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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赋

#1  弃( 全文)

引子

周族始祖后稷的母亲姜螈是黄帝曾孙帝喾的元妃,即第一个妻子,又号有邰氏。邰(tai台),古地名,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南。有邰氏,这是以地为号,表明她是有邰氏这个部落的女子,不是姓。姜螈,姓姜,姜姓始于炎帝,所以她是炎帝的后裔。姜螈是炎帝的后代。姜螈踩巨人足迹而生后稷。《诗经·生民》所歌咏的:“履帝武敏。”赋予这位周族始祖以神话色彩。姜(女原)随帝喾到郊外祭天,见到上帝的巨大足迹,踩其大拇指足印,内心震动而受孕。姜螈生下后稷,以为是不祥之物,曾三次抛弃婴儿。第一次将婴儿弃置于狭巷,牛羊经过那里,不但不践踏他,反而庇抚喂奶。第二次将婴儿弃置在平地树林,恰遇着有人砍伐树木,婴儿又被救回。第三次将婴儿弃置在寒水冰上,有鸟张开翅膀覆盖温暖他。鸟儿飞开后,婴儿呱呱哭起来了。《诗经》与《史记》均生动描写了后稷出生后的这段神奇经历,说明他当婴儿时受到大自然和人们的保护。这位婴儿几次遭抛弃不死,母亲姜螈以为他是神,便收回宫中抚养,因最初想抛弃他,因此取名为“弃”。

注:以上文字参考百度注释。

(1)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六月的广州火车站,骄阳似火,接车的,送客的人群熙熙攘攘,螈不觉得热,她那一年,三十九岁。那天,她穿着有点旧的白色短袖上衣,深蓝色的白折裙。就要见到母亲了,螈的心情激动又紧张。她伫立在广州火车站的栏杆前,紧紧抓着栏杠的手,汗洇洇的。螈的目光落到车站出口处最远的一点,在人头攒动的远处,她第一眼看见了母亲的草帽。
三十四年的岁月,如今浓缩成了几十米的距离,但她仍觉得这距离长若万水千山!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被外婆家的女佣黄妈抱着去买小花糖。小花糖是一种包有玻璃纸的软糖,每一颗糖里都有一张电影明星的彩色小照。这时,螈的父母已登上了从长沙去上海的火车,由那里再搭轮船去美国。从此一别34年。多少个企盼的日日夜夜啊!螈从小想念母亲想念得苦。她觉得自己比任何孩子都想念得苦。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近了,螈庆幸自己竟也有今天。母亲到了跟前,母亲比螈略高,穿一件白色宽松的上衣,里面露出红色的内衣。母亲隔着栏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就、是、螈?”字与字之间,间隔着比常人用语要长些的停顿,有些冷冷地。这一句话,螈在后来的几十年都不会忘记。接着母亲又说:“到东方宾馆来找Lydia!(母亲的英文名字)“边说边上了东方宾馆来接客的交通车。这就是螈在太阳下站了两个小时后的结果。螈曾经数百次地想象自己与母亲重逢的场景,想象母女抱头痛哭。而今竟是这样。沸腾的心刹那间变成了冰。
螈记得自己第一次出远门,是在一九六零年。那年她高中毕业。炎热的夏天,学校树上的蝉鸣更使校园显得燥热。同学们在酷暑中复习功课,准备高考。螈的记心素来好极了,语文,历史她都可以背得烂熟。作文,对于螈来说,也是做得快写得好。高考过后,螈的自我感觉良好,她期待着接到北京、上海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外婆常常说:“考清华吧!你妈妈就是清华毕业的。她那时候读书好发狠啊,她读书的时候别人吵不得,有人吵她就会发脾气,把门一关.。"
七月中,同学们个个都在家中等录取通知,螈也没有出去,盼着邮递员来。同学们被录取的消息陆续传来,而螈还没有消息。直到八月初,螈的通知终于到了,不是清华,不是北大,而是湖南南部的小城S城的一所新建的师范专科学校。”要不是你平时表现得好,只怕连师专都不会要你!“一位跟螈要好的同学说……螈,由火车站,去往母亲告知的东方宾馆的途中,不知为什么,心中涌起了这样一些往事。很有些酸楚。

(2)
  1982年,螈带着母亲从广州坐火车回了长沙。他们在一中的宿舍只有两室一厅,螈和瑜在空教室里打了一个地铺,让两个孩子在家里陪外婆睡。
这一夜,螈枕着瑜的臂膀,睡在空旷的教室里,心绪难平。当夜阑人静时,朗朗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螈对瑜细细地说着这几天在广州发生的一些事情。她说,她如何在广州火车站外的烈日下,等了两个多小时,当她终于见到母亲由熙熙攘攘的站内,跚跚向她走来时,她的心情是何样的激动,满眼都是泪……可是母亲一句冷中带有不屑的问话:“你是螈?你就是螈”,让她顿时同掉进了冰窟窿,透心凉了。她细细地对瑜继续说,后来,她在路人的指引下,找到了母亲下榻的东方宾馆。母亲对她依然如霜样的冷。是晚,母亲让三十多个春秋没见面的女儿,螈,睡在她床旁的地板上,不让她上床睡。一夜,母亲没有问过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不想爸爸妈妈等等。螈讲到此,忍不住有泪流下。她泣不成声地说:“这就是我三十四年来,对母亲日思夜想的结局。”“我又一次失去了母亲。”螈说。瑜轻轻抚着螈的柔弱的肩头安慰说:“不要将这一切放在心上。毕竟你是她生的。”

螈说,是的,我不会把这一切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的。我只是把这一切告诉你,心里就会平静。螈说完,就在瑜的臂弯里,酣酣地入了梦乡……
这世界上,只有瑜是螈唯一的倾诉者。从他们在师专恋爱起,他们彼此的话都不会隔夜。每天,甚至每一刻,都会有心的交流。螈从小就十分胆小,怕黑。在师专时,瑜总是陪着螈去上厕所。瑜站在另一边的男厕所外等她。螈的女儿常常说她是“苦出身,娇小姐的命”。当然,在女儿上了大学学医以后,她对母亲胆小的行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她说:妈妈是从小失去了母爱,没有安全感,所以胆子小。螈第一次听女儿这样说她时,心中是流了泪的……
……
母亲终于睡在自己家里了,这使螈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作为“人子“ ,她觉得自己是一“完人”了。昨夜睡得很熟,一睁眼,才知已到九点了。螈和瑜翻身起来,赶忙往家中跑。进得家门后,不见两个孩子。但见母亲坐在桌旁喝咖啡(为了母亲的到来,螈特地买了高级速溶咖啡备用)。母亲见螈他们回了,她一只手扶着自己带轮子的旅行拖车,一面对螈说:“我不能在你这儿睡,我要到宾馆去。这里又热,床又硬。昨晚一夜,我简直没办法入睡!”听母亲说一夜没睡好,螈感到很内疚。她和瑜没有多说什么,就打电话请来一辆出租车,把母亲送到离一中,不远的湘江宾馆去了。这是螈的母亲,回中国后唯一一次,在螈家中住的一个夜晚。从这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到过螈的家。

第 1 幅


2011-7-1 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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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谢谢诗大姐的小说!

小说的“引子”,用得蛮好。强化了小说的历史纵深感和厚度。诗大姐这篇小说我全都认真读完了。这是一篇,挖掘人性善恶的小说。小说中螈的母亲,对螈的冷酷无情,力透纸背。这是一部既真实,又需要胆量和勇气创作的小说。在读小说时,我能感到作者在创作时,已结痂的伤疤,被掀撕的伤痛。语言质朴,情节感人。好多地方,我读着都流泪了。


2011-7-2 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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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赋

#3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希望这些悲伤的往事不要打扰了你的愉悦的心情。祝笔健。


2011-7-2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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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y

#4  

  卅年睽隔,人間悲劇,人亦變得麻木了。母親失去了女兒,可以再生養;女兒失去了母親,就永遠沒有娘親了。可嘆。



千江漁翁,泠然御風。手揮無絃,目送歸鴻。
2011-7-5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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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赋

#5  

7月六日在画马比赛中展出的画,“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为雪儿作补充。

第 1 幅


2011-7-5 1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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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6  

由衷祝贺诗大姐,神在福佑诗大姐!又得大奖,画又被人买走!真是为诗大姐感到高兴!


