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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耶茨:革命之路

作家简介:

理查德·耶茨(Richard Yates,1926年2月3日-1992年11月7日),美国小说家,被文学史长期不公正对待的大师,被遗忘的最优秀的美国作家。耶茨出生于纽约州扬克斯市,一生落魄不堪,烟鬼兼酒鬼,一生共著有长篇小说7部,短篇小说集2部。1961年,其极富盛名的处女作《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发表,引起轰动,与《第22条军规》、《看电影的人》一同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其首部短篇小说集《十一种孤独》(Eleven Kinds of Loneliness)于次年出版,被评论界誉为“纽约的《都柏林人》”。耶茨的作品曾获《纽约时报书评》,《君子》,《华盛顿邮报》等媒体的好评,有四本小说入选“每月一书俱乐部”。他后来接连创作了长篇小说《扰乱和平》(Disturbing the Peace,1975)、《复活节游行》(The Easter Parade,1976)、《好学校》(A Good School,1978)、《年轻的心在哭泣》(Young Hearts Crying,1984)、《冷泉港》(Cold Spring Harbor,1986)等。耶茨有“作家中的作家”以及“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之称,艺术风格影响了雷蒙德·卡佛、安德烈·杜波依斯等文学大家。美国很多作家都对耶茨赞誉有加,如著名黑色幽默作家科尔特·冯内古特。


2011-7-5 0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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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革命之路

[美] 理查德·耶茨 / 陈新宇译

第一节

    最后一次彩排结束了。桂冠社的演员无所事事地站在舞台上。安静,无助。在空荡荡的大礼堂中,他们的身影在舞台脚灯的照耀下黯淡了下来。当他们的导演——一个个子不高却举止稳重的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上舞台时,人们甚至不敢呼吸。他费劲地从舞台一侧拖来一把活动梯,爬了一半,转身,清了清嗓子说,"你们是一群有才华的演员,与你们合作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

    "我们从事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他严肃的目光透过眼镜镜片投射到每个人的身上,"我们之前遇到过很多的困难。有时候我甚至告诉自己不能去要求那么多。可是现在,听着——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滥情,但是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太了不起了。静静坐在下面的时候,我突然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你们每一个人都第一次把自己的心真正投入了进来。"他张开一只手掌,把它放到胸前衬衣口袋的位置,像是在告诉他的演员们心脏是一个多么简单多么实在的东西。接着他把这只手握成了一个拳头,缓缓挥动起来,一阵戏剧性的停顿后,他闭上了一只眼睛,润湿的下唇弯曲成一个混合着胜利和骄傲的调皮表情,"明天晚上把你们刚才的表现再展示一次,"他鼓励着大家,"我们会让所有的人开开眼。"

    他们或许该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没有。他们轻轻地颤抖着,欢呼雀跃,开怀大笑。他们忘情地相互握手甚至亲吻对方,其中有个家伙干脆跑到外面买来了一箱子啤酒。所有人围在舞台上的钢琴边纵情歌唱,直到大家一致认同,是时候停歇下来回家好好睡觉。

    "明天见!"大家兴奋得像个孩子。他们在月亮下开着车,他们想应该摇下车窗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车里,卷带着花蕾和泥土的清新香气。剧社里好多人第一次意识到,春天来了。

    这是1955年,西康涅狄格州。沿着一条名为十二号高速公路的喧嚣大道,三个小镇渐渐扩展起来。桂冠剧社是这里一个业余表演团体。不过他们对待自己的表演非常严肃,而且也投入了不少钱。他们的成员是从三个小镇里比较年轻的成年人当中精心选拔出来的,即将进行的这次演出是他们的处女作。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剧团成员们时常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易卜生、萧伯纳和奥尼尔。最后,在一次表决中,大部分成员选择了《化石森林》作为他们处女秀的剧目。随着一次次排练,预演,直到现在正式表演临近,所有人发现自己越来越投入到这场表演中来。私底下大伙都觉得他们的导演是个滑稽的小个子。事实上,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是这样的——除了说话的那股认真劲儿,他看上去没什么别的能力。滔滔不绝一番之后,他总是喜欢轻轻地摇摇头,这时他稍有些赘肉的脸颊也会跟着晃动起来。不过无论如何,剧社成员都喜欢并且尊敬他,对他所说的绝大部分东西深信不疑。他曾经告诉社员们,"任何一个剧作都需要演员去投入他全部的天赋和热情。"还有一次他说,"记住,我们不是简单的在这里演一场戏,我们是在建立一个社区剧院,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问题是,从一开始社员们就害怕自己在投入了这么多以后,结果会一事无成,让别人把自己当傻子一样看笑话。他们克服这个恐惧的方式是:不去承认它。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排演都是安排在周六,印象中好像都是在二月或三月里那种云淡风轻的下午。天空总是白色的,树木是黑色的,开阔的黄褐色的田地上堆着积雪。当那些演员从自家的厨房里走出来,犹豫了一下才扣上大衣戴上手套时,他们会看见这片萧索的风景。这块土地只该属于那些寥寥无几的饱经风霜的老房子。矗立在这样的环境里,演员们的房子太脆弱,太轻盈,让人联想到那些被遗忘在室外受到日晒雨淋的光鲜玩具。大家开的车子看上去也跟整体环境不搭调,显得太过宽敞,而且闪耀的都是那种糖果、雪糕似的色泽,仿佛一点飞溅的烂泥就能把它们刺痛,令它们畏缩。这些车怀着歉意在破烂的小路上爬行,然后登上路面平整的十二号公路。到了这里以后,这些车子才像是来到了一个真正属于它们的环境。亮色的塑料、厚玻璃板和不锈钢汇成一长排诱人的招牌:"国王蛋筒"、"美孚油站"、"梭普拉麻比萨店"。不过他们终究还是要一个接一个的从大路上下来,沿着通往本地高中的蜿蜒乡村小路前行,最后停在高中大礼堂外面那块宁静的停车场上。

    "你好!"剧社成员们腼腆地相互打着招呼。

    就在这样此起彼伏的"你好"声中,大家显得略有些不情愿地走到礼堂里面。

    他们把笨重的橡胶套鞋散放在舞台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擦拭着鼻子,并且皱着眉头看着凌乱的剧本。最后,他们用宽恕的笑来彼此宽慰,一遍又一遍地相互说:他们有的是时间。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了。他们全都心中雪亮,越来越频繁的排练只有把情况弄得更糟。导演曾经满怀雄心地宣称:"现在是我们把这部戏做起来的时候了,我们要让梦想实现。"现在许多日子过去了,节目似乎还是停留在最初的那个状态,完全没有成形的迹象,甚至变成了压在每一个参与者心头的一块巨石。剧社成员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神当中,从每次道别时的点头和微笑中,读出一个相同的意思:失败将不可避免。每次排练结束,大家总是逃离似的开车离开,他们只想快点回家,回去面对那些陈腔滥调的、不那么直接的挫败。

    然后到了今晚,距离正式出演仅仅二十四小时,大家才终于找到了一些感觉。这是今年第一个暖和的傍晚,尽管他们仍不习惯化装和戏服,多少有点头晕目眩,但是此刻他们已经忘却了恐惧。他们让戏剧的律动像海浪一样卷着自己,然后击碎。或许这个说法真的滥情,但他们是真正地把心投入到这表演中来的。还能要求更多吗?

    观众开着鲜亮的汽车,鱼贯进入场地。他们很郑重地看待这次演出。跟剧组成员一样,这次的观众也正处于青年转向中年的年龄。他们悉心打扮,纽约很多服装店把这种衣着风格称为"乡村休闲"。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人比起大多数人来说,在教育程度、工作以及健康方面都要优越一些。而且很显然他们都把今晚当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夜晚。他们都知道《化石森林》算不上非常知名的剧目,进场就座时他们毫不避讳地谈论着这一点。不过无论如何,这出三十年代的戏剧所表达的基本观点,即便到了现在还是合时宜的。(观众群里有一位男士反复跟妻子说:"甚至于更切合现在的时世。"他妻子则抿嘴点头表示认同:"仔细想想,其实确实如此。")当然,今晚最有看头的并不是这出戏本身,大家更为关注的是将要演出的剧团,大家欣赏的是他们把这出戏搬上舞台的勇气。这是一个健康的充满希望的信息:一个很好的社区剧社就诞生在这里,在他们中间。正是这种感觉把他们吸引来,坐满了演出大厅里差不多一半的座位。当大厅里的灯光渐渐黯淡,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屏着呼吸,甚至于感觉到了紧张,心里则期待着愉悦的来临。

    舞台的幕布终于缓缓升起,台上布景的后墙还在抖动,因为幕后人员刚匆匆地离开现场。后台还传出了摩擦和碰撞的响动,淹没了演员的头几句对白。这些小小的慌乱说明,歇斯底里的紧张情绪正在演员之间蔓延。然而对于坐在脚灯对面的观众看来,这些表现却像是在预示着精彩演出的来临。演员们似乎略带歉意地告诉观众:耐心再等一会儿,好戏还没有开始呢。我们只不过是还有点点紧张,不过很快就会好了,请担待一下,很快我们就不需要说抱歉,当我们的女主角,嘉布丽尔,出场了。

    她的名字叫爱波·惠勒。刚一亮相,礼堂就低声回荡着"真是太讨人喜欢"的赞叹。很快人群中开始有人一边用手肘轻触身边的人,一边低声赞美着:"她确实很不错。"有些观众自豪地响应这些赞美,他们知道她在不到十年之前曾经就读于纽约一所顶尖的戏剧学校。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金发碧眼,身材高挑。

    她那贵族式的美没有因为蹩脚的灯光而有所损折。她所扮演的角色似乎正是为她量身定制的。生养了两个孩子虽然使她的体形稍嫌丰满,但她的举止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少女的羞涩。如果有人瞟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弗兰克·惠勒——一个圆脸、看上去挺聪慧的年轻男人——正在咬着拳头,他们会说,他更像她的追求者,而不是丈夫。

    "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光芒,"她轻声说着台词,"而这时我只想到外面去做一些完全疯狂的不可想象的事情。"

    在后台上,演员们挤在一起,聆听着台词,发现自己忽然爱上了她。或至少,他们正准备爱上她。尽管在排练的时候她偶尔表现出盛气凌人的样子,但现在她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今天早上,他们的男主角带着严重的肠炎来到礼堂。他抵达的时候还在发着高烧,他坚持自己能挺着完成演出,但是在开演之前五分钟,他开始在化装间剧烈呕吐。此时导演别无选择,只好安排人赶紧把他送回家里,然后自己硬着头皮接替了他的角色。这一系列的变故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没有人想到应该向观众说明替换了演员。有些小配角甚至在开演之前都不知道出现了这个状况,直到他们听见站在舞台灯光下说着那些熟悉台词的人是导演,而不是原来的男主演。导演此刻正在竭力调动着自己最好的表演状态,他的每一句台词都带着那种半专业的腔调,但他完全不符合男主人公阿兰·斯奎尔的形象。他体形矮胖,而且有些歇顶。站在舞台上他根本看不太清周围的人和布景,因为他不肯戴眼镜上场。从上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其他演员当中引发了一阵混乱,使得他们忘记了自己应该站在哪里。当他说着自己在第一幕当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台词,表达自己对碌碌无为的感慨时,"是啊,有头脑却没有目标;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噪响;空有个躯壳却没有实质……"他舞动着的胳膊打翻了一杯水,弄湿了桌子。他试图用笑容去掩饰自己的窘迫,并且忙不迭地说了一段即兴发挥的台词:"看到了吧,看到我有多么没用了吧。来,让我帮你把它擦干。"但是剩下的台词和表演终究被毁了。就从这个小的事故开始,过去几周大家竭力在心里压制着的恐慌和失败感像病毒一样散布开来,从最先那位呕吐的男演员一直蔓延到其他人身上。只有一个例外:爱波·惠勒。

    "你不希望得到我的爱吗?"她镇定地说着台词。

    "我当然希望,嘉布丽尔,"导演说,汗水闪着光,"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爱。"

    "那么你觉得我有吸引力吗?"

    在桌子底下导演的脚紧张地抖动。"那还不足以表达你的美好,还有更合适的字眼。"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尝试着去开始呢?"

    然而她孤立无援。她的台词在一句句地变得虚弱无力。第一幕戏还没有结束,所有参演者,包括台下的观众,都看出来她已经失去了控制,而且很快所有人都为她难堪。她一会儿变得矫揉造作,一会儿紧张得手足无措。她总是把肩抬得很高很正,透过厚厚的化装,观众们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神色中流露着难堪和羞辱。

    接下来该是谢普·坎贝尔出场了。这位魁梧结实的红发工程师在剧中扮演的是匪徒杜克·曼提。其实从排练开始整个剧团就对谢普很不放心,只是他和妻子米莉在背景道具和宣传工作上出了很多力,而且他们热情友善,以至于没人狠得下心替换掉他。现在大家看到了恶果。坎贝尔心知自己不胜任而紧张愧疚,他一上台就忘了一句非常重要的台词,而且他在说其他几句的时候,语速太快吐词含糊,坐在第六排以后的观众根本没法听清。他的举止根本就不像一个凶悍的亡命之徒,他不停地点头,还下意识地把袖子挽了起来,看上去倒是更像一个亲切友善的杂货店伙计。

    在中场休息时间,观众们都从演出厅里走出来,要么在抽烟,要么三五成群在校园里走动,检视着学校的布告栏,一边在修身长裤或是棉质裙装上轻轻擦拭着润湿的手掌。他们其实都不想接着看第二幕和最后一幕的演出,但是他们还是回到礼堂里。

    剧社成员们也一样。他们的脸色跟汗水一样苍白,现在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让这个烂摊子赶快结束。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仿佛是一场残酷的耐力测试。爱波·惠勒的表演糟透了,甚至不比那些蹩脚的配角好。最后到结尾的高潮部分,本来舞台指令要求幕后的枪响和杜克的汤姆冲锋枪同步扫射,但是谢普对开枪时机把握得太差,而后台的枪响效果又实在是太大,以致情人之间的诀别完全淹没在一片噪音和烟雾之中。舞台幕布落下,这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次救赎。

    观众们的掌声到底还是响起了,而且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还响起了两次要求演员谢幕的欢呼声。其中一次是在演员们正向舞台两侧走去的时候,他们手忙脚乱地回头并且相互碰撞;另外一次是三位主角暴露在人前,就如一幅显现人类孤绝的静止画面:导演迷糊地眨着眼睛,谢普·坎贝尔今晚第一次露出应有的暴怒神情,爱波·惠勒则僵硬地微笑。

    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演出厅里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房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夫人轻轻地重复着:"还是很不错的",大部分人都默默无语。大家一边向通道走去,一边把手伸向口袋里的香烟盒。这时一位高中生跳上了舞台,运动鞋和舞台摩擦出尖锐的声响。他是今晚被雇来负责灯光的。他向高处的搭档指挥操作,在脚灯的光晕当中,他小心地把脸上的青春痘遮掩起来,同时转过身背对着台下,骄傲地展示着他身上的全套电工装备——电工刀,钳子,还有一圈圈的电线。这些工具装在一个油亮的专业皮套里,低低系在工作服的屁兜上。

    很快舞台灯光熄灭了,男孩也消失了,幕布变成了一块黯淡的绿色丝绒,肮脏,布满灰尘。现在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所有观众都朝过道和大门移动着脚步。他们像孩子般圆睁双眼,行色匆匆,一对挨着一对地走出去。平静有序地逃离这个地方似乎成为生命的需求。他们必须逃离精疲力竭地鼓噪着的粉色晚霞,逃离停车场上响动的碎石;在那个散布着千万颗星星的夜空下,他们才能重新活过来。

——待续


2011-7-5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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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  

第二节

弗兰克林·H.惠勒在人流当中逆向而行。他缓慢地走向后台,一边侧身避让对面的人群,一边表示歉意。他希望自己看上去是有尊严的。他嘴里不停咕哝着"借过……借过……",还不时向擦身而过的几个相熟面孔点头微笑。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因为他不想让身边的人注意到他指节上有吮吸和啮咬的痕迹。

    他是个整洁干练的年轻人,还差几天才满三十岁。他留着一头修剪得很整齐的黑色头发,长相俊美,但不是那种非常惹眼的类型。广告摄影师会让他扮演那一类很有眼光的顾客:懂得挑选做工精致但是价格又不昂贵的商品的人。(相应的广告词可能是:干吗不少花点呢?)尽管轮廓没什么特性,但他的脸孔却不寻常地变化多端。每当他瞬间转换表情,你就会看到另一种全然不同的个性特质。当他微笑时,他看起来通情达理,很清楚一次业余表演的失败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肯定知道用适当的话来宽慰后台的妻子。但是在笑容和笑容之间,当他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的时候,你会看见他眼神困惑迷乱,好像他才是那个需要宽慰的人。

    他对今晚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当他在城里困守在那份被他描述成"你能想象到的最无趣的"工作时,这样的幻想鼓舞着他:他早早地赶回家,先逗逗孩子,把孩子荡在半空玩闹,然后啜一杯鸡尾酒,他们比往常更早地吃晚餐,一边愉快地聊天。他会开车送她到演出现场,在他一只手的轻抚下,妻子的大腿变得温热坚实。她会说:"你让我不那么紧张了,弗兰克!"他会专注、自豪地看完演出,然后在落幕的时刻加入到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当中。他会在后台欢腾的人群中挤过去,脸泛红潮,衣服有点凌乱。他会得到妻子第一个激动的吻,她会流着泪说:"真的演得很好吗?亲爱的,真的吗?"然后谢普和米莉会带着崇敬之情陪同他们去喝一杯,他们兴奋地谈着今晚的成功,在桌子下他和妻子两手相握。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出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沉重的现实。他曾经以为今晚他的妻子将以一个光芒四射的形象出现,那是一个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充满吸引力的形象,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会让他喉咙充满渴望。("你不想得到我的爱吗?")但是眼前的她,阴郁,痛苦……她仍是那个她。虽然他每天都努力去抹掉这个形象,但是他了解她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痛苦而透彻。她面容憔悴,红色的眼睛闪动着幽怨,谢幕时挤出虚伪的笑,这都那么熟悉,那么家常,就像他酸痛的脚,发潮的内裤,以及身上的酸臭味。

    他在后台门口停了下来,抽出微红的手检验一下,有点希望能在上面找到破损的伤口。接着他站直身子,扯扯外衣,才进门上楼走到一间布满尘土的屋子。灯泡直直地照射着,留下深深的阴影。剧社的演员就在这里,脸上的妆容泛着光,跟前来探望的亲友三三两两聚在屋里交谈,声音中那份紧张还没有散去。弗兰克并没有找到爱波。

    "不,我是说真的,"人群里响起一个声音,"你到底能听见我说话,还是根本听不到?"接着另一个人接上话头:"嗯,管他呢,反正至少玩得挺开心。"导演站在零零落落的几个纽约朋友当中,用力吸着手中的香烟,同时不停地摇头。谢普·坎贝尔汗水淋漓,手里还拿着道具冲锋枪。但他已经恢复了本色。他站在幕绳的旁边,一手搂着娇小而邋遢的妻子。他们向众人展示着,他们已经决定把今晚的一切付诸一笑。

    "弗兰克。"米莉·坎贝尔一边招手一边踮着脚,两手放在嘴边朝弗兰克叫喊。实际上这里的人群没那么密集,声音也没那么嘈杂。

    "弗兰克,我们一会儿跟你和爱波见个面好吗?一起喝点东西?"

    "好的!"弗兰克回应着,"等我们几分钟。"他看见谢普夸张地举起了道具枪,连忙会意地冲谢普点头眨眼。

    在房间拐角处弗兰克看到一个匪徒配角正和一位体形丰满的女演员说话。就是这位小姐在第一幕的表演中造成了三十秒的中断,因为她弄错了登场时间。看得出来她刚刚哭过,但是现在情绪平息了,她说:"我的天啊!我那时真恨不得杀了我自己!"匪徒配角一边擦拭着嘴角的污迹一边说:"我是说不管怎样,至少我们玩得很开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在这档子事里,这才是最重要的。"

    "抱歉借过一下。"弗兰克从这两个人当中挤了过去,走到了他妻子和其他几位女演员共用的化装间门口。他轻敲了房门,等待,直到认为自己听到她说"进来吧",才小心地推开门,朝里面看去。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端坐在镜子前面,正在卸去脸上的化装。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而且不停地眨着,但她还是朝他送出了一个多少有些像刚才在台上谢幕时那样的微笑,然后才把脸重新转向镜子。"嗨,"她说,"你准备走了吗?"

    弗兰克关上门,走向妻子。他的嘴角尽量向上扬起,希望这样看起来充满爱意、幽默和同情心。他心里盘算着要弯下腰亲吻妻子,并且跟她说:"听着,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但他注意到妻子的肩部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地躲闪了一下,表明她现在不希望被触碰。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自己的手。先前准备好了的那句"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看来不是该说的话。这句话太自以为是了,或至少是天真的、过于感性的,以及太严肃了些。

    于是他临时改口:"呃,看来演出没有想象的那么成功,是吧?"他轻快地拈起香烟放在唇间,然后用芝宝打火机把它点燃。

    "嗯,我想是吧,"她轻声回答,"我马上就好。"

    "没关系的,你慢慢来,不用着急。"

    他把双手插回口袋里,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脚,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脚趾。"你演得真是太出色了",他是不是更应该说这句话?现在看来,说什么都比自己出口的那句强点。不过,还是一会儿再想该说什么更好的话吧,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站在那里,想想回家途中要跟坎贝尔夫妇一起去喝的双份波本威士忌。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下意识地绷紧了下巴,并且把脸侧过去一些,让自己的面部轮廓显得更瘦削更有力量。从童年时期开始他就喜欢对着镜子摆出这张脸,但是还没哪张相片能捕捉到这个神韵……他忽然回过神来,发现爱波的眼睛就在镜子里端详着他。一阵的不自在。她连忙低下头去看他大衣中间的纽扣。

    "听我说,"她开口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是这样的……"她好像要用尽整个背部肌肉的力量,声音才能不颤抖,"我知道米莉和谢普想要我们一起去喝点东西,你能不能跟他们说,我们不去。因为保姆的问题,或者用别的借口也行。"

    他走前几步,然后僵直地站着,肩膀向前,就像一位庭审律师正在思考怎样答辩,"嗯,问题是我已经说了我们会去的。我刚刚在外面遇见他们,我答应了。"

    "哦,那你可不可以再出去一次,然后告诉他们你弄错了。我想这不会太难吧。"

    "我们能不能不这样。我认为,一起去喝点东西可能会很有意思的。而且如果我们反悔的话会显得很失礼,你不觉得吗?"

    "你不愿意去跟他们说。"她闭上了眼睛,"那好吧,我自己去,多谢你了。"镜子里的素脸只涂着面霜,泛着光,看上去像已经四十岁了,而且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等等,"他说,"拜托你放松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们会觉得这样非常傲慢。他们肯定会这么觉得的,我无法阻止他们这样想。"

    "那好吧,你跟他们一起去,把车钥匙留给我。"

    "天哪,你能不能别跟我说什么车钥匙,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

    "弗兰克,"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我不会跟他们出去的。我感觉不太舒服,而且我……"

    "好吧,"他无奈地表示退让,紧绷的双手微微抖动,就像跟人比画一条小鱼有多么长。"好好好,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去告诉他们,我会马上回来,对不起。"

    脚下的地板仿佛在向前航行,他好像走在轮船的甲板上。舞台上还有一些人。其中一个拿着袖珍照相机拍照("别动,就这样。")。那个丰满的女孩又哭丧着脸,扮演嘉布丽尔父亲的那位演员正在安慰她:就当做吸取经验吧。

    "你们俩准备好了吗?"谢普·坎贝尔问。

    "呃,"弗兰克有些窘迫,"真不好意思,我们去不了。爱波答应保姆我们今天会早点回家的,你们看,我们真的……"

    坎贝尔夫妇显得又失望又受伤。米莉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嗯,我想爱波肯定是对今晚的事情感到别扭,是吧?可怜的孩子。"

    "不不,她没事,"弗兰克说,"真的,不是因为那个。其实就是我们答应了保姆,你明白的。"

    在长达两年的友谊中,这还是弗兰克第一次向他们撒谎。大家支支吾吾地微笑互道晚安时,眼睛都看着地面;这些掩饰于事无补。

    他回到化装间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去面对路上可能遇到的剧社成员。但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回避。她带着他从一扇侧门离开。月光照在大理石地上,明一块,亮一块,他们走过五十码的空地,走过空荡荡的走廊,不说话,不触碰对方。

    学校的味道在黑暗中弥漫。里面有关于铅笔、苹果和胶带的回忆,弗兰克涌起了一阵怀旧的痛感。他回到了十四岁,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切斯特,啊不,在新泽西的伊格伍德。那时候他把课余的时间都用来计划坐火车去西海岸。他在铁路图上策划了好几条备选的路线。他还在心里试演着怎么应对流浪汉成群的场面(尽量以文明礼貌的方式解决问题,当然必要时也会抡起拳头)。他在军用品店看好了衣物和装备,包括李维斯的夹克和裤子,带着肩章的军人式卡其布衬衣,还有鞋头和鞋跟镶上钢片的高统靴子。一顶他爸爸的老帽子,只要塞点报纸就能戴合适,这会让他显得诚实可靠。他可以把所有东西放进童子军背包里面,并小心细致地用胶带把童子军徽章遮住。

    弗兰克最满意的是,这个计划是绝对保密的——直到那天,他在一时冲动之下邀请卡雷布斯同去。这个胖男孩是弗兰克那一年最亲近的朋友。卡雷布斯听完这个计划,惊呆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迸出一句:"你是说坐载货火车吗?"他大声笑了出来,"天哪,你真是太好笑了。你以为你爬到一辆货车上能走多远啊?你这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怪主意啊?从电影里还是什么地方?告诉你吧,惠勒,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你是个傻帽吗?因为你就是个傻帽!"

