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时代
章凝
一、
五月初的一个上午大约10点钟前后。当太阳光子千千万万蜂拥进窗户的时候,他开始自昏沌状态中爬出,先是处于一种半梦幻半苏醒状态,随着墙壁上挂钟滴答滴答的秒针节奏,脑电波一滴滴进行着物理变化,由泥浆的浑浊转为湖水的清澈;思维之波宛若一条蠕动的长蛇,沿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时间隧道,一寸寸挪向那光亮的出口。只是,心灵之窗仍然紧紧关闭着,犹如两扇大理石门:
我是谁?我是什么?我是麦克杨,可麦克杨不过只是我的代号,人们管这类代号叫作姓名,问题还是没有得到真正解决。那么我究竟是谁?到底是什么?还有什么是什么?--- 见鬼,好不好不来这种文字游戏,文字游戏是思辨贫弱的一种表现,是自欺欺人式论理的得力武器。如果目前仍然找不到答案,那么我就是我,存在就是存在,两点之间的直线距离为最短,我和存在是所证命题的终极。
我这又是在哪里?是昏迷了吗?还是是刚刚睡醒过来?如果是后者,这一觉怎么这样漫长,好像足足睡了有半个人生。还有,梦呢?没有梦,想不起来做了什么梦,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黑暗中若隐若现几只磷火般的眼睛。终于,面前有了光,一大片白色的光,穿越眼幕浸透到内在深处。这或许为物质之光,或许为意识之光,更有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谁知道呢。哦,应该是早上了,起床的时间到了。
眼皮开始微微抖动,由一双细密的缝隙,缓缓拉开如两张弓,最后达到了力量的极限,光波接收器就此开始工作。与此同时,四肢尚未产生位移,头颅也没有,除去其内部的万千元素:没错,眼前是我的起居室,这里是我的家。窗外,阳光明媚如二八少女;四周,怎么却寂静得可以媲美月球表面。没有机动车驶过街道的嘈杂,没有小区公园里孩童们玩耍时送来的欢声笑语,两只耳朵像是戴上了一副厚重的隔音罩。想起来了:今天是周六,大家应该都和我一样,睡了个自由自在的懒觉。原来如此。
眼球做了两个顺时针移动,意识如秒针指向的阿拉伯数字,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我怎么会睡在了起居室里,起居室的地毯上?卧室不是在楼上么?并且身上连条毯子也没有,不光毯子,枕头也没有一个。另外居然还赤身裸体,虽然我一向喜欢裸睡,也不应该如此不堪。等一下,啊,我没有睡懒觉,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昨天,昨天的晚上 --- 我......我自杀了!怎么,我---还---活---着?!
他的上身弹簧般跳起,脑电波同步工作着:我这不是在做尸打挺?动作暂停于地毯上,他有意让自己陷入沉思,思维却拒绝接受心理调度,不得不宣布放弃。身体立马行动起来,脑细胞陷入稍息状态。立起身来,先伸了个上天入地的懒腰,放四肢尽情舒展开来,躯体也感觉松弛了许多。随即条件反射扇动鼻翼:怎么,煤气味?相当浓烈!大踏步冲向厨房,一抬眼:果然,煤气灶没关,四个开关统一指向最大释放值。难道这就是昨晚我所采用的自杀方式?怎么竟然没成功?
噼里啪拉,姆指食指配合动作飞快,煤气炉转瞬恢复到休眠状态。再一个右转身扑向窗户,以一种恨不得将你砸得粉碎的即时心情推开,人顿时让春风拥抱了个满怀,结实而紧密,一时间,他忽地感动莫名:干嘛要自杀呀?有什么事情能叫本来无比热爱生命的我万念俱灰?为亲人的意外离世么?他们这么爱我,这样做岂不是要让他们的在天之灵伤透了心;为被恶人陷害丢掉了心爱的工作么?这样岂不是随了他们的心意,为其做了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为发现自己得了顽症么?既然生命短促,为什么不耐心再等待几日,反正或早或晚都是一个走;为未婚妻的负心背叛么?这确实有些让人痛不欲生。可是,世上可爱的女人千千万万,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真正可怕的不是失去爱,而是失去了继续、永远追求爱的勇气。需要的时候男人应该为自己所爱的女人献身,但为失恋而死的男人最没有骨气。无论如何活着,总是一种美好!
奇怪!还是没听见任何声音。大白天的,怎么回事情,难道我聋掉了吗?没有呀,窗外的树叶正沙沙作响,声声入耳,伴随着一阵咕咕乱叫,那是来自肚子:哦,我饿了!嘴巴已经罢工了一天一夜,难怪。
拉开冰箱门,吃惊先于吃饭:那里面黑洞洞。停电了?诧异的目光横扫过去:微波炉、电视机、组合音响,室内所有的液晶显示消失得很彻底,房屋里没有一丝人工光亮:真停电了。没啥大不了,虽然不是家常便饭,却也不能算罕见。可是,窗外没有丝毫昨夜下过雨的痕迹呀。看来我一闹自杀,世界就闹停摆。呵呵.....
没电视看,没广播听,还没网扫,只有燕麦面包片涂抹上蜂蜜花生酱,外加半根麻辣香肠,一杯苹果汁,末了又剥了两个橘子,狼吞虎咽用过,人进一步感觉精神,再次体验到了 --- 没死,真好!
