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三国演义
章凝
一、
夜深沉。非洲肯尼亚,马塞马拉大草原。一块原生态土地,星球硕果仅存的处女之一。
风吹云散,上弦月,悄然显身半空,挂上一盏银白的天灯。让寄生在它下面的一草一木、昼伏夜出的大小动物,今晚有了光,而光即生命。
草原的尽头是丛林。月光下,浓密茂盛的野草、树木,斑驳陆离,随风摇曳,铺开一幅纵横交错的黑白木刻。波澜起伏的大自然木刻,滚滚流动着万千光影,其间,生气勃勃,杀机四伏。
蹄声嘚嘚,由远而近,草原上奔来一只瞪羚,刚刚发育完全的雌羚羊,步履洋溢着蓬勃青春,夜幕遮不住金色美丽。眼下是春季,她来约会她的情郎,她已经嗅到了他发出的芬芳信息,于是有些急不可待了。在草地、于密林,她向往着和他一道奔腾跳跃、追逐嬉戏,尽情挥霍原始的激情,谱写动物爱恋的诗篇。最后,她要和他交合,夜以继日做爱,一直做到筋疲力尽。就此为他俩,为他们所属物种的繁衍生息,孕育一轮新的生命,完成个体肩负的的天然使命。
当然她知道:草原上走着狮子,河滩边趴着鳄鱼,及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食肉动物。奇怪的它们不吃低头就有的青草、抬头可及的的树叶,而是以其它温和动物的身体为食粮。无时不刻圆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呲牙裂嘴吐着冒着热汽的舌头,随时伺机猛扑过去,向目标施以致命袭击,将活蹦乱跳的生灵变作它们血肉模糊的美餐。好恐怖呀!
恐怖归恐怖,可是她不怕,因为自己是以速度战胜力量的高手。落地出生几分钟后就会小跑,日后随父母实习逃生本领,数年如一日,三四岁的今天已百炼成钢。弹起小巧的臀部,修长的四肢飞扬,她奔跑着跳跃、跳跃着奔跑,仿佛草原上吹过一缕轻风。瞬息之间,就将那些短腿大嘴巴的丑家伙远远抛在了身后,留在那里蹲坐着一边喘粗气,一边干瞪眼:咯咯,累死你们,看你们还再敢打我的坏主意。惊险、刺激,好有趣。每天若是没几次这样老鼠戏猫的游戏,衣食无忧的生活平淡了许多,嘻嘻......
蓦地,荆棘林深处,野蔷薇丛中,亮起了一双眼睛,犀利如荒原上乌云中的闪电,视黑夜如白昼,穿越层层摇曳的莺萝草,向正朝这边一路跑来的羊子直射过去,旋即将目标牢牢锁定,就此分毫不漏。无疑,它也是夜幕下草原上的一条野生生命。看上去与她年岁相仿,身体尺寸还小了一号,乌亮的花斑缀满金黄表皮,周身散发着一股锐不可当的阳刚之气。毫无疑问是雄性,但却不是她期待中的阳光帅哥,而是截然相反另一种生物,它的学名叫──非洲豹。
非洲豹,俗名花豹,平均身长一米有余,体重40至90公斤,高加索雪豹、远东金钱豹、印支云豹、印第安黑豹、波斯豹、阿拉伯豹等的远亲近邻,庞大豹家族中的重要一员。从沙漠到森林,自山峦到沼泽,豹作为地球上分部最广,生态环境适应性最强的大型猫科动物,它的大脑与它的肌肉同等发达,兼俱狮子的凶猛和狐狸的机敏。而论身手之矫健、胆略之雄强,比照东北虎北极熊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昼伏夜出,独往独来,宛若丛林中不眠的寻梦者,月光下神出鬼没,一个游走于生命锋刃上的孤寂幽灵。
此刻,豹四肢收拢,紧贴地面趴伏着,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天然石雕,静静等待着猎物的逐渐接近,将自己打造成一座活生生的死亡陷阱。它浑身高密度肌肉,不带一丝脂肪;腿脚刚劲而敏捷,最高时速七八十公里,足可胜任强力奔袭追杀。但是它的智力让它不屑单纯使用蛮力,技术含量太低的捕猎只能偶尔为之。它更喜欢以智慧与力量结合作业,因此长时间、近距离埋伏,守株待兔,伺机突袭,成为它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独一无二的拿手好戏。生就岩石样冷峻,具有钢铁般的定力,这个杀手比较酷。
一百米、五十米,羊子放慢了小夜曲的脚步,开始显得有些迟疑不决,清纯的目光闪烁着迷离。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前面的丛林又黑又密,看不大清楚,里面会不会藏着吃人的怪物,那么,还能再往前走吗;又好象在幽幽怨怨、寻寻觅觅:我的情郎啊你在哪里,快快前来和我相会吧。你看呐,大草原上,漫山遍野是花,白花、黄花、红花、五彩缤纷的花。什么东西都开花了,草开花了、灌木开花了、树开花了,连石头也开花了,我的心儿怎能不开花,你的心儿怎能不开花。
豹子,浑身上下如一张被拉到了极限的射雕弓,血压骤然上升至二百五,胸腔内的一颗心倒腾如擂鼓,空荡荡的肚皮发出阵阵痉挛,但它仍旧纹丝不动,连眼皮也不抖一抖。纵然身体处于决堤边缘,它的大脑却冰雪明亮:欲速则不达,眼下还没到时候。对面这小妮子的爆发力一流,启动速度瞬息之间,四蹄撒开了来去如风,硬碰硬赛跑绝不是它的对手。只有近距离接触,才能稳操胜券。我现在处于逆风,气味飘不到她那里,花斑皮毛是天然隐蔽色,色盲的对手无法辨清。今天势必一击而中,不光为自己,更为了我刚刚结识的恋人,此刻它正在后面默默观看,考察我这个准丈夫是否够格。哦,春天,花开了,草长了,多么美妙的杀戮季节。我的爪子、我的牙齿,我的肌肉、血液和骨头,你们不要焦躁,再忍一忍,于空前的煎熬中,等待出击!
三十米、二十米,忽地,空中一片乌云飘过,乱风卷起,草木恿悚,羊子的耳目鼻孔骤然放大,即刻打个寒战:怎么?气味不对,危险近在咫尺!刹时,象是印证她大脑皮层对感觉器官的反应,灌木丛张开血口,一道斑斓的闪电飞腾而起──豹子出击了!生死千钧一发,拔腿转身已不及,一切交付经验练就的条件反射。大惊失色瞬息过后,羊子竟不退反进,昂头向前小跑数步,跑动中加速,紧赶着,腾空跃起,高达一丈,状如展翅飞翔,生生要从偷袭者的头顶上一跃而过,旋即快马加鞭绝尘而去,上演一场绝处逢生大逃亡......