    走在过去的气味里,弗兰克看着爱波,联想到她苍白的经历以及悲哀的童年,伤痛的感觉渐渐扩散到她身上。他不太敢去想这些,因为她对这些苦难的叙述总是干脆简明,一点伤春悲秋的感怀余地都没有。("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人关心我,而且我一直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对他们的漠视心知肚明。")但是学校的气味还是让弗兰克不由自主地想起,某次她坐在课堂上,忽然月经来潮……"一开始的时候我就呆呆坐在那里,"她向他描述当时的情况,"后来我知道那是很愚蠢的,很快我就发现做什么都太迟了。"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出教室,身上穿的白色亚麻裙子上有一块枫叶大小的红色污迹,教室里三十个男女同学望着她的背影,一个个目瞪口呆。她跑过了走廊,经过一间间教室,像一则沉默的噩梦。她听见教室传来窃窃私语,书散落到了地上,她捡起,再跑,在地上留下规矩的血迹。她跑到了医务室门口,但是又不敢走进去,只好转进另一条走廊跑到一个火灾紧急出口,在那里她把毛衣脱下,绕在腰部和臀部上。这时她听到,或许是以为,有人朝她这边走来。于是她走了出去,经过阳光普照的草坪,打算走回家。她尽量让自己别走得那么快,而且高高地抬着头,这样即使有人从经过的几百个窗户里探出头来,也只能以为她正在执行学校正常的差使,并且很正常地把毛衣系在腰间。

    弗兰克回想着她所描述的场景,突然发现两人现在正好走到了一个火灾紧急出口。他想现在她的表情肯定跟当时没什么区别,而且现在她走路的样子,肯定也和当时她走过学校草坪时差不多。

    他希望她在车里会坐得靠近一点,以便他开车的时候搂着她的肩膀。但是她把自己缩得小小的,紧靠着副驾驶那一侧的车门,脸朝车窗凝视着外面晃过的光与影。他每次换挡的时候只能圆睁着眼,舌头笨重得说不出话。最后,他舔了舔嘴唇,终于想好了要说什么。

    "你知道吗?在整个剧里面,只有你才像这么回事。我不是说笑的,爱波,真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

    "只不过我们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卷到这件混账事情里去。"他一边说话一边用空着的手解开了衣领上的扣子,一来是让脖子凉快一下,二来是想从丝绸领带和衬衣的复杂质感里寻求安全感。"现在我真想去揍那个家伙,那家伙叫什么来着,那个导演。"

    "这不是他的过错。"

    "嗯,那就是他们所有人的错。天知道他们这么无能。问题就是我们应该早点发现。我应该早就想到。如果不是我和坎贝尔劝你加入的话,你就不会卷进去了。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吗,你说他们最后可能会被人当一群白痴看待。当时我真应该听你的。"

    "好了。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说这个?"

    "当然可以。"他边说边试图去轻拍她的大腿,然而她坐得太远了。"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这个而不高兴,仅此而已。"

    他以熟练优雅的动作驶离了颠簸的辅路,开上了宽敞干净的十二号公路,这时他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回到了平稳的路面。一缕清风从车窗外吹了进来,拨动了他的头发,也冷却了他的头脑,到了这一刻,他才能准确地反省这次剧社的失败。根本就没有必要为这样的事耿耿于怀。有智慧的懂得思考的人完全知道如何从容应对,就像他们懂得忍耐那些更无理的事情:在市里做那些无聊至极的工作,生活在无趣的郊区。你可能会迫于经济形势屈就在这样的环境,但最重要的是不能被它腐蚀。最重要的,永远是,记住你是谁。

    现在,就像每次努力地记住自己是谁的时候一样,弗兰克的思绪又回到了战争结束之后几年,回到了贝休恩大街上的那个街区。这个地区到处都是码头库房,每天傍晚时分,风里都带着盐的味道,夜晚河道传来汽笛声,给人一种起帆远航的遐想。在弗兰克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头上戴着的是"退伍老兵"的光环,还被旁人视为有头脑的年轻人的典范。他总是很自豪地穿着那件故意做旧的斜纹软呢夹克和褪了色的卡其布长裤。他和两人合租一间一居室公寓,共同分担二十七美元的房租,并协定每三个星期轮流使用。那两个人都是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一个曾经是战斗机飞行员,另外一个则是退休海军。他们比弗兰克年长一些,而且在老百姓的世界里如鱼得水。他们身边好像总是有数不清的女孩围着打转,并且愿意跟着他们来公寓。不过弗兰克没花多长时间就赶上他们了。那个时候他以惊人的速度追赶着许多事情,自信心空前膨胀。从前的那个幻想着铁路旅行的傻小子终究没有跳上货运火车,不过那些卡雷布斯们大概再也不能叫他傻帽了。他十八岁参了军,军队信任他并派遣他到德国参加春天最后一次进攻。就这样他到了欧洲,在那里经历了一次困惑但兴奋的旅行。一年后他自由了,从此以后生活越来越丰富充实。他个性当中不着边际的一面——那些使他沉浸在幻想世界,与同学和士兵们格格不入的东西,忽然凝聚成一股魅力。他享受到了生命中第一次被人敬仰的感觉。他发现女孩们都愿意跟他上床。另一个几乎同等重要的发现是,那些男人,聪明的男人,喜欢听他说话。他在学校的成绩只是中上,但在那些啤酒相伴的彻夜长谈中,他从来都出类拔萃。这样的高谈阔论经常在一片轻声的赞同里结束,同时参与的人总会拍打自己的太阳穴,说老弗兰克真有头脑。他们说,弗兰克最需要的,其实是有时间和自由去找到自己。他们预测着弗兰克能从事的各种事业,最后达成共识,就算不是在艺术领域,他也肯定适合那类人文性质的工作。这些工作要求持续而坚定的奉献精神,而且他早年的欧洲经历也可以派上用场。弗兰克不止一次说过,欧洲,是世界上唯一值得人们去生活的地方。

    至于弗兰克自己,不管是每次交谈结束之后走在大街上,还是在贝休恩大街的房间里躺着思考而身边又没有女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拥有与众不同的天赋和前景。不是所有名人传记里都记载过这种年轻时代的探索吗?那些对于他们的父辈及父辈生活道路的反叛。想到这里,弗兰克甚至庆幸自己没有特定的志趣。正因为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他也就避免了特定的限制。当时,整个世界,生活本身,都能成为他选择的领域。

    然而当大学生活进入尾声,他开始被无数的小小的抑郁所困扰。毕业后几周情况更严重了。那个时候,另外两人已经很少用那个房间,于是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他偶尔打一些奇奇怪怪的零工挣口饭吃,脑子里则不停地想着事情。他最烦心的是,在接触过的女孩里还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有一种纯粹满足感。其中有一个面孔相当迷人,但是有着不可原谅的粗脚踝;另外一个非常有头脑,但是总有一种想要像母亲一样去照看他的欲望;总之这其中没有一个是第一流的女人。他从不质疑自己对第一流女人的定义,尽管他从来不曾接近过她们。他记得自己上过的那几所中学里曾经出现过几个,但是她们不曾感知他的存在,只关注城外的大学男生;后来他又在军队里看过几个,透过军官俱乐部的金色窗口,他看见她们在远远的舞池翩翩起舞,就像一闪而过的小模型;他在纽约看过好几个,她们总是在上下出租车,身后跟着男人。这些男人那么殷勤得体,就好像生来如此,从来没有经历青涩的少年时代。

    为什么不把那些妄想抛掉?像他这样情绪极端的、让·保尔·萨特式的烟鬼,就不应该去寻找那类同样极端、让·保尔·萨特式的女烟鬼吗?不过这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宽慰。一个晚上,在莫宁赛得山庄的派对中,刚刚吞下几大口威士忌的弗兰克选择做一个胜利者。

    "我想我没听清楚你的名字,"他穿过满屋子的陌生人,走到这个秀发光亮、双腿修长的女孩身边。毫无疑问,她是"第一流女人"。"你是帕米拉吗?"

    "不是,"她回答,"帕米拉在那边。我叫爱波。爱波·约翰逊。"

    不到五分钟,他发现自己可以让爱波·约翰逊发笑。他不仅可以让她那双大灰眼睛紧紧盯住自己,还可以让她的瞳孔随着他的谈话上下游动,就好像自己面孔的形状和纹理有莫名引力。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码头装卸工人。"

    "不,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在说真的。"如果不是担心她可能知道老茧和水泡之间的区别的话,他会把手掌伸给她看。之前那个星期,在一个大学同学的引荐下,他每天早上都到码头上去搬运水果箱。他自己把这份劳动称为"健体塑身"。"不过从星期一开始我会有一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自助餐厅当夜间收银员。"

    "我指的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对什么真正感兴趣。"

    "亲爱的……"他毕竟还年轻,面对刚刚认识不久的女人就如此大胆叫对方"亲爱的"还是会让他脸红。"亲爱的,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我想我们谈不了半个小时就会把我俩给闷死。"

    五分钟之后,两人步入舞池。弗兰克发觉爱波的背部在他的手掌下轻柔滑动,如此贴合,就好像是为他度身定做。一周之后,在贝休恩大街上的公寓里,她美妙的裸体躺在他身边,天蒙蒙亮,她的手指从他的脸庞上滑过,从眉毛到下巴。她轻声呢喃道:"真的,弗兰克,我真这么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人。"

    "这件事情不值得我们这样。"他说,思绪回到了现在。在最后一英里的路程,他让车速表上蓝色指针的读数走到了六十。估计到家之后,他们会一起喝点酒,或许她会哭一小会儿,而这可能对她有一些好处。然后他们就可以笑着去对待这件事情,把自己锁进卧室里面,脱光身上的衣服。在月光之中她耸立的小乳房会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总之他认为没什么理由他们不能像从前一样。

    "我是说,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已经够糟糕的了,这些人,这些该死的郊区小镇里的人——我不得不说包括坎贝尔一家——要生活在他们当中,而不被这种屁事所伤害,真是够糟糕的,你说呢?"他把视线从路面上移开,就着驾驶室仪表盘上那点微弱的光,他发现爱波正用双手掩盖着自己的脸。

    "够了!弗兰克。你能不能不说话?你快把我逼疯了。"

    他赶快减慢车速,把车开向一片布满了砂石的路肩地带,熄灭了引擎和车灯。然后他转过身,想要用双臂搂住她。

    "不要,弗兰克,请你不要这样。你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吗?"

    "宝贝儿,我只是想……"

    "让我一个人待着,一个人!"

    他坐回方向盘前,拧开了车灯,但双手却不想去发动引擎。他在座位上呆坐了整整一分钟,倾听着血液在耳鼓里流动的声音。

    "我也受到了打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里的糟心事实在够多了。我的意思是,你来到这里之后就把自己当成包法利夫人。有几点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你们的表演最后弄得一团糟,不是我的错;第二,你没有成为演员,更不是我的错,你最好结束你这套肥皂剧,我们都能更快好起来;第三,我不是那个愚蠢迟钝的郊区丈夫,而你从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把这角色分派给我;第四……"

    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已经开门下车,向前跑去。在车头灯的照耀下,她的体态轻灵而优雅,就是臀部有点宽。他猛地跳下车朝她冲了过去,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想自杀——在这种时候她什么都能做出来。不过她跑到三十码处的路边杂草丛就停了下来。旁边有一个发光的路牌写着"请勿跨越"。他在后面不知所措地站着,用力地喘几口气,并且跟她保持距离。她没有哭,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他。

    "你他妈怎么了!"他说,"你他妈为什么这样啊?快回到车上去。"

    "不。过一会儿我会上车的,你就让我站一会儿,可以吗?"

    他的手臂举起,放下。当他发现一辆车从后面驶来,他又把手插进口袋,装作正在进行一次轻松的交谈。车越过了他们,先是照亮了那块指示牌,然后是爱波的背影。后来车子从他们身边驶过,尾灯在视野中消失了,轮胎擦过地面的声响渐不可闻,最后是一片寂静。他们右边是一片黑色的沼泽地,雨蛙的叫声此起彼落像唱着绝望的歌。在正前方两三百码开外,在披挂着月光的电话缆线之上,大地向上隆起勾勒出革命山庄的轮廓。在山顶上能看到革命山庄的温暖的落地窗。坎贝尔夫妇就住在其中的一栋房子里,他们很可能正在后面的路上行驶着,车灯正在向他们靠近。

    "爱波?"

    她没有回答。

    "我们难道就不能坐在车里好好谈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十二号公路上追逐吗?"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她说,"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件事。"

    "好好好,"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爱波。在这件事上我已经表现出了我能表现的最好的态度,但是我……"

    "是啊,你真是太好了,"她说,"好得不能再好。"

    "你等等——"他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抽了出来,站直了身体,但很快又插回口袋里,因为又有车来了。"听我说,就一分钟,"他试着咽一口唾沫但喉咙很干,"我不知道你现在想证明什么东西,"他说,"而且坦白说,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我不应该承受这些。"

    "你永远都那么肯定,不是吗,"她说,"关于你做过什么,还有应该承受什么。"说完她经过他身侧走向车子。

    "现在你给我站住!"他在草丛上踉踉跄跄地追着她。车子从两边驶过,不过他已经顾不得面子了。"你给我站住,他妈的!"

    她大腿靠着保险杠,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在她的脸上挥动手指。

    "你给我听着。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扭曲我的意思,然后转头就走。这是他妈的唯一一次我清楚自己没有做错。你知道你每次摆出这副模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

    "上帝啊,要是你今晚待在家里多好。"

    "你知道你每次这样的时候,给人什么感觉吗?你很病态。我说真的。"

    "那么你知道你给人什么感觉吗?"她的眼睛从头到脚审视着他,"你很恶心。"

    争吵到了这一步两人都失控了。他们的胳膊和腿都在颤抖,脸也完全扭曲变形了,表达的只有愤怒和仇恨。两人更深更狠地挖掘着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东击西、再次进攻。在停下来喘口气的间歇,两人就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的老伤疤。如此循环反复。

    "哦是啊,你从来没有愚弄过我,弗兰克,一次都没有。这都是因为你有高尚的道德底线是吧,还有你对我的"爱",你所谓的——你以为我会忘记你打了我一巴掌,就因为我说我不会原谅你吗?是啊,我知道我是你的良心是你的胆气,还有你的——沙包。就因为你已经把我牢牢地困在陷阱里面,然后你……"

    "你在陷阱里面!你在陷阱里面!天啊,你不要再逗我笑了。"

    "是的,我,"她边说边把手握成一只利爪然后掐紧了自己的脖子,"是我是我是我。你这个可怜的被自己蛊惑了的……看看你自己吧,看看你自己。"她仰起头,露出的牙齿在月光下闪着冷冷的白光,"看看你有什么地方像一个男人。"

    他举起颤抖的拳头挥向她的头。她仰向保险杠避过这一下,但脸因为恐惧而丑陋地皱了起来。

    弗兰克没有追打下去,他踩着拳击手一般的步伐退开了几步,用尽全身的力量击打车顶盖。他就这样打了四下,"砰——砰——砰——砰",而她则在一旁看着。当一切结束时,周围只听得见雨蛙的聒噪的鸣叫声。

    "你太可恨了,爱波,"他低声说,"太可恨了。"

    "好吧。请问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两人分别上车坐定,都觉得呼吸沉重,头脑昏沉,四肢颤抖,就像一对受了累的老年夫妇。他发动了引擎,然后小心地把车开上了路面,转向通往革命山庄的岔路,然后驶在崎岖的铺着柏油的革命路上。

    两年前他们第一次来到革命山庄,也是走着同样的道路。当时他们坐的是地产经纪海伦·吉文斯太太的车。他们在电话上交谈时,她显得很有礼貌,但说话谨小慎微。吉文斯太太跟很多城里人打过交道,发现他们总喜欢浪费她的时间,向她报出一些不可能成交的低价,但对他们俩却很有好感,就像她后来告诉她丈夫时那样:从两人踏出火车那一刻,她就知道他们是那种叫人放心的夫妻,即使他们付不起高价。"他们非常讨人喜欢。女的长相气质都很迷人,而且我觉得那男的肯定是在城里做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他对人态度很好,说话不是很多。真的,跟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很清爽。"一开始吉文斯太太就弄清了他们想要的房子有一点点特殊,一个改建过的谷仓或车屋,或者一个废旧的小客栈。据她所知,他们要求的这些东西早就没有了。但她还是劝他们不要灰心,她知道有一处他们可能会喜欢的地方。

    "当然我知道这条路的位置有点别扭,"吉文斯太太一边开着车从十二号公路下来时,一边解释。她的目光在路面和弗兰克夫妇的专注面孔之间游移,"你们可能留意到了,这里主要是一些煤渣材料修建的房子和小卡车,住的人当中有很多是管道工人、木匠,还有别的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过慢慢的,"说到这里她很严肃地把右手举在挡风玻璃前,指向前方,手上戴的金属手链在方向盘上碰撞出了几声脆响,"慢慢的,道路会一直延伸到一个很离谱的开发区,我们称为革命山庄。那里的房子大而无当,颜色让人作呕,而且房价也都贵得离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现在要带你们去看的房子跟这些都没有关系。它是战后不久我们这里一家很不错的建筑公司修起来的,在这些难看的房子出现之前。房子不大,但是很讨人喜欢,周围的环境也很好。结构简单,线条干净不拖沓,草地整理得很好,对孩子们是再合适不过了。房子就在下一个拐弯处,你们看,这一带的路况也好了一些,对吧?现在你们就要看到它了——就在那里。看到那栋白色的小房子了吗?很讨人喜欢吧?你看它在小山坡上自得其乐的样子。"

    "嗯,确实如此。"爱波回应着。那所房子的轮廓慢慢从浓密的橡树丛中展露开来。房子不大,是木质结构的,伫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远远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嗯,我觉得这房子确实挺可爱的,你说呢,亲爱的?不过,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们到哪儿都逃不掉落地窗啦。"

    "我也这么觉得,"弗兰克跟着开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会摧毁我们的私生活。"

    "噢,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给他们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着他们走在光光的地面上,边观察边议论。这所房子给了他们很多想象空间。沙发放这里,大桌放那边,藏书的柜子可以靠着落地窗来遮盖屋主的隐私。尽管客厅的结构过分对称,但是只要家具摆放得有技巧,就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对称也有好处——所有的拐角都是标准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铺设得平整结实,所有的门都安放得当,开关的时候都不会发生任何刮蹭。两人手握门把时,已经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参观装修得无可挑剔的浴室时,他们想象泡在浴缸热水里的感觉,他们的孩子可以光脚在过道上跑,这里没有霉菌、碎屑、沙粒,或是蟑螂。这个房子有很多想象空间。他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混乱,就可以在这里被剔除出去。他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些树中间慢慢休养生息。就算这需要点时间,住在这样一所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的房子里,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神不定呢?

    现在,行驶在黑暗中,房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厨房和车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灯光。他们的肩膀和下巴紧绷,摆出了一种粗暴的忍耐的神情。爱波走在前面,气冲冲地穿过厨房,在冰箱前停下来稳住身体,然后打开了灯。整个客厅随即亮了起来。在电灯亮起的一刻,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在漂浮、摇晃,等到这种幻觉消失了,客厅还是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沙发在这里,大桌子在那里,但似乎把它们互相调换得更合适;满墙的书确实让大落地窗不那么碍眼,但怎么看都像是公共图书馆;其他家具的摆设多少缓和了空间的拘谨和呆板,但也没赋予房子另一种味道。各处摆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灯看上去就像临时聚集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不到六个月前他们不太情愿地在这个角落里打造出了一个凹室来安放电视。("为什么不?装电视不都为了孩子吗?而且,不要电视显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现在这块地方的地毯磨旧了,坐垫上有凹痕,烟灰缸也是满的,整个客厅只这个角落还有点人的气息。

    保姆伦奎斯特太太在沙发里睡着了。听到声响,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坐了起来,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她迷糊着眼,一边拢了拢散落的头发,一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两排假牙击打出短促的声响。

    "妈妈!"孩子们的睡房那边传来清亮的声音,那是詹妮弗,他们六岁大的女儿。"妈妈,今天的演出很棒吧?"

    弗兰克送伦奎斯特太太回家时,两次拐错了方向。伦奎斯特太太紧紧抓着车门和仪表板,脸上保持着微笑来掩饰她内心的恐慌。她以为弗兰克喝醉了。后来在一个人驾车回来的路上,弗兰克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掩着嘴。他想回溯整个争吵的过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在愤怒还是有些悔悟,他到底希望被原谅,还是希望有原谅对方的能力。由于大喊大叫,他的喉咙还有点干哑,手也因为击打车顶棚而疼痛。这一段他记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谢幕时她耸起肩膀站在舞台上,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软弱的笑。想到这里,弗兰克软了下来。他感到愧疚。啊,这一整夜的争闹!他必须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因为路灯在眼前迷糊、晃动。

    房子暗沉沉的。他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时候,看到房子在天空和树丛之间混沌的暗影,只联想到死亡。他进门以后很快穿过了厨房和客厅,蹑手蹑脚地从孩子的房间经过,然后进入卧室,轻轻地把房门关好。

    "爱波,你听我说。"他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轻轻地坐在床的边缘,摆出了一个典型的忏悔的姿态。"请你听我说,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说,我——除了对不起以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一次严重的争吵,可能会延续好几天。不过至少他们回到了这个安静的房间,就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大声喊叫。至少整个事情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激烈争吵之后的那一段静默。从以往的经验看,无论多么荒谬,这最终会导向和解的。现在她不会不管不顾地要从他身边跑开,而他再也不会怒火中烧了。他们俩都太累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觉得冷战比相互指责羞辱更难受。每次他都想,肯定不会有什么体面的办法来解脱困境。然而总有解决的办法——无论体面不体面,那就是他先道歉,然后等待,同时不要去想太多。现在这种局面对他来说如此熟悉,就像在穿一件不怎么合身但是很舒服的旧衣服。他可以轻松愉快地穿在身上,不去在意自己的意愿和面子。

    "我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不管怎样,相信我,爱波,我——"他伸出手来,发现床的那边是空的。他刚才对着隆起的被子说话,下面不是爱波,而是一叠被单和一个枕头。

    "爱波?"

    他惊惧地跑向浴室,然后客厅。

    "请你不要过来。"她说。她躺在伦奎斯特太太睡过的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听我说,就一分钟。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是想说我很抱歉。"

    "那真是太好了。现在你可以让我一个人待着吗?"

——待续


2011-7-5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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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4  

第三节

一声尖锐的金属器械的轰鸣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试图躲开这噪声的打扰,让自己重新回到刚才那个还没有结束的梦境当中去。然而那刺耳的噪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起,直到他在阳光中睁开双眼。

    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多了,他鼻子堵得很厉害,头也非常痛。春天的第一只苍蝇在威士忌酒杯里爬着,杯子旁边竖着一个空酒瓶。看到这些,他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喝闷酒,直到凌晨四点,他用双手搔着头皮,成功说服自己入睡为止。想起了这些,弗兰克总算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琢磨那个噪音。那是他自己那台生满了锈的割草机发出来的。他早就应该给那玩意儿上点油了。有人正在后院草地上割草,上个周末他还承诺爱波会把这个活儿干好。

    他吃力地坐起来,顺手拿起浴袍。接着他走到窗户看出去,原来是爱波费劲地推动着那台破旧的机器。她身上穿了一件男式衬衫和一条非常宽大的裤子。两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跑着跳着,手里捧着刚刚割下来的草。

    弗兰克来到浴室里,用足够的冷水、牙膏和面巾纸来使大脑恢复正常的状态。他鼻子慢慢畅通了,面上肌肉也开始受到控制。但他对他的手却无能为力。它们惨白而浮肿,好像骨头都移位了。他一握拳头,酸疼一路蔓延到膝盖上。他那断裂的指甲永远长不回原来的样子。看到这个惨状,他恨不得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洗脸池上。他联想到了父亲的双手,同时想起了割草机、头疼和阳光来临之前,他做的那个梦。那是一个沉静安宁的时刻,他的父母都在那里,他听见母亲说:"哦,厄尔,不要把他叫醒,让他睡吧。"弗兰克竭力想要记起更多,但什么都没有了。那一种温柔却几乎让他哭了出来。

    弗兰克的父母亲过世好几年了,弗兰克有时候会很苦恼自己不能记清他们的脸。如果没有照片的帮助,单凭记忆弗兰克只能想起来他父亲是一个有点歇顶,眉毛很浓密的男人。他的嘴只有一个形状,不是表现狂躁,就是表现愤怒。他的母亲戴着一副无边框眼镜,头发别着发兜,嘴唇上涂抹着厚厚的口红。弗兰克记得,他们俩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人到中年,养育前两个儿子的辛劳已经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一天天长大看着他们一天比一天疲惫,直到最后,疲惫结束了,他们相继安详地死去,在睡眠中,彼此只相隔六个月。

    只有父亲的手才跟"疲惫"扯不上关系。无论多长时间过去,无论弗兰克有多善忘,父亲的手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掰开!"这是他最早的记忆之一。父亲让弗兰克掰开他捏紧的拳头,他年小力弱,双手使尽全力也无法掰开一个指头,这时父亲的笑声便会在厨房里响起来。弗兰克嫉妒的不仅仅是父亲手上的力量,还有他运用自己双手时的坚定和敏感——它握着一样东西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它会表现出来;以及当厄尔·惠勒用手去使用什么东西的时候,那种操控一切的气势。弗兰克对父亲的这些物品印象深刻:带猪皮把手的推销员公文包,做木工活的全部工具,令人感到战栗的猎枪手柄及扳机。弗兰克五六岁大的时候对那个公文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傍晚公文包就会放在前廊的暗影里,有时吃完晚饭弗兰克会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把它拎起来,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包。那个把手多么精巧平滑,手感多么不可思议的厚实啊。它那么重,但每天早上父亲提着的时候却那么轻巧。后来到了弗兰克十二三岁的时候,他已经熟悉了父亲那套木工工具,只不过关于那些东西的记忆都不那么愉快。"别动,孩子,别动。"每次听他摆弄那把电锯的时候,父亲就会喊,"你这样会把它弄坏的,你没发现你会把它弄坏吗?这东西可不是像你那样用的。"当弗兰克挥汗如雨地埋首在那些失败的木工活时,无论他手上拿的是凿子、手摇曲柄钻或什么难搞的工具,他的父亲就会抢过来仔细检查有没有损坏。接着就是父亲的一段教诲,告诉他怎么恰当地使用和保养这些工具,然后他会很优雅老练地演示一遍。(这个时候木屑总是像黄金那样粘在父亲的手臂上。)不过更多的时候,父亲并没有示范的耐心。他会坚忍地叹气,然后说"好吧,你还是赶紧上楼待着去吧。"通常这就是弗兰克在木工坊的结局。直到现在,当他闻到黄色锯屑的味道时,还会有羞辱感。那支猎枪,幸运的是,他从来没碰过。当他已经大到可以跟随父亲去打猎时,他们之间已经出现了长期的摩擦。老人绝对不会邀请孩子一起去打猎,而梦想着西部探险的弗兰克也一点都不稀罕。谁愿意蹲在坑里射杀一堆鸭子?谁要去掌握那些业余者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谁要去当那些迟钝的推销员,每天煞有介事地拿着公文包跑来跑去,里面装的其实就是些无聊的商品目录;谁愿意跟那群叼着雪茄没什么头脑的高层主管谈什么机器?