他是一个喜欢洁净的男人,少量器皿手洗就可以了,另外还没刷牙洗脸呢。于是拧开水龙头,不由得又是一惊 --- 没水!竟然水也停了,一股不安席卷上心头:断水断电,所在街区发生了什么。还有就是周遭为什么这么安静,静得异常,静得有些让人瘆得慌。难道大家都象我一样,睡到了太阳照腚?不至于吧。给谁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直接联系有关部门也行,水电什么时候能恢复。一边思忖着一边拿起手机 --- 没电!诸事不顺,我靠,一扬手,失宠的宝贝幽幽飞去沙发的怀抱。
几分不安升级为两分恐慌。电视、广播、网络、电话,清一色当机。这下可好,和外界完美地失去了互动,生平头一遭,想来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吧。街区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亲自外出察看一下了,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找来内外衣裤、鞋帽,穿戴利索了,取过房门钥匙,他来到了户外。
天,宛若港湾深处的海水一样湛蓝,湛蓝得近乎透明,能够看到掩藏于白昼天幕后的一粒粒星星。但却没有云,没有一丝云,没有黑云,没有灰云,更没有本应和蓝天结伴而行的朵朵白云。好在迎着阳光,高空中有一群鸟儿在飞翔 --- 应该是和平鸽吧,让反常的天蓝显得不那么过于失真,失真得几如置身于严重PS过的风景图片。
自天空收回目光,心思也随之回归地面。他想找人,从起床到现在,大约也有一个时辰了,还没看到一个人,甚至一条狗、一只猫 --- 他的爱猫迷娘前两天忍痛送人了,在他准备自我了断之后 --- 这给了孤独向他发起阵阵攻击的良机。从昨晚的自杀行为到今早的重新振作,平淡之间身心发生了许多变化。此时此刻,思维需要梳理,情感需要倾吐,人是一种需要相互交流的动物,虽然交流多了又会惹出各种麻烦。他迫切希望马上与人交谈,最好能和一个知心朋友在一起,晴空下,草地上,推心置腹地倾诉、聆听 --- 到底刚刚莫名其妙体验了一番沐火重生的经历,不仅在肉体上,更且在精神中。
静,当心神自内在折向外界,无声向他发起了新的一轮冲击。他本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生来对声音敏感,听力比较锐利。此时此地,耳朵再次发出疑问,更加不容回避的质疑:怎么还是听不见丝毫声响?看吧,风轻柔得多了,树叶停止了摆动,可声音都跑到哪儿去了?以往远处高速路传来的车流噪音,今天怎么一点也不见?难道这条路段因某种原因被封闭了吗,车辆禁止通行?那么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呢?大人们呢?猫儿们、狗儿们呢?怎么也全都变成了哑巴。再不好用睡懒觉来解释了,那又是自欺欺人。眼下的静,不是那种让人悠然神往的万籁俱寂,而是一种类似于墓地氛围的死寂。想到这他打了个寒战:会不会还是我自己耳朵的问题?自杀流产,我变成贝多芬了么?即时双臂张开,两只手掌向内,猛地迎面撞去 ---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为耳朵彻底洗清了嫌疑。一小波宽心过后,他周身又是一阵发凉。
啊,那边有人,到底看到人了:稍远处一户人家的门前屋檐下,疏密相间的花木背后,有一对青年男女正四臂缠绕,紧紧拥抱着亲吻,状态浑然忘我。大白天的,有些不雅了。男孩象是斯蒂夫家的老三,这小公狗好像还不到15吧,我搬来这里时也就一根高尔夫球杆的长度,一转眼都会发情了,居然已经勾到了妞。而我呢?!他匆匆别转了目光,一是偷觑他人男女亲热不绅士,被人发现了很难堪,二是眼下看到这种场景特伤心,太受刺激。赶快躲开,眼不见心不烦。
怏怏转过小区街角:咦,一辆轿车停在车道中央。太危险了,这条道路车速很快。他一边左张右望,一边跑向那车,近前,大吃一惊:驾驶座位上端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头发、胡子已经花白。他双眼紧闭,眉头微锁,显然已失去了知觉。
这人心脏病或者高血压犯了!救人要紧,他一把拉开车门,发一声喊:“你怎么了先生?”同时伸手去翻那人的上衣口袋,接着是左右裤兜,最后是手套箱,十万火急手忙脚乱一番 --- 没有急救药!没辙了,自己没有丁点急救知识,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找人打电话叫救护车了。眼看后面还没有车子驶来,他向自家的镇屋街区奔去,边跑边喊:“有人吗?救命!救命呀!”
抬头看到一个人影,确切说是半张人脸,贴在一户人家二楼的玻璃窗上。他使劲向上挥手:“嗨,嗨!......”但却归于徒劳。对方毫无反应,聚精会神望着楼下某处,脑袋拒绝调转过来,只当他不存在 ---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老约翰。整天有事没事趴在自家窗沿上,向下窥探街区里遛狗散步的女人。有些变态,别理他了。
拔腿再向前奔,才跑了几步,发现新大陆:太好了,前面有户人家门开着。哦,是布朗家,很友好的一家人。我的迷娘就是他们前两年送的。美丽少妇布朗夫人妮可儿活泼又热情,我总幻想着能够娶到象她这样的女人。他们一定会尽力帮忙的,那老先生有救了......
到了,左右两大步跃上台阶,强迫性立定,他气喘吁吁高喊:“妮可儿,马克,在家吧,有急事!......” --- 没有回音,屋内静悄悄。急不可待,顾不得那么多礼节了,他探身向前,尽量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房门:“嗨,有人在家吗?......” ---
霎时,一道等同于万伏电压的核辐射,直直劈进那双睁大了的眼睛,直劈得他浑身上下,皮肉、血液连带着骨头,一阵癜癇颤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