豹子见状,即以本能对应,立马减速、立定,收缩舞爪张牙,原地静待十分之几秒,以估算出时间差。旋即,旱地拔葱,一个后空翻高高跃起,刹那间,食草类与食肉类面对面遭遇,同时凝滞于半空,两条身体与地表平行,形成了一个倒写的“二”字。几乎与此同时,身处下方的食肉类凌空发力,徒然伸出四只铁爪,攫住上方的食草类,两物随即合二为一,于空中划过180度一个半圆,期间双方高速置换体位,食草类转于下,食肉类翻在上,严丝合缝纠结着,重重地砸向地面......
电光石火,风云掠过。须臾,月光重现天庭,于无声处,柔柔普照着草原、丛林,其间的一草一木、千万生灵......
这里,生死游戏结束,悲喜剧落幕。剧终画面:豹子胸膛剧烈起伏着,四肢疲软趴伏在草地上,累惨了。搏击须用全力,杀戮是个体力活。它的目光依然刀锋般锐利,穿越黑暗注视着远方;它的面部仍旧毫无表情,喜怒哀乐从来不形于色。它那张成近乎直角的血口里,填充着羊子的咽喉,两柄匕首样的犬齿深深埋入,只有根部暴露在外,于夜幕中微微闪烁着点点白光。那里,鲜血无声地流淌,如丝线、似涌泉。它是一个完美的终结者,做活讲究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如此,至少让它利爪钢牙下的牺牲品,走得没有太多恐惧和苦痛。
小羚羊,临危不惧惊艳一跳,除了给自己短暂的一生画上了一个悲壮的终止符,并反衬出杀手的技高一筹,没能改变任何事情。成功逃亡千百次,但只要有一次失误,生命就此告终。活着,必须始终、永远不出错,偶然的失误意味着必然的死亡,这也太艰难了点。她已经尽力了,该做的大都做了,还能怎样呢。草原上、丛林里,捕食类无处不在,遍布每一个角落,被异类甚至同类屠戮原本是她,和地球上无数生灵生来注定的命运,横死正常不过,老死善终是莫大的造化。她到底也存活到了成年,实在不能奢求更多。
此刻的她,象牙雕刻般精巧的头颅后仰,螺旋状的犄角尖尖,修长的颈项于空中划过一道不堪娇柔的曲线。年轻的她,就这样优美地死去了──她优美地死于爱情。而她那望若秋水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圆圆的,凝望着近在咫尺俊美的冷面杀手,与月光下如诗似画的丛林,象是发出了她死不暝目的遗言:别了,亲爱的家人;别了,美丽的草原!活着,真好!真希望有来生。如果有来生,让我不要作羊,我也要作豹!
羊之将死,其鸣也哀。随着小羚羊最后的一声叹息消散于晚风,存在发生了质变,至此,羊不再叫作羊了。没有了心跳和气息,她不再是一个不仅有血有肉,更有着天然灵性的生命体,也就不能继续享用代表生命体的名号。从现在开始,它被叫作猎物,或羊肉,一堆香嫩鲜美,任强者争夺瓜分、宰割吞噬的肉。
豹子喘息普定,松口放下猎物,起身招呼始终于暗中观战的情侣。豹男豹女聚首,接一个野兽之吻,开始享用它俩的首次约会晚餐。时空场景,自然而浪漫:夜色如梦,月光灯下,流动的云彩搭起帷帐,毛茸茸的嘉兰草铺开餐桌;绿波荡漾,晚风习习,送来阵阵夜来花香,伴以此起彼落的鸟语虫鸣。
没有繁文缛节,省去卿卿我我,豹男女的爱情晚餐直奔主题──羊肉,动作狂乱而从容,于最原始的本能行为──吃中,演绎生命存在的真谛。先从猎物圆滚滚白净净的腹部下嘴,以硬度媲美金钢石的犬齿作刀叉餐具,三下五除二撕裂表皮,开膛破肚游刃有余,扯出五脏六肺外加一颗鲜红滚烫的心,那既松软可口,且蛋白质维生素极为丰富的部位。生吞活剥,以血代酒──鲜血乃最香醇醉人的美酒,嗜血者如是说。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消半个时辰,猎物的下半身仅存一个硕大的黑洞,其它部分几乎完好如初,鲜活的躯体转眼化作一具变形的残骸。被捕食者的细胞组织源源进入捕食者的身体,后者的消化器官开足马力运转,通过繁复的生物化学作用,吸纳食物养分,转化异体热能,经过道道融合演进程序,羊的结构分子嬗变为豹的组成部分。羊即豹,豹即羊,羊子临终前发出的来生投身为豹的梦想,以一种严格遵守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定律,既奇妙又荒诞的形式,提前得以实现。
随着腰腹的渐渐丰满,豹女开始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嗯,身子咋越来越燥热,一股股虚火上窜,让人静不下心来。瞧这傻瓜,倒越吃越来劲了,还有没有个完。人家大老远的被你引来,目的不仅仅只是吃喝一通吧。看呀,月光正皎洁,晚风也温柔,今霄是什么时辰,咱们不是还有正经的事情要做。想到这,它停止了大快朵颐,抬起豹子头,脉脉瞟了它的英雄帅哥一眼,挺起身,颌首低眉,扭动纤纤腰肢,悄悄向密林深处走去,一步一回头......
豹女频施媚眼,豹男视若无睹,不来电,依然专注于面前的饮食,头也不抬一下,满嘴血肉,咀嚼不停,独吞得不亦乐乎。显然对于它,美女不如美食更有魅力。其实说到男女之事,它本是个中翘首,不做则已,做则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届时每天交合上百次(人类管这事儿叫做爱。爱如果能做,哪还叫爱吗?真是虚伪透顶),持续作战五六天而金枪不倒雄风犹在,直到确信配偶怀上了它的种子才罢休(难怪明武宗将其淫窟命名为“豹房”,不愧为动物仿生学的鼻祖)。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眼下还不是时候。生存的头等大事是吸收而不是排泄,消化器官远比生殖器官更为重要。我可没有某类自命为万物之灵的生物那么蠢,本末倒置视排泄如命,常常为了填充感官肉欲的无底洞,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一年只发情一次,每次只有短短的那么几天,目的简单明确──繁衍后代,而非纵欲享乐。我们野兽的欲望经济而实惠,及高效率。豹妹哦,你且耐心等,容我饱餐了这顿,再来和你一同上演虎豹精神!