    但是,即便在当时和往后的日子,即便在独居贝休恩大街的叛逆岁月,当父亲已经衰退成一个狂躁易怒、看着《读者文摘》就会睡着的老笨蛋,他依然认为父亲的手有着某种独特美好的品质。当他父亲在病床上挣扎,已经萎缩眼盲的时候("是谁?弗兰克?是弗兰克吗?"),他的手仍然传递着正面的信息。当它们在医院的床单上松弛地张开着,再也动不了的时候,看上去仍然比他儿子的手更强壮。

    "说真的,我觉得精神病医生会在我身上找到很多乐趣的,"弗兰克喜欢这样戏谑,"我跟我父亲之间的那些事情已经足以写一本教科书,更不用说我母亲了。天哪,一群妄想症病人。"然而,即使像现在这样陷入了烦扰和孤立,他至少能从父母身上找到仅剩的一点美好品质。他庆幸,无论以后的日子多么不好过,至少他曾有过这么一段平静的时刻,能容纳他愉悦的梦想。他带着道德的优越感去猜想,这正是为什么他比爱波更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精神病医生对他感兴趣,那么天知道他们愿意花多少时间在爱波身上。

    从爱波告诉他的那些阴暗的故事中看来,她的父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人,就像伊夫林·沃①小说里的那一类人物。这个世界上真的会存在那样的人吗?他好像只在二十年代的一些杂志中看过这样的角色:不可思议的富有、粗心、残酷,他们可以有一场浪漫的婚恋,在大西洋上让船长主持婚礼,然后又在孩子不满一周岁的时候草草离婚。

    "我想我妈妈在医院生下我以后,就直接送到了玛丽姨妈家,"爱波说,"除了玛丽姨妈,我不记得五岁之前还跟谁生活过,后来我又分别寄居在另外几个姨妈或者是我妈妈的朋友家里,直到最后我来到拉伊区的克莱尔姨妈家。"爱波的父亲1938年在波士顿的一家旅店里开枪自杀了,过了几年她母亲也在西海岸一家戒除酗酒恶习的疗养院里去世。

    "我的上帝啊。"弗兰克第一次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说。那是一个烦躁的夏夜,在贝休恩公寓里。他摇着头,不过心里并不确定,他到底是为了她的不幸而伤感,还是嫉妒她的经历比自己的更有戏剧性。他说,"我猜,你的姨妈对你就像你的亲生母亲一样,对吗?"

    爱波耸耸肩,撇了撇嘴。后来弗兰克才确定,他不喜欢爱波这个表情,这种"硬朗"的姿态。"你指的是哪一个姨妈?我不太记得玛丽姨妈了,之后那几个也忘得差不多,至于后来的克莱尔,我一直很恨她。"

    "噢,别这么说。你怎么能说"一直很恨她"呢?我的意思是说,或许现在你会这么看,当你回想的时候,但是在过去那么多年当中,她应该还是给过你那些感觉吧,你知道的,像爱啊,安全感啊,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那时候我唯一开心的事情,就是我的父亲或是母亲偶尔回来探望我一次。他们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但是他们很少去看你啊。在当时那种关系下,你应该不会有特别强烈的把他们视为你父母的感觉,因为你甚至不了解他们。那你怎么爱他们呢?"

    "我就是爱他们,就是那样。"她开始把那些散在床上展示给弗兰克看的纪念品,一件件地收回首饰盒。那里有她在不同年龄时期拍的照片,在草地上,要么跟父亲一起,要么跟母亲一起。一张她母亲的小小的肖像;一个镶着皮革相框的发黄照片,她父母的合影。两人身材高挑,衣着优雅,站在一棵棕榈树下,旁边写着"1925年,戛纳";她母亲的结婚戒指;一枚古董胸针藏着一束外婆的头发;还有一只小小的白色塑料马,只有一般手表上小装饰品大小,估计价值只有两到三美分,爱波还是收藏了很多年,因为:"是我父亲送给我的"。

    "嗯,好吧,我同意,"弗兰克让步,"或许他们确实很浪漫吧,他们可能非常有魅力非常引人注目。但我说的不是那些,我现在说的是爱。"

    "我说的也是爱。我确实爱他们。"爱波一边扣上首饰盒的锁,一边说,然后陷入深深的沉默中,以至弗兰克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他决定中止这个话题,至少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这个夜晚太热,不适合争论。但爱波不那么想。她依然在思索,并且小心地组织词语,以便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终于开始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照片里的小女孩。这让弗兰克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爱他们的衣着,我爱他们说话的方式,我爱听他们跟我说关于他们的生活。"

    除了把她搂在怀里,弗兰克没别的事可做了。他怜惜她得到的太少,心里默默作出一个庄重的承诺:不再蔑视这一切。

    虽然这个承诺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餐桌上有牛奶和麦片渣滓,显然是孩子们吃早餐留下的。厨房的其他地方都经过精心的整理、清扫和擦拭,所有用品光亮如新。他盘算一喝完咖啡,就穿好衣服出去把割草机从爱波手里拿过来,万一要用抢也在所不惜,尽可能让这个早晨回归到平常的样子。但是,当他还穿着睡袍胡子邋遢地跟电炉较劲时,吉文斯太太的车子爬上了他们家的车道。弗兰克的第一反应是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她透过玻璃门看到了他。而这时候爱波已经从后院那边,间隔着大草坪跟她挥挥手,然后逃避似的继续着她手里割草的活。他逃不掉了。他必须打开门,然后友好地表示欢迎——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就待一会儿。"她大声说,手里抱着一个硬纸盒子,里面装满了泥土和轻轻摇摆的植物幼苗。"我过来是给你们送这个的,一盒蝎子草。你们可以种在车道周围那些岩石多的地方。咦,你看来不太舒服。"

    弗兰克一边用双手接过盒子,一边用一只脚抵住门方便她进来,身体扭成了一个很难看的姿势。当他对她微笑时,发现那张涂着厚厚粉底的脸靠得很近。她的妆像是很不耐烦地胡乱涂抹上去的。她五十多岁,清瘦,总是一刻都闲不住,她的宗教信条可以总结成简单的两个字:忙碌。很多时候即便她就静静站在那里,她的肩膀和紧裹在身上的衣服总是充满动感。她不得不坐下来的时候,也通常会选择椅背挺直的椅子并很少靠在上面,很难想象她躺下来时会是什么样子,更难设想她睡着的面孔,因为我们无法把虚伪的微笑、社交式的干笑和滔滔不绝地说话从她的形象中抹去。

    "我觉得这就是你们车道需要的东西,你说呢?"她说,"你以前种过这样的植物吗?如果你想在路面上覆盖点绿草什么的,它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即使在酸性最强的土壤里都可以活的。"

    "嗯,"弗兰克说,"那太好了,真是多谢您了,吉文斯太太。"两年前她就要求他们叫她海伦,可是他的舌头就是发不出这两个音节。通常他选择不称呼她,然后用友善的点头和微笑来遮盖过去。长此以往,她似乎习以为常,也不称呼他了。现在她那双总是不会闲下来的小眼睛留意到爱波一个女人在外面割草,而他则一个人穿着浴袍在厨房里闲晃。两人在不寻常的客套中相顾微笑。他关好门,顺便调整了一下怀抱里的盒子,泥土撒落到他裸露着的脚踝上。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弄它呢?"他问,"我是说,该怎么栽种,照顾它生长什么的。"

    "嗯,其实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在头几天稍微浇一点水就可以了,然后你就可以等着看它长得枝繁叶茂。其实它长出来很像欧洲常见的石榴花,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它开出的花是黄色的,而石榴花是粉色。"

    "哦,石榴花,"他根本没听明白,只是装成在听的样子,"我知道了。"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关于植物的事情,他则不停地点着头,心里盼着她赶紧走。他一直留心着外面割草机的声音。"嗯,"好不容易等到她住嘴了,弗兰克赶紧说:"这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谢。我去给你倒一杯咖啡?"

    "不用了,谢谢。"吉文斯太太倒退了四五尺,那架势像是他拿着一方脏兮兮的手帕还非要她拿着擦鼻子。然后,在那个她感到安全的位置上,她熟练地笑着,露出长长的牙齿。"告诉爱波,我们非常喜欢昨晚的演出——噢等一下,还是我自己去告诉她吧。"她仰着脖子眯着眼朝阳光里看去,直到测量出跟爱波说话要用多大的声音之后,她喊道:"爱波!爱波!我想告诉你我们都特别喜欢昨晚的演出。"她喊得非常大声,她那扭曲着的喊叫着的脸孔,活像是一个正在经受痛苦的女人。

    很快割草机的声音停止了,远远传来爱波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喜欢,那个演出。"

    直到她听到爱波含含糊糊地说"噢——谢谢海伦"后,吉文斯太太的表情才松弛了下来。她转过身,面向仍在笨手笨脚地抱着硬纸盒子的弗兰克。"你妻子可真是个有天分的女人,我很难用语言跟你描述我和霍华德有多喜欢她的表演。"

    "嗯,谢谢。其实,我想大家普遍认为表演并不怎么好。我是说,大部分人好像是这么想的。"

    "哦,不,表演挺有意思。我只是觉得,你的那位朋友,就是住在山上的那个——是叫克兰德先生吗?他演得比较差了一点。"

    "他叫坎贝尔,是的。但我觉得他没有比其他人差。当然,他有些部分做得不好。"弗兰克觉得有必要在吉文斯太太面前为坎贝尔辩护,因为她总是不露痕迹地轻视着革命山庄这一带的人。

    "嗯,我想你说得没错。我有点意外没在演出班子里看到克兰德太太——他们姓什么来着,哦对了,坎贝尔,是吧?不过当然,我想她应该是没有时间吧,需要照看那么多小孩。"

    "她在后台帮忙,"弗兰克调整了一下盒子在手上的位置,这样可以让沙土少掉落一些,"事实是,她在这件事情上非常活跃。"

    "嗯,我明白了,而且我能想象到。她是那么友善,那么愿意帮助别人。那好吧,那我……"她终于迈向她的汽车,"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这时候,像往常那样,她又加了一句,"哦对了,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件事要说的。"每次她这么说的时候,所谓的"还有件事"其实就是她到访的目的。现在她犹豫着,显然在考虑该不该把话说出来;然后她的表情说明,在这个气氛底下她决定先不说。不管是什么,总之还是等别的时机吧。"那好,我先走了。我很喜欢你在前院草地里修建的那条石头小路。"

    "哦,谢谢,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修出多少呢。"

    "嗯,我知道,"她安慰着他,"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说完她用哼小曲一样的语调跟他说了再见,爬上她的车,然后慢慢开走了。

    "妈妈,看爸爸手里拿的什么啊?"詹妮弗叫道,"是吉文斯太太送来给我们的。"

    四岁大的迈克尔也跟着喊了起来,"是一盆花,是花吧,对吗?"

    孩子们越过草地奔向他,而爱波却缓慢沉重地拉动割草机,下唇微凸吹走遮挡着眼睛的头发。她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每一个神态和动作向弗兰克表明:她只想踏踏实实地做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主妇,而她对丈夫所要求的爱不过就是他能够偶尔修剪一下草地,而不是一天到晚蒙头大睡。

    "盒子漏了。"詹妮弗说。

    "我知道盒子漏了。你能安静一会儿吗,听着,"他转向爱波,不过眼睛并没有直视着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玩意儿怎么处理?"

    "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这他妈是什么。好像是欧洲石榴花还是什么东西。"

    "欧洲石榴花?"

    "哦不对,等我想想啊。它是有点像石榴花,只不过它的花是粉色的而不是黄色的。要不就是黄色而不是粉色。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你怎么会这样想?"她走近去看,手指拨弄着其中一根很粗的茎条,"它是用来干吗的,她说了吗?"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哦等等,对了,它好像是叫蝎子草,要不,要不就是椰子草,嗯对,我很肯定就是叫椰子草,"他舔了舔嘴唇,换了一下抱盒子的姿势,"它很适合种在酸性大的土壤里面,这能给你点提示,让你想到该怎么处理么?"

    孩子充满期待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詹妮弗开始有点焦虑了。

    爱波把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这植物有什么好处?你竟然没问清楚?"

    他臂弯里的植物微微抖动,"你能不能放松点。我一早起来连杯咖啡都没来得及喝,而且我——"

    "噢很好。我该怎样摆弄这玩意儿?下次见到那个女人我该怎么说?"

    "你想说什么狗屁东西就说什么吧,"弗兰克控制不住了,"或许你可以告诉她,以后他妈的少管闲事。"

    "爸爸,不要大喊大叫。"詹妮弗穿着沾上了草的球鞋上蹦下跳,摇动着手,并哭了起来。

    "我没有喊叫,"弗兰克竭力控制住语气,像是自己真的没有发怒一样。小丫头安静了下来,把拇指伸进了嘴里吸吮,看上去眼神涣散。这时迈克尔一边用手扑打着裤子上的苍蝇,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带着不安的羞辱的神情。

    爱波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好吧,那就先放在地窖里吧。我们至少可以把它扔到一边,眼不见为净。然后你最好穿上衣服,差不多是时候吃午饭了。"

    弗兰克按她说的把盒子搬到了地窖里,狠狠扔在地上,砸出了一声沉沉的闷响。接着他把它踢到一个角落里,把大脚趾都踢疼了。

    整个下午弗兰克都在修筑草地里的那条石头小路,身上穿的是以前的军装长裤和破旧的短衬衫。最初的打算是,在前门和车道之间垒出一条弯曲的小路,这样来访的客人不用总是通过厨房进入他家。上个星期他刚刚开始做的时候觉得应该很容易,但现在地面越来越倾斜,平整的石料已经不太合用,他必须造出台阶,从房子后面的树丛里翻找一些厚重的石块,然后迈着蹒跚的步伐搬到前院草地上来。每铺设一处台阶他都得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小坑,但是地里小石块非常多,花十分钟的时间只能挖出一只脚那样的深度。这个工程已经变成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因为看不到进展而让人精疲力竭,心烦气躁。而且这个工作看来会延长至整个夏天。

    不过尽管如此,挨过开工后那一小会儿的烦闷和晕眩之后,他开始喜欢这种肌肉牵动和汗流浃背的感觉,还有泥土的气息。至少这是一个男人干的事情。至少,当他在山坡上歇息的时候,他的房子在他的俯视下呈现出一个房子在美好春日里该有的样子,这个安全地置身于绿草之上的、白色的柔弱的港湾,栖息着一个男人的爱,一个男人的妻子和孩子。想到这些,他不禁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身躯,他看着自己刚刚放松下来的大腿,放在腿上的两条血管清晰可见的胳膊,还有低垂着的沾满了泥土的双手——虽然没有父亲的手强壮有力,但同样有贡献;当他挖出一块石头,让石头向前滚动惊动了一地的枯叶,心里充满了一种充实和满足的愉悦。因为他是个男人。他跟着石头来到了草地的边缘,然后弯下身来抱着它,一边喊着给自己鼓劲一边把它举起来,先到了腿的高度,接着是腰部,他把手臂上全部肌肉绷紧了箍住它,这才迈开步子走上了软软的草地。在阳光中他一直走到了还没有成形的石头小路,把石块放了下来,还差点坐在了上面。

    "爸爸,我们来帮忙,好吗?"詹妮弗说。两个孩子坐在了他身边的草地上。金黄色的太阳在他们的头发上形成两个完整的光圈,他们的T恤衫在阳光中闪耀出让人晕眩的洁白。

    "噢,当然。"

    "嗯,因为你喜欢我们陪着你,没错吧?"

    "我当然喜欢,宝贝儿。不过现在你们可别靠得太近,不然会把泥土又踢到我刚挖出来的小坑里的。"说完他拿起手边的长柄铲子继续深挖刚才已经开好了的浅坑,他很享受每次动作的那种节奏感,还有铲子撞击石块边缘的力量。

    "爸爸,"迈克尔问,"为什么铲子会有火星啊?"

    "因为它撞到了岩石上面,钢铁撞击岩石的时候,就会有火星。"

    "那你为什么不把岩石挖出来呢?"

    "我就是要把岩石挖出来。你们别靠这么近,不然可能会受伤的。"

    那块硕大的岩石终于离开了土坑。弗兰克费力地把它抱起来搬到一边,然后跪下来用双手挖动土坑里的碎石头和泥土,直到整个土坑的深度、宽度和形状看起来合意为止。接着他把石块放到里面并且稳固好,这样这一级台阶就算是完成了。这时一群小昆虫绕着他的脑袋飞,当它们在眼前闪过时带来一阵痒痒的眼花缭乱的感觉。

    "爸爸,"詹妮弗说,"为什么妈妈睡在沙发上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就是想去那里睡吧。现在我要再搬一块石头过来,你们俩待在这里别乱跑。"

    在走向屋后小树林的路上,弗兰克越想越觉得,刚才他给出的答案是最诚实谨慎的了。她就是想去那里睡,这难道不是唯一的原因吗?在他看来,她这辈子做任何事情都出于自私任性,没有什么更复杂的原因了。

    "当你和和气气的时候,我很爱你。"在结婚之前她曾经跟他这么说过,这让他很生气。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这么说话。你不能只在一个人和气的时候爱他。你难道没有意识到,那就像是在说,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吗?"已经半夜了,两人站在第六大街上,他把她拥在臂弯里,两手伸进她的大衣,牢牢地贴在她两边温暖的肋骨上,"你要么就爱我,要么不爱我,你必须做一个决定。"

    噢,她确实做出了决定。在贝休恩大街爱的气息里,做这个决定不难。当时他们裸着身体骄傲地走在公寓的地毯上,阳光洒在简陋的家具上:一些简便的椅子、法国旅游海报和木箱叠成的书架。这个公寓能提供那么多乐趣,有一半的原因是它让这段关系看起来像婚姻。直到两人从大会堂里登记结婚回来,从其他两人手里仪式性地收回钥匙时,这段婚姻有一半的乐趣是因为它看起来像偷情。在这样的氛围里,她做出了决定。为什么不呢?这不是她从任何关系里体验到的第一份爱吗?尽管只出于她不可能不考虑的现实因素:她不需要去在乎自己只是一个有那么一点点天赋和热情的戏剧学校毕业生,这让她心安理得屈就在一份办公室兼职里("我是在等我丈夫找到一份他真正想要的工作。"),并保留大部分的精力来跟他议论书籍、电影,或者是别人性格中的缺点。她可以尝试不同的发型和不同款式的便宜衣服,还有大把的时间沉浸在无尽的床笫之欢当中。然而,即便在那样的日子里,她总是摆出随时离开的架势。每次她觉得想走的时候,或者什么事情触犯了她,她就会说:"弗兰克,你不要那么跟我说话,不然我马上就走,说到做到。"

    很快两人之间就发生了一件不该发生的事。他们本来做好了长远的计划,打算要两个孩子成为一个四口之家,然而她第一次怀孕却比计划早了整整七年。如果在这事发生之前他足够了解她的话,他本来有可能猜到她会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当时他们离开诊所乘搭着闷热的公共汽车,弗兰克完全陷入黑暗中。她高抬着头,像是在表达震惊、不信任、愤怒,又或者是责备,可能是这几种情绪中的一种,也有可能是全部,还有可能什么都不是。他紧紧靠在她身边,身上不停在冒汗,脸上还竭力展露出微笑。他不停思考着可以跟她说什么,但是心里很明白现在一切都弄糟了。听到意外怀孕的消息,就算你觉得惊慌多于惊喜,那也应该由两人共同去分担啊。你老婆不应该给你脸色看,你不应该想方设法去讨好她,说点笑话或抓紧她的手什么的,就像你害怕她会在这个非常时刻蒸发掉。这他妈的出了什么问题?

    一个星期后,弗兰克回到家发现爱波在房间里踱步,双臂交叠放在胸前,眼睛像是在注视着遥远的地方,脸上的神情很明显在告诉他,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并且不会改变主意了。

    "弗兰克,你听我说。在我说完之前请你不要打断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古怪的僵硬,就像她已经排练了好几次,以便能一气呵成地把话说完。她说她在戏剧学院认识一个女孩,从她身上她知道了一种万无一失的流产办法。这办法很简单:等到合适的时间,第三个月结束的时候,找一支消毒过的橡胶吸液器,准备一些消毒过的水,然后很小心地……

    他的胸口气得快要炸开。他知道让他怒火中烧的并不是打掉这个孩子的打算——这个打算,天知道,其实相当不坏;最刺伤他的是,她一个人秘密地实行一切,找到那个女孩和流产的办法,买好了橡胶吸液器,并且排演了这一番说辞。就好像他只是她计划里的一个障碍,一个必须要肃清的挡路石以便事情能达到最高的效率。这就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和暴怒: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别傻了。你是想把自己弄死吗?你说的这些我不想听。"

    她沉静地叹了口气:"那好吧,弗兰克。在这种情况下你没必要听我说什么。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本来以为你会帮助我。显然,我应该早就料到你的反应。"

    "你给我听着!听着!如果你这么做……你敢这么做的话,我向上帝发誓我会……"

    "哦,你会怎么样?你会离开我?这是什么意思,威胁?还是承诺?"

    争吵持续了整个晚上。两个人怒吼,扭打,摔椅子,从屋里闹到屋外到楼下到大街上("从我身边滚开!滚开!"),两人闹到一片废品回收场的高篱笆旁,直到那里睡着的一个醉鬼盯着他们看,两人才悻悻然回家去。今天弗兰克靠在树上忍受着小虫子的叮咬时,他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暴怒和难堪。最后解救了他,让他现在能抬起石头,并充满尊严地让它咆哮滚动的是,第二天他赢了。争吵过后的第二天,她扑到他的怀里啜泣,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他的看法。

    "我知道,我知道,"她埋首在他的衬衫里轻声细语,"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爱你,我会给他取名叫弗兰克,然后送他去上大学,以及做一切该做的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在弗兰克的生命中,还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一刻更能证明他的男子气概,如果这需要证明的话。他搂着怀里那个驯服顺从的女人,告诉她:"哦,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而她答应会为他生孩子。当弗兰克顶着太阳搬动石块,放进事先挖好的土坑,揉擦酸疼的双手,然后操起铲子继续工作时,孩子们的声音唧唧喳喳地在耳边响着,像小虫子那样慢慢地折磨着人。

    而我根本不想要一个孩子,他边挖掘边想。这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吗?我并不比她更想要一个孩子。就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活就由一连串他不想要做的事情组成。他选择了一份无聊至极的工作,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跟任何一个有家的男人一样可以负起责任;搬进一间价格过高的高档公寓,是为了证明自己信奉有序和健康的生活;要了第二个孩子,证明第一个孩子不是个错误;在郊区买下一处房子,因为那是一般人生活轨迹里下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而他则证明了自己也有能力这样去做。证明啊证明,这似乎就是他娶了现在这个妻子的全部理由。而她总是把他放在一个永远要为自己辩护的位置,她在他和和气气的时候才爱他,她只会凭着感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更糟糕的是,这个女人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刻,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会随时想到离开他。就是这么简单,这么不合情理。

    "爸爸,你又在敲打岩石么?"

