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门前的花
方珏一家搬进校区宿舍时,正是花开时节。家家户户的窗前院后,鲜花朵朵,清香阵阵。好季节好天气里走进这好环境,真是好上加好。尽管新家的门前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不一样的感觉,也坏不了他們的好心情。一进屋,他们就乐呵呵地忙起来。搬个家,哪容易啊。该整理的,该清洗的,该铺上床的,该挂上墙的,要做的事情实在多,全家一直忙到天色染上麻影的时候才歇息。这时候,女儿小珏想起来朝门外探了个身,半撅着脸,口中喃喃:“嗯,我家门前没有花。“
“会有的,会有的,花是一定会有的。”贝渔忙不迭地在屋里应着。他一点也见不得宝贝女儿不开心。不过,对这份承诺,他自有担当。联系租房的时候,房管办的诺拉女士亲口答应来着,若想种花,房管办可提供一切,包括花种、花土、花肥及工具。这门前的花,急个么事,自己种呗,等一个花季不就成了?
种花那日,全家都忙。刨土撒种,贝渔手忙。问东问西,小珏口忙。方珏呢,她忙得看不出来,忙在心里。在她心里的那片天空下,这花已经开了,她正在忙着欣赏呢。她好像看见这些花朵清晨戴着朝露,傍晚镶着夕阳,夜里厢迎清风披明月,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然而,在现实世界里,撒种之后,开花之前,是要经过发芽、长叶、抽枝、含苞等不同阶段的。每一阶段都需要时间。这个理,都懂。所以他们二话不说,一心等待,等那小芽露出尖尖顶,待那花床吐出点点绿。起初,他们等得自然,等得笃定,因为心安理得所以气和心平。一周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一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两个月,三个月,到了他们记不清月数的时候,耐心也差不多用完。渐渐地他们烦了等待。后来也就忘了等待。就在既不等也无待的空档期间,人家那芽儿却悄悄地冒了出来。等到小珏发现,招呼爸妈看新鲜的时候,那满畦的叶子已经长得像回事了。叶的颜色当然是绿的,但又不顶绿。个头虽不大,但片片都布满粗茎大脉,看样子很有长头。
曾经久等不出,而今不等自来,方珏一家的心里,自然是欢喜的。打那以后,门前的绿叶也就趁着大家的欢喜劲,顺着杆子一溜儿的往上猛长,长得自是蓬蓬勃勃,茂茂盛盛。渐渐地,方珏却觉得有点不那么对劲了。种花,种花,不就是为了花嘛,她在心里寻思着。可眼前的叶,越长越起劲,好像忘记了它们的最终使命。那长势长相,倒有点像是树了。时不时地,还让方珏觉得似曾相识。
忽一日,有了情况。“花!花!“小珏的欢呼声在傍晚时分听起来更显兴奋与惊乍。一呼两应,贝渔方珏立即到位。果然见着枝头上众叶合力捧着花苞,花苞的个头竟然与婴孩的拳头不差上下。几乎是同时,他们心里倏地明白,不禁相互对望一眼,脱口而出:“哦,原来是向日葵!”怪不得老觉得眼熟。对向日葵,他们太熟悉了。几十年前,少年时候,早读课上念过,美术课上画过,音乐课上唱过,劳动课上,他们还亲手种过的。放学回家必经的小圩埂上,年年都有成片的向日葵长在那里。而且,在老师的热心教导下,他们还晓得了向日葵的象征意义,作文时少不了信誓旦旦地要做向日葵。现在,久违的向日葵长到了自家的门前,居然没能一眼就认出来,真是惭愧。
这下好了,向日葵成了一家人生活中的亮点。对贝渔方珏来说,是重会老友,对小珏而言,是初识新朋。进出之际,都要对它们多瞅上几眼。尤其是在晚饭后的时段,一天的日程已经成就,最最放松莫过此刻。一家人围着向日葵谈天说地,或是绕着向日葵走上几圈,都很受用。偶尔,方珏还会借向日葵开开贝渔的玩笑。“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你种花种出了向日葵。能分享一下你的经验吗?”这是方珏在挑衅。贝渔呢,是个迂夫子,竟听不出话外之音,还认真地辩解道∶“向日葵也是花,你不知道吗?向日葵的英文名称就是太阳花。”后来,弄皮实了,他也琢磨出道道。等到下次方珏发难时,他便反唇相讥“咳,你懂什么,我这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植葵葵成荫。”其实, 不用多说,他们心里明白着呢,这长出来的向日葵与他们种下去的花根本不是一回事。