二、
“兮呀呀呵...矣呀呀哈......”,一串突如其来的怪笑,将豹的抒情拦腰截断。这笑声,说阴不阳,说阳不阴;似野猫叫春,如鬼魅哭丧,于寂静空旷的原野上,阴魂不散地盘旋、游荡。豹子胆听了,不由得毛发耸立,猛地抬起头,一阵刺鼻的腥臊扑面而来,随之是一对夜幕中绿中泛红,磷火幽幽闪动的眼睛──好你个杀不死的强贼,又不请自来了。看爪!──
鬣狗,俗名笑狗,身长体重与非洲豹半斤八两,大草原上最为繁盛,食肉总量和狮子难分仲伯的捕食动物。说它是捕食动物多少抬举了它,严格定义它属于食腐类,虽然也能自行捕猎,更多的却是以打家劫舍为生。这狗子,前腿短,后腿更短,跑起路来一颠一颠;皮毛灰暗粗砾赛泥土,尖嘴猴腮目光如豆;更兼非猫非犬阴阳怪气(1)(2),举止猥琐叫声怪异,整个一个其貌不扬。非洲大陆,一片飞禽走兽的乐土,百科动物之王国,捕食类大多生得威仪美姿容,一副帝王将相英雄豪杰模样:狮子雄壮堂皇加冕为王,花豹英武矫健贵为王子,猎豹优雅华丽堪称公主,唯独这鬣狗,怎么看怎么象个太监弄臣的角色。
眼下,为了半具残尸,王子与太监对上了垒,战争发起者竟是太监,王子为奋起抗暴的受害人。好戏开锣:才一进入阵地,狗子即狼奔豸突,亢奋地绕着豹子和它的晚餐兜圈,作欢腾雀跃状,好象这猎物是它打到的。同时嘴巴也不闲着,不断发出咦哩呀拉,似嚎叫更象狞笑的犬吠。其目的很明确:先声夺人,以期吓跑对手,不战而屈人之兵。
豹子老谋深算不为所动,坚守猎物以逸待劳,呲牙裂嘴传达震慑。终于,饥肠辘辘的狗子按捺不住,窜将上来,血口直扑豹子的禁脔,双方就此进入短兵相接......
人不可貌相,更不要说动物,鬣狗当然也不例外。自然界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狗子是此法则的演示典范,身具多重独特法宝,使其成为食肉类中的强者。首先就个体论,狗子的犬齿似铁钳,臼齿如钢锉,咬合力为所有陆地动物之冠,超过狮子的三分之一。单位咬合力达每平方厘米800公斤,相当于一头大象换上长颈鹿的腿脚,再足尖挺立跳芭蕾舞而施予地面的压强,碾碎花岗岩富富有余,诓论有机物的骨质。实际上,鬣狗是惟一能够嚼食猎物骨头的哺乳类(此外两栖类中有鳄鱼,爬行类中有科莫多巨蜥),老虎狮子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它的消化器官如同一具混凝土搅拌机,胃液好比能融化金属的镪水,血肉筋腱碎骨皮毛囫囵吞下,无不被碾磨成齑粉。吸收去营养物质后,排泄出的粪便呈石灰块状,名符其实的吃人不吐骨头。故而说将鬣狗评为太监,犯了以貌取狗的错。狗子有些不伦不类不假,但却和阴盛阳衰毫不搭界,天生是个桀骜不驯的叛匪乱臣。
你来我往,爪牙交错,几个回合下来,无一方占据压倒性优势,战役就此进入相持阶段。豹子、狗子,自两端分别咬住羊子的头颅和臀部,死命向后拖,打死不松口,看看到底谁的咬合力更强劲、意志力更坚顽──敢情玩上了拔河比赛,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怜的羊子,死后也不得安宁,夹在两大豪强之间,身子骨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苍天如有灵,听得见她于冥冥中发出的声声惨叫......
唉,这又何必呢,猎物尚余几十上百斤,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分享,即使不够撑不死兜着走,也都能够饱餐一顿。如此你争我夺大打出手,为的又是哪般?──话是这么说,问题是野兽不讲逻辑,不做利弊得失分析,野兽自有野兽的道理:它有了,我就没了;我要,它就不能有,所以有它没我有我没它。原则问题含糊不得,没有让步回旋的余地。好东西,谁的爪牙利害就属于谁,天经地义。
渐渐地,豹的目光有些游离,左顾右盼、迟疑不决,显出一副弃之不舍斗之无趣的神态。胜利的天平开始向狗方倾斜......
不对吧,虎豹熊罴之豹竟败阵于蝇营狗苟之狗,不开国际玩笑。猫或许干不过狗,可是猫科怎么着也比犬科狠呐。地球上现存猫科五大金刚──老虎、狮子、豹、美洲狮、美洲虎(3),老虎雄据亚洲,狮子称霸非洲,美洲狮北美偏安,美洲虎南美割据。而豹,虽然身材体重相对较小,难以独霸一方,却对复杂多样的不同地理环境适应性最强,从而广泛分布于亚非两大陆。并且驰名遐迩,仅次于老虎狮子。眼下竟然摆不平一条赖皮狗,这是啥道理么。
具体探讨一下战术:相比犬科类的豺、狼、狗等,猫科动物天生具有捕食类的一大优势,那就是它的爪子。爪牙爪牙,爪在前,牙在后,这有科学根据。大猫们生有利爪,动物解剖学名趾甲,前脚五后脚四,自每根脚趾的最后一块骨头长出。呈长钩型,坚硬如牛角,锐利如芒刺,如九件与手脚浑为一体的冷兵器。为保护利爪不被跑跳等日常行动所折损,也为了使行走悄然无声,大猫们的爪子平时收缩于脚掌前端一层厚厚的肉垫内(观察一下家猫的脚爪即可得到概念),如匕首入鞘。而只有在抓捕、扑击等关键时刻,利爪才亮剑出鞘。猫科动物珍惜自己的爪子这一杀手锏,常常通过抓挠树皮等粗糙表面来使其保持锋利,磨刀一般。温顺的家猫最不喜欢人类戏弄它的爪子,谁弄和谁翻脸,主人也不例外。由此可见爪子对猫科类的重要性。大猫们在捕猎、搏斗时,较多的是用爪而不是牙。爪作为游击先锋可攻可守,进退自如,而尖牙也即犬齿一剑封喉,作为最后解决手段。
再看犬科,爪子本来就生得单薄,更没有肉垫保护,始终暴露在外,长年累月磨损严重,越来越钝(遛狗的一大好处是帮助狗儿消磨趾甲也即爪子,不然它会有麻烦)。犬类的四肢远不如猫类那么粗壮有力,及具柔韧性,膝关节显得僵直。这有些类似食草类,虽然适合于长跑,于搏击则先天不足。事实上,犬类单纯靠撕咬来进行攻击,腿脚除了支撑身体前进后退,本身不具直接攻防能力。这就是为什么狗嘴巴向前突出的原因,突出是为了便于咬,狗的能耐全在一张嘴巴。由此可见,犬科猫科对垒,前者仅有一嘴,后者除了嘴,起码还多出两只既可扑打又能抓挠的前爪,先天条件高低立辨。短兵相接,狗头不顾一切伸上去撕咬,嘴巴上方的眼睛就露出一大破绽,正好被对方快如闪电的利爪横扫。眼睛如果被废,自然就再没戏唱。除了爪牙等硬件,软件智能方面,猫科犬科不相上下。为邀宠,猫狗世仇,明争暗斗了几千年,最后基本上维持个平手,取得了表面上和平共处的战略平衡。可猫咪才多大个头,猫如果长有狗的身材尺寸,狗儿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回过头来,阵地上战况突变:狗方援军及时杀到。不知打何时何地冒出来的,又一只鬣狗加入战团,二对一,狗子们的气焰空前高涨。豹子陷入孤军作战,遭到前后夹击,首位难以兼顾。本来就在打退堂鼓呢,眼下更是无心恋战:撤吧,好豹不和狗斗,虎落平阳还被犬欺呐。和狗一般见识,那不也成狗了。于是乎,松口、转身、脚底抹油,豹子落荒而逃,狗子们欢呼雀跃......