2011-7-9 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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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赋

#7  

姜螈------
15、896——18、296——18、909——19、154
引子
周族始祖后稷的母亲 姜螈是黄帝曾孙帝喾的元妃,即第一个妻子,又号有邰氏。邰(tai台),古地名,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南。有邰氏,这是以地为号,表明她是有邰氏这个部落的女子,不是姓。姜螈,姓姜,姜姓始于炎帝,所以她是炎帝的后裔。姜螈是炎帝的后代。姜螈踩巨人足迹而生后稷。《诗经·生民》所歌咏的:“履帝武敏。”赋予这位周族始祖以神话色彩。姜(女原)随帝喾到郊外祭天,见到上帝的巨大足迹,踩其大拇指足印,内心震动而受孕。姜螈生下后稷,以为是不祥之物,曾三次抛弃婴儿。第一次将婴儿弃置于狭巷,牛羊经过那里,不但不践踏他,反而庇抚喂奶。第二次将婴儿弃置在平地树林,恰遇着有人砍伐树木,婴儿又被救回。第三次将婴儿弃置在寒水冰上,有鸟张开翅膀覆盖温暖他。鸟儿飞开后,婴儿呱呱哭起来了。《诗经》与《史记》均生动描写了后稷出生后的这段神奇经历,说明他当婴儿时受到大自然和人们的保护。这位婴儿几次遭抛弃不死,母亲姜螈以为他是神,便收回宫中抚养,因最初想抛弃他,因此取名为“弃”。

注:以上文字参考百度注释。

第一节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六月的广州火车站,骄阳似火,接车的,送客的人群熙熙攘攘,螈不觉得热,她那一年,三十九岁。那天,她穿着有点旧的白色短袖上衣,深蓝色的白折裙。就要见到母亲了,螈的心情激动又紧张。她伫立在广州火车站的栏杆前,紧紧抓着栏杠的手,汗洇洇的。螈的目光落到车站出口处最远的一点,在人头攒动的远处,她第一眼看见了母亲的草帽。
三十四年的岁月,如今浓缩成了几十米的距离,但她仍觉得这距离长若万水千山!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被外婆家的女佣黄妈抱着去买小花糖。小花糖是一种包有玻璃纸的软糖,每一颗糖里都有一张电影明星的彩色小照。这时,螈的父母已登上了从长沙去上海的火车,由那里再搭轮船去美国。从此一别34年。多少个企盼的日日夜夜啊!螈从小想念母亲想念得苦。她觉得自己比任何孩子都想念得苦。母亲的身影渐行渐近了,螈庆幸自己竟也有今天。母亲到了跟前,母亲比螈略高,穿一件白色宽松的上衣,里面露出红色的内衣。母亲隔着栏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你、就、是、螈?”字与字之间,间隔着比常人用语要长些的停顿,有些冷冷地。这一句话,螈在后来的几十年都不会忘记。接着母亲又说:“到东方宾馆来找Lydia!(母亲的英文名字)“边说边上了东方宾馆来接客的交通车。这就是螈在太阳下站了两个小时后的结果。螈曾经数百次地想象自己与母亲重逢的场景,想象母女抱头痛哭。而今竟是这样。沸腾的心刹那间变成了冰。
螈记得自己第一次出远门,是在一九六零年。那年她高中毕业。炎热的夏天,学校树上的蝉鸣更使校园显得燥热。同学们在酷暑中复习功课,准备高考。螈的记心素来好极了,语文,历史她都可以背得烂熟。作文,对于螈来说,也是做得快写得好。高考过后,螈的自我感觉良好,她期待着接到北京、上海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外婆常常说:“考清华吧!你妈妈就是清华毕业的。她那时候读书好发狠啊,她读书的时候别人吵不得,有人吵她就会发脾气,把门一关.。"
七月中,同学们个个都在家中等录取通知,螈也没有出去,盼着邮递员来。同学们被录取的消息陆续传来,而螈还没有消息。直到八月初,螈的通知终于到了,不是清华,不是北大,而是湖南南部的小城S城的一所新建的师范专科学校。”要不是你平时表现得好,只怕连师专都不会要你!“一位跟螈要好的同学说……螈,由火车站,去往母亲告知的东方宾馆的途中,不知为什么,心中涌起了这样一些往事。很有些酸楚。

第二节
1982年,螈带着母亲从广州坐火车回了长沙。他们在一中的宿舍只有两室一厅,螈和瑜在空教室里打了一个地铺,让两个孩子在家里陪外婆睡。
这一夜,螈枕着瑜的臂膀,睡在空旷的教室里,心绪难平。当夜阑人静时,朗朗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螈对瑜细细地说着这几天在广州发生的一些事情。她说,她如何在广州火车站外的烈日下,等了两个多小时,当她终于见到母亲由熙熙攘攘的站内,跚跚向她走来时,她的心情是何样的激动,满眼都是泪……可是母亲一句冷中带有不屑的问话:“你是螈?你就是螈”,让她顿时同掉进了冰窟窿,透心凉了。她细细地对瑜继续说,后来,她在路人的指引下,找到了母亲下榻的东方宾馆。母亲对她依然如霜样的冷。是晚,母亲让三十多个春秋没见面的女儿,螈,睡在她床旁的地板上,不让她上床睡。一夜,母亲没有问过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不想爸爸妈妈等等。螈讲到此,忍不住有泪流下。她泣不成声地说:“这就是我三十四年来,对母亲日思夜想的结局。”“我又一次失去了母亲。”螈说。瑜轻轻抚着螈的柔弱的肩头安慰说:“不要将这一切放在心上。毕竟你是她生的。”
螈说,是的,我不会把这一切不愉快的事放在心上的。我只是把这一切告诉你,心里就会平静。螈说完,就在瑜的臂弯里,酣酣地入了梦乡……
这世界上,只有瑜是螈唯一的倾诉者。从他们在师专恋爱起,他们彼此的话都不会隔夜。每天,甚至每一刻,都会有心的交流。螈从小就十分胆小,怕黑。在师专时,瑜总是陪着螈去上厕所。瑜站在另一边的男厕所外等她。螈的女儿常常说她是“苦出身,娇小姐的命”。当然,在女儿上了大学学医以后,她对母亲胆小的行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她说:妈妈是从小失去了母爱,没有安全感,所以胆子小。螈第一次听女儿这样说她时,心中是流了泪的……
……
母亲终于睡在自己家里了,这使螈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作为“人子“ ,她觉得自己是一“完人”了。昨夜睡得很熟,一睁眼,才知已到九点了。螈和瑜翻身起来,赶忙往家中跑。进得家门后,不见两个孩子。但见母亲坐在桌旁喝咖啡(为了母亲的到来,螈特地买了高级速溶咖啡备用)。母亲见螈他们回了,她一只手扶着自己带轮子的旅行拖车,一面对螈说:“我不能在你这儿睡,我要到宾馆去。这里又热,床又硬。昨晚一夜,我简直没办法入睡!”听母亲说一夜没睡好,螈感到很内疚。她和瑜没有多说什么,就打电话请来一辆出租车,把母亲送到离一中,不远的湘江宾馆去了。这是螈的母亲,回中国后唯一一次,在螈家中住的一个夜晚。从这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到过螈的家。
螈的母亲,对螈的隔膜和疏离,常常使她陷入无边的伤悲之中。她常到同学家里去玩时,每每看见同学的父母亲,对同学备加关爱和呵护,真是羡慕死了同学拥有爸爸妈妈的爱!