    "这次不是,这次是树根。不过我觉得它位置很深,应该不碍我们什么事。现在你先稍微退远一点,我要把这块石头铺到里面去。"

    弗兰克跪在草地上,把搬来的石块慢慢挪进挖好的坑里,但总是放不稳。它有些摇摇晃晃,而且比计划的位置高出了大约三英寸。

    "太高了一点,爸爸。"

    "我知道,宝贝儿。"他吃力地把石头重新挖出来,然后试着铲除树根,把铁锹当钝斧头用。当然效果不是那么好,树根像人身上的软骨那么顽固。

    "宝贝儿,我说了你不要靠这么近。你又把我挖出来的泥土踢回洞里面了。"

    "我是在帮你啊,爸爸。"詹妮弗显得吃惊又委屈。弗兰克意识到她可能马上又要哭了,于是立刻把声音压得很低很温柔,"好吧,孩子们,你们干吗不去找别的事情做?你们有整个院子可以玩啊。快去吧,现在,我这边需要帮忙的时候再叫你们。"

    孩子们没几分钟又回来了,而且还是坐在离弗兰克很近的地方,小声地说着话。此时弗兰克已经累得晕乎乎,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把铁锹举得很高,然后用尽全力铲向树根。他已经在树根上砸出了一个口,露出里面湿润的白肉,但它就是砍不断,不投降,每一次铁锹弹起来并发出声响,都会引发两个孩子无所顾忌的笑。孩子的笑声,他们稚嫩的肌肤以及阳光的骨骼,像蛋壳般脆弱,这跟挥动铁器砍伐树根的感觉形成强烈的对比。就是这样的联想扭曲了他眼里的现实。有那么一个瞬间就在他举起了铁锹准备铲下去的时候,迈克尔的脚好像突然伸了过来,虽然他及时把铁锹甩到一边并马上意识到那是幻觉——但这是可能会发生的,这才是重点。他的火气上来了,一把抓住小儿子的裤带把他拽了过来,然后用手掌大力打了他屁股两下,一边咆哮:"说了给我滚到一边去,滚到一边去!"连自己都诧异这次为什么这样生气。

    迈克尔跳着扭着,用双手抓住裤子,刚刚被父亲抓着的那一刹那他都没怎么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哭。他闭上了眼睛,张大着嘴巴大口喘息,然后终于吐出一声长长的带着痛苦和羞辱的呻吟。詹妮弗在一旁看着弟弟挨打,圆睁着眼,很快她自己的脸蛋也扭曲了,并且跟着弟弟一起哭叫了起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们,让你们走开,一遍又一遍,"弗兰克挥着手解释道,"我告诉你靠得太近的话会出问题的,我说了吧?我说了吧?现在给我滚蛋,都给我滚蛋。"

    他不用说孩子也会马上走开。两个孩子朝草地的另一边走去,边迈步边哭,还时不时回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委屈和责备。看着他们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弗兰克心软了,他想追上去道歉,甚至跟着他们一起流泪,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捡起铁锹重新开始砍挖那顽固的树根。他一边干活,一边急不可耐地为自己的狂暴找理由。"妈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离远一点。"他这样对自己说,并且宽容自己去篡改事实:"是啊,孩子把脚插了进来,如果不是我及时甩开铲子,说不定他连脚都没了……"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爱波已经从厨房门口走出来,站在房子的一边,两个孩子奔向她,并且把脸埋在她的裤子里。
  
——待续


2011-7-14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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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第4节

     然后是星期天。客厅里堆了不少内容枯燥乏味的周末报纸,弗兰克·惠勒和他的妻子一直没说话,沉默像是已经延续了一年。她独自去参加了《化石森林》的第二次和最后一次演出,然后再次睡在沙发上。

    弗兰克坐在扶手椅里,翻阅着《纽约时报》的杂志版,希望自己能放松下来。孩子们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玩耍,爱波则在厨房里清洗餐具。他已经把杂志从头到尾翻过了不止一遍,放下又捡起,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翻到那个鲜亮的全版时装照片。旁边的文字说明是"一件讨喜的、充满女人味的、让穿着者走到哪里都心情畅快的连衣裙"。照片中的女孩是个身材高挑表情骄傲的年轻女孩,长着弗兰克认为时装模特儿应有的高耸胸部和翘翘的屁股。乍看她长得挺像他办公室里那个叫做莫莉·格鲁布的女孩。后来他断定,照片上的模特儿要漂亮得多,而且想必也更有头脑。不过他还是觉得两者之间是有一些共同点的。当他的眼睛流连在这个靓丽的充满女人味的女孩时,他开始沉浸在性幻想里。上一次公司开圣诞派对,他借着醉意把莫莉·格鲁布按在一个橱柜上,而其实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醉。在那里,他狠狠地、久久地吻了她。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舒服,随手把杂志扔在地毯上,然后点燃了一根香烟,没有意识到另一根长长的香烟还躺在烟灰缸里。然后,或者只因为这是一个明媚的午后,孩子们很安静而他跟爱波的争吵也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他走进了厨房,从后面抱住了爱波正在清洗碗碟的双手。

    "听我说,"他在她耳边低语,"我不在乎这件事情到底谁对谁错,还有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我们能不能就这么算了,然后像两个正常人一样重新相处?"

    "你是说就这样敷衍过去,直到下次再发生同样的事吗?假装一切都很好很舒服很平静?我恐怕不行。谢谢了。我已经厌倦这样的游戏。"

    "你没发觉你这种态度对我有多不公平吗?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现在,就两件事。一,我要你把手拿开,二,我要你说话小声点。"

    "那么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当然可以。我想要把这些碟子洗干净。"

    弗兰克回到客厅时,詹妮弗凑了过来:"爸爸!"

    "什么事?"

    "你能不能给我们读几个漫画啊?"

    小女儿提出这个请求时的羞涩,以及他们充满信任的眼睛,让弗兰克差点哭了出来。"当然可以了,"他说,"来,我们三个一起坐下,然后我给你们读几个漫画。"

    当他把漫画大声地读出来时,两个小孩分别把小脑袋贴在他身边,小腿直直地伸在沙发软垫上,温暖着弗兰克的身体。他的语调不自禁地蒙上了厚厚的感伤情绪。这两个孩子知道什么是原谅;他们愿意接受他无论他变好还是变坏;他们爱着他。为什么爱波就是不能意识到爱是多么简单和必要呢?为什么她总把所有事情复杂化?

    这样的时光是美好的。唯一的麻烦是,这些漫画好像没完没了。翻过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挤满了这些东西,弗兰克的任务永远完成不了。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紧,单调的语音透着急切,而且他的右膝开始酸麻发抖。

    "爸爸,你刚才跳过了一个漫画。"

    "没有啊,宝贝儿,我没跳。那是一则广告嘛。你们不会想听的。"

    "可是我想听。"

    "我也想听。"

    "可是那不是漫画,只不过做成了漫画的样子。那其实是一则牙膏广告。"

    "反正读给我们听嘛。"

    他咬了咬牙,感觉牙根的神经都跟脑部的神经交缠到了一起。"好吧,"他说,"你们看,在第一幅图里面这位女士想要跟这位男士跳舞,但是男士不愿意去邀请她,然后在第二幅图里女士开始哭,她的朋友告诉她,那位男士不跟她跳舞或许是因为她嘴里的味道不太好闻,接着在下一幅图里女士跟牙医说话,对方告诉她……"

    他觉得自己无助地往下沉,沉进坐垫、报纸和孩子们的身躯当中,像一个正淹没在流沙里的男人。等到漫画终于读完,他费劲地站起身来,喘着气,在地毯中间站了好几分钟。他把紧握的拳头放进口袋里,以免他终于做出自己此刻真正想做的事情:抓起一把椅子,然后把它从落地窗里扔出去。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狗屁生活啊?这种狗屁生活到底又能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弗兰克已经咽下了不少啤酒。他开始盼望坎贝尔夫妇的来访。通常他们的到访会让她不高兴,爱波总说:"为什么我们见不到别人?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我们唯一的朋友?"然而今晚情况有些不同。至少他们来了之后,爱波不得不拿出笑容,而且要陪他们说话。她得时不时向他微笑,还得叫他"亲爱的"。此外,必须承认的是,坎贝尔夫妻总能把弗兰克和爱波最好的一面引发出来。

    "你们好!"

    "你好!","你好!"

    从厨房门口传出来的这一声愉快声调,是每次聚会必然的前奏。然后是握手,仪式化的亲吻,以及疲劳的叹息,告诉别人他们在酷热沙子上跋涉了几英里才找到这片绿洲,或者他们屏住了呼吸直到这一刻才释放出来。接下来四个人会一起坐到客厅里面,啜饮一口冰冻的饮料,然后相互恭维让彼此更亲近,最后才以最舒服的姿势放松下来。

    米莉依靠着柔软的沙发垫子,脱掉鞋子,把双脚蜷缩在臀部下面。她仰起的脸露出健康积极的笑——她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但她可爱而敏捷,在身边会有很多乐趣。

    米莉旁边坐着的是弗兰克。他仰靠在沙发上,双腿抬得差不多跟头部一样高。他的眼睛已经全神戒备要开始一番开场白,他的嘴唇就像含着糖果似的弯成一个弧度,准备要说一些机智的话。

    谢普,体形健硕而稳重可靠,在这个小圈子里起着稳定的作用。他肥胖的双腿分得很开,正在松开领带以便一会儿能爆发出笑声。

    最后一个坐下来的是爱波。她随意而优雅地坐在躺椅上,头向后仰靠在帆布椅面,一边向天花板呼出悲伤的烟圈。他们已经准备好,可以开始了。

    大家发现——有点意外但也松了口气,关于剧社和演出的话题可以很快就被抛开了。几句简短的对话,相互摇着头微笑了几下,就把这个话题打发掉。米莉坚持第二次表演比之前的那次要好很多,"我是说,至少所有的观众看来都更加欣赏第二次表演,你说呢,亲爱的?"谢普说很开心因为这狗屁事情终于结束了。而爱波——大家都把焦虑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则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淡然处之。

    "有一个好笑的说法:至少这表演让大家很开心。这不是很别扭吗,昨天有好多人都在这么说,我听到这句话不下五十次。"爱波微笑着自嘲。

    很快大家讨论的话题转到了孩子和疾病。(坎贝尔夫妇的大儿子有点瘦弱,因此米莉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什么血液方面的疾病,直到谢普说无论他得了什么病一点也没削弱他摔东西的手劲儿。)接下来大家谈到了孩子们去的小学,并且一致认为小学的工作做得不错,然后话题扯到了超市里过高的物价上。在这之后,当米莉说着煎羊排时,大家才意识到了一种紧张感在房间里弥漫。他们调整着坐姿,每次冷场的时候大家就以充分的社交礼仪把注意力集中在饮料上。他们回避彼此的目光,装作没有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谈。这种感觉在他们四个人当中还是头一次出现。

    这种情形在两年以前,甚至一年以前,都不可能发生。就算没什么可聊,他们总还可以从国家的混乱局势中找到话题。"你们怎么看这个奥本海默和他的工作?"一个人会问,然后其他人就会以革命的热情来捍卫自己的立场。他们谈到麦卡锡参议员的所作所为,认为他已经毒害了整个美国,三杯酒下肚后,他们会想象自己身处于四面楚歌、日益式微的地下知识分子组织。还有人会朗读《观察者》或是《曼彻斯特卫报》的剪报,剩下的人则会若有所思地点头。弗兰克还经常讲到欧洲:"天啊,我希望我们有机会可以一起到那里去。"而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会得到大家的应和:"嗯,我们都去!"(有一次大家格外投入,讨论已经具体到船费,房屋租金,还有孩子们的学费,直到最后喝饱了咖啡的谢普泼了一瓢冷水,说在国外找工作不容易。)

    即便是政治方面没什么可谈了,他们还可以聊聊那些不着边际的,但永远引人关注的话题,比如"社会融合",比如"郊区",比如"麦迪逊大街",还有"今日美国社会"。"我的天啊,"谢普会开始说,"你们都知道我们隔壁住的那个人吧?叫唐纳德森的那个。那家伙没事的时候总在摆弄他那部电动割草机,句句不离商业领域里的钩心斗角和什么劝诱推销。还有,我有没有告诉你们,他是怎么吹嘘他那个烤肉架的?"接下来谢普会讽刺一番,指出这是生活在郊区里的人性格中典型的缺点,最后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哦,不过我真的很难相信,"爱波强调,"他们真的会那么说话吗?"

    弗兰克会接过她的话头:"关键是,如果这种表现不是这么典型的话,情况就不会那么糟糕。不只是唐纳德森那家人这样,克雷默一家也是如此,还有别的不管叫什么名字的人都是如此,什么文盖斯一家,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人。就是这群白痴每天跟我同坐一趟火车来来回回。这是一种传染病。他们根本不会思考,没有感受,也不去关心什么东西。每个人都不再感到兴奋,不再相信别的任何东西,除了他们那些什么狗屁平庸哲学。"

    米莉会表现得非常认同弗兰克的观点:"哦,说得太对了。你说呢,亲爱的?"

    然后所有人都会表示认同,这背后隐含着一个让他们暗暗高兴的信息:就他们自己,这四个人,在一个病入膏肓正在走向灭亡的文化里,依然痛苦地、真正地活着。正是出于这种抵抗,以及超人一等的寂寞感,他们几个开始对桂冠剧社萌生了兴趣。消息是米莉带回来的:她碰到几个革命山庄另外一边的居民,正在组织一个戏剧团体。他们计划从纽约雇一个导演来指导他们排演一些严肃剧目,希望可以引起社区的关注。米莉想他们可能达不到太高的目标,不过或许会有一点意思。刚听到这事的时候,爱波的态度很轻蔑:"天啊,我可是很了解这些所谓的艺术团体。他们中间会有一个蓝头发佩戴着木头珠子的女人,她曾经见过艺术大师马可思·莱茵哈特一次。此外还会有两三个同性恋的男人和七个脸色很差的女人。"但是不久之后地方报纸上出现了一则有品味的广告("我们在找演员……"),然后弗兰克和爱波在一个本应该很无聊的派对上见到了这群人,并一致承认他们是诚恳的。圣诞节的时候他们和导演见了面,同时相信了谢普跟他们说过的话:这些人很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四个都参与了进来。即便是知道自己没有表演天赋而拒演任何角色的弗兰克,也帮忙写了一些宣传材料,并在公司影印了多份。而且这四人当中也是弗兰克从更大的哲学层面和社会影响来探讨这个表演的意义。如果在这里可以建立一个严肃的有规模的社区剧社,这不就等同向正确的方向迈前一步吗?他们或许无法启发唐纳德森们,但那有什么关系?这个活动至少让唐纳德森们停下来思考,让他们知道生活里并不只有火车、共和党和烤肉架子。而且,就算不成功,他们又会失去什么呢?

    虽然说不清楚是什么,但他们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那些对郊区、对今日美国社会、对宗教的侃侃而谈,并不能掩盖剧团失败所带来的怨气。当那些邻居曾经冒着汗坐在观众席上看他们的拙劣表演,他们还能拿那些邻居来开玩笑吗?那些唐纳德森、克雷默、文盖斯一干人等带着难得的开明来观看《化石森林》,但他们却失望了。

    米莉在谈论着园艺,抱怨要在革命山庄栽培一块健康的草地很难。她眼神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在超过十分钟的时间,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而且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如果她停下来的话,寂静就会像水那样充满这个房间,把这里变成深不可测的宽敞的大湖。她会在里面溺毙的。

    这个时候弗兰克站出来解救了她。"哦,对了,米莉。我想问你,你知道什么是椰子草吗?要不就是靴子草?反正是一种植物。"

    "椰子草,"米莉复述着这个名字,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脸上闪过一丝感激的神色。"我一时想不起来。不过我可以帮你查一下,我们家有一本这方面的书。"

    "这没什么关系,"弗兰克说,"昨天吉文斯太太给了我们一盒子这种破玩意儿。"

    "吉文斯太太?"米莉叫了出来,带着忽然想起什么和松了一口气的亢奋,"我的上帝啊,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们关于她的事情,我好像都还没有跟谢普说过呢,对吧,亲爱的?关于他儿子,真的是太奇妙了!"

    她又开讲了。但这次独白是完全另一种状态:所有人都在听。她急切的声音,以及探身向前把裙脚掖到膝盖下面的动作,像是给他们作出一个承诺:这次她说的会是一个全新的有意思的话题。听众的专注让米莉很得意,她希望可以延长这样的享受,所以尽量说得慢一点。她先问他们,知不知道吉文斯太太有一个儿子?

    他们当然知道她有个儿子。于是米莉理智地点点头,允许他们打断他。他们搜刮着关于他的记忆:他是一个瘦削的水手。他们在吉文斯太太家吃晚饭的时候,他的照片就挂在她家的壁炉上方很显眼的位置。她告诉他们她儿子名字叫约翰,离开了海军部队后进入麻省理工就读,成绩相当突出,然后在西部某大学教授数学,干得也是相当出色。

    米莉知道的情况跟吉文斯太太所述的不太一样:"他现在根本就没在教数学,人也不在西部。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知道他过去两个月去了什么地方吗?其实就在格林纳克斯,你们都知道吧?"发现大家一脸茫然之后,她连忙补充道:"就是州立医院的精神病疗养院。"

    大家几乎一起开口发表意见,并在香烟的浓雾里越靠越近。现在这种感觉跟以前每次聚会的时候差不多。这真是一件最糟糕最怪异最悲惨的事啦。米莉说的都是事实吗?

    哦是的,是的,她非常肯定,"而且,他不是自己住进格林纳克斯,而是被州警押送到那里的。"

    这些消息来自马克里迪太太,帮吉文斯太太打扫屋子的临时工。她们在购物中心碰上了聊起这件事。马克里迪太太很难相信,这么长时间以来米莉居然没听说过,"她还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呢。不管怎么样,约翰精神出现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听说为了把他送进加利福尼亚那家疗养院接受治疗,他父母差不多把手里的钱全花光了。他每次都要在那里好几个月,然后出来一段时间——估计这段相对正常的时间他就在授课——然后又回到疗养院。之后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看起来神志正常,直到他突然辞去工作并且不知去向。然后他忽然回来了,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闯进屋子把他的父母挟持起来,长达三天,"她不自在地轻笑,意识到"挟持父母"这个说法听上去太耸人听闻了一些,"是马克里迪太太这么跟我描述的。我估计他可能没有拿枪啊,刀子啊什么的,不过肯定把他父母吓了个半死。尤其是吉文斯先生年纪这么大,心脏又不好。他把他们锁在房子里,切断电话线,说如果他们不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不会走。但要命的是,他根本不说他到底要些什么。有一次他说是他的出生证明,于是老两口赶紧把家里的文书证件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这东西给了他,结果他接过来以后一把就撕成了碎片。剩下来的时间他就在屋子里踱步,不停地说话——我估计满嘴胡言乱语,然后见什么砸什么,家具,墙上的画,碗碗碟碟,一切东西。就在这期间马克里迪太太上门来干活,也被他关了起来,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知道了这么多内情。她在那里被关了十个多小时,后来找到机会从车库溜了出来。然后她给警察局打了电话,警察来了并且把他押送到格林纳克斯。"

    "上帝啊,"爱波说,"竟然惊动了警察局,这太难堪了。"所有人严肃地摇摇头表示认同。

    只有谢普对清洁女工表示怀疑:"不管怎么样,这些会不会只是道听途说——"但其他三个人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并试图说服他。无论是否道听途说,但空穴来风,肯定有一些东西是真实的。

    爱波指出,难怪最近吉文斯太太频繁上他们家来,而且每次都没什么明确目的。"确实很可笑,我总觉得她来是为了跟我要什么东西,或者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但就是说不出口。你有没有感觉到呢?"她把脸转向了弗兰克,不过还在回避着他的双眼,也没有加上一句"亲爱的"甚至于"弗兰克",给弗兰克一点重归于好的希望。他小声地回答道,自己也有这感觉。"天啊,那她真是太可怜了,"爱波说,"她肯定特别想跟我们说这事,要么就是想弄清楚我们到底知道多少。"

    米莉轻松愉快地从女性的角度来分析这件事情,当一个女人知道自己的独生儿子精神出现问题,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谢普挪动椅子凑到弗兰克身边,像是有意在避开两位女士,他想跟弗兰克从男人更关心的现实的角度来讨论这件事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州警到底有没有权力用强制手段把一个人关进疯人院里?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弗兰克意识到如果让谈话按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这个话题所带来的兴奋感很快就会消散。这个夜晚的聚会就会变质成为一段无趣的时光,用来充塞郊区沉闷的生活。弗兰克常常想象,那些唐纳德森、文盖斯和克雷默就是这样打发时间的:女人们会相互交流衣着打扮和烹饪心得,男人和男人则正襟危坐在一起谈论工作和汽车。弗兰克很怕下一分钟谢普就会问:"弗兰克,工作怎么样?"他问的时候总是一脸真诚,就好像还没记住弗兰克说了成千上万遍的话:工作是他生活当中最无足轻重的东西,除了调侃讽刺,他根本提都不想去提。

    他喝了一大口酒,上半身略略前倾,提高了音量让大家都知道他正要发表演讲。"你们发现了吗,"他问,"这正是最贴合这个地方、这个时期的典型故事,"一个男人在家门口跟州警干起来了,而各家各户仍自顾打扫他们的草地,沉醉在电视带来的无聊娱乐当中。一个女人疯疯癫癫的独子突然闯进家门,带着天知道的痛苦和罪恶感,而她依然还让自己忙于社区的那些琐事,忙着给邻居一个笑脸和一纸盒的园艺植物。

    "我想说的就是一个意思:沉沦。"弗兰克宣告,"一个社会到底能沉沦到什么地步呢?我们这样看吧,这个国家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地方了,弗洛伊德那个老鬼再也找不到比美国人更忠实的信徒。你们不觉得吗?我们整个狗屁文化就是围绕它而设置的。这是一种新的宗教,全部人心智和精神上的安抚奶嘴。但即便如此,看看当真有人烧坏了脑子会发生什么事情吧。赶紧打电话给警察,在邻居发现以前,把他带走,把他关起来,眼不见为净。其实我们的文明还停留在黑暗的中世纪,就好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共识:大家都生活在自我欺骗当中吧。让现实见鬼去吧!我们只要那些可爱的弯弯的小路,那些被漆成了白色、粉色、或是淡蓝色的可爱小屋。让我们成为好的消费者并高唱"当我们同在一起",我们要把孩子浸泡在泛滥虚伪的情感中来抚养长大——爸爸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因为他挣钱养家;妈妈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因为她这么多年一直跟随着爸爸不离不弃。而万一现实不小心露出了真面目,我们就低头去忙手里的事情,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般情况下,弗兰克这样的爆发都会得到所有人一致的赞许,至少米莉会惊叹:"嗯,你说得真是太对了。"然而这次没什么效果。三个人很有礼貌地倾听着,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们露出了终于解脱的表情,就像一群刚刚听完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弗兰克只好站起身来收拾杯子,然后躲进了厨房。他烦躁地开启、关闭冰柜,发出很大声响。厨房黑色的玻璃窗上反映出他的脸:圆而虚弱。他憎恨地盯着自己的影像。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玻璃窗里的面孔好像比他思绪的反应更快,像是在预言,而不是反映他的情绪。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映像已经从沮丧无助的脸孔变成一个理智的带着苦涩的微笑。镜子里的脸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他让自己忙着整理饮料,并着急地回到客人中间。他想起的那件事,无论意味着什么,至少是个话题。

    "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情。"他宣布。全部人抬起头来看着他。"明天是我的生日。"

    "啊!"坎贝尔夫妇例行公事似的祝贺了他,声音带着倦意。

    "明天我就满三十岁了,在这方面比你们强吧?"

    "你那有什么强的。"谢普不以为然,他已经三十二岁了。米莉比他还要年长,已经三十四岁了。不过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把腿上的烟灰掸干净。

    "不,我的意思是,想到自己不再是二十几岁的人是挺好笑的事,"弗兰克重新在沙发上坐定,"这感觉像是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你们能明白吧。"他快要喝醉了,他已经醉了。下一分钟他可能会说出更愚蠢的话来,并且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他了解自己。正因为他绝望地了解自己,所以说得更多了。

    "生日啊生日,可笑的是每次你回头去看去想的时候,它们会混在一起。不过我对其中一次记得特别清楚:我二十岁的生日。"那是战争的最后一个星期,他开始给他们讲述那一天,或者是那一天的部分时间,他怎么困守在机关枪和迫击炮的轰炸中。头脑中仅剩的一点清醒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每次跟坎贝尔夫妇在一起出现无话可谈的情况时,关于军队生活的幽默调侃总是可以拿出来救场。谢普对这个话题最感兴趣;至于女人,或许会在不该笑的时候发笑,并且开玩笑地说她们不能理解男人的志趣和忠诚,但不可否认的是,每次她们在听这些故事的时候,脸上都透露着对这种独特经历的浪漫幻想。在弗兰克记忆中,军队的故事曾经营造出他们友情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晚上。那一天已经凌晨三点了,他讲得兴起,和谢普一起唱起了军歌。在笑声和汗水和妻子们带着睡意的仰慕中,他们在咖啡桌上敲打出操兵的节奏:

    "哦——

    喂,嘿,全能的上帝

    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哇,哈,告诉你吧

    我们就是勇敢的步兵!"