尘埃落定,狗子胜出,胜在生存意志。鬣狗乃天生的角斗士,有名的打架不要命的主。一出娘胎已是满嘴牙,呱呱落地后眼睛就睁开,意味着做好了战斗准备。来到世上的头件事情不是互相依偎,不是寻找妈妈的奶头,而是开始胡撕乱咬掐架,对手是自己的孪生姐妹兄弟。从小到大,它们在长辈的谆谆教唆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于狗咬狗的游戏中茁壮成长。在成长期的撕杀竞赛中,手足相残,强壮的杀死虚弱的。就这样,最终能长大成狗的,都是些极为骠悍坚忍的家伙。
除了狮子、老虎、棕熊等少数位居食物链顶端的巨无霸,大多数猎食动物都相互忌惮几分。除非面临食物匮乏,彼此敬而远之,能避开则避开,以减少正面遭遇从而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而身材尺寸中等的鬣狗却正好相反,哪儿有猎食类跑哪儿去凑热闹,不管对方有多凶多狠。狮子、豹子、猎豹的地盘都有它的一腿,以期分一杯残羹──不欢迎,要打架么,尽管放马过来,不再话下。谁熊谁是狗娘养的。
豹子输了,输在生存智慧。豹子豹子,不是吃素的,更非浪得虚名,无论是体能还是胆气。它的食谱五花八门上天入地,囊括有蹄类、啮齿类、爬行类、两栖类、鸟类及鱼类等90多个不同物种。树上捉狒狒,平地斩蟒蛇;以六七十公斤上下的谦逊身躯,穿越两柄利剑般乱舞的长角,咬断重达一吨的旋角大羚羊的喉咙。猎物比捕猎者重十余倍,让单独一只雄狮去会会大象。更有一绝活儿,叼着两倍甚至三倍于自身体重的猎物,爬上几十米高的大树(试试让一个100公斤的壮汉,背负200到300公斤的重物爬楼梯)。其牙齿的咬合力、四肢的抓握力、身体的爆发力与平衡力,匪夷所思无与伦比,达到了生物演化的极限。
但豹作为灵性生物最为优异的地方,却还不在于它的体力,而在于它的脑力,也即它的聪明才智、存在主义哲学。不到被逼急的份上,如豹宝宝面临凶险,豹总是尽量避免与其它捕食类发生你死我活的肉搏。原因简单明了:风险与回报不成正比,不值得。豹是独居动物,不象鬣狗那样群居,挂了彩还能得到同族的照应,且因是腐肉店的常客,身体免疫力超强,复元能力惊人。腿被打断了,肚子被打爆了,摇摇晃晃歪七歪八,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可它苟延残喘十几二十天后,一瘸一拐重返前线,居然又是一条好汉。
就说方才的这场羊子之战吧,豹自有豹的深思熟虑:我已经吃了个大半饱,犯不着为了点残羹冷炙,去和因饥肠辘辘而穷凶恶极的鬣狗拼命。杀人一万自损八千,不是合算的买卖。即使经过一场血战,能够将首先发难的狗子打退甚至击毙,自己也必然会受伤。哪怕是轻伤,也将严重影响到今后爬树、捕猎等日常活动,那几乎意味着坐以待毙。绝对不划算。遇到利益冲突大打出手,不仅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相反是下下策。这半只猎物让给它,自己再去打一只,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忍辱负重,退一步海阔天空;韬光养晦,该罢手时就罢手。畏战不是胆怯,只因不到时候。
当事人安之若素,旁观者却看不下去了,树梢上的猫头鹰免费看戏,看得有些过于投入:可是,临阵脱逃、狼狈不堪,岂不有损你豹子的一世英名,传出去,看你往后在江湖上还怎么混。不蒸包子还争口气,士可杀不可辱呐。不然的话,非洲二寨主的位子你再也坐不稳,不得不让给这丧家犬,那不太丢份了。再说了,这狗子是出了名的贪得无厌,今天你让了它一回,它食髓知味得寸进尺,回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那还得了,你还活不活了。
呵呵,豹面无表情一笑:活,咋不活,问题是怎么个活法。争强斗狠非勇也,名气更不能当饭吃。平平安安活着,一日三餐有着落,让我当老么没脾气;整天打打杀杀,拎着脑袋过活,请我当老大也不干。狗子的特长是劫掠,我的优势是捕猎,各尽所能物竞天择,都能合理地生存下去。我可不象那些两条腿的高等生物那么蠢、那样贪,为攫取占有地球上更多的物质资源,你争我夺欲堑难填。世世代代自相残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从来不知道悔改。放着和平共处的阳光大道不走,偏要走同归于尽的独木桥,真真的不可思议。沉思着,豹孤独的身影,隐没于三色堇花丛。
镜头切换:两条鬣狗正蛇食鲸吞,和平分享着刚刚抢来的赃物,心情紧张而愉快。眼下肉还足够,所以首要任务是吃,兄弟阋墙可以缓行,怎么说这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它们是实际到了牙齿的冒险家,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经验教训早已使它们明白:位于它人鼻子底下的肉不是我的,但尽可努力去争取。而位于自己鼻子底下的肉也不一定就是我的,因为它人也会来抢夺。只有吞进肠胃里的肉,才切切实实属于了自己。所以,有肉要尽快吃,细嚼慢咽,后果将会很严重。
三、
月光依然皎洁,夜莺止住歌吟;暴风雨欲来,草原更宁静。于无声处,高高的草丛暗风耸涌,如波似浪,烘托出一个硕大的阴影,悄悄然逼近──王者终于登场。
狮子,地球上至为强大的捕食动物,唯一的雌雄两态猫科。平均身长两至三米,体重雄狮200公斤,雌狮140公斤以上,号称万兽之王。此王是一位暴君,以屠戮自己境内的子民为职业。草原上小到兔子乌龟,大到河马犀牛大象,甚至同为捕食类的猎豹花豹,无不曾遭其凶手。弱肉强食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人莫予毒;力量即残暴,牙齿出真理:狮子将此等丛林法则,发挥到了登峰造极。
来的是一头壮年母狮,身躯长大健壮,面目威严阴鸷,眉眼上一道斜插天灵盖的伤疤,昭示着它的身经百战。鬣狗的狞笑声将它引来──来了就要见血,因为这里有肉。
母狮摸到十几步开外,于暗中停住脚,借着杂七杂八的鹳草作掩护,迅速观察一番情势:嗯,今晚够幸运,只有俩狗子,不成群,比较容易对付。狗日的是典型的人来疯,数量越多越难缠。擒贼先擒王,先拿那只体形较大的开刀,干掉了大的,小的自然不在话下。就这么定了。再没有半分耽搁,母狮发出一声暴吼,飞身向前扑去......