第三节
螈在那一年,怀揣着一张S师专的录取通知书,从长沙坐火车到S城。她没有爸爸妈妈可惦念,因为爸爸妈妈虽然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就像不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地遥不可及。刚到S城的那阵子,S城对螈而言,是陌生的。陌生的方言,陌生的人。S城的人说话带着高腔,像唱戏,又像吵架。陌生的食物,如果你到店里要一碗面,店家问你要不要辣,你说要一点点,那一碗面,就会是一片红。辣得难以下口。“日暮他乡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螈在这里,第一次尝到了乡愁之苦。然而,螈也是在S城,遇到了她一生中的最爱。
那一天,螈是在暮色苍茫中到达S城的。当她拖一身疲惫,登上S师专的教学大楼前的高台阶,正在惆怅时,一双长长的手臂接过了她的行李,此人就是瑜。从此螈和瑜开始了他们共同的坎坷人生,不离不弃!。瑜高高个子,长圆脸,说话很柔和,一听就是会唱歌的。瑜也是从长沙来的。不用说,他也是家庭出身不好,不得不来S城师专的。瑜比螈早报到两天,于是,就参加迎接新生。“真是巧!我就落到你的手里!”螈在后来的日子里,常和瑜开玩笑说。
S师专,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新生们一到校,即参加建校劳动,挑红砖,抬树条。每天黑汗如洗。螈和瑜在同一个班里上课和劳动之外,常常一起复习功课。螈在这里吃了过去从未吃过的辣椒,没有油,但盐却很多。饭是双蒸饭,显得很多,有时吃玉米粉做的糕,还有用甘蔗渣作的人造肉,小球藻等等。
有的同学因为不堪饥饿,而发生偷饭吃的事。有的同学由于营养不良得了水肿病。螈为了不让自己被饥饿击倒,每到开饭时,她都去得很迟,这样就不用因排队,而消耗体能。瑜的饭量大,但也是忍着,从不干那种偷饭吃的下作事。有时,瑜的哥哥经过S城,给瑜带些海丝粉或面条来,瑜总是让螈也来吃。
     S师专傍着Z江。江上渔船来来往往,江风拂面,少年壮志悠悠。螈和瑜常常来Z江边读书。除了他们的专科俄语外,他们还读弗罗依德,庄子老子,“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好在师专图书馆的书还够他们读。有时螈和瑜比赛古诗,看谁记得多。螈当然获胜的时候多。螈在外婆家孤独长大,没有兄弟姐妹,瑜就成了她的”小哥哥”。瑜比她只大一岁,两人成了长沙话叫‘油盐坛子“。和瑜在一起,螈有一种安全感,不为明天发愁。
螈和瑜在S师专读书时,正当十七,八岁,花样年华,以为明天无限美好。他们那时最喜欢读的古诗是岳飞的“满江红‘’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最喜欢读的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牤”;熟记:“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耻,...”;他们最喜欢唱的歌是“毕业歌”、“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就这样,他们成了”油盐坛子“,天天在一起。同学们也觉得他们无可指责。只是有一次急坏了负责青年工作的郭老师。那天,到深夜了,黑灯瞎火的。螈和瑜还在教学大楼顶层,吟诗对歌。郭老师爬到楼上,催他们回寝室去。直到今天,螈和瑜还常常回忆那次,“我们就是坐到天亮,也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他们笑着说。

第四节
   1962年九月,螈和瑜师专毕业了。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学校有意安排,他们两人竟然一同分配到了C城第一中学。那时,他们两已经‘确定关系“了。螈和瑜在教育局报到时,那位中年办事员笑着问他们:“你们俩人开一间房好吗?”
“那不行,我们还没有结婚哩。”有几份羞涩的螈和瑜,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在这边远山区,人们对有情男女,不结婚就同居现象,是比较认可的。那怕象教育局这样的招待所,也是如此。可是,螈和瑜,却不能接受,不结婚就同居。他们坚持让招待所,给他们分配了两个房间。
到S城的第二年,螈和瑜申请结婚了。学校校长作证婚人,老教师刘先生,用他那半文半白的古文写了喜词。在简单的婚礼上,他摇头晃脑,拖长声音念了喜词,给简单、俭朴的婚礼增添了喜庆的气氛。为了祝贺这对新人,学校厨房的厨师,在螈和瑜的婚日那天,还特地做了好几个晕菜,让全校教师打了牙祭。“婚宴”后,由厨房工友张师傅,一路放着鞭炮,一路撒着瓜子花生,送两位新人入洞房。男女双方都没有亲属在场。等众人散去,夜已深沉。房里弥漫着爆竹和瓜子花生的气味。螈和瑜,相依在他们的婚床上,两人都有莫名的兴奋。对于何所谓“结婚“,螈是一无所知,瑜略知一二,也是似是而非。
第二天一早,一位比螈大几岁的教数学的女老师前来问候。几句问话之后,女老师就得知这对新人还没有真正结婚。于是出于大姐姐般的关爱,她细细、委婉、文雅,但不粗俗地给螈以性爱的启蒙教育。而螈和瑜,由“性爱”学校,真正“毕业”,是在三年以后,县人民医院的一位女妇科医生,高医生用她的鸭嘴钳解决的。高医生说:”你们是正式结婚,合法的,不要怕。胆子要大一些。”
     螈和瑜结婚后的第三年,公元1966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燕出生了。接着又生了儿子帆。
    螈初到C城,觉得那里民风淳朴,山清水秀。周末,经常有学生家长请他们到家里喝油茶。“打油茶”,是那里的古老而又沿袭至今的习俗。“打油茶”的制作方法比较繁琐。先是把炒熟的花生,玉米,黄豆和阴干的糍粑碾碎,用茶油炸香,然后将茶叶,在擂钵里打烂熬水,用煮沸的茶水,冲熬好的茶油喝。无论是邻居,是过路人,来的都是客。只要由门前走过,都会被热情请进屋里,喝茶油。一次要吃四碗。有句俗语:“一碗是强盗,二碗是贼,三碗四碗才是客”。有的人喝油茶有瘾,不喝过不得。喝完油茶,主人还要给客人口袋里装上各种吃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C城的地方话比S城的平和,说起来文文静静。此地姓杨的人多,传说是来自杨家将的后代。此地还有一小地名叫“长安营”。很奇怪的是,小小一个“长安营”,离京城千里迢迢,方言中,却是带有京腔。“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螈出生在C城的儿女,小时候,就是一口地道的C城话。后来到了长沙,才慢慢学讲长沙话。
   1966年出生的燕,正赶上文化革命。幼小的她,是看到过她的妈妈挂着牌子、被人押着游街的。在女儿燕,一岁多时,C城一中进驻了“工宣队”。螈,因父母在海外,而且是在“帝国主义”大本营的美国。“工宣队”一进驻学校,她就在劫难逃地被揪了出来,常常被批斗、被红卫兵押着游街,使她生不如死。
有一天,烈日炎炎,气温高达39度。螈那天正好又来了月经,经血汹涌不止,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头发和衣服全被汗水湿透的螈,在被红卫兵押着游街时,步履蹒跚,几次差点晕倒……从城东走到城西,学生家长,街坊邻里,熟人面前,何等尴尬。后来螈回忆说:”我活了下来,当时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螈说,若没有瑜和两个孩子,她是不会活下去的。而那位对螈细细解释何为“结婚”的常识的数学女老师,却因不堪被折磨和百般侮辱,选择了自杀。
螈除了被批斗游街外,还和瑜、以及其他一些教师,被罚上山打柴。打回的柴还要过称,斤两不足是不行的。瑜常常帮螈,半路上回来接螈的担子。而螈手比较巧,就替瑜捆柴,...一对苦命夫妻,正当青春年少,就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在山区度过了他们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1974年,螈和瑜请求调动回省城,长沙市第一中学教外语。在C城,度过的十二年光阴,转瞬即逝,细细想来,多么宝贵啊!虽然艰苦卓绝。
“妈妈,长沙大吗?长沙有山吗?”当全家要搬往省城时,女儿燕,好奇的问。帆却只记得:"我要吃油茶!”命运把他们一家,带回了起点。“我们青春年少时,孤身一人从长沙出发,十二年后,我们收获了爱情拖家带口又回到了长沙。”螈暗自想:“真是山不转水转啊”。
   贫穷,落后,苦难,像一堆糍粑,跟善良,勤劳紧紧粘在一起;青山绿水,跟灰暗的天空,无尽的劳作诨然溶在一起!
“我们把自己青春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这里!”离开C城的最后一夜,螈和瑜都彻夜难眠。“这里曾经有我的家,我的亲人,孩子,但没有我的房屋,没有我的田野!”
   离开C城的那天,螈和瑜,租了一辆载重五吨的卡车,带着他们的孩子燕和帆,一家四口回长沙。一早出发。车上装着他们十多年的全部家当:旧衣,旧裤,笨重的棉袄,几床旧棉被(他们的棉被多年没有换新的,因为他们出身不好,得不到棉花票),锅碗瓢盆,几只“烘篮”(竹篾编成,冬天用来取暖) ,几只火桶(木头做的圆凳,下面空一处,可以放瓦钵,放炭火取暖),还有一个火柜(冬天小孩可以站在里面,下面放炭火),以及他们的书籍,日记,照片簿(螈很喜欢照相)。此外,螈和瑜还把他们用过的锄头,箢箕,扁担都装上了车。暮色苍茫时,卡车到达了省城。一中的校工,彭大爷帮他们卸车。彭大爷一边搬东西,一边叹息:“唉,你们在那里真是受苦了!”
这一年,螈三十一,瑜三十二,燕八岁,帆四岁。
    螈和瑜在山村用的是柴火,回了长沙,他们开始学用煤火。早餐吃学校食堂的馒头包子。从此,他们一家人,开始由”乡下人“变“城里人”了。
   