    所以他再次调出自己的记忆,并小心地组织词语,适时地插入一些自我嘲弄的段子来让叙述更加精彩。这已经形成了多年以来他讲述从军事迹的风格。"于是我捅了捅趴在我身边的战友问道:"喂,今天是几号?""一直说到这句他才觉得不自在,但已经收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把剩下的话说完:"这时候我才弄清楚这一天竟然是我的生日。"他刚想起,原来他已经跟坎贝尔夫妇讲过同样的故事,用差不多同样的语言。他还想起,这肯定是在一年前,他马上要过二十九岁生日时说的。

    坎贝尔夫妇礼貌地笑了几声,然后谢普尽量不露痕迹地看看手表。最难受的是——这即使不是他这一生,至少也是这一星期最难受的时刻——爱波看着他的眼神。她从没试过这么怜悯、厌倦地看着他。

    当他一个人睡在卧室里,这个眼神整晚困扰着他;当第二天早晨他喝着咖啡,然后爬上窄小的旧福特去赶火车,这个眼神在脑海里萦绕;当他乘着火车去上班,这个眼神依然阴魂不散。他是其中最年轻最健康的乘客之一,但他坐在那里就像经受着一场非常缓慢的、毫无痛苦的死亡。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已经步入中年。
  
——待续


2011-7-14 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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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第5节

修建诺克斯大楼的工程师并没有想要把它设计得更高大些,于是它果然显得比一般的二十层楼建筑更矮小;他们也没有考虑让它美观一些,于是它果然相当丑陋。瘦高、平顶,突出来的檐口被漆成了绿色。它位于城市中心一片平庸的区域,本世纪初它竣工的时候,就注定要没入数不清庸庸碌碌的建筑群中。在航拍的照片里,它们就是纽约高大宏伟建筑边上平板的线条。

    尽管平庸,诺克斯大楼还是有稳重的一面。它没有雄伟的感觉,但体积不小;它没什么气魄,但也不猥琐;这是踏踏实实地用来做生意的大楼。

    "就在那里,弗兰克,"1935年一个夏日的清晨,厄尔·惠勒跟孩子说。"就在前面。那是公司的总部办公大楼。你最好抓紧我的手,这个十字路口有点乱。"

    那是唯一一次弗兰克的父亲带着他去纽约。这次出行酝酿了几星期,在回忆中,弗兰克觉得这几星期是父亲为数不多能被形容为和善愉快的日子。他喜欢在饭桌上提起"奥特·菲尔兹"先生,还有诸如"纽约"和"总部办公室"等等,母亲总是跟着感叹:"哦,那真是太好了,厄尔。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后来弗兰克终于弄清楚了奥特·菲尔兹①跟桂格燕麦没什么关系,而是一个人的怪名字。这是一个扎眼的人,不只因为体形(父亲把他说成"总部办公室里个子最大的家伙"),还因为他的灵活机变。弗兰克并没有把这些信息放在心上,直到母亲宣布一个消息:奥特·菲尔兹先生听说厄尔·惠勒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之后,邀请他带着儿子一起去总部办公室。父子两人会成为菲尔兹先生正式午餐的客人(这是他第一次听母亲说"正式午餐"而不是"午餐"),随后菲尔兹先生会带他们去扬基体育场看一场球赛。得知消息后,弗兰克越来越迫切期望那一天的到来。直到出发的那个早上,急切的情绪差点毁了一切:在去城里的火车上,他由于紧张和晕车差不多把刚吃的早饭全吐了。后来在出租车上他又感到不适,如果不是提前几个街区下车,他在出租车上又得吐一轮。还好在新鲜空气中步行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脑袋逐渐清醒,一切慢慢恢复正常。

    "看那边,"过马路的时候厄尔说,"那是一间理发店,我们一会儿就去那里理发。还有那边是地铁站,你看他们把地铁站入口修在那栋楼里面。再看这边,这是一间陈列室,它的橱窗跟这栋楼一样宽,从这里开始延伸到楼的另一端。你看,这可比我们家那边简陋老旧的陈列室大多了,是吧?你再看,这还只是我们公司产品当中很小的一部分。这是打字机,这个是加法器,计算器,还有一些文件分档系统。那边角落里放的是新开发的账目登录机。接下来那扇窗子陈列的是穿孔卡片机,那个大的是制表机,旁边的那台小的是分类机。看他们演示那台穿孔卡片机才叫过瘾呢?工作人员会找来一大叠卡片,把它们叠好放进机器里,按下按钮,然后卡片会飞快地进到那里面。"

    弗兰克的目光总是从机器移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像。他觉得今天穿的这套西装让他显得格外有派头,衣服的外套和领带跟他父亲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且他喜欢两人并肩站着的明亮的映像,男人和男孩,数不清的路人从他们身后经过。过了一会儿他后退了几步,抬头向上看,直到脖子抵住了后领。"哇!"他曾经想象过这里会是一幢摩天大楼。他必须承认自己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有些失望。但是现在抬头仰望,那份失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层一层的玻璃窗在向上延伸,每一层都比之前一层缩小和低矮了一些,直到越来越细的边缘像是连接在了一起。想象人从最高那一层掉下来。接着他看到高高在上的檐口,感觉它正在缓慢、平稳地朝天空移动。这座楼正塌向他们——他还没开始紧张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觉。在移动的是天空而不是大楼。白色的云朵缓缓擦过楼顶的边缘,这个时候一阵颤抖流过他身体:这个大楼多么有力量多么坚牢啊。"哇!"他心底又是一声赞叹。

    "可以走了么?"父亲说,"我们去理发店吧,先把自己弄体面了,然后才进去。一会儿我们坐电梯一直到顶层。"

    弗兰克没有料想到,人行便道上的那段时间竟是这次旅行最愉快的时刻。那间理发店确实不错,大楼一层那飘着雪茄、雨伞和女性香水味的大理石大厅也很有气派,然而之后的体验就每况愈下了。电梯没有飞翔的感觉,而只有压抑和晕眩反胃。到了顶层之后,弗兰克只记得白茫茫一片的灯管和一个非常瘦削的女士。她的衬衣领口开得有点低,可以看到她身上留下了不少带状勒痕,那显然是她穿的过紧的内衣留下的印迹。她叫他"小家伙",还给他演示饮水机怎么操作:"注意看哦,小家伙。看我按下按钮之后冒上来的那个大泡泡,卟噜,是不是很好玩啊?来,你自己来试试。"弗兰克也无法忘记看到菲尔兹先生时那种剧烈的不舒服的感觉。这即使不是他见过体形最庞大的人,至少也是最胖的一个。他眼镜镜片反射着办公室里的灯光,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弗兰克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而且他说话非常大声,好像根本不会去听对方有什么回应。

    "嗯,还真是个大小伙子啊!你叫什么名字啊?喜欢上学吗?嗯,真是太好了,你喜欢棒球吧?"

    他最叫人讨厌的是湿湿的嘴巴,每次他嘴唇活动时,悬着的唾沫也跟着耀武扬威。这让弗兰克在吃午餐(或正式午餐)时倒尽胃口,尽管午餐选在一家大酒店的餐厅。菲尔兹先生咀嚼东西的时候从来不会把嘴闭上,而且还在他的水杯边缘留下了很多白色的食物残渣。有一次他把一块面包卷浸进汤汁小碗,泡软之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时,就这么让一块面包掉在西装马甲上留下很显眼的一块污迹。

    "你说得真是一点不错,奥特,"整个午餐过程厄尔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在这件事情上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他把目光转向弗兰克的次数很少,就那寥寥几眼还带着点惊讶,像是在思忖为什么弗兰克会坐在那里。后来的比赛也让弗兰克非常失望:两个队都没有打出全垒打,而在弗兰克的粗浅理解中,全垒打是这项运动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比赛的最后一个小时太阳直直照进他眼睛,让他感到头疼。他很想去卫生间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然后是地铁里那段阴郁的回忆,父亲因为弗兰克没有礼貌地跟菲尔兹先生说上一句:"谢谢您,今天我非常开心。"而非常气愤。当他们在列车上等待车门开启时,弗兰克借着冰冷的灯光偷偷打量父亲。父亲的脸上显出体力耗竭、道德挫败的样子。他看上去松弛、苍老、满目疮痍。弗兰克低下头来,却发现父亲的裤腿在有节奏地抖动着,原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套弄自己的生殖器。

    这一幕场景自然成了弗兰克对那一天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而那天晚上,当他独自一人轻手轻脚来到卫生间,让他不断地反胃想吐的却是奥特·菲尔兹正在大嚼食物的嘴巴。

    几年之后他才把事情的碎片拼凑起来,弄清楚其中的关系。父亲本来是诺克斯公司在纽华克一家分公司的经理助理,侥幸逃过了大萧条时期大规模的裁员和失业,后来不知怎么得到总公司的赏识,让他成为奥特·菲尔兹助手的候选人之一。(至于奥特这个怪异的名字,弗兰克也慢慢理解了。奥特很有可能就是"奥迪斯"的简称。在一家有好多比尔、杰克、赫布斯和特德的公司,像"厄尔"这样找不到简称的名字反而是个缺陷。)不过这个提升没有实现,因为公司高层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奥特可以在没有助手的情况下处理好他的工作。厄尔·惠勒在午餐或球赛时就已经知道或猜到这个结果。

    无论父亲有没有接受现实,弗兰克知道父亲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能理解为什么会失败。从开始到最后的沉沦,父亲始终没能理解这次的失败和接下去一连串的打击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的几年他总是被调来调去,直到战后很快就退休了(就在奥特·菲尔兹退休并去世不久后)。厄尔离职之前从原来的经理助理被调到宾夕法尼亚州哈里斯堡去做普通的推销员。在那些年里面,在日益增加的困惑中,他认识不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他的妻子在艰辛中迅速衰老,大儿子和二儿子对自己根本漠不关心,最后还有小儿子的叛逆、冷漠以至道德沦丧。

    一个码头工人!一个自助餐厅收银员!这就是他的儿子。一个不懂得感恩,对他怀恨在心的不孝之子,每天和一群不知所谓的人在格林威治村里面招摇过市。他是一个蔑视一切规矩的坏小子,从不顾念母亲,六个月甚至八个月不给家里写信。好不容易盼到了一封,上面却没有回邮地址,只有短短一行字:上周结婚了,有时间会带她回来。

    厄尔幸运的是,当他的儿子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一家廉价酒吧跟朋友聊天时,他不在现场。那是1948年,他的朋友叫萨姆,哲学系毕业生,也是个慵懒的青年。他在学生职业介绍所里做兼职。

    "出什么事情了,弗兰克?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到欧洲去了呢。"

    "开玩笑。爱波有了。"

    "上帝啊。"

    "听我说,我们可以用很多角度来看待我现在的处境,萨姆。我们不妨这样看吧。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明白吗?我还希望这份工作不要让我太心烦。我所想要的,就是挣到足够的钱来混过接下来的这一两年,直到我想清楚一些事情。同时我需要保有"我自己"。所以我最想避免的是那种可能会被认为"有意思"的工作,避免那种会触动我的东西。我想找一家规模庞大历史久远的公司,已经闷头挣了好几百年的钱,会找八个人去做一份无聊的差使,因为他们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工作完不完成。我希望自己可以走进那家公司告诉他们:嘿,你们可以在一天很多个小时里拥有我的身躯和我美好的大学生招牌笑容,我要的回报不过就是一笔像样的收入,除此之外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萨姆,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明白了,"这位哲学系学生说,"跟我一起回办公室。"在那边,萨姆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翻出一叠卡片,然后开始写下一份能符合弗兰克要求的公司清单。其中包括一家庞大的青铜黄铜生产商,一家公用设备公司,一家生产各种纸质包装袋的巨人企业。

    当弗兰克看到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的名字也被加到清单上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萨姆弄错了。"喂,等等。我知道这肯定是你搞错了。"接着他跟萨姆简单地讲述了他父亲的职业生涯。没想到这个学哲学的家伙还听得津津有味。

    "你会发现情况已经改变了,弗兰克,"萨姆说,"他那可是大萧条时期,你别忘了。还有,他一直做外派的工作,而你会待在总部办公室。老实说这个地方正是你想要的。我知道里面有些家伙除了领支票之外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动。如果我是你,我在面试的时候会提起父亲的名字,这样或许有点帮助。"

    面试的那天,弗兰克独自走到诺克斯大楼的暗影下,第一次到访大楼的回忆又缠绕着他("你最好抓紧我的手,这个十字路口有点乱。")。于是他决定,在面试中完全不提起父亲或许会更好玩。后来他果然没说,并且当天就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办公地点在十五层那个名叫"销售促进部"的办公室。

    "销售什么部?"爱波问,"促进?我不太明白。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

    "谁他妈知道啊。他们找人给我解释了半个小时,可我还是没怎么听明白,我估计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不过你不觉得这太好玩了吗,我居然去了老诺克斯商业机械公司。等着看我把这件事告诉老头子吧,等我告诉他我甚至没提他的名字。"

    于是这一切就开始了,以一种笑话的方式。其他人可能不觉得好笑,但他心里有一种隐秘的愉悦。他慵懒地对付掉每天的工作,用像猫般的姿态在公司里踱步。爱波说这种步姿"非常性感"以后,他便习惯了以这种方式走路:缓慢,充满傲慢的男性气概,传达出对四周紧张感和匆匆忙忙的不屑一顾。对于弗兰克来说,这个笑话最精彩的部分要从下午五点开始。他会跟其他诺克斯人一样扣上外套,冲着其他人点头微笑,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跟他们道一声晚安,接着搭乘巴士回到贝休恩大街。他要先走两段已经锈迹斑斑踩上去嘎嘎作响的阶梯,接着打开一扇被反复上漆变得像蟾蜍皮肤一样凹凸不平的门,然后进入一个宽敞整洁的房间。里面有让人晕眩的香烟、蜡烛、橘子皮和古龙香水的味道,而且还有一位衣衫凌乱但美丽的女孩在等着他。这间公寓一点都不像诺克斯人的家,这个女孩也一点不像诺克斯人的妻子。他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先喝一杯鸡尾酒,而是直接跟等候着他的女孩做爱。有的时候他们在床上,有的时候在地板上。有的时候两人要一直纠缠到十点多才爬起来,然后走进安静的大街上吃饭。这时候诺克斯大楼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工作快满一年的时候,弗兰克发现这种愉悦感逐渐淡漠。尤其让他失望的是,身边的人并不觉得他来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公司是一个笑话。"哦,你是说你父亲曾经在这里工作?"每次弗兰克跟他们解释的时候,他们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其他那些孝顺、驯服、没有丝毫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一样。不久以后(尤其是在第二年之后,当时他父母都相继过世),弗兰克就不再解释这些了,转而去说工作上他觉得好笑讽刺的事情,比如他的个人理想和诺克斯公司目标之间的巨大反差,公司希望他投入的精力和他实际投入之间的差距。"在诺克斯这种公司最大的优点在于,每天早上九点你可以切断你脑子的电源,让它停止一整天,而没有人会看出脑子转不转动有什么区别。"

    又过了一些时候,尤其是搬到郊区之后,他开始回避任何关于他工作的问题。每次别人问到他怎么谋生时,他都会回答他其实什么都没干,因为他的工作是人们可以想到的最无聊的工作。

    在剧社演出结束之后的第一个周一,他还是用一贯的机械状态走进了诺克斯大楼。现在陈列窗里展示的是全新的产品。亮色广告宣传画里是一群身材苗条、打扮时尚的女人,一边微笑一边把手里的铅笔指向列举出来的产品优势——速度、精确度、操控性。在宣传画后面是满满的样品。其中有些样品,尤其是那些简单的机械,看上去很像他父亲二十年前充满热情地跟他介绍的旧机器,只不过那时候黑色的棱角分明的外观设计,已经被现在浑圆的所谓"刻纹形"所取代,现在新产品的外壳都是牡蛎肉的颜色。其中有一些机器处理公务的速度,快到超过了厄尔·惠勒当时的想象。现在就在这间展示厅里,就在最远端灯光最明亮的位置,一台带有"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标志的机器已经摆放好了。根据粘贴在它底部的标志说明,它可以"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一个人用一台普通计算器花一辈子才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弗兰克一眼都不看就走进了大厅,心不在焉地伸出指头按电梯按钮,也没有注意到,到底是哪个电梯管理员跟他打了招呼。(他极少注意到他们,除非碰到的是那两个体貌特征突出到他无法忽视他们存在的人。其中一个是个膝盖发抖得很厉害的、非常老迈的人,另外一个是个体形庞大,屁股像女人高高翘起,但头上毛发像婴儿般稀疏柔软的愣小子。)走进电梯之后他很礼貌地站到了靠墙的位置,接着听到了电梯门关闭的声音,随后就淹没在同事嘈杂的谈话声当中了。其中有一个深沉的听上去像是大平原地区口音的声音,内容都是关于路程啊旅途啊最好的住宿啊等等,"当然在往芝加哥去的时候我们碰到了有点恶劣的天气——于是我说:什么,你在开玩笑么?然后他说:不,听我说,我没开玩笑……"除了这个声音之外,弗兰克还隐约听到了七八个男声女声,在排气扇的嗡嗡作响中轻声互道早安。然后到了点头侧身避让的例行公事,那些要出去的人边小声念着"不好意思"边挤向前去,电梯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电梯缓缓上升,十一层,十二层,十四层……

    乍一看,诺克斯大楼最上面的那几层都是一模一样的。每层都是一个很开阔的大房间。天花板的白灯管直刺刺地往下照,整个房间被间隔成迷宫似的隔间和过道。间隔用的隔板从腰至肩膀的一截是很厚的没有边框的平板玻璃,经过了起皱工艺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蓝白色。对于任何一个刚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来说,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硕大的室内游泳池,远处近处都有很多游泳者在动来动去,有些人直直向前游,有些人在踩水,有些人正探出或潜入水面,大部分的人则淹没在水面以下——当他们沉没在他们的座位里,他们的脸分解成一片晃荡的模糊的粉红色。如果继续往房间里走,这个幻象会逐渐消散,因为这里面的空气非常干燥。弗兰克多次抱怨道:眼睛都他妈干得要掉出来。

    尽管有很多的抱怨,他有时会带着罪恶感从极度不舒服的办公室里感受一点愉悦。多年来他常常调侃,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他会怀念老诺克斯,当然,他的意思是说他会怀念这里的人。"他们确实是一群很不错的人,至少中间有些人是这样。"但是老实说,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十五层办公室有着归属感。这些年里他没有看出这层楼跟别的楼层有什么大的区别,唯一的不同是这里是"他的"楼层。这里光亮刺眼、空气干燥,这里履行着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步骤。这里教会了他全新的方法去安排白天的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下去喝杯咖啡了,差不多是时候去吃午餐了,差不多是时候回家了。这三件事情是每个工作日当中相对愉快的部分,但是他发现自己已经习惯去依赖其他那些时间,那些要用来浪费的时间,就像一个残疾人已经习惯去依赖那些肯定会反复侵袭的疼痛。这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

    "早上好啊,弗兰克。"文斯·拉斯洛普在打招呼。

    "早上好啊,弗兰克。"艾德·斯默在打招呼。

    "早上好,惠勒先生。"这是格雷斯·曼库索的声音,她是市场调研部赫尔布·昂德伍德的下属。

    他的脚知道要在那个标上"销售促进部"的过道拐过去,知道需要走多少步就可以绕过前三个小隔间走进第四个隔间里。他相信即使睡着了他的脚也能自己走到目的地。

    "您好!"莫莉·格鲁布说。她是这层楼的接待员,同时也是约根森夫人打印部的员工。她用一种谄媚的、很有女人味的腔调来打招呼,当他侧身让她走过时,弗兰克有一种冲动要搂住她把她带到某个地方去(也许是邮件收发室,也许是货用电梯),在那里他可以坐下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脱掉她身上的蓝色毛衣,然后把她的两个乳房轮流放进自己的嘴里。

    弗兰克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冲动了,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就在他产生冲动的同时,他脑子里想的是:干吗不呢?

    他的双脚很负责任地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工作间,门口的塑料名牌上写着:J.R.奥德威,F.H.惠勒。他在门口停了下来,一只手搭在玻璃隔板上以便能转过来看着她。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了过道的另外一头,她的屁股在短裙的包裹下有节奏地摆动着,弗兰克盯着她一直到她沉没进隔板的水平线下,潜入她自己接待员的座位中。

    "放松一点,慢慢来。"弗兰克在心里提醒着自己。这种事肯定得好好计划一番。他知道自己首先要做的是,走进办公间,跟奥德威打一个招呼,然后脱下外衣坐下来。他这样做了。等他坐下来之后,他就看不到隔间外面其他人的动向。当他很自然地用脚趾拉开一个很低的抽屉,然后把它当成了脚凳(因为这个多年的习惯,抽屉的边缘早就被踩出了一些塌陷),他允许一缕喜悦钻进心里来:干吗不呢?过去这个月她可没少给我暗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跟他在过道上擦身而过,经常俯下身到他的桌面上递送文件夹,还有她对他的那种暧昧的、与众不同的笑。那次圣诞节派对,她难道不是在他的臂弯里颤抖吗,而且她还低声呢喃着:"你真可爱"。到现在他还没忘记她嘴唇的感觉。

    为什么不呢?就算不在邮件收发室或者货用电梯里,她不是应该在什么地方会有套公寓?或许有合租的室友,但是说不定今天这个人会出去一整天呢?

    这个时候奥德威突然不合时宜地跑来跟他说话。他心里很不情愿,但还是勉强抬起头来回了一句:"你说什么?"换作是其他人来打扰,弗兰克可能不会在乎,他依然可以得体地点点头并且给出恰当的反应或是答复,与此同时他的心思还可以整个放在莫莉·格鲁布身上。唯独奥德威不一样。

    "今天上午我很需要你的帮助,弗兰克林,"奥德威说,"这是个紧急情况,我是很认真的,伙计。"他貌似正在研究桌上那厚厚一叠文件,一副专注的样子,只有懂得个中微妙的,才会看出他放在眼睛上看似遮挡灯光的手,其实是为了扶住他的头。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四十出头,体形瘦小匀称,头发灰白,面孔相当英俊,很像浪漫爱情片里的男主人公。不过他很贪杯,差一点就可以被称为酒鬼。他自我解救的方式是不断地自嘲,他还是办公室里的煽情高手。大家都喜欢杰克·奥德威。今天他穿的是一套英国式剪裁的西装,这是他几年之前找一位伦敦裁缝专门定做的,花了他整整半个月的薪水。这套西装上衣的袖口可以扣紧,长裤则必须要有吊裤带才能穿,每次他穿这套衣服的时候,都会在胸部的口袋里放上一条考究的亚麻手帕,今天也不例外。不过他那双稚气、别扭地横陈在桌子底下又窄又长的脚,到底还是泄露了他地地道道美国人的身份——因为他今天穿的是一双橘黄色的便宜皮鞋,而且鞋带还没系好。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反差,是因为奥德威宿醉之后唯一不能做的事情就是系好自己的鞋带。

    "在接下来的——"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而且不太平稳,"接下来的两到三个小时之内,你的任务是每次班迪过来的时候都给我信号提醒我,还有帮我应付约根森夫人,再有就是如果我开始呕吐的话,不要让其他人看到我。现在我的情况确实很糟。"

    杰克·奥德威的故事在十五楼里是一个小小的传奇。所有人都知道他怎么娶到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一直靠她继承的遗产生活。但是战争让这笔钱化为乌有。从那之后他的职业生涯都是在诺克斯大楼里度过的,从一个玻璃隔间到另一个玻璃隔间,从事了很多不同的工作,而且从来没有犯错的纪录。即便是到了销售促进部,在这样一个除了作为经理的班迪之外,根本就没人努力工作的地方,他还是保持了以前就建立起来的好名声。除非是头天晚上的宿醉让他实在无法振作,一般他总会在办公室到处走动和说话,他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会留下开心的笑声。有的时候即使是相对严肃的班迪也会加进来,那就更别提约根森夫人经常会被他逗得大笑不止,直到最后流出眼泪来。

    "听我说,"奥德威开始解释,"星期六那天,萨莉那几个挺疯狂的朋友从西海岸飞过来看她,大家都想好好聚聚。我们能带着他们到城里看看么?不错,我们当然可以。这都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再说了,他们身上都带着好东西呢。所以我们就开始了,先是在安德烈餐厅吃午餐。乖乖,我敢打赌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马提尼。也不能只喝一两杯意思意思啊,所以我就喝得完全没数了,兄弟。接下来——接下来——哦对了,我们什么都干不了了,只能坐在那里继续喝,直到鸡尾酒时间开始。然后就是鸡尾酒时间。"话说到这里他已经完全放弃了伪装出来的工作姿态,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伸出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同时随着自己说话的节奏不时向两侧摆头,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大笑。看着这个人失态的样子,弗兰克既反感,又同情。看来他每次酗酒,都是因为萨莉的疯狂朋友飞了过来,要么从西海岸,要么从巴哈马群岛,再不就是欧洲,反正每次都带来了美酒佳酿。而且每次他故事里的萨莉都是有趣的主角。一个前社交名媛,很时髦而没有孩子,而且还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玩伴。至少这是奥德威希望给十五楼的聆听者留下的印象。弗兰克接受了这个印象,而且还设想他们家的公寓可能会像诺尔·科沃德剧作中的舞台布景。直到有一天他到奥德威家里去喝了几杯,才发现萨莉皮肤松弛,皱纹密布,已经是一个没有活力和开始衰老的女人了。她的嘴唇永远涂抹成完美的弓形,焦躁地悼念着她失去的青春。那天晚上她走过破旧的皮革和布满灰尘的玻璃和银器,喊叫着杰克的名字时,表现出她多么怨恨杰克,怨恨他让世界崩塌。有一次萨莉抬头仰视着天花板,像是在呼唤上帝,请求他来惩罚奥德威。这个懦弱愚蠢的男人,她为他牺牲了自己的整个生活,但他却只知道为钱而斤斤计较,破坏了她的每一份友情,他把心思花在他那份沉闷的白领工作上,并且把他那些沉闷的同事带到家里来。杰克抱着歉意坐在那里,时不时试图用小笑话缓解气氛,甚至于还叫了她"妈妈"。