狮子和鬣狗有仇,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之仇。不幸的是,它们不共戴天却得共享土地,草原上有狮子的地方必定有鬣狗,有鬣狗的地方必定有狮子。生物圈内再没有任何两种顶尖食肉动物,生存得如此犬牙交错,又如此地势不两立。二者都是群居(犬科大多群居,狮子是唯一群居的猫科),不打则已,开打就是群殴。猎食类之间的单打独斗常常都是你死我活惊心动魄,逛论猫科犬科两大豪门的集体火拼。非洲塞仑盖蒂大草原纪录过一场狮子鬓狗车轮大战,血肉翻飞日以继夜,最终结果:35条鬣狗、6只狮子横尸疆场。这是自然界的兽性大展示,野生动物以生命演绎的暴力美学,令人叹为观止。狮子与鬣狗之间的战争,构成了非洲草原上一道最为血腥的风景,但是其规模不论就广度、深度还是惨烈度而言,与人类的同等行为相比无异小巫见大巫,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人类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在于,人类战争是同类物种之间的自相残杀,动物冲突是异类物种之间的相互竞争。扯远了。
狮狗之战,一不为土地,二不为金钱,三不为女人,而只为维持生存的必需品──食物。狮子和鬣狗相互抢劫对方的猎物,难以置信且具讽刺意义的是,不可一世的狮子虽号称万兽之王,在这场强盗与强盗的爪牙对话中,却常常处于下风,主动出击并最终取得胜利的更多地属于貌似弱小的鬣狗。鬣狗的个体智力平平,集体智慧发达,是食肉动物中最具社会性的一种,和横行于北半球的大灰狼有得一拼。它们以家族为基本单位,社会行为复杂多样,几个家族可以按照需要结成紧密的政治联盟。个体舍身忘死,集体众志成城,以对抗大草原的统治者──狮群。狮子是父系社会,鬣狗是母系社会,这是自然界父系社会与母系社会的血肉碰撞。
狮子雌雄两态,如母鸡公鸡。雄狮一头金色美发,豪放张扬、威武雄壮,被誉为尊贵王权的象征。文化意义与实际作用相结合,雄狮的美发乃动物国王之王冠,但不仅仅用作装饰,它更是主子赖以征战四方的头盔。戴上这既能威慑敌手又可防护自我的天然头盔,凭借着身强力壮爪牙凶猛,雄狮终于有恃无恐,成为陆地魔鬼的化身。其搏击力是雌狮的好几倍,这与母的比公的高大强悍许多的鬣狗正好相反。
鬣狗只对雄狮有所忌惮,却从来不惧身材比雄狮苗条许多的雌狮。曾有五六条鬣狗几次三番抢去五六只母狮辛辛苦苦打下的猎物,最后母狮见到鬣狗几乎望风披靡。缺少成年雄狮压阵的狮群,在鬣狗眼里不过是一堆纸老虎。作为狮群的守护神,雄狮不怒而威保持尊严,一般不轻易出手,出手就是痛下杀手:大巴掌抡圆了左右开弓,将不自量力带头寻衅的狗子打翻在地,再张开血盆大口,将其粗梗的脖子生生咬断,然后弃尸荒野,扬长而去(嗜食狗肉者请勿为之惋惜),杀一儆百的意味再明显不过:狗日的们睁开眼睛看清楚了,谁才是这草原上的真正霸主。再有哪个活腻味了,胆敢以身试法犯上作乱,这就是它的下场!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狗子们记仇,记得很利害,一笔笔血帐记下了,仇恨入心要发芽。化悲痛为力量,他日遇到落单的母狮、幼狮或年老体弱的雄狮,必群起而攻之,甘冒受伤甚至被杀的风险也在所不辞,定要将对方撕咬得千疮百孔才罢休。狗子们不象雄狮那样写意,更不想辜负自己草原清道夫的美名。一来自然资源不好被白白浪费,二来好不容易干掉了死对头,饮其血、啖其肉,活剥生吞它的皮毛和骨头,方才消解心头之恨。所以除了人类,鬣狗是地球上唯一吃过狮子──自己亲手屠戮的狮子的动物。你可以不喜欢外貌丑陋举止猥琐的鬣狗,但对于它们勇于抗暴的大无畏精神,却不得不予以几分敬意。
那么,眼下母狮单挑鬣狗,以一敌二,能行?狗子不怵的不就是它。要知道动物搏击也是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假如说面对鬣狗一般雌狮只会作河东吼,本狮却是不折不扣的女金刚、母夜叉。此刻的它,咆哮连连,爪牙齐上,向狗子泰山压顶而去。后者正专著于食物,受用得忘乎所以,骤然被袭,夜幕下难辨虚实,不清楚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马,两只耳朵被迅雷般的吼声震得生痛,感觉雄狮就要咬到了屁股。好狗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除去撒丫子,没其它选择。把它赶得越远越好,省的回过头来找麻烦──女金刚将兵不厌诈进行到底,紧撵着狗子不放,摆出一副赶尽杀绝的架势。狗子愈发惊恐,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另只狗子见势不妙,想开遛却又不甘心,只有依照本能行事,死咬住才啃了没几口的尸骸,倒退着向后拖去,幻想着挟裹战利品逃离这是非之地。只可惜气力不济,走几步停一停,磨蹭出去没多远,女金刚已及时杀回,故伎重施,动作大刀阔斧,嘴巴惊天动地。力单势孤的狗子无奈,牙一松丢下猎物,亡命去也。女金刚宜将胜勇追穷寇,虚张声势紧追不舍,最终将鬣狗彻底驱离这块群雄逐鹿的舞台......