第五节
一千九百八十九年初春,西北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47飞机,降落在西雅图塔克玛国际机场。这是螈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作越洋飞行。她上身穿一件蓝色短外套;下身穿一条灰涤纶长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球鞋。随身带的两只大皮箱里面,装着她给爸爸妈妈,两个妹妹,弟弟,弟媳,妹妹的男朋友,及三个侄辈的礼物。一人一件毛衣,各种绣品,还有中药等等。这是母亲回国后的第七个年头。螈来美国,是因为父亲得了癌症。
    当螈踏进父亲家门时,父亲正坐在靠椅里等着她。他十分虚弱,说话声音很低。当螈在父亲的靠椅前蹲下身子,握住父亲的手时,父亲轻轻地把螈拢在怀里。螈触到了他稀疏的头发,感觉到他艰难的呼吸。几十年的翘首企盼,就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情境实现,实在是很残酷!螈感觉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机会了!
     父亲年轻时很帅,个子高高的。螈记得在母亲生日时,父亲端着一个大蛋糕,为母亲唱生日歌。父亲和母亲一辈子相爱。母亲常在人前吹嘘,他们爱情生活的美满、甜蜜。父亲在给螈的信中,也提到他们是“一见钟情”的。父亲在给螈的有一封信中写道:“我们的恋爱故事很有趣。那时,我和你母亲一同在清华大学求学。有一天,我们同在图书馆看书。我忘了带英文字典,就向你母亲借。这一借,就久久不还。你母亲惦记着她的字典,日久,就惦着那借字典的人了。”
     父亲给螈写过很多信,优美的字迹,委婉的语言,是螈童年和少年时,最亲切的读本 。 父亲在信中说得最多的是:“唯医学能救人而无求于人” “象我与你母亲,做图书馆和教书,都是寄人篱下。”他希望螈学医,却不明白螈,为什么最终没有遵他嘱咐学成医。因为,螈从来没有将她因受在海外父母之牵连,差点连师专也不能读的事,告诉过大会洋彼岸的父母亲。螈将所有苦难独自一人承担。
父亲在信中还细细地告诉螈,祖父祖母的情形。对于在美国出生的螈的弟弟妹妹们,父亲也在信中都一一评价、介绍。父亲有次在圣诞节前夕,在信中写道:“此地圣诞节,家家都庆祝,唯有我们,‘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见父亲是很想念螈的。
今天,分离三十几个春秋的骨肉,终于相见了,螈有说不出的喜悦和激动。她和父母亲,弟弟妹妹们相互拥抱、嘘寒问暖后,就打开了行李箱,把带来的礼物一一分送给各人。母亲接过螈递给她的毛衣后,马上就试。她把毛衣往头上套了半截,又脱了下来。很生气地说:“小了,穿不进!”她生气地将毛衣甩在一边。 而父亲穿上螈送的那件蓝色毛衣时,很高兴,直说很好。一直到螈离开那天,父亲仍将毛衣穿在身上。
螈到美国后,才知道,母亲能让她来美国,是想她来招护重病的父亲。“即便这样,我也乐意,好在我也做一回女儿吧。”螈还在美国时,有次与瑜通电话时,这样对瑜说。
   螈在美国父母亲家里,已是呆了一个多星期了。有一天,螈给父亲做了一小碗汤圆。重病中的父亲,只吃了四分之一个,就吃不下去了。螈见父亲只吃了一个汤圆就不吃了,就问父亲:“爸爸,是汤圆做得不好吃吗?你怎么只吃了这么少一点。”父亲赢弱地说:“好吃好吃。我好久没有吃到家乡口味的汤圆了。只怪我的胃盛不下。”螈见父亲高兴,便说:“爸爸,我想把俩个孩子送来美国。他们成绩都不错。燕,在医学院留校,帆也毕业了,英语很好。”螈说这话时,母亲也在旁,父亲听了,面露难色。螈又补充说:“我们不要你们负担,只要你写一个申请。飞机票等所有费用,全都由我们自己承担。”(没有美国公民亲属申请,是绝不可以移民美国的)。
   自从螈提出想把自己一家人移民美国后,父亲母亲及弟弟妹妹们都变了脸。虽然螈每天还是替父亲接大小便,清洁他的床褥,替母亲做饭菜,购物,但一家大小都有些不快。“燕可以在中国做医生嘛,为什么要到美国来?”妹妹芬丽问。螈听了觉得解释也无用。只回答说:“我明白了!”
     1989年六月十日,螈告别正病重的父亲,离开父母居住了四十多年的家。这里有她的父母,弟妹,亲戚,但没有亲情。那是一片没有温情的荒漠。螈乘波音747经香港,到广州,回了长沙。飞机把她载入空中,隐没在云里。她朝自己的家奔去,一路上百感交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螈从美国回来后,对家人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不要去美国了,死了这条心吧。”但是孩子们不死心,瑜也不死心。
  燕在医学院学的是英语医学班,教材和教师都由美国耶鲁提供,第一年完全学英语。六年毕业。她在班上成绩遥遥领先。毕业后,燕被分到医学院病理教研组。有一天,燕打着嗲腔对妈妈说:“妈妈,我要三十美金。”
“你要三十美金做什么? ”
“我想报名考托福,”她说。
螈给了燕三十美金,说:“那就只有三十美金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能一次又一次考。”
“我保证不再问你要。”燕说。燕是立意要去美国深造的。