    "至于我们是怎么从艾德维尔德回来,"奥德威继续讲述,"我就不知道了。我能记住的最后一点东西是,凌晨三点的时候站在艾德维尔德的大厅里,拼命在想有没有人能告诉我们为什么一开始会到那里去。哦,不对,等一下。好像中间发生过关于什么汉堡店的事情——咦,也不对,那应该要早一些——"终于把故事讲完之后,他才把双手从头上拿开,然后试验式地皱了几下眉头,眨眨眼睛,像是在检查自己是不是恢复了正常。接着他宣布自己感觉好了一些。

    "那太好了。"弗兰克把之前一直踩在抽屉上的脚放了下来,然后在桌子前面端正地坐好。现在他得思考。最好的方式就是在工作中思考。今天早上送来的那一批文件放在标着"进入"的篮子里,那下面放的是上周五送到的文件。于是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把整叠文件翻了过来,从最下面的开始处理。每天他处理文件的时候(准确地说是他有心情去处理的时候,因为有很多日子他根本就完全不去理会它),他首先会筛查出那些看都不看就可以扔到一边的。有一些他会直接扔掉,有一些他会在其中的空白部分标注上一句类似"这一条怎么样"的话,签上自己的名字缩写,然后送到班迪手上,这样处理起来其实跟直接扔掉没有多大区别。还有些文件他会在上面写上"对这个了解情况吗",然后送到旁边隔间的某个人手上,比如像艾德·斯默之类。不过这样敷衍处理还是有后续的麻烦,过几天这些文件有可能会原封不动地回到他手上,班迪在上面写上了"可以",而送给斯默的那份则回复了"不知道"。所以更安全的做法是在文件上标上"归档"字样,然后交给约根森夫人和她手下的女士们,只要他快速扫了一眼内容之后确定并不是紧急重要的事情。如果确实有点重要,那么他要么标注"归档,一周之内处理",或者把它放到一边,先看下面一份。这些被放到一边的文件会慢慢堆积起来,那么他会在完成了"进入"篮里所有文件后马上开始处理,有时候他处理"进入"篮文件做得不耐烦的时候,也会转而看看积压的文件。他会把文件按照重要和紧急程度整理起来,然后用一叠叠厚度在六到八英寸之间的纸堆把文件分隔开。他的桌上总是堆着这样厚厚的纸堆,上面压着詹妮弗在幼儿园给他做的陶瓷纸压。现在他把今天要处理的文件摆在面前,其中有很多签上了班迪的"可以",有不少上面有斯默的"不知道",另外还有一些他已经用"归档,一周之内处理"的字样对付过好几次了。其中还有一些上面写着"弗兰克——看看这些",这显然是别人送来的礼物,这些人在用他利用斯默的方式来利用他。他偶尔会把这叠文件中的某一张拿出来,放到桌子右边角上那一叠同样堆得很高的文件里面。这一叠压在一个铅质的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微缩模型下面的文件,是他觉得现在暂时无法处理的。其中最费神的是,这一整叠纸张连着夹子最后会慢慢塞进右边那个满满的抽屉里,那里面所有的文件都是被奥德威称为"真正的好东西"的类型。这个抽屉正好跟那个歇脚的抽屉相对着,是他最不想打开的,就像里面潜伏着活生生的毒蛇。

    为什么不呢?就这样走上前去,邀请她一起吃个午饭会有多难吗?确实很难,这是问题所在。在十五层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男性和女性如果不是在讨论工作,就不应该相互接近,唯一的例外就是圣诞节派对的时候。男士女士会分开吃午餐,就像他们分开用个别的厕所一样。只有傻子才会公开去挑战这个规则,所以弗兰克必须好好计划一下。

    "进入"篮里的文件整理到一半的时候,一张瘦削的笑脸和一张饱满郑重的脸出现在玻璃隔板上方。原来是文斯·拉斯洛普和艾德·斯默,这表示喝咖啡的时间到了。

    "先生们,"文斯·拉斯洛普说,"该去跳舞了吧?"

    他们半个小时以后回到了办公室。其间弗兰克和文斯耐心地听完了艾德的抱怨,因为他总是照料不好自己在长岛罗斯林的房子外面的草地。喝了点咖啡的奥德威状态似乎好了一点,尽管看得出来这家伙真正想喝的还是酒。为了证明他已经好多了,他在工作间里走来走去,甚至还模仿班迪,一边学着他不停地摇头晃脑,一边吮吸着嘴角附近的一颗牙齿,发出类似亲吻的声音:"嗯,不过我想我们的工作效率到底够不够高,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亲吻声)。因为如果我们真的想要高效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把事情做到位,并且要更加,更加(亲吻声),更加高效。"

    弗兰克已经是第二次或是第三次尝试看懂他手中的那份文件,那是托莱多分公司的一位经理写来的信,整篇文字的句段非常混乱,弄得就像是用外语写的一样。弗兰克闭上双眼,然后睁开,用双手揉了揉眼睛,接着再去看。这次他看懂了。

    这位托莱多的经理沿用了诺克斯公司的传统,通篇文字都用"我们"自称:""我们"想弄清楚,之前"我们"写了一封信投诉SP1109号文件里有很多严重的错误和误导性的字句,公司已经采取了什么行动?"SP1109是一份厚重的四色宣传册,标题写着"诺克斯500让您的生产控制更精确"。一看到这宣传册弗兰克就头疼不已。这东西是几个月之前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广告文案做出来的,这之后诺克斯就不再聘用他了。后来这份宣传册印了上万份分发到各地的分公司销售处,上面标注了"详情请咨询总公司F.H.惠勒"。弗兰克第一眼就发现这份宣传册一团糟:排版密密麻麻,违反阅读的原则,而且里面的插图跟文字没多大关系。但弗兰克还是把它分发出去,因为有一天班迪在过道上逮着了他,一边吸吮着牙齿发出亲吻的声音一边说:"我们还没有把宣传册分发出去吗?"

    从那一天开始,向F.H.惠勒咨询详情的信件就从全美各地流过来,持续而缓慢地羞辱着他。他隐约记得从托莱多寄来的函件里提到过相对紧急一些的情况,接下来的这段话提醒了他:

    "您可能还记得,我们打算向总部申请五千份该宣传册,以便我们可以在今年6月10日到13日的全国生产主管协会年度大会上分发出去。然而正如我们提过的,我们认为这份宣传册非常低劣,无论是外观设计和内容都不能达到要求。

    因此请尽快就我们上次函件中提出的请求给予回应:总部正在做出怎样的安排,以确保6月8日之前我们可以收到足数的修改完善的宣传册。"

    弗兰克赶紧瞟了一眼信函的左上角,确认这封信没有复件交到班迪的手上。他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这次算是走运了,不过即便如此,这封信也还会是个棘手的东西,完全可以归到奥德威所说的那堆"真正的好东西"里面去。就算还有时间找人重新做这份宣传册(实际上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还是要通过班迪才能去操作,而班迪肯定会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在两个月之前就跟他汇报这件事。

    他正准备把这份函件放到桌上的第二个文件堆里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他一点也没有犹豫,立马离开隔间走向办公室前台,这时候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她呆坐在接待处的办公桌旁,无所事事,而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弗兰克看到她眼里流露出的期盼和喜悦,甚至还有一种同谋的意味。于是他差点忘了自己过来是假装要做什么的了。

    "莫莉,"他走近去扶住她的椅背,"如果你现在不是很忙的话,我想你能不能帮我到存档中心找一点东西。你看看这个。"他把宣传册摆在她的桌上,就像亲昵地透露某个秘密似的,于是她上半身向前倾,乳房几乎碰到他指向宣传册的手指。

    "这个是?"她不太明白。

    "这个东西需要修改。就是说我必须查找出所有跟这东西相关的材料,从最早的一份开始。如果到标注了SP1109的非常用文件里去查看,我们就可以找到当初我们送到广告公司去的所有文件。而你查看这些文件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另外一个编码,指向其他的相关文件。就这样我们可以一步步回溯直到找回源头。快,我来帮你开一个头。"

    "好的。"

    在过道中,当他跟在她翘挺的屁股后面时,心中那种接近胜利的喜悦开始升腾。很快两个人就来到了迷宫般的存档中心,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浸泡在她的香水味里,两个人开始紧张地翻找着文件。

    "您刚才说一一零几来着?"

    "一一零九。应该就在那边。"

    这时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去仔细观察她的面孔。她圆脸,宽鼻子,长得确实不很漂亮——现在他敢去承认这点了。她化了很浓的妆,可能是为了掩盖不很好的脸色,正如她在眼角勾画的小黑尾巴,是为了让双眼显得更大,而且相互的间距更远。她精心整理的头发可能是她最大的缺陷——她小时候头发肯定像一堆乱糟糟的枯草,估计一淋雨就会原形毕露。好在她的嘴非常好看,完美的牙齿,丰润的嘴唇有着杏仁蛋白软糖的细腻。弗兰克发现如果自己把目光集中在她的嘴上,让她脸部的其他部分模糊起来,然后退后一些把她整个的身形轮廓都放到这样一个模糊的影像当中,他可以让自己相信,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全世界最有诱惑力的女人。

    "就在这里,"她说,"你想找出所有跟这些编码相关的文件夹,对吧?"

    "嗯,就是那些东西。可能会让你花上一点时间,我希望你没有早点去吃午饭的打算。"

    "没有,我还没怎么打算吃午饭的事情呢。"

    "那太好了,我过一会儿再回来看看。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莫莉。"

    "您太客气了。"

    弗兰克回到自己的工作间。这个安排不错。他可以等到这层楼里所有人都出去吃午饭,然后回到存档中心找她。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要编造一个理由跟同事们解释,为什么今天不像往常一样按时出去跟他们吃饭。一个能让他跟莫莉待上一整个下午而不被怀疑的理由。

    "去吃东西吗?"一个低沉的富有男人味的声音问。这次隔板上出现了三个人头。拉斯洛普和斯默,另一个就是刚才说话的男人。他像一座灰色的大山,眉毛浓厚,体形庞大。隔着玻璃板还能看到他穿着休闲的格子衬衫、起毛的羊毛领带,和黑白相间的外套。这个人叫西德·罗斯克,是十五层公认在文化知识和政治思想上最有见地的人。他自称"新闻老手",负责公司内部报纸《诺克斯新闻》的编辑工作。"快点吧,大人物,"他说话总是充满热情,"快站起来。"

    杰克·奥德威顺从地站了起来,然后停下来喃喃问道:"你准备好了吗,弗兰克?"弗兰克向后一靠,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装出一副时间紧迫的样子。

    "估计我今天没法跟着大伙去了,"他说,"今天下午要到外面去见一些人,我大概会在那边顺便吃点东西。"

    "看在上帝的分上,弗兰克。"奥德威脸上显出了不合情理的震惊和失望,一副你还是该跟我们一起去的样子。弗兰克过了一阵子才明白:奥德威需要他。如果有弗兰克在一边支持,奥德威就能煽动大家一起去那家被他称做"好地方"的小饭店。那是一家幽暗的德国餐厅,在那边他们照例能享用酒精度不高但足以慰藉奥德威的马提尼。而如果弗兰克不去,那么大家就只能听从罗斯克的安排,去奥德威称为"坏地方"的小餐馆。这家"华夫天堂"灯光明亮并且干净得无可挑剔,但是连一杯啤酒都买不到。里面弥漫着浓重的融化黄油和枫糖浆味道,总让奥德威忍不住想吐在纸巾上面。如果他们一起去了那里,他只能呆坐在椅子上忍受那股味道,等着这伙人把他带回来,然后趁机溜出去灌几杯,这样他才能挨过下午的工作时间。求求你啦!当他们领着他走开时,他那漫画般睁得滴溜圆的眼睛看着弗兰克:求求你别让他们这样对我。

    可是弗兰克牢牢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拇指捏着文件的边缘。他等到这几个人稳稳妥妥地走进电梯,仍打算继续等。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他还是觉得办公室过于拥挤。再过一会儿,他终于从椅子上半抬起身体,朝各个方向认真地扫视了一遍。

    莫莉的脸浮动在存档中心的水面上。还有几个头挤在电梯边上,以及几个分散在远处的角落里。弗兰克觉得没有必要再等,办公室不可能比现在更空了。于是他扣好上衣,走出工作间。

    "这就可以了,莫莉。"他从她手里接过文件夹。"我想这些就足够了。"

    "啊,可是这些还只是相关材料的一半。难道你不是需要所有的东西吗?"

    "这么跟你说吧,先不要管这个。我们去吃点东西?"

    "好的,我很乐意。"

    弗兰克赶紧奔回工作间,丢下那些文件,然后忙不迭跑进卫生间里整理仪容。不过当他站在电梯旁等着她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心里开始发慌。现在电梯周围已经有些吃完午饭从外头回来的人,如果她动作不快一点,他们很有可能碰上奥德威和其他几个人。她在里面到底磨蹭什么啊?难道在跟别的女人兴奋地议论自己马上要跟可敬可亲的惠勒先生共进午餐?

    这时候她终于从卫生间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薄外套。恰好电梯门也打开了,管理员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下去的!"

    当电梯带着二人向下滑,弗兰克站在她身后不远,保持着"稍息"似的僵硬站姿。诺克斯大楼附近这几个街区的餐馆里,肯定挤满了诺克斯的员工,所以他必须带她到远一点的地方去。通过大厅时,他拘谨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肘,就好像碰的是她的胸部。"听我说,"他低声说道,"这附近看来没有什么太好的去处,你介不介意我们稍微走远一点?"

    他们走到人行道上,在人群里挤挤碰碰,弗兰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像个傻瓜那样站着,直到一个字眼在脑海里闪现:"出租车"。而且幸运的是,他刚招手一辆出租车就停了下来。他愉快地看着她微笑着弯下身子,并且很优雅地坐进出租车,以至完全没在意街角的一幕:西德·罗斯克那庞大的身躯出现在人群里,身边站着拉斯洛普、斯默和奥德威,从那个"坏地方"走过来。他不知道那几个人有没有看到自己,在那一刻,他认为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关上车门,允许自己在车子启动前朝那边瞟上最后一眼。这时候他突然有一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奥德威傻乎乎地踩着那双丑陋皮鞋走在人丛中的样子,实在太滑稽了。
  
——待续


2011-7-16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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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7  

第六节

"我觉得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她说"我是说,我的身体没有不舒服,不过我想我们该吃点东西了。"

    莫莉和弗兰克坐在西十街一家垒着红砖墙的高级餐厅。莫莉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她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几乎只用一口气就把自己前半生抖搂出来。弗兰克在中间只打岔了一次,因为他想起必须通知约根森夫人,请她安排另一个女孩接替莫莉在接待台的工作。他在电话里解释说,"我想向您借用莫莉,因为我需要她帮忙在视觉工具部整理一些东西,从目前的进展看来,我们可能要在这里耗上一整天。"诺克斯大楼里根本没有"视觉工具"这个部门或部门分支,不过弗兰克很有把握约根森夫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而且即使她想去问别人,她能找到的那几个人也不会了解情况。在电话里弗兰克措辞得体、反应灵巧,直到他从电话亭走回桌子时差点撞翻了一个法国面包的托盘,才发现自己喝得太多了。剩下来的时间他只好带着复杂的情绪控制喝酒的节奏,并继续倾听莫莉的自述。

    在这篇长长的自述中,弗兰克得到了一些信息:她今年二十二岁,老家在本州一个偏远地带,父亲在那里经营一家五金器材店。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莫莉"还好,但是"格鲁布"听起来就很别扭,我想这是我那么着急结婚的其中一个原因。"她十八岁的时候结过一次婚,不过半年之后这段婚姻就草草结束。她对这段婚姻的评价是:"简直太荒谬了"。此后一两年她沮丧得要命,除了去汽油公司上班,就是待在家里拖地。直到某天一个念头震动了她:原来她真正想要的就是来纽约然后开始"活着"。

    这些话很对弗兰克的胃口。他愉快地发现莫莉开始亲切地叫他"弗兰克"而不是"惠勒先生",更高兴的是,莫莉果然与另一个女孩合租了一间公寓——一间就坐落在这一带的"可爱小房子"。但过了一段时间,弗兰克就必须不断地说服自己去继续享受这个约会。弗兰克认为,问题在于莫莉说得太多了。她话里有很多浮夸的地方,原本一些动人的东西,就这么掩埋在遣词用句的惺惺作态里。不久他就发现,她的空洞无聊应该归咎于她的室友,一个叫诺玛的女孩。莫莉告诉弗兰克,诺玛比她年长,离过两次婚,在一家大杂志社工作并且认识"各式各样的名流";莫莉说得越多,弗兰克就越觉得莫莉崇拜诺玛,他厌恶地意识到,她们之间是不平等的导师和追随者的关系,而且她们在这种女孩交往的典型方式中自得其乐。诺玛的教诲表现在莫莉过厚的妆容和过分修饰的发型上,以及她过度注意的仪态和喋喋不休的空话——把"疯狂"、"神奇"、"骇人听闻"这些字眼挂在嘴边,连谈到公寓管理都要夸张地睁圆了眼睛,可爱的杂货商、勤奋善良的华人洗衣工、严肃但讨人喜欢的警察一个个轮流在她身边登场——一个曼哈顿单身女孩把自己想象成好莱坞浪漫故事里面的女主角。

    为了抵御莫莉的语言攻势,弗兰克只好不停地要酒,直到她宣告自己不胜酒力,"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他才想起应该叫点食物,现在莫莉已经脱下诺玛的脸谱,变成一个诚实、无助,正在为派对礼服发愁的小孩。弗兰克感到愧疚,赶紧把侍应生叫过来,像个尽职尽责的父亲那样给她点了最健康的食物;等到她终于吃上了东西,并抬起头表示自己感觉好多了,弗兰克知道该轮到他说话。

    他施展出自己的伶牙俐齿,从服兵役的经历到睿智的评论,紧紧地扣住了莫莉的注意力。他先是用三言两语把诺克斯商业机器公司解剖得体无完肤,让莫莉大笑起来,然后充满信心地把冷嘲热讽延伸到广阔的社会层面。当他批判企业的绝对自由能铸造社会财富是个谎言时,才意识到经济话题可能让莫莉感到厌倦。于是他把她带进哲学的迷魂阵里,又适时地用一些俏皮话把她扔回俗世。

    她对诗人狄兰·托马斯的死有什么看法?她是不是也认为,我们是现代社会形成以来最没有活力、最惶恐不安的一代?他的表现无懈可击。他调动了自己做过的最精彩的演讲:那些让米莉惊叹"噢,你说得真有道理,弗兰克!"的尖锐评论,以及更久远更深刻的、让爱波·约翰逊把他视为"这辈子见过最有意思的人"的机智谈吐。他甚至还提到了当码头工人的经历。他把这些叙述交织成一条主线,勾勒出一副专为莫莉炮制的自画像:他是一个称职但梦想幻灭的年轻已婚男人,正悲伤而勇敢地与周围的环境抗战。

    等到咖啡端上来的时候,弗兰克知道他的演讲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用只字片语就能操控她的表情,让她开心大笑,或愁眉不展,或严肃地点头称是,或陶醉在浪漫遐思里。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让她落泪。当她目光短暂移开,低头看杯子或双眼湿润地扫视着房间,也只是为了让深受触动的情绪喘喘气;弗兰克确定她已经盘算好怎样跟诺玛形容自己了,"噢,一个最有魅力的男人……"。当弗兰克细心地为莫莉披上外衣时,他感觉她的身体好像酥软了。他们并肩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散步,莫莉一次次地把身体靠向他,他最后一丝疑惑都消散了。他成功地把她搞到手。

    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他们该去哪里。他们正从容不迫地走向华盛顿广场的树荫,问题是,如果他们在公园里闲逛,不但会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可能会遇见熟人,比如说安妮·施耐德、苏珊·克罗斯这些爱波以前的朋友或邻居。天知道还有多少这类女人在公园里,一面抬头享受阳光或擦拭孩子嘴角的冰淇淋残迹,一面谈论着幼儿园、贵得离谱的房租以及迷人的日本电影,直到该回家给丈夫准备鸡尾酒了,她们才会收拾好玩具和饼干离开公园。她们一定会马上认出他来,然后交换着眼神说,"那肯定是弗兰克·惠勒,不过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呢?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不安的念头刚萌起就被扑灭了,因为莫莉已经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说,"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你愿不愿意上去喝点什么?"

    于是他就跟在她扭扭摆摆的屁股后面,走上了昏沉的、铺着地毯的楼道。房门在他身后关闭后,他得以观察这间弥漫着吸尘器、早餐熏肉和香水气味的房子。这个又高又安静的空间浸润在金黄色亮光中,阳光透过窗口竹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投映出一条条暗影。当她穿着丝袜的脚在他身边团团转,躬着身屈着膝清理烟灰缸,给他递上杂志,他觉得自己变得高大、强壮。"不好意思这屋子有点乱,不过你还是请坐吧?"等到她一只脚跪在沙发床去关闭后面的竹帘,弗兰克便走到她身后抱住她的腰。这就足以征服她:莫莉低低地、甜腻地呻吟了一下就转过身来贴进他的怀抱里,同时把嘴送到他的唇边。他们一起滚在沙发床上,现在世界上唯一的障碍就是身上的衣服了。他们身体扭在一起,喘着气,急不可待地对付着各种纽扣、衣结、搭钩直到最后一片遮体物滑落下来;然后在她肉体温暖的节奏中他强烈地感受到: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如此自我迷醉以至几乎没发现莫莉正低声呢喃着:"哦,太棒了,哦,哦,嗯……"

    一切最终结束的时候,他们分别瘫倒在沙发床上,然后再把微微出汗的四肢交缠在一起。他这辈子从来没对人这么感激过。但这一刻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要看一眼她的脸,或许可以从中找到提示,但是她紧紧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所以他只能看到她脑后的乱发;她在等着他先开口。他稍微转了转头,发现自己正对着竹帘卷上来后露出的几英寸开口。从那里他看见对面街上饱经风霜的屋顶,屋顶的烟囱和电视天线在天空蓝色背景上交织成的抽象画,还有更高更远处飞机飞过留下的烟尾。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察视自己身处的这所房子。这里面的陈设都笼罩在金黄色的亮光里:毕加索的复制画、《本月最佳书籍俱乐部》选出来的图书、壁炉上的照片、躺椅……还有,还有的就是弗兰克马上想起了他的外套和衬衫正散落在躺椅边上,鞋子和裤子和内裤就在身边,伸手可得。他可以立刻穿上衣服然后在三十秒以内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他终于想好了怎么开口,"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下午会发生这些事情吧?"

    她继续沉默。周围寂静得他第一次听到隔壁房间一只闹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

    "是的"她过了一阵子才说,"没有,当然没有想到。"她快速地坐了起来,伸手抓起宝蓝色的毛衣遮挡住身体。但接着她又感到犹疑,心想这个时候再没必要矜持地遮遮掩掩了,于是又让毛衣滑落下来。然而赤身裸体让莫莉很难堪——或许这才是最该矜持、最该维护自己尊严的时候呢;她又捡起毛衣覆盖在乳房的前面,还叠起双臂紧紧地搂着它。她的头发杂乱无章地堆在头上,横七竖八地拧成了数百个小卷卷,童年时她的头发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她用指尖轻抚几片头发,不是为了抚平,而只是一种隐秘的、几乎无意识的动作,就像弗兰克在十六岁时偶尔会抚摸脸上的青春痘,只为了确认这个可怕的东西还在脸上。她的脸和脖子毫无血色,不过脸颊开始红了起来,就像刚被人扇了个耳光。她现在看上去非常柔弱,以至弗兰克认定自己能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诺玛会抱怨我那么容易就被人占有吗?她会感到震惊吗?不,不会的。诺玛会认为成人之间真正复杂的感情关系,是不能用"困难"或"容易"或谁被谁占有来诠释的。她会这样说的。只是,如果这真是成熟的关系,她为什么连面对一件毛衣都不知所措?为什么在刚才可怕的沉寂中,她居然想不出什么话要跟这个男人说呢?

    她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用力抬起下巴就像要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甩到后面,然后露出一个标准的故作优雅的笑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你有香烟吗,弗兰克?"

    "当然有,给你。"谢天谢地,他们能像平常那样交谈了。

    "你发明的部门叫什么?"

    "什么?"

    "就是你告诉约根森夫人的那个。"

    "哦,视觉工具部。其实不完全是编造的。以前是有过这么一个部门,我记得好像是在八层。反正你不用担心,她肯定不会发现的。"

    "视觉工具部,听起来像真的一样。不好意思,我走开一会儿。"她轻快地穿过客厅,稍稍躬着身体就像这样会不那么裸露,走进了传出闹钟声响的房间。

    等她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穿了一件拖地睡裙,而且头发也精心整理得跟平时差不多了。走进客厅她看见弗兰克也穿戴整齐,正彬彬有礼地看着壁炉上的照片,像一个刚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坐下的客人。她告诉他卫生间的位置,趁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把沙发床收拾好,然后毫无头绪地在厨房里走动,直到弗兰克走了出来。

    "我给你弄点什么喝的?"