四、
两番野战场,陷入片刻寂静。这里,已是支离破碎得不成形的羊子,横陈于无花果树下,野百合丛中,默默等待着第三位主人的光临,来以牙齿为自己收尸,埋藏在它肚皮的坟墓。
倏忽,月光下,仙人掌背后,闪现一道流线型剪影,悄然无声跃出,径直向那爿肉奔去。到了,张嘴叼住,紧接着马不停蹄一路小跑,重负在身游刃有余,来到一棵高高的阿莱粕树下,奋力一跃,四只爪子吸盘般搭上树干,噌噌噌几下,旋即掩没于茂密的枝叶里──是豹子!原来它没有走远,一直埋伏在左近,于暗中观察着势态的发展,耐心等待着夺回财物的机会。
低吼声声、林木嚣嚣,女金刚兵不血刃击溃死敌,得意洋洋凯旋班师,身后竟簇拥着一帮同僚,母狮、幼狮,大大小小七七八八。这是一个没有成年雄狮统领的狮群,列强环恃,群龙不可无首,女金刚武艺高强经验丰富,众望所归,被群狮一致推举为酋长,或狮女王。女王颇具英明领袖气质,决非尸位素餐之辈,更不是酒囊饭袋。这不,身先士卒赶走鬣狗,率领子民共赴宴席。
可是,大伙儿兴冲冲赶来,宴席却在哪里?只见草地上一片狼藉,已是空空如也。众人顺着扑鼻的香气,抬头朝大树上望去:原来如此。一切都不言而喻了。众目睽睽之下,女王这个脸丢得不小,感觉十分不爽,岂止是不爽,它几乎就是出离愤怒了:
花豹呀花豹,你小子也忒胆大妄为了,不知天高地厚,贼骨头,竟偷到寡人头上来了。寡人的战利品,也是你动得的么。简直是吃了豹子胆,太岁头上动土,反了不成!什么?那原本是你的猎物,理应物归原主。胡说!你说是你的,有何凭证?叫这羊子自己说说看,它是不是属于你(众狮爆笑)。再说了,你小子难道没长耳朵么,岂不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要说一只羊,就是这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一只小蚂蚁,哪个不是寡人的家产,任寡人予取予求。不须放屁!有种你下来,看寡人不把你碎尸万段。你不下来,耍赖。好小子,你不下来,寡人上去!噌地,女王纵身一跃,上了树......
论爬树,豹子于捕食类中当仁不让第一,大中型哺乳类里仅次于猴子和猩猩。这仰仗于它生得既身轻如燕又强壮如牛,肢体协调性刚柔并济已臻化境。豹与人类的近亲黑猩猩相似,为半树栖动物,除去下地捕猎河边饮水,母豹于哺乳期以岩洞为育婴室,豹常年以树为家,日常活动如狩猎、进食、睡觉乃至交配,大都在树上进行。狮子(和老虎)作为猫科有利爪为器,也能爬爬树,于高度有限的低空内爬上跳下。这比脚爪不灵只会望树兴叹的犬科要强,雌狮逃避鬣狗围攻的手段之一就是上树。但是和豹相比,狮子的爬树本领差了几个数量级,因其体重是前者的两三倍,四肢关节相对僵直,骨格过于刚硬,缺乏必要的柔韧性。
好个狮女王,还就是不信狮子不能上大树这个邪,眼下竟以己之短攻敌之长,爬树爬得有模有样。笔直的参天大树,不到一刻功夫,已经被它征服了大半,真乃有志者事竞成。豹子看了,心下不由一惊,即刻呲牙咧嘴,自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吼声:吾王请留步,得饶人处且饶人,兔子急了还会反咬一口,更何况本豹。没看见么,我亮起的獠牙比你的还长还尖,穿林越木如履平地。这里是我的世袭领地,容不得你来撒野。平原你称王,树上我做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岂不皆大欢喜。要知道玩火者必自焚,到时候悔之晚矣。忠言逆耳,勿谓言之不预。
女王的面色愈发阴沉,眼睛也由红转绿。它以沉默作答,手脚加速,猱身直上,向对手讨回公道的坚定意志,书写在那疤痕浓烈的面孔上:御驾亲征,利剑出鞘,不见血岂能收回。寡人是被吓大的么,到都到这了,怎么着也得和你过几招。今天要让你小子领教领教,寡人不仅是平原霸主,而且是全天候之王。转眼之间,狮子逼近豹子的火力范围,两大猫科的空中血拼,一触即发......
强敌压境,豹停止了吼叫。威吓的反馈不如预期,让它显得有些技穷:难道还真要开打不成?沉吟片刻,它做出了选择──退却,叼起猎物,转身向更高处爬去。是欺软怕硬临阵脱逃,还是诱敌深入战略转移?行动来自直觉和经验,它自然心里有数:对方前来拼命,避开为上。不到万不得已,不与疯狂得失去了理智的对手搏击,哪怕握有几分胜算。生存之道,重要的不是置敌于死地,而是给自己留生路。留得生命在,不怕没饭吃。
好小子,想遛!女王不觉喜怒交集,喜得是绿林好汉原来徒有其名,不过是只大一点的野猫,尚未交手已吓破了胆;怒得是这野猫尚未完全臣服,还再做困兽犹斗。大树爬到这里,枝叉分散,斜里向上,不再那么光滑陡峭,道路竟然豁然开朗。天助我也!女王不觉豪气倍增,加大追击力度:蟊贼,哪里逃!
豹更上一层楼,距树冠仅咫尺之遥,女王尾随身后张牙舞爪,步步紧逼。豹回首,眼中喷出火焰:实在是逼人太甚,鱼死网破,我和它拼了!等一下,空战凶险之极,稍有不慎就将翻身落树,万劫不复。防守重于进攻,对方身材硕大腿脚不灵,力大势沉的长处无从发挥,明摆着我不会轻易输与它。但是,狗急跳墙,何况狮子,这家伙愚蠢而张狂,极有可能会孤注一掷进攻。地盘局促,躲闪不易,哪怕被它的爪牙掠到那么一记......