第六节
     1989年,初夏,螈在出版社上班时,接到母亲来自美国的电话。“你们好吗?”螈问。“不好啊!”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爸爸去世了!“这是意料中事。但真来了,还是很感突然。母女俩在电话里同声哭泣。同事们见状,知道螈的家里出事了。
      螈得知父亲去世的噩耗后,心中悲痛万分,她想起了杜甫诗句“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她在给母亲寄唁电时,将杜甫的这两句诗文,写在了唁电中。母亲后来告诉她,在父亲的葬礼上,螈的唁电,放在父亲的遗像下。
父亲的去世,使螈觉得在大洋彼岸,她已没有可亲的人了。却在这时,母亲给她来信了。信是英文写的:“我亲爱的螈,你父亲去世后,我每天都想着他,我在花园中种花时想到他,我在厨房做饭时想着他。你父亲的影子挥之不去。你妹妹弟弟常来看我,他们对我很好。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能代替你父亲。我真正希望你能再回到我的身边......" 不久,螈就接到母亲要他们一家四口,移民美国的信。接到母亲召唤的信,螈哭了。哭了很久……她哭,母亲终于认她这个女儿了。
   螈和瑜的女儿燕,儿子帆,那一年都超过了二十一岁,不再是儿童了。他们不能跟螈和瑜一起移民美国。他们必须由螈,成了美国公民以后,再来申请他们移民。这样燕和帆要在中国等待。好在他们都已大学毕业,又有工作。尽管如此,可是将两个孩子留下,自己去大洋彼岸的美国,螈是一千个放心不下的。可是要使孩子们去美国的梦变成现实,他们必须先走这一步。
可是,使螈的全家,没想到的是,螈的母亲,所谓要他们去美国,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当真的。当螈和瑜都办好出境手续时,母亲突然来信说她不能作经济但保人。这真是如同晴天霹雳,将他们打懵了。他们要移民美国的事,在学校已是尽人皆知。母亲突然提出不作他们的经济担保人,这就意味着,他们根本就没资格移民美国。正在他们为难之时,一位他们素未谋面的人写信给螈。信上说:“我是你母亲从前的同学,我叫严倚云。你们来美的经济但保我已做好,并直寄广州美国总领事馆。请放心。”这真是雪中送炭!严倚云何许人也?她是美国华圣顿大学东亚语言系教授,螈的母亲的老同学。严教授一直做着为东西方文化搭桥的工作。
  得到严教授的经济担保,螈和瑜在广州领事馆,很快获得了签证。签证办妥后,螈和瑜马不停蹄地返回长沙办理退职手续(因他们是亲属移民,但学校不让他们退休。三十年工龄付之东流。螈和瑜只能退职。);通知亲友,做各种准备。那些旧日书稿成堆,他们用箩筐将他们拿到楼下空坪里烧毁。螈看着自己的手稿被火焰吞没,成灰散去。好像在烧着自己:“有一天,当我们到了生命的尽头,也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的。“螈暗自怅惘地想。然而,可喜的是,现在他们却正要开始新的生活。“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临行前的那些日子,来家里祝贺的人如云。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家中成天象是乱哄哄的人来熙攘。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学生,同事,亲友,络绎不绝。一天,一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进来,他就是瑜的学生小洲。他进到家里,还没坐定,就对螈和瑜说:"螈老师,瑜老师,请你们把鞋袜脱下来,我给你们检查一下。"师生如父子。螈和瑜就当众脱下鞋袜, 让小洲检查了脚底。小洲检查完了说:“你们身体很好,还可以再拼搏十几二十年。”这大概是人们共同的担心。螈的一位中学同学,在他们离开长沙前夕,守在螈家整整一天。“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所有的情谊,都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这不是生死别,却有着生离死别似的心情。

第七节
      深圳海关进出口处,螈的两个儿女,睁大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走过安检的他们。“爸爸妈妈,你们要小心啊!”女儿隔着海关的进口处,含着泪喊着说。眼中有泪的螈和瑜,不敢回头望两个依依不舍的孩子。他们人虽离开了孩子们,把心却留在了孩子们的身上。燕儿他们虽然都已长大成人,然而,他们这次与孩子们别离的万里之行,却使螈有切肤之痛。前路茫茫,不知何日骨肉才能相聚。“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在与孩子们分别的一刹那,螈不由得想起李煜的诗。心,如同被撕碎了般痛……

第八节
    1992年12月2日,螈和瑜,从香港乘西北航空公司飞机往美国西雅图。但,由于女儿燕,买错了飞机票,他们乘坐的飞机入关在旧金山,而不是在西雅图。螈知道不会有人来接他们。她想给西雅图的母亲打个电话,告诉母亲,他们已到了美国。然而,令他们窘态的是,他们不知如何使用公用电话,拨打长途。螈请教一位由身边走过的旅客,那位先生热情地帮助了他们。他当即向公用电话投币口,投进了几枚硬币,而后又教他们如何拨号。这是他们踏上美国领土,得到的第一次帮助。使他们很受感动。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令他们沮丧、无措。打到母亲家中的电话,没有人接。打到妹妹家的电话,也没有人接。无奈之下,螈说:“我记得母亲家的地址。出了机场,我们坐出租车去吧。"
     出租车将螈他们很快载到母亲家门口。使螈感到伤悲的是,母亲家的门,紧锁着。母亲不知到哪儿去了。时值初春,春寒料峭,螈和瑜,在母亲门外的寒风中,足足等了几个小时,也不见母亲回家。邻居因为见过螈,请他们进屋坐坐。螈在母亲邻居家,一直等到晚上七点多钟,也不见母亲踪影出现。“闭门羹”,也莫过于此吧!幸好,螈还记得父亲的一位福建同乡汤伯母家的电话号码。螈将电话打到汤伯母家,并将他们已到美国,在母亲家门口等母亲好几小时,也不见母亲踪影等情况。向汤伯母讲了。汤伯母说:“孩子,你们等着,我开车来接你。”电话结束没一会,汤伯母开车来接他们了。汤伯母连夜替这对来自大洋彼岸的夫妻,寻找住宿的地方。这一年螈四十九,瑜五十。

