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1)
他斜趴在乱石堆中,身体贴紧地面,将自己化成了一块灰褐色的花岗岩。透过挺直
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目不转睛监视着几里外的石头建筑群,和更远处目力勉强
能及的采石工地。他标准寸头,头发却过于细软,烈烈西北风吹过,东倒西歪与荒
原上的野草同步;脸孔五官笼罩着厚厚的一层尘土,几乎辨认不出本来的形状和颜
色,只剩下那柔和多于刚硬的大致轮廓。
时间的蜗牛慢腾腾爬向正午,天上的火球沿着它周期的轨迹,攀上了抛物线的顶点,
然后仿佛溶化在了那里。干燥的气流切割过地表,送来一波波沙粒和热气。
平川上滑过一道钢丝似的阴影。高空上,一只渺小的兀鹫,双翼铺展如一把张开的
剪刀,盘来复去兜着大大的圆圈,耐心俯察着它潜在的午餐。他慢慢翻转过身来,
仰面向天,眼目竭力放出光芒,急促剧烈地呲牙咧嘴着,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强度,
最终促使那饕餮的大鸟死了心,悠悠向远方飞去了。
大漠上,身着制服的捕猎者用高倍军用望远镜巡视方圆几十里天空,从鹰类的异常
移动发现蛛丝马迹,以决定下一步的追踪方向。鹰鹫的成群盘旋揭示着地面上的大
型猎物。十有八九的,不是伤残老弱的羚羊、骆驼、野驴等,就是越狱逃亡的人犯,
而两者都是制服捕猎者的理想目标。
所以,不能让鹰在人的头顶上翱翔。这种他自小酷爱的生灵,眼下成了他最大的自
然威胁之一,除了白昼的高温,夜晚的寒风,和随时可能突如其来的春天里的暴风
雪。
这一小片荒原是戈壁滩中的一块飞地,东南和不知名的大草原遥遥相望,三天三夜
的车程。其它方向几百里上下是沙丘和石砾的海洋。荒原下有高质玉矿,上好的工
艺品原料。青年重刑犯监狱建筑在这里,既经济又安全,不能再理想了。只需在葫
芦口处加强警卫,一夫把关万夫莫开,凶顽的囚犯们就象是被驱赶进了火圈的狼群,
除了俯首帖耳接受劳动改造,熬满自己的漫长刑期,别的出路只存在于海市蜃楼的
梦里。
除去狱方高层,包括下级警官、狱卒和人犯们在内,没人知道自己长年累月身在何
处,这里的具体省份、地名和地理方位是什么。监狱与外界的人员物资往来由特制
的封闭警车接送,走的是荒原上七弯八绕的迷魂阵专线。探监被严格控制,压缩到
了最低限度。极少数表现优异囚犯的直系亲属经反复审查过了关,每三年有那么一
次。统统这些措施目的只有一个:防止有人里应外合越狱。
这样,经过多年不断的改革实践,沙漠监狱的警戒、保安工作日趋完善。里面不该
出去的飞不出去,外边不该进来的摸不进来。悬浮在浩瀚的荒漠中,这是一座巴掌
大的生命孤岛。
当然哪儿都有不信邪的,更何况这千把四肢发达的亡命徒。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怕生
不怕死的,心怀侥幸挺而走险。朝东南草原方向跑的,少则几个钟头,多则两三天
被抓回来,先挂在放风场上的铁笼子里示众四十八小时,然后秉章办事加刑十年。
第二次再跑无期徒刑,第三次死刑立即执行。傻呵呵往其它方位开溜的,狱方先是
按兵不动,十天半月后派直升机去收尸,吊回来一具具活教材。
四月底,春风终于渡过了玉门关,冰雪刚刚解冻,酷暑尚未来临,气候暂时不那么
走极端,昼夜温差的悬殊相对也比较温和。理论上,这是全年越狱的黄金季节,人
犯们都知道,狱方更清楚。
今年首先发难的是一个无期徒刑毒犯,据说当年穿越中缅边境如进城赶集,野外的
生存本领高强。几十个特种武警骑着蒙古马,领着德国狼狗向东南追踪了几个昼夜,
最后居然空手而归。重刑犯们暗暗骚动着,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从没听说有人能
活着跑出去,这小子将是破天荒的第一个,有种!
两周后的一个正午,武装直升机从西北戈壁飞回来了,径直降落于广场中央,抛下
一个沉重的物体,铁窗后一双双睁大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去:那地上摊着一具大尺
寸尸体,确切说是一堆白花花的骨头,高原上的鹰鹫将他收拾得很干净。囚犯们几
乎集体绝望了。
谁也没料到还没等那堆森森的白骨冷透,一个沙尘暴的日子,光天化日之下,紧跟
着第二个跑的居然是他 -- 一个念书的,绰号衣冠兽,连人性未泯血气尚存的同僚
都不齿的强奸幼女犯。称之为兽真是抬举了他,在这弱肉强食的铁栅栏丛林,他最
多只能算是一头小叫驴。除了天文地理飞鸟走兽的侃侃大山,穷极无聊时给大夥儿
解解闷,也为自己赢得几分有限的尊重,平日里除了埋头干活傻卖力气,严格遵守
狱规几乎成了第二天性。进进出出见谁都夹着尾巴作人,从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低调得让那些头等狱霸都不好意思总是恃强凌弱,当然他那一身长年累月于采石场
磨砺出来的肌肉也多少有点让人望而生畏。
模范犯人跑了,号子里炸开了油锅,上上下下交头接耳着这头号新闻。狱方的脸上
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晚餐撤了召开紧急会议,雷霆之怒的典狱长拍板下达军令:要
人出人,要物有物,不计一切代价抓回来。活的最好,死的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