    "不用了谢谢。其实,我想我该走了。现在已经有点晚了。"

    "啊,你说得对。你错过那班火车了吗?"

    "没关系的,我可以搭下一趟。"

    "让你匆匆忙忙地赶路,真不好意思。"她决定在把弗兰克送出门口之前,要表现得冷静而有尊严,并且保持着优雅的风度。但就在开门的那一刻,她瞥见沙发床附近有一件薄薄的白色物品,好像是胸罩还是吊袜腰带,可能是收拾残局时看漏了,任由它皱成一团躺在地毯上。她心神一乱,有股冲动想飞奔过去,捡起那件衣物藏在垫子底下,或者干脆把它撕成碎片。她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等到她回头去看弗兰克时,眼睛可怜兮兮地睁得又大又亮。

    临别的一刻,无可避免的,弗兰克必须说点什么。他真心话只有一句:他从来没那么感激过一个人。但这样去跟她道谢,就像付钱给她似的,可能会有相反的效果。他还有另一个想法,他可以摆出一副又悲伤又软弱的样子,抓住她的肩膀说,"莫莉,你知道的,我们是不可能有将来的。"不过她可能会说,"噢,我知道。"然后把脸埋在他的外衣里,那么他就没有选择了,只好说:"我不想觉得自己是在占你便宜;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只好,好吧,我——"这就是问题,他就不得不说,"我很对不起"。而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道歉。宙斯化身的天鹅有没有对勒达道歉?鹰有没有道歉?狮子有没有道歉?废话,当然没有。

    于是他选择了另一个告别方式。他给了她一个老练、富有魅力而又微妙的笑,然后保持着这个姿态,直到她慌张地回报了一个微笑。接着他俯身轻吻了她的嘴唇,说:"听着,你真是个很棒的女人。保重。"

    他走下楼梯,走上街道,走啊走,还没走过这栋楼,就忍不住撒腿跑了起来。他一路跑过第五大道,险些撞倒一辆婴儿推车。后面一个女人大声叫道,"你有没有长眼睛,看看你往哪里撞!"不过他没有回头看,就像狮子,就像老鹰不会回头看一样。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一个男人怎么能坐在屁股冒着黑烟的车子回家,细心地整理长裤膝盖上的褶皱,把晚报叠成一小条避免妨碍别的乘客?一个男人怎么能蔫巴巴地按摩头部,让一群人在身边大吵大闹玩着桥牌,忍受着烟草、口臭和报纸的气味,以及过热的暖气?

    该死的,当然不能。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叉开双腿,大咧咧地站在铁造的通道上,在那里风会吹动他的领带,轰鸣声会震动他的耳鼓,他站在不停震动的铁地板上,深深地抽一口烟,再一口,直到香烟燃烧得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火线,才把烟屁股扔出去,像发射子弹那样射到飞驰的路面上。这时候,郊区小镇以七点钟的粉色和灰色晚霞为背景就会慢慢走进他的眼帘。一个男人会在火车还没完全停下就跳下铁梯子,降陆后一路小跑着,然后渐渐放慢脚步,轻松灵敏地走向自己的车子。

    还没爬上家门口的车道,他就看见落地玻璃窗的帘子拉了起来。他的车拐上车道时,爱波从厨房跑到了车库前等他,穿着黑色的鸡尾酒裙和平底舞鞋,系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白色薄纱围裙。他还没来得及熄火,她已经打开了车门,抓着他的手臂并开始说话。她的手比莫莉·格鲁布的还要瘦弱和紧张,而且她更高,更老,用的是另一种香水。另外,她说话的语速比莫莉更快,声调更高:

    "弗兰克,听我说。在你进来之前我必须跟你说几句话,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说什么?"

    "很多很多东西。首先第一条,今天我想了你一整天,我为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抱歉而且我很爱你。别的可以等一会儿再说。现在我们一起进屋吧。"

    当爱波挽着他的胳膊,两人迈着迟缓的脚步一起走进厨房时,弗兰克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感受到了异常复杂的情绪——除非他有一年的时间什么事都不做,才有可能把这种情绪解剖清楚。这就像在沙尘暴中前行,在海床上走路,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上漫游。更可笑的是,虽然他无法梳理迷乱的思绪,但他却可以分辨出,爱波和莫莉的声音尽管完全不同,她们的腔调却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一种莫莉在谈及诺码认识的名人,说到"视觉工具部"时的装腔作势;她们说话有一种表演的味道,一点虚假的热情,就像她们正在跟某个浪漫的角色谈情,而不是他,一个活生生的男人。

    "亲爱的,你先在这里等一下,"她说,"就一小会儿,我会叫你的。"说完她转身离开,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厨房里。烤牛肉的焦香味几乎让他的眼泪掉下来。她递给他一个装满了威士忌和冰块的老式玻璃杯,然后消失在黑暗的客厅里。现在他已经听见客厅传来孩子徒劳地抑制着的嬉笑声,以及擦亮火柴的声音。

    "好了,"她喊道,"现在进来吧。"

    他们已经在桌子旁边坐好了。他先是看到他们的三张脸,然后才发现是什么东西让他们的脸笼罩在摇曳不定的黄色光亮中:一个蛋糕上插的蜡烛。然后缓慢的、尖锐的歌声响了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

    詹妮弗的声音是三个人当中最响亮的,爱波是唯一一个唱到高音部分还找准调子的——"祝你生日快乐,亲爱的爸爸……"而迈克尔则尽着他最大的努力,他的笑容是最灿烂的。

    7

    "原谅你什么啊,爱波?"他们两人单独留在客厅里,这时候她犹豫地朝他走前一步。

    "原谅我所有的事情,"她回答,"所有的事情,我这个周末对你做的事。我在那个糟糕的演出之后的种种表现。现在我有好多东西想要告诉你,我想到了一个最美妙的计划。听我说,弗兰克。"

    可是他的脑子一片死寂,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觉得自己像一头怪兽。他狼吞虎咽地吞下晚餐,就像是一个已经快要饿死的人那样往嘴里猛塞了七大叉的巧克力蛋糕;在打开生日礼物时不断地重复着"真棒,真棒"——他刚刚就是这样形容莫莉·格鲁布的;他听完了孩子的睡前祷告,然后蹑手蹑脚离开了他们的房间;现在他站在妻子面前,听着她祈求自己的原谅。在这一刻,他冷冷的眼睛发现,她已经没什么可看了:她太老,太高,而且太过热切。

    他想要冲到房子外面,用某种激烈的方式为自己赎罪——挥拳砸向一棵树,狂奔好几英里,或是跳过石墙,直到自己精疲力竭跌倒在一片泥潭里。但他没有这样去做,他只是紧闭双眼,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里,绝望地抱着她撕扯着她的围裙,挤压着她后背凹进去的肌肤以消解自己的痛苦。同时,他的嘴贴着她的脖子并呢喃着:"哦,我的宝贝儿,哦,我可爱的小丫头。"

    "不,先等等,听我说。你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干什么吗?我在想念你。弗兰克,我想到了最最美妙的——不,等等,我真的爱你,不过请你听我说,就一分钟,我——"

    唯一能不让她说话并从视野中消失的办法,就是去亲吻她的嘴。两人的身体几乎失去了平衡,地板似乎都开始倾斜了,两人顺势向后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这才坐倒在柔软的沙发里,没有重重地摔倒在咖啡桌上。

    "亲爱的?"她在他耳边低语着,急促地喘着气,"我真的非常爱你。但是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哦,别,别停下来,别停下来。别停。"

    "应该怎样?"

    "应该先回到卧室里面。不过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们可以就在这里,我爱你。"

    "不,你说得没错。我们应该到卧室里去。"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来,然后伸手拉着她,"而且我该先冲个澡。"

    "不,不用的,求你不要。不要先去冲澡,我不让你去。"

    "我真的得去,爱波。"

    "为什么?"

    "就是因为我真的得去。"他每迈前一步,都要用上全部的气力。

    "我觉得你真是太坏了,"她紧紧握住他的胳膊,"太坏太坏了。弗兰克,你喜欢所有的礼物吗?那条领带怎么样?我去了差不多十四家店,结果哪一家都没有像样的领带。"

    "这条领带真棒,是我所有领带里最好的一条。"

    热水流过身体,莫莉·格鲁布就像第二层皮肤那样贴在他身上,必须用尽全力地擦拭,才能把她铲除掉。他认为他应该向爱波坦白。他应该抓住她的双手告诉她:"听我说,爱波,今天下午我——"

    他关掉全部热水,让冷水从头顶流泻而下——他已经好多年没这样做过了。冷水带来的剧烈刺激让他舞动着身体,让他喘息,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留在下面默数到三十为止。这是他以前在军队里经常做的事情。现在他果然振作了起来。告诉她?为什么啊,他当然不能向她坦白。这样做他妈有什么意义呢?

    "你看上去很干净,"她已经给自己换上最好看的那件白色睡袍,"你看上去很干净很平和,来,坐到我身边吧,我们先说一会儿话,好吗?看看我准备了什么。"

    她在床头桌上摆放了一瓶白兰地和两个玻璃杯,不过他没有给机会让她在杯子里倒上酒,也没有让她再多说什么。此后她只有一次离开他的怀抱,那是为了拉开她肩上的蕾丝肩带,让睡裙顺着她的胸部滑落。他还没来得及抚摸,她的乳头早已硬得挺立了起来。

    这已经是这一天之内他第二次发现,爱的举动可以让他变得沉默无言。他一直盼着她能够把那些话留到明天。他知道不管她打算说什么,肯定都会带着那种戏剧台词一样的怪异腔调,而他现在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去应付。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躺在这里,在黑暗之中微笑着,既困惑,又愧疚,同时还很快乐,然后沉入深深的睡意中。

    "亲爱的?"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亲爱的,你不是马上就要睡觉吧?如果就这么睡了,那瓶白兰地就白白浪费了。另外,我真的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甚至还没找到机会跟你提一提我的计划。"

    一分钟之后他发现保持清醒也不是那么难。像现在这样坐在她身边,身上盖着柔软舒适的毯子,在月光下悠闲地啜饮白兰地,同时倾听着她高低起伏的声音,其实也很惬意。不管她说话像不像演戏,她充满爱意的声音还是很动听的。最后,带着一点不情愿,他开始专心地聆听她说的话。

    她说,她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这几天持续的伤感情绪,以及她对他一整天的思念,以及对他的爱恋。她的计划是今年秋天全家移居欧洲,在那边开始新生活。他知道他们手头到底有多少钱吗,靠着他们的存款,还有把汽车和房子卖掉之后拿到的钱,再加上从现在到九月这段时间的积蓄,他们可以舒适地过上六个月。"根本用不了六个月那么长的时间,我们就能安顿,像现在那样自给自足。所以没什么可忧虑的吧。"

    他清了清嗓子,"呃,宝贝儿,你想想看,首先我能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什么样的工作都不用去找。亲爱的,我知道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找到工作,不过这一点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根本不需要找工作,因为我会去。你先不要笑,听我把话说完。你知道在海外政府机关做文书工作可以挣多少钱吗?在北约办事处一类的地方。而且你知不知道那边的生活消费水平有多低啊,跟我们这里比起来?"她已经把一切都打听清楚了;她在一本杂志上读过相关的文章。凭着打字和速写技能,她可以挣到足够的钱养活一家,甚至还有余力雇请一位保姆在她上班的时候照顾孩子。用她的话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自己此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不过,尽管她对自己的想法很有信心,他却边听边笑。她不得不时时打断自己来制止他,而且用越来越少的耐心去提醒他不要发笑。

    她不知道,他的笑并不发自内心。他不断地做出耸肩的动作,也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是在用一种打趣的方式告诉她,这是个好玩的傻主意。其实他是在向她掩饰——或许也是在向自己掩饰,他对这个计划感到强烈的恐惧。

    "我对这件事情是很严肃的,弗兰克,"她说,"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吧?"

    "不不,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不过我有几个问题。第一,你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挣钱养家的时候,我到底应该干什么?"

    她把身子往后挪了挪,在微弱的灯光中检视着他的脸,那架势像是在表达,她简直不敢相信折腾了半天他还没明白她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你还不明白我的整个打算?你可以去做七年前就该去做的事情了。去找你自己。你可以去看书,去学习,去散步,去思考。你会有很多时间。这是你生命中第一次有时间去弄清楚你到底真正想做什么。而且你有时间和自由去做这件事。"

    当他一边摇头一边笑出来时,他知道这番话是他最害怕听到的。他的脑子里不安地闪过一个画面:她穿着巴黎风格的定做西装,从公司回到家里,优雅地脱掉蕾丝手套时,发现他慵懒地蜷缩在脏兮兮的睡袍里面,躺在床上挖鼻孔。

    "听着,"他的手从她的肩上滑下来,然后探入胳膊底下轻抚着她的乳房,"首先我必须承认,你说的这些听上去都很美好。你的确对我很好——"

    "这不是我对你好不好的问题!"她重重地喊出了这两个"好"字,像是在强调这是她最蔑视的字眼。同时她甩开那双放在自己胸部上的手,就好像她对它也充满了蔑视。"看在上帝的分上,弗兰克,我这么做并不是表示我对你好!我并没有为你做什么伟大的牺牲,你难道不明白吗?"

    "好吧好吧,你不是在表示对我好。你先不要生气。不过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觉得你必须承认这件事情并不那么现实。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我要是同意你的话,"她说,"那么只能说明我对"现实"的评价很低。你觉得我的计划不现实,但我想,更不现实的是,一个有头脑的男人年复一年像狗似的做着一份他根本无法忍受的工作,每天回到一所他无法忍受的房子里,生活在这块他无法忍受的郊区。而且家里等着他的妻子同样不能忍受这些东西,不能忍受跟一群无趣和没有追求的废——哦,弗兰克,其实你不需要我来告诉你,我们所处的这个环境到底有多糟。我说的很多东西其实只是重复你的话。就在昨天晚上坎贝尔在这里的时候,你记得你说过郊区的人总不去正视现实,就像一切与己无关吗?你还说每个人都把孩子浸泡在泛滥虚伪的情感中来抚养长大。你还说过——"

    "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只是我不知道你竟然在听。你那会儿看上去很厌烦的样子。"

    "我是很厌烦。这也是我要说的:我从来没像昨晚那样厌烦、压抑、沮丧过。尤其当我们谈论着吉文斯太太的儿子,尤其是我们像逐臭之蝇那样把他津津有味地挂在嘴边。我记得我看着你,心里想着:天啊,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住嘴吗?!因为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建立在,我们比这一切高尚,我们是与众不同的。我当时只想大声说出来:其实我们并不比任何人优越,你看清楚,我们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人!我当时对你有点——我不知道,或许是蔑视吧,因为你看不出这完全是一种谬见。后来今天早上你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你倒车时看了房子一眼,那眼神就像房子会咬你一口那样。你的表情这么凄凉,我开始哭,然后我觉得孤独得要死。我想:我们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如果这些都不是他的错,那么到底是谁的错。我们是怎样走进唐纳德森们、克雷默们和文盖斯们这个小小的梦境般的世界里?哦对了,还有坎贝尔们,我今天还想清楚了一点,就是坎贝尔们也在浪费我们的时间。然后,老实告诉你弗兰克,然后我站在厨房里就像突然得到什么启示一样,一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我脑海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这一直都是我的错,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个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别打断我,听我说下去。"

    他当然知道现在不是打断她的时候。她肯定整个上午都沉浸在痛苦的思绪中,在这个安静和干净得毫无生气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肯定把手指放在腰上搓搓扭扭直至疼痛。随后的整个下午,她肯定带着无可抑制的激动穿梭在购物中心,在迷乱的"不能左转"路牌和愤怒的交警中间霸道地驾驭着方向盘,在各家商店忙进忙出就为了买生日礼物和烤牛肉和蛋糕和围裙。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推动这股气势汹汹慷慨激昂的情绪,就为了这一刻的自贬。现在她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当然不希望受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干扰。

    "所有的一切可以追溯到我们还在贝休恩大街的时候,"她说,"就是我刚刚怀上詹妮弗之后,我告诉你我打算——你知道的,打算把她做掉。其实那个时候你跟我一样,也不想要小孩。你有什么理由想要她呢?但是当我跑到外面买了橡胶吸液器,我实际上是把整个包袱压在你的身上。这就像是对你说:好吧,如果你想要这个孩子那就完全是你的责任了,你就必须完全改变自己来供养我们。无论你想做一个怎样的人你都必须放弃,你只能做一个父亲。弗兰克,要是那个时候你看穿了我的用心,要是你骂我臭女人并且对我置之不理的话,你马上就会发现其实我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我根本不会去流产,我没那个勇气。但是你没有那么对我,你太善良,太年轻,而且感到害怕。你忍受下来了,于是一切就这么开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卷进这样一个巨大的错觉当中。一个巨大的,丑恶的错觉——它告诉人们,每个人有了家庭之后都要脱离真正的生活而"安定"下来。这就是郊区生活里最浪漫的谎言,而我只能让你屈从于它直到今天。我的上帝啊,后来我甚至沉溺下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肥皂剧里陈词滥调的角色。我把自己想象成这么一个女孩:要不是太早结婚的话,她肯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演员。我想你是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是当演员的料,而且也根本没有想要去当。你知道我去那个学院只是为了离开家,而我心里明白的,我心里一直明白这一点。后来在准备表演的三个月里,我就挂着这么一副高不可攀、既甜蜜又苦涩的神情。你想想看,这恐怕已经是自我麻醉的极致。你现在知道这是一种多么不正常的状态了吧,我毁掉了你的生活之后还觉得不够,还想把这些可恶的事情都做到底,反过来让你觉得是你毁掉了我的生活,这样我就能以最终的受害者自居了。听上去太恐怖了,但这是真的,真的!"

    每说一声"真的",她就用拳头敲打着自己裸露的膝盖。"现在你知道我在求你原谅什么了吧?还有为什么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到欧洲去。这完全不是我对你好或者慷慨大方,我现在给你的不过就是你应得的东西,我倒是觉得非常抱歉,它来得这么迟。"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我能说话了吗?"

    "可以。不过你确实明白了,对吧?我还可以多喝一点白兰地吗?一点点就好,恩,这就可以了,谢谢。"她喝了一点酒之后,把头发往后甩了一下,身体挪向后面靠着墙壁,因此离他远了一些,肩上的被子也向下滑落了一截。她把腿卷在身体下面,整个人看上去轻松而自信,她做好了聆听的准备,并且因为明确地表达了自己而感到快乐。她的身体散发出蓝白幽光,对他来说具有强大的力量。他知道自己如果注视着她,肯定没法集中精神思考,于是他强迫自己转头去看双脚之间被月光照亮的地面。他以极慢的动作点燃一根香烟。他必须在纷乱的思绪中找到方向……每天下班回到巴黎的公寓里,她的高跟鞋会坚定地把地板敲得"笃笃"响,她的头发会向后梳成一个很干练的圆髻,她的面孔会流露出明显的疲惫,以至于她两眼之间会出现清晰可见的竖纹,即使在她微笑的时候也是如此。而他自己呢……

    "首先,"他终于开口说,"我想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没有哪件事情是那么黑白分明的。你没有强迫我去选择诺克斯这份工作。另外你可以换一个角度看,你说你知道自己不是当演员的料,因此不该觉得自己被抑制、被欺骗。那么同样的论断是不是也可以用在我身上?我的意思是说,谁能肯定我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呢?"

    "我并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声音很平静,"我想如果你真的成为什么大人物的话,你会过得很辛苦。不过如果你是在质疑,到底有谁会认为你是个不同寻常的人,谁会相信你拥有杰出的头脑,那么弗兰克,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

    "算了吧,我不过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而且长着大嘴巴的家伙。我是在向每个人展示我的博学,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多的才华,那些都是吹嘘和伪装。我其实——"

    "你不是在吹嘘和伪装。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自己?弗兰克,难道情况已经糟到让你完全失去了自信?"

    其实没有,他必须承认情况并没有坏到那个地步。而且,他害怕在她的崇拜之中发现一丝的动摇,他担心自己真的成功说服了她,让她相信自己不过就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家伙。一时间他的心里已经乱作一团。

    "好吧,"他决定让步,"好吧,先假设我曾经是个有出息的年轻人。但问题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这不表示——"

    "像你一样优秀的并不多,"她坚定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你曾经非常崇拜的人。那个曾经的战斗机飞行员,所有女孩都围绕着他。对了,比尔·克罗夫特。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是怎么说你的。有一次他跟我说:"如果我有这家伙一半的头脑,我就再也不用为自己担心了。"他这么说不是在恭维你,他真的这么想。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你有那么一次机会找到你自己,那么就没有什么你做不到的事情,没有你担任不了的角色。当然了,抛开这个不说,无论你多么平凡你也应该去寻找自己。你明白吗?"

    "你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首先——"说到这里弗兰克发现与其让自己说下去,他更需要安静下来。于是他用力吞下一口白兰地,让灼烧的感觉在口腔里蔓延,然后顺着肩膀和脊椎温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严肃地盯着地板。

    比尔·克罗夫特真的那么说过吗?

    "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一定的道理。"他再次开口,但是声音里已经透出一种像爱波说话似的戏剧性调调。他知道自己在这场争辩中已经输了。此刻他用的是英雄人物说话的那种语气,一种连比尔·克罗夫特都敬仰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或许我真的拥有一些可以感知的才华,如果我是个艺术家,或者是作家,又或者是——"

    "弗兰克,你真的认为,只有艺术家和作家才有权利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听我说,我不介意你五年什么都不做,我也不在意五年之后你告诉我,你想成为的不过是个砖匠,或者是机械工,或者是水手。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所说的一切跟可以感知的才华没有任何关系,现在是你的本质被桎梏起来了,是你,真正的你,被一再地否认,否认和否认。"

    "那么我的本质是什么呢?"他今晚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抓住她的双腿,而她也伸出双手覆盖并按压着他的手。

    "你难道不知道吗?"她轻柔地拉着他的手,划过大腿,然后停留在她平坦的腹部,并再次把它们按紧。"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最美好的事物,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生命中经历过多次的挫败和低头认输,只有这一次看上去最像一场胜利。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幸福感在他内心熊熊燃起;他从来没有过这么纯粹这么不真实的美丽感觉;他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抹去,未来也完全在他的掌控中。这间房子的四面围墙,这片广阔得令人窒息的土地,这些市镇和树,都可以在他一念间化为乌有。现在他可以统治整个世界,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因为身边有个美妙的生灵向他敞开并随他同行,即温柔又坚强,而她是个真正的女人。

    当早起的鸟儿传来第一声清脆的鸣叫,当茂密的树丛已经在晨雾中由灰转绿,她的指尖从他的唇边缓缓划过。

    "亲爱的?我们是打定主意了要去做,对吧?我们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对吧?"

    他仰躺在床上,享受着自己胸膛有节奏的起伏。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胸膛如此宽厚有力,完全可以配上中世纪骑士佩戴的金属胸甲。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他做不到?还有什么旅程会让他退缩?还有什么美好的生活他不敢向她许诺?

    "没错。"

    "我这么问你是因为我希望可以马上开始准备。明天就开始。写信,处理护照等等。另外我觉得我们应该马上告诉詹妮弗和迈克尔,你说呢?他们会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我希望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先知道这个消息。"

    "嗯,我同意。"

    "我是说除非你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然我不会告诉他们。"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就真是太好了。哦,亲爱的,快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外面都已经亮起来了,你睡不了多久,今天上班肯定会很累的。"

    "不会的,我没事。我可以在火车上打个盹。还可以在办公室里睡一会儿,没关系的。"

    "好的,我爱你。"

    于是他们一起像孩子一样沉睡了过去。

——待续


2011-7-19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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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第七节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充满了幸福的癫狂,在飘飘然的美妙感觉中,弗兰克粗心大意地忘了自己在里面沉迷了多久。至少过了一两个星期或者更久以后,他的生活才逐渐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他开始注意时间的流逝,并焦躁地发现有必要好好地度量和分配它们。从那个时候回头看,他完全记不起那段轻飘飘的时光持续了多久。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日子依然清晰,那就是他生日之后的那一天。

    他果然在火车上睡着了,头部倚靠在肮脏的绒毛座位上,《纽约时报》从大腿上滑落了下来。他在中央车站那个会发出回声的土黄色地窖里停留了很久,悠闲地喝了好几杯咖啡,完全不管会不会迟到。他发现经过的那些男人多么渺小,多么整齐划一,而且严肃得多么可笑。他们都留着夹杂着灰发的小平头,身上穿着拌扣领,脚步匆忙。他们源源不绝地涌现在车站里,在大街上,直到一小时后他们才会停下来。到时,等候着他们的办公大楼会把他们一个个吞噬进去,包裹起来。如果站在其中一幢大楼,隔着城市纵横的峡谷看向另一幢大楼,就会感觉像是在观察一个巨大无声的昆虫饲养所,那里面有成百上千的穿着白色衬衫的小人,要么在翻弄着文件,要么皱着眉头拿着电话听筒,在春天千年如一日地流动着的白云底下,上演着一场场愚蠢至极的演出。

    与其同时,弗兰克手里的咖啡非常香甜,他的纸巾也洁白无瑕,就连为他递送咖啡的年老女服务员也那么礼貌热情,她显然非常享受自己的工作节奏("好的,先生;谢谢您,先生;就要这些吗,先生?"),以至弗兰克很想靠上去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亲一口。抵达公司时,他已经进入一种半清醒的疲惫状态所带来的愉悦感。所有的声音和视觉形象都变得含糊不清,同时每一件工作都变得容易了。

    他还记得自己做事的原则:重要的事情放到前面处理。那么当电梯门在十五层打开,他最重要的事就是走到前台,用一个男人该有的态度去面对莫莉·格鲁布。她一个人坐在接待桌前,身上穿着的那套暗色套装可能是她衣柜里最庄重、最不花枝招展的一套。她看到他走过来的时候显得很慌乱。不过弗兰克给了她一个职业的微笑,既不鬼祟,也不自负——那种开朗友好的微笑。弗兰克还没走到桌前,就发现他的笑容已经平复了莫莉的情绪。她曾经害怕,他会不会把她想成一个荡妇呢?他会不会到处宣扬他们的事情,把她当成一个笑话?现在弗兰克的笑容告诉她,她可以放心。她也曾经害怕,他会不会想把这段关系发展成一段浪漫恋情?他会不会为她搞得焦头烂额,还把她拉到角落里说一定要跟她在一起?现在他的笑容告诉她,这也不需要担心。就目前为止,只有这两种可能的结果困扰着她。

    "你好,"他的态度相当友善,"昨天的事没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我是说在跟约根森夫人说明情况的时候。"

    "没有,她什么都没问。"直视着他的眼睛让她感到不自在,于是她只好一直盯着他的领结。弗兰克从容自若地微笑着,俯看着她,尽管周围人来人往,纷乱而匆忙的喧嚣声就在耳际响起,但其他人肯定以为他只是凑巧过来说两句话,要么是想打发时间,要么就是问她打印文件的事情。他们的表情和姿势绝不会引发这些人的好奇心。而当两人相对时,弗兰克又很自信他看上去既诚恳又亲密。

    "莫莉,"他说,"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话,那么我建议今天下午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如果你想要问我或者告诉我点什么。你看呢?"