第九节
刚来美国,一切从零开始。为了节省开支,螈和瑜打算申请免费住房。他们在西雅图“share house programm”机构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个叫南希的寡居老人,可以为他们提供免费住房。要搬到南希家之前,螈去了母亲那里。她对母亲说,如果母亲同意他们和她住在一起,他们就搬来与母亲同住。不去南希家住。母亲冷冷地回答说:“你们去哪里住,为什么要问我?“螈答道:“我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母亲冷冷一笑,说:“我不要你这个机会!”母亲就这样,亲手将女儿照顾她的心愿,给撕碎了。螈和瑜,只好去看护与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美国母亲——南希。
说起来螈和瑜,跟南希还真是有点缘分呢!他们是通过老年人服务中心介绍来陪伴侍候南希的。西雅图有一个“share house programm"机构,可以让没有房子的人找到住房,同时使孤寡的老人可以有人帮助照顾。在这之前他们也被面试过几家,不是嫌他们年龄大,就是嫌他们是夫妻两个人。唯独跟南希见面时,她儿子问她“你喜欢他们吗”?她二话没说干干脆脆地说:“喜欢喜欢!”于是螈和瑜,就这样搬进了南希的家。他们住在她卧室的隔壁一间房里。
矮矮胖胖的南希,满脸慈祥,除了身穿洋装以外,那神情活像中国年画里的老寿星。螈从未叫过她南希,打一开始就叫她‘奶奶’。螈和瑜每每谈及她时,总是用“娭毑”称呼她(注:“娭毑”,湖南话是“奶奶”的意思——作者注)。南希出生于1902年,比螈和瑜大了四十多岁,不叫她奶奶,又该叫她什么呢?
     他们在南希家的工作是:招抚她的一日三餐,洗衣洗被,提醒她按时服药。合同上说明他们照样可以求职,可以打工。他们服侍老人的报酬,就是免费吃住。这对他们两个沦落异乡的穷书生来说,已经够不错了。来南希家之前,螈他们住公寓房子。每月房租四百五十元,加上电费,交通费,伙食费等等,月开支,不少于七百五十元。当时瑜在一家公司学保险业务,公司不向他索取训练费已经够不错了,他哪还奢望有收入?螈有一个每天四小时的半职工作。每小时六元,月收入刚好可交房租。螈的亲戚(在美国四十多年的亲生母亲和在美国出生的同胞弟弟妹妹)都离他们远远的,生怕要他们帮助。螈他们由国内带来的一点积蓄,眼看不能维持多久了。所以,在南希家的这份全职“保姆”工作,可谓“雪中送炭”。
     像南希这样的老人若是在中国,过的应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的生活了。可是南希没有这样的福气。她的独生儿子,每两周才来看她一次。每次来,就急急忙忙地查看、清理账单。查完帐单后,又急急忙忙地走掉。不会在他母亲身边多呆半分钟。南希的两个孙女,则一两个月才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至于她的孙子,直到螈他们离开南希的家,也未见他露过一次面。
南希常常一个人咕咕噜噜。螈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就只好自己跟自己说啰。”“南希是一个无助的老人,我们是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们是同病相怜啊!”螈有次对瑜开玩笑说。瑜比妻子乐观。他说,他们这是一个新组建的家庭:美国母亲,中国儿子儿媳,两代同堂。
     南希对食物的要求很简单,两片面包在烤炉中烤黄,中间加一片火腿或奶酪,外加一杯果汁,就是她的早餐或午餐。每个周日的早晨往往是螈和瑜最忙的时候,他们既要帮南希起床漱口,准备她的早餐,还要赶着上班。南希总是喋喋不休地催促他们:’快走快走,我自己会从冰箱里拿东西吃。“尽管早上时间非常紧张,但螈他们却总是会安顿南希吃过早点后,才会出门去上班。从未缺过她一顿早餐。南希喜欢吃三明治,每天早上,螈早早起来,给南希做热腾腾、香喷喷的三明治。
      每天,螈和瑜出门上班时,南希总要在窗边看着他们的汽车开走,挥动着一个洋娃娃,目送他们离去。每天下班回来,她总在窗前守候。只要他们的车一转到那条街上,远远就可以看到窗前南希的身影。“那里是我们的家!那暖烘烘的小屋就是我们的家!”每当螈他们的汽车开近门口,看到南希的身影在窗前晃动,螈总会情不自禁地对瑜说。每每回到家中,南希总是用一个大大的拥抱迎接他们。
     每顿晚餐,螈和瑜,总是要细致地做几样中国菜,让吃三明治吃了一辈子的南希吃。让她也尝尝中国菜的美味佳肴。瑜切菜的刀功很好,加上螈的烹饪技艺也是一流,使他们做的每顿晚餐的饭菜,样样都是色香俱佳。南希还喜欢吃螈做的,湖南风味的肉丝面。辣辣的、香香的,透鲜透鲜的。可她在用餐时,用叉子无论如何也叉不起那滑溜溜的面条。螈教她用筷子,筷子在她手中也不听使唤。南希拿筷子的样子很可爱,又笨拙,无论她怎样使劲,面条还是夹不住。筷子一搞就掉到地上了。每每此时,螈就看着着急,时常她端起碗来喂南希。把面条一筷子一筷子送入她的口中。南希吃得很很高兴。
南希不仅喜欢中国饭菜,而且爱好中国画。偏偏那么巧,螈是一个业余画家。她在西雅图和奥林匹亚都开过个人画展。因年事已高,南希早在几年前就不能作画了。但,她很想开开眼界,亲眼看看中国人怎么用毛笔在宣纸上画出活蹦活跳的虾呀、马呀、青翠的垂柳呀等等…她请求螈在客厅作画,她好在一旁观看,欣赏。因此,在南希居住的那段日子,螈但凡要作画了,就满足南希的要求,在客厅那张长条形餐桌上作画。南希在旁边观赏。
螈和瑜与和蔼可亲的南希分别,是他们在南希家居住了半年之后的事。因南希的儿子要卖掉房子,将他母亲送往老人院。螈和瑜,不得不离开给予他们无限温暖的小屋。分别的时间,在一天天逼近。大家都有依依惜别之情。有天晚上,南希把螈叫到她卧室里,说:“我有一样东西,不知你要不要。”说着她指着挂在墙壁上的两幅水彩画,说:“如果你喜欢,我把它们送给你。”那是两幅静物水彩画。是南希亲自画的。直到今天这两幅画还挂在螈家中的墙上。南希在她九十三岁时去世的。这两幅画,是螈和瑜对她永远的纪念。
     南希被她儿子送到老人院去后的第三天,螈和瑜便离开了这幢小屋。离开小屋的那天,螈忽然觉得南希的小屋很美,像极了童话中的小屋。屋门前那棵高高的猴子树郁郁葱葱,一条条弯曲的枝叶酷似猴子的尾巴。南希说过,这树是她和她丈夫年青时种的。它陪伴她走过漫长的人生旅途,记录着她的如花岁月,青春年华,也记录了她的凄风苦雨,风烛残年。
      螈和瑜,离开南希后,常常想起她。和南希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使螈他们那样怀念,久久难忘。许多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千丝万缕,点点滴滴,清晰地闪现在眼前。他们想南希慈祥的笑容,想她滑稽的动作…最使他们难忘的是,在南希即将搬出自己的小屋,去老人院的前一天,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时而摸摸色彩斑澜的墙壁,时而看看那褪色泛黄的灯罩。她拄着拐杖,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又走到厨房,她不断地在小屋里留连。
她在那小屋,住了整整半个世纪。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会引起她无尽的遐想……客厅墙上挂着她和她的孪生兄弟的合影。照片中的他们,正值青春年华。一个端庄秀丽,一个英俊潇洒,真如一对天使!客厅长桌上堆积着她的画作,有的完成了,如英国古老的教堂,威尼斯的水边客栈,美国西部秋天的红叶;有的画了一半,还有的只是勾勒了个轮廓。
     南希中年丧夫,多年寡居,潜心作画,以画为伴。这次她要离开的不只是她的画,她的照片,还有她用过的缝纫机,她拉过的小提琴,烧过开水的响壶…以及许多过往的美好回忆。
     那天晚上,螈特意做了几样好菜为她饯行。一向喜欢中国菜的南希却没有什么胃口,她心事重重的说:“我实在不想离开这里。”她环顾了一下这小小的客厅:“我喜欢这种颜色的墙纸,这种地板,我还喜欢…”她望了望螈又望了望瑜,然后又双手捂着脸,低声地哭了起来…
南希也许想起了那一个个寒冷的夜晚,当她尿湿了床(她有小便失禁的毛病)坐在地毯上发呆时,是螈悄悄地替她换了床单,将它们洗净烘干,帮她擦身换衣,扶她睡进暖暖的被窝。当她咳嗽不止,呼吸困难时,是螈给她喂药,捶背,打电话叫医生…当然,螈和瑜也很感激这位如孩童的老人。是她在他们无家可归的艰难时刻,收留了他们,使他们找到了家的温暖……
  
