都可以磨成针的。那军人虽然一口一个‘政策’,却抵不过她老太婆水磨糯米功夫,口气有所松动:就算让你探望的话,也太晚了。一到五点,所有的门都上锁,电网自动通电。
哪我什么时候可以看阿大?
明天吧,我跟上级汇报一下。
看看实在无法,她只得退而求次。当晚找了个乡镇小店住下,跟几个也是来探犯人的家属挤在大通铺上,给跳蚤咬了个半死。一夜没睡,早上起来,用冰凉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就直往监狱而来。
却被告知探望时间是下午三点开始,她整整在大太阳底下等了五个多小时,人都晒得出油,才被允许进入探视室。由于外面阳光强烈,进了室内,一时调整不过来。当一批青光头皮,穿着灰布工作服的犯人进来时,她认不出哪个是阿大。直到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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