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议中国文学史
逛完西方的花园,折回故乡的庭院。真有点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感觉。
那些西方文学中永恒的主题:神与人,罪与忏悔,恶与宽恕,爱与美,生命意义与死亡,人与社会等,中国文学里有什么呢?西方文学中没有的主题,中国文学又有什么?
神与人:
作为世界上唯一不信神的古老民族,我们没有自己土生土长的多神或一神。而对于外来神,我们的态度是实用主义,将其贬值为一种为我服务的世俗工具。不要说始终郁郁不得志的耶和华或基督,就是成功地进口了一千多年的菩萨,在我们窄小的文学殿堂内也没有一席尊严之地,连座象样点的泥像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迂腐得近乎愚昧可笑的唐憎。这和西方相当一部分伟大作品直接与神有关如《神曲》、《失乐园》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渊远流长的中华文学,是世界文学史上唯一不把神明放在眼里的一支异类。没有神明,也就没有史诗。自豪的诗歌大国至今没有一部史诗,将来更不可能有。
如果说我们民族所有的问题都出在不信神,有没有夸大其词?
罪与忏悔:
古老的神州大地上从来都不少罪恶,但是我们从来都不作忏悔。我们信奉的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天经地义。忏悔是弱者胆小鬼才做的事情,人人犯罪都有充足的理由。强奸民意有理,革命造反有理;株连九族有理,杀人放火有理;甚至吃人也有理。从焚书坑儒到文化大革命,有哪一位学者文人为个体、群体乃至民族的罪恶忏过悔?
中国人总是有理,中国人永远有理。既然永远总是有理,那么任何所作所为都不好叫作犯罪;既然不叫犯罪,哪里还需要什么忏悔。文了几千年的学,竟没有一部类似《复活》、《忏悔录》那样的作品,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恶与宽恕:
既然拒绝忏悔自己,也就不会宽恕他人。我们讲究大是大非的原则,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对敌人的手软是对自己的残忍,对敌人要象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圣经》、《悲惨世界》等宣扬的宽恕,对于我们来讲是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
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冤冤相报没有尽头,这既是我们历史中的现实,也是我们文学中的历史。时至20、21世纪,以满纸弥漫血腥写尽打打杀杀,思想贫乏观念陈腐的金庸,赢得洛阳纸贵赚得金银满钵也罢了,居然还加冕为现代文学大师,真可谓有什么样的读者,就有什么样的作者,呜呼!
爱与美:
我们不惜笔墨,将自然之美描绘到了极致,可是人之爱与人之美呢?我们哪一位作家以此为最高的追求目的?又出过什么以大爱大美为主题的鸿篇巨制?大体而言《红楼梦》是现实主义的揭露文学,而不是理想主义的浪漫文学。曹大师不是,就没有人能是了。《诗经》之后,中国人也放荡过(比如今天),但却从来没有真正浪漫过,从来没有顶礼膜拜过维纳斯,爱的声音始终如蚊子嗡嗡,美的画卷只有黑白的山水。
或说我们宁静致远、平和谦冲,向往寻求返朴归真,与大自然水乳交融成一体。真的么?给五柳先生一方太守做做,他还会有闲情逸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唐玄宗读了“不才明主弃”后若幡然悔悟,孟浩然还能“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地老死江湖?一辈子想当官,想当大官的李仙人就更不用提了。转不了城市户口,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吹起了牧童短笛,诚实些好吗。
老庄无疑是值得景仰的,但是他们超然的精神从来没有形成一股文学主流,始终被用作一个自欺欺人的幌子。自屈原到唐诗宋词,中国文人寄情于花鸟山水,与其说是顺其自然的天性使然,不如说是一种别无选择的无奈,当写作的空间被权威无限的统治者和杀人不见血的传统礼教双重压缩到了极限,悲哀的目光只有转向大自然。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取得了相当的艺术成就,但说到底是一种人性扭曲的文艺实践。
生命意义与死亡:
在与人奋斗中五子登科飞黄腾达,就是我们几千年来孜孜不倦追求的生命意义,也即我们文学的永恒主题。至于终极向往、人本关怀、存在意识、民主自由等,这些不能拿来当饭吃的东西从来上不了我们的书桌台面。我们是一个实际到了牙缝的民族,关注肉身远远大于心灵、精神与灵魂。
至于死,多触眉头的话题。圣人早有明训:不知生,安知死。我们不谈死,我们就永远不会死。永远可以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下去,恣意搏击于物质世界,忘情驰骋在滚滚红尘。
我们的文学没有哲学,我们的哲学没有人学。
人与社会:
一枝独秀,我们的文学发达在这里,可以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原因很简单,我们是血统最纯正的社会动物。
忠君报国、忧国忧民为最有中国特色的一类,以老杜、《岳阳楼记》等作家作品为代表。考虑到其所处的中世纪年代,诗圣不愧为千古第一人,值得百世流芳。
在这块自我封闭的土地,比蜘蛛网更交织纵横、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复杂纷纭的人性于社会关系中铺开展现。于是,我们产生了若干伟大作品:《三国》、《水浒》、《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等,至鲁迅达到了最高峰,入木三分的笔剑勾刻出一幅幅人性的罪恶画卷,但是,我们最远也就走到这里了,既没有人性的升华,更看不到希望的光明,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简而言之,中华文学是一具社会学和史学的综合体,缺少哲学和神学的内涵,瘸了一条腿,深度和广度都很不够。
存在决定意识,整体的生存状态决定了文学的位置与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