第十节
燕儿他们没有来美国之前,螈每年都要给她的母亲,两个妹妹,妹夫,一个弟弟及三个侄儿侄女们送圣诞节礼物。还有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日,也都少不了要送礼物。有一次,螈给他们的圣诞节礼物是,每人一个积钱筒。是在中国城买的,那种中国陶瓷的钱筒。礼物送出后的有一天,螈下班刚回到家中,就接到母亲电话。母亲以教训的口吻说:“螈,他们对你有意见。说你送的礼物太轻了。”母亲把螈看成是么都不懂的人,要教育她。
  螈在西雅图这么多年,母亲没有问过她经济上有什么困难,需不需要帮助。每次只要母女相见,无论多少人在场,母亲都用教训的口气对她说话。请他们来吃饭,母亲说:“要有鱼,要把刺去掉,要有啤酒,而且要新鲜啤酒,放冰箱三天以上的啤酒,你弟弟是不喝的。”弟弟一家人来了,吃饭间,他的两个孩子不断提出要奶油,要芝士。拿着餐具,对着太阳仔细照。好象发现有什么不干净。弟弟坐在沙发上,手在沙发上轻轻摸,说:“这沙发比较劣等,钉子都能摸到。”
     还有一次,螈的一个外甥,想送一个旧的咖啡桌给螈。螈住得离外甥家有五十多英里。外甥说,他愿意送到螈家里来。说好了那个星期天送来。不知怎么被螈的母亲知道了。母亲打来电话说:”螈,你要你外甥送咖啡桌你,那是不能白送的,你应该给钱他。”
“要多少钱?”螈问。
“给他五十美金!”
“五十美金,可以买一个新的了。”螈说。
……时常,螈想到母亲和亲人,对她的冷漠、无情,心中就有泪在流。
螈的母亲在知道燕和帆,就要移民美国后,当即给他们开了一张购物清单:丝绵被两床(要双人的);耳环三副(玉的);枸杞,银耳,当归,各一斤;乌龙茶四斤。如此多的物品,赫然写在纸上。而这些所购物品,母亲是不会付一分钱的。
母亲在他的老朋友老同学间也是很出名的。每月他们都有聚会,母亲只去参加,决不付款的。
  螈的女儿燕,初来美国时,找到一家牙医诊所作助理。那牙医诊所,离外婆家很近,离爸爸妈妈的家却很远。燕想在不能回家时,在外婆家住住。当她将这种想法告诉外婆时,外婆大声拒绝:“你怎么可以住我这里?”一向天真的燕,被外婆的无情回绝,气哭了。     “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螈在那天晚上,听了下班回家的燕,讲了她在外婆那儿碰壁后,不由得想起了此言。其实,母亲一人住在一栋两层的小楼,是很孤寂的。外孙女在她那儿住住,既可以和她做伴,也可照顾她。可是,她就是不接受。
     燕儿一直在学校长大。螈和瑜,总是教育他们做一个诚实的人,有爱心的人。可是,当他们来美国后,外婆对他们的冷酷无情,漠不关心,使螈感到很难堪。她无法对儿女们诠释,何为亲情。
好在燕和帆来美不久后,各自很快找到了工作。他们也学会了开车,很快考取了驾驶执照。五月是美国鲜花盛开的季节。燕开着公司配给她的六人坐大轿车,带着爸爸妈妈和弟弟,到西雅图北部盛产郁金香的郁金香村去游玩。车很快行驶至郁金香村。下了车后,螈的全家被眼前,各种不同颜色,红一片,紫一片(排列整齐),如花的海洋一样,盛开的郁金香迷醉了。一家四口,徜徉在花丛中,心儿完全陶醉于美景中。螈看着漫步在花丛中的瑜和孩子们,感慨无限:多少年全家没有过这么欢乐了。“看看你们,来美国这么多年,也没到这么美的地方来玩过。”燕娇嗔地对爸爸妈妈说。女儿哪儿知道,他们不在父母身边的这几年,他们的父母亲,哪儿有心情享受自然风光。心中唯有的是长长久久地惦念在国内的他们。现在儿女在身边了,螈和瑜才感到生活的充实和美好!
      燕儿他们来美后,螈想,这么多年没有给孩子们过生日了。螈想给儿子帆,风风光光地过个生日。有天,她对母亲说:“妈妈,帆儿的生日就要到了,我想在家中为他开一个生日派对。想请您、妹妹、妹夫、弟弟、弟媳和侄子侄女他们都来聚聚。”母亲听后,不置可否,没有正面回答螈的问话。
过了几天后,母亲给螈打来电话说:“帆过生日的事,我对他们讲了,他们都不去你们家,我也不去!”母亲对螈说这话时,是以一种嘲笑,幸灾乐祸的口气说的。母亲总是以这样的口气和螈说话。
螈至现在也没想明白,母亲为什么对自己一家子,一点亲情也没有。燕在北京上学那会儿,她外婆应她的母校清华大学之邀请,回国参加校庆,全是燕去机场接送的她。外婆在北京的那段时间,燕尽心尽意伺候外婆,对外婆可是孝顺、亲近。可是燕到美国后,外婆对外孙女,如同陌路人一般漠视。

第十一节
      螈的母亲,有些老朋友,还有两个老同学也在西雅图。她让螈称呼他们伯伯,伯母。螈来到西雅图后,母亲的朋友们,尽人皆知。有一天,螈到刘伯母家串门,顺便带了一本自制的,两英寸见方的小“画册”给刘伯母看。螈在这本小“画册”中,画了一些细致的小花小草 。螈画在小本子中的那些小花小草,喻意着一花一草一世界,一叶一精神的生命价值观。当螈将带来的画册给刘伯母看时,刘伯母非常欣赏。看完画册后,刘伯母对螈说”我喜欢兰花,请你给我画一幅兰花吧。”兰花不是那么容易画好的。但螈还是答应了刘伯母的要求。因为,她记得自己以前画过兰花。回家后,螈在以前的画稿中,终于找到了一幅“幽兰”。螈将“幽兰”画,裱好后,又送到Micheals去,装了框。螈是利用了一个休息日,将装好框的“幽兰”画,送到刘伯母家的。还亲自给她挂到墙上。螈先在壁上打一个洞,然后加入塑料契子。契子安好了,再把螺丝钉旋进去。沉重的画框,挂上去万无一失。刘伯母看着挂在墙壁上的画,高兴地说:“现在我这客厅就齐了 。”意思是说,她们家的客厅,以前就缺兰花。
刘伯母在未来美国前,是在北大图书馆工作 。刘伯伯是湖南人,也是北大教授,后来因年事已高,得了老年痴呆症。不久,刘伯伯去世了。刘伯伯去世后,刘伯母把刘伯伯的一套文房四宝送给了螈。

第十二节
        螈业余时间,经常被西雅图一所大学音乐系,邀请去演示国画。音乐系的学生,大多都是十分敏感的。他们常常出题要螈画这个画那个。螈总是尽力满足每位同学的要求,给他们画各种不同的画。螈画的画,往往留在了课堂里。
后来,这所大学介绍螈去一些中学教国画。题目是“了解中国”。最近,螈又在西雅图一所中文学校,教书法和国画。每星期六上两堂课。那幅”蓝陵美酒”的墨葡萄,就是螈上课前画的。每次教画画时,螈总是会给学生们留下几张她的画。让他们带回家练习。上个学期末,最后一堂课,螈跟学生们讲:“今天我有奖品给你们。”她做了二十多张卡片,每片都是一张小国画.螈说:“小的卡片你们可以拿两张,大的只能拿一张。”螈说完,就把卡片放在一个装凤梨酥的盒子里,从前面往后传。第一个拿的是Wendy,她都有两个孩子了。她一打开卡片,大声叫道:“呀,我得了头奖!”一位聪明的妈妈,站在一旁对她儿子说:“拿小的拿小的。”那一天,得到大小画卡的每一位同学,都喜气洋洋。