    "没有什么,除了我——嗯,算了,没有。没什么要说的。"

    "我不希望你觉得我——算了,不说这个。不过听我说,最重要的是不要觉得后悔,我没有,我希望你也没有。不过如果你有这种感觉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没有,"她回答,"我没有后悔。"

    "那样的话我很高兴。听着,你很棒,莫莉。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知道这话听上去不太好,我想说的是,我希望我们可以是朋友。"

    "嗯,我明白,"她说,"我也希望如此。"

    弗兰克转身离开,缓慢、自信地走向他的工作隔间。如果他以前走路的姿势真的像爱波说的那么性感,那么他现在的步态就是那个走路方式更成熟的升级版本。一切竟然会如此轻而易举。就算他花了许多天去策划、排演,写了一张又一张的草稿,台词改了又改,也不会编造出比刚才更有尊严更让人满足的演讲了。他即兴演说的一番话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这世界还有什么他做不到的事情?

    "早上好啊,老爸。"他跟奥德威打招呼。

    "弗兰克林,我的儿子。看到你朝气勃勃的脸孔真高兴啊。"

    重要的事情放在前面处理;那么接下来的重要事情就是对付他那个"进入"文件篮了。不对,应该是昨天中午他扔在自己桌上的那一大叠文件,也就是莫莉从存档中心翻出来的那些东西。他要解决的是托莱多分公司提出的那些问题,还有那个乱七八糟的生产控制宣传册。他能让这些事情难住吗?当然不会。

    他对着口授留言机的麦克风开始说话:"发给托莱多分公司的内部信件。"他一边说话,一边仰靠在自己的转椅上,同时习惯性地把一只脚踩在右下角的抽屉上。"致分公司经理B.F.查尔莫斯,题目:全国生产主管协会年度大会。另起一段。鉴于最近您寄送过来的两封信函和提出的问题,我们要通知您总部已经着手处理。句号。另起一段。"

    他这么回复的时候,其实自己都不知道总部会怎样"着手处理",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处理。不过就在他摆弄留言机时,灵感就出现了,接着他非常流畅地把一个个句子组织起来,只有当他自得地微笑时才停顿一下。托莱多分公司经理就像莫莉·格鲁布那么容易对付。

    F.H.惠勒,或者"我们",完全同意这份宣传册确实不太合适。幸运的是,这个问题现在已经得到了解决,"我们"很有信心这个解决方式可以得到分公司经理的认可。正如分公司经理所知道的,这次年度大会的公司代表肯定会拿到数十份同质的宣传手册,其中大部分会被抛弃在会议厅的废纸篓里。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应该为诺克斯设计一个全新的东西,一本会吸引与会代表的眼球,并把它放进口袋带回酒店房间的新宣传手册。这就是我们正在为这次会议量身定做的东西:语言简洁,直接,题目是"话说生产控制"。到时候分公司经理将会看到,这份宣传册依靠的不是花哨的形式,没有好看的艺术装饰,也不用广告词语来表现内容。它是干脆明朗的大页纸张,黑白色调,文字浅白易读。它将给年度大会与会代表真正需要的东西:实用的资料和论据。

    接下来,弗兰克对着留言机开始了第二段口授:"标题:话说生产控制。省略号。分段。说得直白一些,逗号,生产控制其实就是根据不断变化的时间表,逗号,在正确的时间把正确的材料投入到正确的地点进行生产活动。句号。另起一段。这其实是非常简单的算术问题。句号。在所有应该考虑的因素都顾及到的情况下,逗号,任何人都可以用一张纸和一支铅笔来完成运算。句号。但如果交由诺克斯500电子计算机去做,它可以比人快上几千倍。句号。这就是为什么——"

    "下去喝点咖啡吗,弗兰克?"

    "我想还是算了吧。我得先把手里这东西做完。"

    他真的按自己的设想把东西做完了,虽然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翻查着从档案中心搬出来的文件,从这里抽取一个句子,那里抄写一段文字,他对着留言机拼凑出一整篇电子计算机怎样应用在工业生产上的文章。他给自己重放了一遍,听起来文章非常权威。"一旦生产原材料的成本爆炸性增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电子计算机的下一步将会检索更新后的零件存货目录——"没有人会发现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等到录音被打成了文字,他还要拿回来润润色,为了安全起见,或许他还可以找技术部门的人核对一遍,然后印出足够的数量送去托莱多。出于自我保护,他还打算给班迪送上一份,上面附上一张便笺写着:"托莱多要在生产商年度大会分派简单明了的宣传册。"运气好的话,他就脱身了。他可以把烦人的托莱多信函和宣传册从一大堆棘手得他不愿去面对的文件中,抽取出来,放到"送出"文件蓝里并标上"存档"。

    完成以后,他发现桌面上堆积的东西一下子少了很多。他大受鼓舞,于是午饭后他继续从那些不愿去面对的文件中找了两三个出来解决掉。其中一份信函质问为什么"我们"把一台已经报废了的加法机样品发送到芝加哥商业展,对此他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跟对方搪塞了一番;他处理掉的第二个麻烦是一叠厚厚的信件,他已经搁置一旁好几周了,原以为很棘手的问题原来只需要他做一个简单的决定:对方询问的是,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两地的销售人员之间进行的一场销售额比赛当中,奖品到底应该是14.49美元的合金领夹还是8.98美元的合金徽章。当然是领夹!于是这两份文件也放进了"送出"文件篮。

    弗兰克成了一个充满能量的魔鬼。直到差不多快四点的时候,他迷糊地走向饮水机,才猛然省悟,这是因为昨天晚上爱波说他"年复一年像狗似的工作"引起了他的负罪感。他想告诉她,他在这里年复一年地做着的事情,绝对算不上"像狗似的工作"。但她没有给他机会。他努力去清除桌面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是为了补偿对她的误导。但是,这不都是废话吗?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干什么有什么要紧?她怎样去想象他这些年来的工作,或者他怎么去想象她想象他这些年来的工作,又有什么要紧?这些根本就无所谓了。当他从饮水机走回来,当他用温热的手去擦拭冰凉的嘴,他突然第一次意识到,不出几个月他就要永远离开这家公司。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让人晕眩的灯光,玻璃隔板,噼噼啪啪作响的打字机,这些缓慢的、干燥的折磨将会永远从他生命中切除掉,就像脑子里的恶性肿瘤。

    这一天他在办公室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情,跟公事无关,而且也没有耗费多少能量,只是需要那么一点点勇气。他打开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把里面所有的"好东西"都翻了出来——那一大叠东西有几本电话号码簿那样重——然后全部扔进了废纸篓。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不确定有多久,整个办公室就在他意识里消失了。他跟以前一样,看文件,跟班迪进行沟通汇报,和奥德威那几个人吃午饭,遇见莫莉·格鲁布时会很有尊严地微笑,甚至停下来聊上两句,表明他们确实是朋友。但事实是,白天对他来说只是夜晚和夜晚之间的休息和铺垫,再也没别的意义了。

    直到日落时分从火车上下来然后钻进自己的汽车里去,弗兰克才真正清醒过来。然后他会跟爱波喝几杯振作精神,孩子们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电视。接下来他会愉快地享受晚餐,两人热切地交谈就像结婚前一样。但这一天还没真正开始呢——孩子们都上床睡觉房门也关上之后,最好的时段才来临。这时他们会回到客厅,爱波会迷人地蜷曲在沙发上面,弗兰克则背靠着书柜,他们喝着意大利黑咖啡,抽着香烟,然后开展他们新的爱情关系。

    弗兰克会在房间里慢慢踱步,爱波的目光会紧紧地尾随着他,甚至头和肩膀都跟着转过来转过去。每当他觉得自己说出了一个很有见解的观点时,他就会停下来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然后轮到她说话,他就会一边踱步一边点头,等到她把话说完的时候,两个人就会兴奋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这些眼神交接有时会闪过一丝幽默:我的滔滔不绝其实是在炫耀,其实你也是如此,这都没有什么,总之我爱你。

    反正不管他们说的是什么,用什么方法在说,那些内容和语调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那就是他们重获新生,从此成为更好的人。爱波躺靠在沙发上,裙子从腰到脚踝优雅地铺展开,在柔和的灯光下,她修长的颈部洁白无瑕,脸孔也显得沉静自若,跟那个谢幕时呆滞难堪的女演员,那个汗流浃背地拖动着割草机的愤怒妻子,那个忍受着坎贝尔夫妇虚假友谊的麻木主妇,那个在他三十岁生日时感到羞愧并表现出令人羞愧的热情的女人,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了。现在她的声音温和沉稳,就像当时出演《化石森林》第一幕时一样。每次她仰头大笑,或者靠前去掸掉烟灰的时候,她表现出一种风情款款的古典美。谁都能把这幅画面想象成:她正在征服欧洲。

    弗兰克逐渐意识到,同样的变化也在他身上发生了。他发觉自己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来说话,更慢更深思熟虑,语调低沉了下来,但是整体变得更加流畅。他几乎不用结结巴巴地插入那些用来连接句子的口头语,比如"哦不对,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的",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不时低头或别过脸去,因为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而紧张。从落地窗的映像中,他必须承认自己在外观上没有爱波蜕变得那么完满:他的脸有些臃肿,嘴显得太没有活力,身上的长裤熨帖得太好,衬衣也太过正经带着浓重的麦迪逊大道气息;不过在一些深夜,当他因为说得太多而喉咙发干,眼睛灼热的时候,当他弓着肩膀解开领带,让它像绳子一样悬挂在脖子上时,他从镜子里看见一个人物破茧而出,正勇敢地面对他的新生。

    对于孩子来说,这段时期也很奇妙。秋天移居法国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们的母亲不断强调这会很好玩,就像生怕他们会怀疑一样?而且为什么她会觉得样样事情都很有趣呢?每天下午她都会抱抱他们,然后又兴奋又匆忙地问他们一些关于平安夜的问题,等他们回答的时候,她又会变得眼神迷离,过了一会儿她会说:"好吧亲爱的,不过不要说那么多话了,行吗?你们得让妈妈歇一会儿。"

    就连父亲回来也不能解除他们的疑惑。他还像从前一样把他们抛在空中,让他们骑在肩膀上"坐飞机"满屋子跑,直到他们头晕眼花为止,但这通常要等到父亲在厨房里跟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孩子们奇怪的是,为什么爸爸跟妈妈打个招呼会需要这么长时间,而且在这段时间当中他完全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然后在吃晚餐的时候,他们总是连插一句话的机会都找不到。迈克尔发现,他在座位上左摇右摆,说着那些孩子气的傻话,或者张开大嘴塞进一大勺土豆泥,父母也不管了。詹妮弗则会坐得笔直,对弟弟的幼稚行为根本视而不见,反而对父母的交谈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虽然到晚一点的时候,撑不到睡觉的时间,詹妮弗就会一边吮着拇指一边在父母的谈话声中悄悄睡去。

    其中只有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安慰。现在他们可以安心入睡,不用担心一个小时之后会被突然爆发的撞击声、粗声粗气的喘息、用力摔门的声音,或者是剧烈的争吵惊醒。这些东西看来已经成为过去。他们现在可以跟父母一起待在客厅里,听着父母温和轻柔的交谈,起起伏伏的语调会渐渐融进他们的睡梦中。如果他们过后醒来,翻一个身,并用脚趾挪动被子以便把凉的一块盖在自己身上,他们知道那些声音还在那里。其中一个声音非常低沉,另外一个则温和悦耳。两个声音此起彼伏,像遥望远处山脉般给人安稳贴心的慰藉。

    "这整个国家已经被虚假的浪漫情怀所腐蚀,"弗兰克一边说,一边从窗前转过身来,"这种情怀已经像疾病一样蔓延了很多年,在好几代人中间扩散,以至于今天你触碰的每一样东西都沾染了这种病菌。"

    "说得太对了。"她激赏地说。

    "说穿了,这不正是问题的症结吗?我是说它的危害已经超过了其他东西,包括唯利是图,精神价值的失落,对炸弹和战争的恐惧,还有其他所有的一切。当然也许这种情绪正是这些危机带来的结果。也许正因为这些危机一起爆发出来的时候,我们没有一种文化传统可以去容纳和转化,而必然会推动这样的情绪。不过不管它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它正在摧毁美国。难道不是这样吗?现在所有思想和感情都降格为容易消化的婴儿食品。盲目乐观、用微笑去面对一切、总有一条简单出路的浪漫情怀已经根植到每个人的生活观里。"

    "没错,"她说,"说得一点不错。"

    "有人发现了吗,所有男人都失去了男子气概。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些所谓"调和"、"安全感"、还有"团结"和"归属感"这些唠唠叨叨的口号就反映了这个现实。天啊,你简直无处可逃。打开电视,那些虚假的情节蹩脚的笑料都建立在,爸爸是个大傻瓜而妈妈总是对他不离不弃;走出门,你会看见人们在院子前面插个恶心的小牌子——在我们革命山庄就有,你注意过吗?"

    "你是说写着"某某家"的那种牌子吧?表示这里住着姓"某某"的一家子人,比如"唐纳德森们"?"

    "对!"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对她能够准确地解读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兴奋。"不管他的名字叫"唐纳德森"还是"约翰·J.唐纳德森",最后立在门面的总是"唐纳德森们"。你想象这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人温馨地围坐在一起,像穿着睡衣的可爱小兔兔,在烤棉花糖!我猜坎贝尔们还没有把标牌竖起来,不过给他们点时间吧。从他们转化的速度看来,他们很快就会这样做。"说到这里他从喉咙底下笑了出来:"我的上帝,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们曾经多么接近那种状态。"

    "但是我们并没有那样,"她提醒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又一个深夜,弗兰克走近沙发,在咖啡桌的边缘坐了下来,看着她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爱波?我们可以这样在一起谈话,讨论移居欧洲的整个想法给我的感觉?"他有点紧张,说话的语调也提高了;还好在咖啡桌边上坐下来多少平缓了这种激动,"就像把自己从塑料袋子里拯救出来。就像我们已经包裹在塑料袋子里很长的时间而毫不知情,然后突然逃了出来。这跟我在战争时期第一次上前线的感觉很像。我记得自己表现得非常拘谨非常害怕,因为这是当时很典型很"时尚"的反应,人人都这样子。但是我不能真正把心投入进去。我当然觉得害怕,但那并不重要,我的感受跟害不害怕没有任何关系;最震撼我的,是生命的实感。我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血气,我看到的一切比真实还要真实,战场上的积雪、路面和树,蔚蓝的天空纵横着飞机留下的蒸汽尾巴,所有的东西。头盔、大衣、步枪,士兵走路的姿态,我爱这一切虽然我不喜欢那些人。我记得自己非常注意身体的运作状况,甚至能感受到鼻子呼气吸气的声音。我记得我们经过一个几乎夷为平地的小城,到处都是断墙残垣,而我竟然觉得很美丽。妈的,我很可能跟所有人一样愚蠢一样恐惧,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从未有过那么好的感觉。我一直想:现在看到的一切才真实。这些就是真实。"

    "我也有过一次那样的感受。"她说。从她羞涩的嘴唇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一定非常温柔贴心。

    "什么时候,"他像还在上学的小男生一样腼腆地问了一句,不敢看着她的整个脸庞。

    "第一次跟你做爱的时候。"

    咖啡桌摇晃了几下,然后又稳了下来,桌面上的杯子簌簌作响。弗兰克已经从桌子的边缘挪到沙发的边缘,把爱波搂进怀里。而这个夜晚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类似这样的美好夜晚过去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时,他们的谈话又掺进了一点不和谐的声音。

    有一次弗兰克打断爱波的话头,"听着,为什么我们总是不停地谈巴黎?欧洲各地不都有政府机关吗?为什么不可以是罗马?或者是威尼斯,或者像希腊一类的地方?我是说我们应该让思维开阔一些。巴黎并不是唯一的去处。"

    "巴黎当然不是唯一的选择,"她不耐烦地掸掉腿上的烟灰,"但是它确实是最合理的起点。"

    "你不觉得吗?因为你懂得那里的语言,还有很多别的优势。"

    如果这一刻他看向玻璃窗的映像,他会看到一个受惊的骗子。语言优势!难道他曾经让她误以为他会说法语?

    "嗯,"他一边笑,一边从她身边走开,"我可不敢打包票。我懂的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忘得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从来就没有把这门语言掌握到可以说得很流利的程度,只是能够过得去。"

    "这就够了。你肯定可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重新掌握它的。我们都会的。至少,你曾经去过那里,你知道整个城市的布局,还有各个居民区都是怎样的,这些非常重要。"

    对于这一点,他倒是不否认。他知道那些明信片上的风景名胜坐落在什么地方,因为好几次紧急行军时他匆匆穿过了城市;他还知道怎样从这些地方去到当时的美国驻军地点或红十字俱乐部;他当然还知道怎样去巴黎的红灯区皮尔嘉广场,怎样挑选好一些的妓女,还有她们的房间里大概会是怎样的味道。他还非常清楚巴黎最好的地方是从圣日耳曼德佩教堂附近延伸到东南(还是西南?)的多摩咖啡馆一带。真正懂得生活的人都在这里。不过最后一点知识更多来自他高中时代读到的《太阳照常升起》,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中他闯荡这个区域的经历。这些经历一般都跟孤独的感觉和酸疼的脚联系在一起。他很喜欢这里建筑物的古典气息,夜晚来临时柔和的路灯在树上投下的淡绿灯影,还有每次他从咖啡馆经过的时候,遮阳篷下坐满了愉快地交谈的人群。但是他也记得,这里的白葡萄酒会让他头疼;如果凑前去观察那些不停说话的人,会发现他们要不是那种让人紧张和自卑的长着胡子的男人,就是那种会在一秒钟之内把他打量个遍然后置之不理的女人。他觉得这个地方飘散着智慧而他永远无法企及。一种无法言说的优雅就在前面等着,而他只能软弱地继续走在无穷无尽的蓝色街道上。那些懂得怎样生活的人从不对他开放生活的秘密。后来他总是喝得烂醉,然后在前来把他接回军营的卡车上呕吐不止。

    "我是……"当爱波说话的时候,他默念着仅剩的一点法语:"你是……你们是……我们是……"

    "等我们安顿下来之后会好起来的,"她说,"你不觉得吗?你没有听我说话?"

    "我当然在听。哦不,没有,对不起,我想我是没听。"他在咖啡桌上坐了下来,微笑着希望自己的坦率可以得到她的原谅,"我只是在想这一切都不容易——就这样带着孩子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我们会碰到很多现在根本无法预想的困难。"

    "嗯,我们当然会碰到困难,"她说,"而且一切都很不容易。但你能想起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去做,而又很容易的呢?"

    "当然没有。你说得对。我想我只是有点累了。你想不想喝点东西?"

    "不,谢谢。"

    他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一杯酒,很快又开朗起来。于是这个晚上就平静地过去了,然后是下个晚上,下下个晚上,直到她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度过白天的。这让他有点吃惊。

    他以为白天的时候她也会跟自己一样,心不在焉而且很懒散。他想象她久久地泡在浴缸里,然后在镜子前耗很长时间,试穿不同的衣服,尝试不同的发型。她会被幻想中的小提琴声诱惑,梦游般在铺满阳光的房子里旋转着,跳着华尔兹,然后轻轻转回镜子前对着自己的影像微笑。赶在他回来之前,她会匆忙地收拾床铺打扫房间。弗兰克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早餐之后她就独自开车去纽约,参加了一场面试,还填写了一张冗长的海外工作申请表格。她办好了护照的相关程序,找来了三份旅游手册和好几份航空公司及蒸汽船的航行时刻表,买了两个全新的旅行袋,一本法语词典,一本巴黎街道指南,一本给孩子们看的《小象巴巴尔》(法国家喻户晓的卡通)和一本《更美的法文》("给那些对法语有所了解的人")。做完了这些她及时赶回家里,放走了保姆,然后开始准备晚餐和调马提尼鸡尾酒。

    "你不觉得累吗?"

    "不是很累。这些事情让我精力充沛。你知道我上一次在城里待上一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吗?午餐时间我本来打算溜到你的办公室给你个惊喜,但实在来不及了。我怎么觉得你说话口气有点不对,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惊讶。你一天之内竟然能干这么多事情,真了不起。"

    "你在生气,"她说,"不是吗?不过我不怪你。"弗兰克沮丧地发现,她摆出的这副脸孔跟电视肥皂剧里善解人意的妻子出奇的像。"你觉得我什么都插一把手,把一切都包揽在自己身上,对吧?"

    "我没有,"他抗辩,"没有。听我说,别傻了。我不生气。这没有什么关系的。"

    "有关系的,我侵入了你的领域,就像那天我修剪草坪一样。我知道该让你来处理护照和咨询旅行社,但我正好就在办公地点附近,如果不顺便去一趟就有点傻了。不过我很抱歉。"

    "天哪,别再说了。如果你再说下去我真的马上就要生气了。你能不能忘记这些事情?"

    "那好吧。"

    "这本书可能对我们没有太大用处,"他翻动着那本《更美的法文》,"我是说它有点深奥,我还没到那个程度。"

    "哦,是吧,我想这就是那类自以为是的小书,我匆匆忙忙来不及想就买了。其实这也是件应该留给你做的事情。你处理这些比我擅长得多。"

    接下来的那个夜晚,她带着自责的神色说,有些坏消息要告诉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只是有点讨厌。首先是吉文斯太太打电话来,很正式地邀请我们明天晚上过去吃晚餐,我当然回绝了她,理由是我们找不到保姆过来带孩子。她看这次不行,又开始说服我下周过去。我想找借口回绝时,忽然想起我们必须尽早见到她,一起谈谈把房子转让出去的事。所以我请他们过来吃晚餐。"

    "我的上帝啊。"

    "不不,你先不要担心,他们不会来的。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停地说不希望给我们带来麻烦——天哪,这个女人有多痛苦啊——但我一直坚持我们有正事要跟她谈,我们就这样磨了有半个多小时,她终于答应明晚一个人来我们家。那会是在晚饭之后,而且只说正事,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把房子卖出去之后就再也不需要见到她了。"

    "那好吧。"

    "嗯,但是问题来了。我彻底忘了我们明晚约了坎贝尔。所以我给米莉打了电话,继续用找不到保姆作为托词,但她显得很失望。你知道她的,有时候跟个孩子似的。所以我只好跟她说,我们就今晚过去吧。这就是我们周末的安排,今天晚上坎贝尔家,明天吉文斯太太家。我真的很抱歉,弗兰克。"

    "算了,没关系的。这就是你说的坏消息么?"

    "你一点都不介意?"

    他确实一点都不介意。当他洗漱和换衣服时候,他还迫不及待地希望把法国计划告诉坎贝尔。这种事情只有告诉别人之后才会变得真实。

    "不过听我说,爱波,"他把衬衣掖进裤子里,"我们把消息告诉吉文斯太太的时候,没必要跟她说我们打算在欧洲做什么,对吧?我在她眼中已经够不可理喻的了。"

    "当然不用告诉她。"爱波很惊讶有什么理由要告诉吉文斯太太卖房子以外的事情。"这关她什么事啊,而且我们也不必告诉坎贝尔。"

    "不不不,"弗兰克连忙说,"我们应该告诉他们。"接着他险些脱口而出"我们是朋友嘛",但及时把话收了回来。"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我们当然没有通知他们的义务,但说说也没什么吧?"

(全文完)


2011-7-19 1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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