也怪,记忆的仓储一旦开启,关于向日葵的过往旧事,就从贝渔方珏的记忆深处接二连三地涌出来,其中不乏傻事臭事。譬如,劳动课上,老师让贝渔保管葵花籽,结果,他将多半花籽管进了自己的胃,害得班级无法完成原定的种植计划。贝渔断然否定,愤怒指出这纯属诬告。当然,贝渔对方珏的“诬告”也时有发生。诸如此类的小故事令小珏耳界大开,知道了父母大人在若干年前也是一对臭少年,她开心不已。方珏也逮着这好机会,哄着小珏多学了些汉字。最见成效的是教小珏学会了一首儿歌。严格地讲,是儿歌半首。儿歌本是这样的:“向日葵,花儿黄,朵朵葵花向太阳。太阳红,太阳亮,太阳就是...”前半首描述向日葵,字字落实,句句上口,易解宜教,立马可用。这后半首呢,好像是有点超出向日葵的主题范围,也稍微抽象难懂了些,方珏觉得自己没有把握能向小珏解释清楚,便悄悄舍了。那前半首小珏很快就会了。于是,早早晚晚地,总不忘念叨个三遍五遍的。有时还很当回事地写写。遇见有同胞来做客的时候,她还可以将就着来个即席写字表演。小字写得中规中矩,客人夸赞,小珏得意,皆大欢喜。出人意料的是,小珏对这半首儿歌的理解更是一字不苟,而且密切联系实际。过了不久,便让方珏识得滋味。
有天放学归来,小珏急忙忙地问方珏:“妈妈,朵朵的意思是每一朵吗?”方珏一听,知道小珏所说的朵朵,指的是朵朵葵花向太阳的朵朵。她不用多想就回答:“是啊。”这一下,小珏更急了,“那样的话,朵朵葵花向太阳这句话就有问题了。”接着又说:“我注意了好几天了,有些葵花向太阳,有些葵花根本就不向太阳。怎么可以说朵朵葵花向太阳呢?”这下子,方珏有些措手不及。是吗?会是这样的吗?她自己的脑子里塞满了问号,哪里回答得了小珏的问题!可是小珏还在为自己的观察得意着呢, 且顺着往下说:“而且,昨天向着太阳的葵花,今天就不一定向太阳了。”不过,得意归得意,她也注意到了妈妈脸上的尴尬,便拉拉方珏的手,安慰道:“不要紧,说不定我们中国的向日葵是每朵都向着太阳的。如果那样的话,我们还是可以说朵朵葵花向太阳的。妈妈,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见过的向日葵是不是朵朵向太阳?”这一问,更是击中要害了。方珏只好说不记得了。其实,说得精确一点,方珏从来就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观察过向日葵向不向太阳。她所了解的朵朵葵花向太阳,是因为书上写的,老师教的都是那样子的。
这不过小事一桩,小珏问过也就算了。可它带给方珏的震撼是相当大的。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整晚上缠绕着她,夸张点说,好像是因为她小时候错过了亲眼观察向日葵是否向阳,这半辈子都白活了似的。她一遍遍地向贝渔叨咕着,奇怪,上小学的时候,多少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一天几趟地经过成片的向日葵,竟然从来没有停下来看一眼,看看向日葵是不是向太阳。后来,贝渔都听烦了,就哄她:“小珏设想得对,说不定我们中国的向日葵真的是朵朵向太阳呢。那桔子不是还有个淮南淮北之讲究嘛?”方珏不愿苟同这样苟且的结论,答道:“可是,我们从未留意观察,就不能这样定论。而且,最令我悲哀的是,我们一直都在被动地接受,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世界上的各种物事。”这一下可惹恼了贝渔,他大叫起来:“悲哀?你把那称作悲哀!说不定那是福气。好,让我们退回几十年,你用你自己的眼睛观察了,你发现向日葵不是朵朵向太阳了。能怎样?找死!”“ ”方珏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贝渔缓过神来,也自知言重了。拍拍方珏的肩,和声细语地说:“好了,别发痴了,商量一下我们明年的种花计划才是正事。”说话间,他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张半就的草图,接着往下说:“明年,我想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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