     第十三节
自从燕和帆来到西雅图后,螈的母亲,弟弟,妹妹都不再邀螈和瑜一家,参加他们的圣诞聚会和生日聚会了。“我们是什么人?”螈对此是见怪不怪。两个孩子也不在意。螈和瑜还是常常请母亲他们来吃饭。母亲来,必定要妹妹榕作陪。因为要由她开车接送母亲。
上个月,螈和瑜在一家餐馆请客吃饭,事先电话跟妹妹约好,要她把母亲接来一同吃饭。但凡别人请吃饭,母亲总是乐意的。
母亲来了,近来她是第二次中风。看上去,母亲模样大不如以前了。以前,到哪儿去,都是她自己开车,还带着老朋友们。如今,母亲要去哪儿,要别人带了。每次我们相聚都是妹妹接送母亲,真难为她了。
那天席间,螈五岁半的外孙女琪,被老外婆苍老的样子吓坏了。她双手捂住嘴,往她妈妈怀里钻。那天母亲还能自己吃饭,也能跟客人们讲几句话,虽然口齿不清。但还记得讲她是清华大学毕业的。
螈这次接母亲来家玩,使她感到欣慰的是,母亲吃得、玩得还算尽兴。又过了两星期,螈打电话去母亲家,无人接电话。她只好将电话打到妹妹家里,才知母亲已经住进了老人护理院。螈和瑜忙着第二日去护理院看望母亲。
     护理院环境舒适、干净,每位老人每天有人照护。螈他们去时,正好服务生把母亲用轮椅推下楼来。他们就在楼下起坐间,陪着母亲坐下。螈拿出从中国城餐馆买的点心,给母亲吃,母亲随即吃了一个。到了吃午的时候,他们在老人院餐厅,陪着母亲吃了午饭。吃饭间,母亲说:“你们今天可以在这里歇。我那房间里另一个人回去了,有一个空床。”(注:“歇”即‘住下'的意思——作者注)
听到母亲说要他们在她房间“歇”时,螈不禁潸然泪下。她想起十七年前的十二月十二日,她和瑜从中国来美的第一天,春寒料峭之时,母亲不仅不让他们在家中“歇”,连门都不让他们进。母亲实实在在,给他们吃了个闭门羹!不知母亲此时记不记得,她的女儿、女婿在这十七年中,从来没有享受过在她家“歇”一夜的待遇。螈的几个妹妹弟弟都有母亲家的钥匙,可以随便进出。唯独螈没有母亲家的钥匙。初来美国第一夜,只有一位父亲的同乡,汤伯母将在母亲门口等了几小时的他们接到他们家去,并连夜帮他们找到房子。螈曾写过一篇“初来美国第一夜”的随笔,登载在“海外学人”上。
那一夜,他们是何等沮丧啊!
他们抛下自己的一对儿女,抛下自己的工作,事业,万里迢迢来美,原本是想与母亲和亲人们团聚,没想到一踏上美国的领土,就被母亲拒之门外。当然,如果母亲打开她家的门让他们进去,也许他们不会有今天的一切。不会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自己的工作。他们的儿女又怎么能来美与他们团聚?但是,如果母亲是一位充满爱心的人,只要她伸出、那怕一次援手,螈和瑜也许不必那么辛苦,不会那么艰难。又如何不能有今天的成绩呢?而眼前的母亲,头发掉落,假牙松散,再没有从前的那种傲慢气势。螈看着她,就如看着一个有着智障的孩子。螈替她切碎盘中的肉块,一小块一小块喂给她吃。饭后,帮她倒上咖啡,送到她手中。所谓“孝子”,也莫过如此吧。
这一次,螈他们在老人院看望母亲,是看到母亲最高兴的一次。母亲不断留他们多坐一会儿。坐在邻桌吃饭的一位老太太,看着螈和瑜陪母亲吃饭,眼中流露着羡慕的目光说:真羡慕,也很高兴。
天快近黄昏了,螈和瑜因为第二天要上班,不能留下来陪母亲。临别,他们俩分别与母亲拥抱了后才离开。
回家的路上,螈很感叹地对瑜说:“只要我的母亲还在世上,我就还是一个有母之人。我就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之人。我愿她快乐,长寿!”

  第十四节
母亲在老人院住了将近三年了。这三年,母亲的健康每况愈下。后来几次,螈他们去看望母亲时,母亲几乎认不出他们了。有次,瑜弯下身子,将嘴对着母亲的耳朵轻声问:“妈妈,您知道我是谁吗?”母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Y"。母亲的医生说,她有了一定程度的老年痴呆症了。
有一日,母亲对来看望她的螈说:“你们到我那屋里去住吧,我把钥匙给你。”这都是她说的胡话。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混乱不清。她的房子早已被她的那些儿女卖掉了。她哪儿还有房子呢。
又有一日,螈和瑜再次去看望母亲。螈他们刚到母亲住的房间,老人院工人,从楼下打电话来,说螈的妹妹榕正在来老人院的路上。螈说那我们就等一等吧。母亲听说榕要来,很生气地说:“榕要来吗?那我跟你们走!我不想见她。”说完,她扶着轮椅执意要走。螈将母亲劝住了,母亲才没离开住房。
螈的妹妹,榕,是母亲最喜欢的女儿,她说她不想见她,是她意识混乱的表现。母亲意识混乱的表现在还于,她不记得以前发生在她生命流程中的任何事情。螈有次问母亲,记不记得她从前最喜欢去的卡西楼(赌场)。母亲居然反问螈:卡西楼是哪儿?做什么的?忘了,母亲忘记了从前种种!螈在有次为一位朋友改诗时,含泪写道:“母亲在我怀中,我为她唱起了摇篮曲。母亲像一个孩子,我希望这一刻成永远!”

第十五节
    那天清早,螈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是妹妹榕打来的。妹妹在电话中急切地说:“妈妈不行了。已送往医院,你快去看看吧!”螈连忙起床,赶往医院。母亲的病房还有另一病人,也是十分虚弱。螈走到母亲床边,喊了一声“妈妈”,母亲猛地大声一喊:“哎哟!”随即身子两边滚动,象是很痛苦的样子。螈赶紧请来医生。医生来到母亲床前,打了针镇静剂,母亲安静多了。已经是深度老龄痴呆的母亲,这一次,竟然还认出了螈。这使螈有一丝的欣慰。因为,母亲见到她时的那句“哎哟”,是中国话,她不会对别人讲中国话的。只有对她最亲近的人,才会说中国话。“母亲是记得螈是她的女儿的。”螈站在母亲的床头,暗自想。螈在医院一直将母亲安抚得慢慢睡着后,她才离开。
第二天,妹妹又打来电话,告知螈说:妈妈从医院又回到了老人院。接过妹妹电话后,螈和瑜,又赶往老人院看望母亲。母亲已戴上了呼吸协助器,已不能说话了。但还能睁开眼睛看着螈,似乎有什么要说,嘴中只“啊啊”地发出声音,吐不出半个字。“我妈妈走的时候,完全不能睁开眼睛,不能发出声音。”瑜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说:“看样子,母亲还会逗留一些时日。”
可是,第二天,螈又接到妹妹榕的电话。妹妹说,她决定停止母亲的协助器。也就是说,妹妹要让母亲马上停止呼吸!妹妹说:“我不忍心看着母亲那样没有尊严、在痛苦、无望中一点点死去。幸亏有里根总统的先例在先。不然,我也不敢作出这个看似残忍的决定。”
摘掉呼吸协助器,就意味着,母亲弱如游丝的呼吸,会立即停止。也意味着螈昨日见到母亲,是最后一面了!
母亲于摘掉呼吸协助器的当天,停止了呼吸……

尾声  
在西雅图常青公墓里,天阴沉沉的。除了家人外,母亲的葬礼没有任何别的人参加。没有一个朋友、同事或街邻。妹妹给参加葬礼的每个人,送了一张母亲在卡西欧中奖的照片。在葬礼上,螈念了她写的那首“我愿意这一切成永远”的诗。
   参加了母亲葬礼的第二天,螈接到了律师的信。信中附有母亲的遗嘱:
“我有三个孩子:洪,林和榕。他们的子女叫XX和XX和XX。我还有一个女儿,叫螈。她有两个孩子。我死后的遗产由洪,林和榕及他们的孩子继承.不给螈及她的孩们.......”
母亲的遗嘱是她去世八年前写的,是在她头脑十分清醒的时候写的。螈相信这遗嘱的真实性。虽然螈看了遗嘱后,很震惊!她惊叹于母亲由感情上,对她这个五岁起就被她抛弃的大女儿,始终如一、不改初衷的排斥……


2011-7-25 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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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诗大姐,我在遵你嘱咐,改你的《弃》小说时,改到尾声,犹豫了一下,也想将《弃》之意,点题。可,后来一想,还是让其模糊一些,给读者留些想象空间吧。就改为:“母亲的遗嘱是她去世八年前写的,是在她头脑十分清醒的时候写的。螈相信这遗嘱的真实性。虽然螈看了遗嘱后,很震惊!她惊叹于母亲由感情上,对她这个大女儿,始终如一、不改初衷的排斥……”这样一个结局。

不过,现在我看你改的:“对她这个五岁起就被她抛弃的大女儿,始终如一、不改初衷的排斥……”也很好。这也是我犹豫再三,没有采用的一个结局。


2011-7-26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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