看来不可造次,不可逞匹夫之勇。对方虽骄横之极,到底还是冲着我的猎物而来,不至于狂妄到将我当作猎物。挟带着这百余斤的肉,我又如何施展轻功。既如此,罢了罢了,再让一次又如何,不过是损失半顿晚餐。不然的话,结局将是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那岂不是得不偿失。它为了一顿饭食挺而走险,我又何必奉陪到底。想开了,不就是区区几块吃剩下的肉么,好说。
豹,终于选择了放弃,松口撂下猎物,一跃而上树顶。女王见状大喜,跌跌撞撞紧赶几步,一把将猎物置于爪下,再传报捷,笑傲江湖:哈哈哈,驱鬓狗,败花豹,非洲天地之王,舍我其谁也!树下群狮见了,发出一片欢呼,声震沉沉黑夜、茫茫大地:吾王英武神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狮山呼万岁,女王却无暇回应,急不可待开始了行动:庞大的身躯搁在三两根树枝上,顾头不顾腚,抱着鲜肉大撕大嚼起来,迅速进入幸福状态,甚至懒得瞥一眼底下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嗷嗷待哺的子民:对不起了各位乡亲,近水楼台先得月,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老子就该舒舒服服地坐。寡人舍身忘死拼来的食物,自己不先享用,岂有此理,天诛地灭!
顿时,狮群炸了窝,愤怒的吼声此起彼伏:见者有份,怎么能一个人独吞...俺们在这里给它助阵了半天,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小的们都快饿昏了,陛下岂能见死不救...太不像话了,还女王呢,腐败,堕落!...... 冷冷笑纳众人的抗议,高高在上的女王我行我素,大快朵颐得愈发从容:一帮白痴奴才,居然也懂得抗议,搞笑。不是有肉渣滓、碎骨头,零零落落地掉下去,张开嘴巴接住就是了。那是你们的赏赐。要知足,知足者常乐哦。
一头健壮的雌狮气疯了,一怒之下竟起了不臣之心,几番磨拳擦掌,一个助跑,跃上树去,努力爬将起来,要去向女王陛下讨个说法。主子教猱升木,属下有样学样,只可惜功夫还不到家,心有余而力不足,沿着光溜笔直的树干勉强爬了个三四爪,就再也难以为继。没奈何,悻悻然折回地面,满腔怒火也随之烟消云散:还别说,王就是王呀,一身的软硬功夫雷得很,不服不行。算了,肉是它挣来的,该由它独自享受。至于咱么,天生就是吃肉渣滓、碎骨头的命。
此刻,豹置身于孤树之冠,上天无路,下有强敌层层封堵。落脚点不是结结实实的树干,而是一丛软绵绵的枝条,随风飘摇,险象环生。既来之则安之,豹,没有乱了方寸,甚至没显出一丝焦躁。这样的险恶场面,它不是第一次经历,相信也不是最后一次。努力把握着身体平衡,冷峻观察着局势发展,审时度势,它在耐心等待,等待着属于自己机会的降临。
上方的俯瞰,下面的仰望,众目睽睽之中的女王旁若无人,用餐都自有一番王者气度。转眼间,几大块羊肉下了肚,算是大餐前的开胃点心,正式饕餮前的热身。肠胃里的空间依然广阔,它可是有着一顿几十公斤的好胃口:嗯,这爿啃得差不离了,只剩下筋筋拉拉的排骨,换个部位来吧。嘿嘿,那块大腿看上去油水不错,定是又肥又嫩。哎哟,咋感觉不大对劲儿,浑身哪哪难受。呵呵,寡人原来这是趴在树枝上。如此享用晚餐,生平倒还是头一回,难怪呢。嘴巴是享受,身子却是活受罪了。不行,得动动,改变一下不合理现状。
女王给自己叫一个暂停,慢慢直起身子,伸一个放肆的懒腰,活动活动有几分麻木的四肢。再就准备换一个舒适的体位,以便优哉游哉地继续享用美餐。不成想盘面窄小,牵一发动全身,脚痛医脚的体改竟引发了蝴蝶效应:树枝震动,波及到了御馔。后者本来就悬挂于半空,摇摇欲坠,忽悠中失去了平衡,一个360度前空翻,挟裹着百余斤重量动能,冲破枝叶的重重拦阻,直坠而下......
天上还真能掉馅饼,而且还是肉馅的。树下的众狮本来望眼欲穿,口水流到了枯干,这下一个个乐得疯颠,你撕我抢,不亦乐乎。闹腾间,一头身手不俗的逮个机会,猛地撞开竞争对手,扑向那飞来横财,一口紧紧咬住,扭头撒腿就跑。其余的哪里肯依,跳着吼着扑打着,纷纷嚷嚷,追逐而去,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树梢上的豹子闪电般展开行动:亮出超一流轻功,纵横蹦跳、跨跃腾挪,仿佛一道自悬崖之巅奔腾而下的激流,婉转穿行于层层乱石嶙峋,随心所欲不逾距,板上走丸一气呵成,十几二十公尺高度,三四秒功夫已飘然落地。随即,心平气定站稳脚跟,回首向树上望去:恕不奉陪了,我的全天候之王。你好自为之吧。拜拜!
舒展舒展筋骨,抖一抖身躯,豹,放开脚步,大气无声,步履凝重而轻盈。归去来兮,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有胜利,也有失败,往日的一切已是过眼烟云,前面的道路依然漫漫。今夕何夕,无情未必真豪杰,该约会我的豹妹去也,对不住让她久等了。夜,终于临近破晓时分。神秘的林中幽灵,静悄悄地走了,一如它静悄悄地来。渐渐地,那道孤独的金色身影,消失于密林深处......
丛林重归宁静,月光透过薄如婵翼的云纱,依旧淡淡地照着,照着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万千生灵,也照着盘踞于树上,高处不胜寒的女王。
方才这一幕瞬息万变,委实发生得太快,让女王的思想严重准备不足。刚刚还是一呼百诺威风凛凛,转眼之间变做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更要命得是,竟然被困在了这树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往下看,哦晕,大地怎么这么遥远。可爱的大地哦,你是寡人常年为所欲为的舞台呀,现在却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向上望,月亮怎么这么近,近得象是一巴掌能给煽下来。那月亮上有肉吗,够寡人一日七八餐享用的吗?乱弹琴,有肉也不能到那儿去吃呀。只可恨寡人不会飞,还不如一只小麻雀。这是咋说哩。
小的们,你们竟敢弃寡人而去,还抢走了寡人的美食。寡人可一向待你们不薄啊,你们如此忘恩负义,难道就不怕寡人和你们秋后算帐么。不行,寡人要下去,下去找它们报仇雪恨,将本族的那些逆子叛臣,异族的那些狗子、豹子们,统统杀个精光,才能出了这口鸟气。寡人只信人定胜天,从来不信什么邪,至死拒绝知天认命。
解铃还需系铃人,女王苦苦琢磨着怎么下树。可是,这树太高了,准确说是它爬得太高了,这使得女王面孔上一贯的威严冷酷,破天荒置换为惊慌与恐惧。上树容易下树难,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这些再简单不过的日常道理,敢情上了树之后才彻底明白。重量原来不是个好东西呀,平日里总是最大限量地放纵嘴巴和肠胃,好让自己变得更大、更重,因为只有更大更重,称王称霸威震四方才更有本钱。眼下心情却整个倒过来,真希望自己长的更小、更轻,最好是变作一只小松鼠,甚至一条毛毛虫。唉,只要能够平安返回地面,叫寡人变成什么都没意见。
还让女王郁闷的是,怎么豹子就有本事于树间上窜下跳,跟做游戏似的呢?你看它刚才逃走时的表现,如同教科书一般完美典范。那么,模仿它就是了,现学现卖。于是女王头朝下臀向上,战战兢兢开始了它的下树之旅。可惜女王不晓得,它不是豹,照猫画虎玩不转。如反其道而行之,头上脚下,四爪牢牢抓紧树干,慢慢往下蹭,虽然看上去比较狼狈,肚子也将磨掉半层皮,但最终脱离险境,或许还有几分指望。
一尺、两尺、三尺......,女王的回归大地工程,初期阶段进展顺利。这让它不知不觉中,又产生了几多想法,感觉自己真的变作了豹,不,比豹强得多,是兼俱狮子的雄壮身体,和豹子的矫健身手。再接再励,寡人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天命在身,大树其奈我何。赶紧下了树,地盘上还有多少工作等着寡人去做呢,有多少仇家要杀,有多少肉要吃。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活着是件多么开心的事情啊。哦,寡人不能死,寡人要活下去,寡人要再活五百年。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草原。沉沉夜空,映出丛林浓重的剪影,仿佛趴卧于大地上的一匹巨兽。忽地,那里面传来一声不似狮子吼,而如鬓狗笑的尖叫,悠长而恐怖......
五、
清晨,云开雾散,旭日东升。风儿微微地吹,鸟儿悠扬地鸣;小动物们探头探脑钻出洞穴,大动物们呼朋唤友结伴而行,纷纷开始了它们有死亡也有诞生,崭新一天的生命。
树林中,草地上,女王挂了,名符其实地挂了,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脑袋耷拉着朝下,四肢也软绵绵地朝下,有点象当年倒挂在米兰罗雷托广场上的墨索里尼。
两个时辰前,下树时一个不当心,或不走运,它一失足成千古恨,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庞大的身躯产生了自由落体运动,于空中加速运行一段距离,随即它的脊梁骨,与这根挡驾的树枝发生了刚性碰撞。碰撞的结果证明后者的硬度较佳,于是,前者一分为二,从中断裂。女王,就此驾崩。
弑君的树枝,距地面仅七八尺,如果没有它,事情的结局本来不至于那么糟,但是节外生枝,悲剧到底没能避免。女王,终究没能回到它无比热爱及风光的土地。但最终挂于这么一棵怎么看怎么不起眼的树上,却是它生前万万想不到的。此刻,大堆的苍蝇开始在女王的遗体上聚集,它们惊喜地发现,这是一块繁衍滋生后代的优质温床。
一小群狮子,鱼贯进入树林,来到那棵树下,一个个抬起头,神情庄重肃穆,默默地向女王行瞩目礼,缅怀它生前的丰功伟绩,寄托兔死狐悲的哀思,以此为它送行。末了,那头昨夜谋图宫廷政变的雌狮,跳上树去,伸爪将那尸身扒拉下来。高贵的女王,终于回归大地。
仪式结束,葬礼仍在继续:围绕着女王的遗体,狮子们纷纷趴伏下来,开始共进早餐:撕咬开它的表皮,喝它尚未凝固的鲜血,啃它还有余温的骨肉。是食物实在匮乏,还是生物的本性使然,只有天晓得。大自然在此,再次上演了冷酷得不可思议的一幕。无论如何,女王昨晚发出的来了就要见血的誓言,终于在它身上得以实现。
“兮呀呀呵....矣呀呀哈......”,周遭暴起一阵狂笑,大队鬓狗闻风而至。一见到女王的遗体,顿时比刚刚嚼过罂粟果还亢奋,磨牙霍霍,跃跃欲试:要知道,俺们从狮子哪儿,掠夺过各种各样的肉类,斑马、野牛、长颈鹿甚至大象。而从狮子爪下抢狮子肉,这活儿还从来没干过。机会千载难逢,刺激!更何况,据说这还是它们的一个什么王呢。得,这堆肉,今天俺们要定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没有雄狮和女王压阵。雌狮、幼狮们起立,一齐发出愤怒的吼声,以哀兵之姿,准备迎战......
远处,一棵高大挺拔的金合欢树上,茂密的花叶里面,透过洋洋洒洒的晨曦,两道金色斑斓的身影,渐渐地接近、接近,最终融合为一体......
草原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羚羊。优雅的体态、和平的性情,自然美好的生灵开始聚集。数只...几十只...几百只......,如一条条小溪汇入江河,蔚为大观的阵容,向马塞马拉这片广阔的天地,发出了她们无声的宣言:
你们──豹子狗子狮子们──请看好了,这是我们的种族,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食草类,羊群、牛群、马群、鹿群等等,好比这平原上连绵不绝的青草。而你们,食肉类,不过是点缀其间的零星石头。从远古的剑齿虎霸王龙,到今天的狮虎豺狼,你们永远也凑不成这样繁盛的群体,有着如此壮观的规模。存在即合理,比比看,谁才是更为优秀的物种。偶尔,你们可以毁灭我们的个体,但阻挡不了我们集体演进的脚步。适者生存而不是弱肉强食,神奇造物主制定的大自然法则,千古相传不可抗拒。
晨风扬起,送来远方的信息:去乞力马扎罗山吧,那里水草丰盈、林木茂密,更没有野兽杀野兽、动物吃动物。去吧,那是你们的理想国、伊甸园。闻言,羊群万蹄竞扬、雀跃奔腾。蓝天下,绿草上,映照着不尽天光,宛若一片火红的云,向那太阳升起的地平线,飘然而去......
注释:
(1)鬣狗究竟属于猫科还是犬科,动物学界尚未有定论,但大致倾向于犬科。
(2)鬣狗是雌雄同体比率比较高的一种哺乳动物,大概有1%的几率。出生的小鬣狗是雌雄同体的,这是由于雌鬣狗的雄性激素过盛,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发育。对于这些鬣狗来说,定他们性别的唯一因素,是他们的第一次性交。如果他们和雌性性交,将来就会成为正式的雄性,反之则会成为雌性。──百度百科
(3)非洲豹(Leopard)、鬣狗(Hyena)、美洲狮(Cougar)、美洲虎(Jagu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