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报复(校对版)
踏进狭小的船仓,首先觉到的是令人窒息的气味。混杂的二氧化碳,鸡屎臭,脚臭,劣等烟草味,一股脑地向鼻子涌来,顿时感到有些晕眩。
船上人不很多,大半是农民。只是在我旁边,有七八个身体彪悍的小青年。从装束上看,就知道是知青。船上灯很暗,不容易辨出人们的面容。因为头晕,用过晚餐就躺下睡觉了。位子很窄,坐只能坐半个屁股,躺也只好侧着身子了。
不知迷糊了多久,我被一阵吵闹和嘻笑声冲醒。起来一看,原来是身边的一个小青年在与一位农民逗趣。这时身上感到有些冷,腰也酸了,不妨就起来玩玩吧。
“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摇。” 小青年说。
“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摇。” 农民说。
“我走你摇。”
“我走你摇。”
我弄不懂是咋回事儿。
“我走你摇…” 小青年又说,而且重复了好几遍。
对方有些慌乱了,嘴唇动了动,“我摇…,我走…。”
“轰”的一阵大笑,笑声中冒出几个“狗”字来。
我明白了。二人把对方互比作狗,逗来逗去,小青年获胜了。
那个农民胀红了脸,争辩道:“不中,不中,我嘴不如你管用,没知识,说不过你。”
“说不过就不准你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从现在不准你说话。再说话老子就买你的弯弯筋。” 小青年顿时摆下了面孔。
“不准说话?” 农民显然对这种无理的命令有些不服气。
小青年伸出手,抓住农民的腕子一拧,农民竟被拧得转过身来,嘴里喊着:“哎哟,膀子…,膀子…,哎哟…” 小青年狞笑着松了手。农民一个踉跄,跌回自己的位子上,摸着发痛的手腕,默不作声。本来一起打趣的人们,觉得有些扫兴,也沉默下来。
小青年看着那农民,狡猾地一笑。将拇指,食指塞进嘴里,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呼哨。一乎儿,小青年身边转来一条大黑狗。狗很肥,很壮,摇头摆尾地挤到小青年的腿旁。
“坐下。” 小青年喊。
狗乖乖地坐下了。
“站起来。”
狗又乖乖地站起来,还伸出血红的大舌头舔了舔小青年的手。
小青年抓起狗爪子,对狗,似乎又是对着那个农民讲:“跟他握手。” 毛茸茸的狗爪子搭到农民的手上。农民不作声,慢慢地把手拢进袖子里。
“跟他亲嘴。” 湿漉漉的狗鼻子凑到农民的脸上。农民不作声,把脸扭向一旁。
小青年一把抓过农民的帽子,按在狗头上:“像不像你?”
农民叹了口气,小声说:“不要开玩笑了。”
“啪”,后脑勺子上挨了一下子。“你他妈的还不如狗,叫你不说话,你偏说话…” 又是一阵轰笑,不过音量比刚才低了几分。农民皱着眉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名子?”…沉默。
“你是哑巴?”…沉默。
“你个老不死的小哑巴!”…还是沉默。
小青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角,随既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点了烟。他得意地望着别人诧异的眼光,嘴里念叨着:“小哑巴,小哑巴…”,一面把已燃着的火柴向农民脸上逼去。
农民瞪大了双眼,手从袖笼里抽出来,看样子是忍不住了。我以为他要干一场。谁想到他只是轻轻地挥掉逼近胡须的火柴,掸去了炭灰,脸上一丝难以度测的苦笑,眼睛眯了几下,那神情似乎在说“饶了我吧…”。
这时,从厕所下来一个小青年的同伴,大大咧咧地问:“你认得他吗?”
"不认得。"小青年回答。
那人眼光瞄了一下,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这个人,我认得。”
“你认得?”
“他姓混,名蛋,是你二哥。”
几个人的怪笑,盖住了隆隆的机器声。
“喂,你叫混蛋吗?”
“混蛋!”
农民一动不动,闭着双眼,似乎是一尊泥塑,只是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添了几条粗大的阴影。小青年讨了个没趣,低头寻找他的新花样去了。农民打了两个呵欠,把依在身边的庞大被卷塞到凳子底下,侧着身子睡起觉来。
过了一刻,小青年的把戏玩好了。手中一顶白纸做的孝帽子,狠狠地套在农民头上。农民没动,可能睡着了。小青年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用香烟头烧着农民几缕复在额前的头发。
一股焦味传来,小青年打了个喷嚏。农民还是没动。小青年不耐烦了,打了农民一下,喊到:“起来,起来尿尿。” “起来,他妈的,这么大还要人喊?” “起来,快爬起来。”
农民被打醒了,揉揉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发现头上有个东西,扯下来一看,白纸作的孝帽子。他眼睛翻了一下,愤愤地撕掉了。
小青年靠了过去,一把搂住农民的脖子,惺惺地问:“二哥,你口袋里有什么?”
农民摇摇头。
“你摸摸看。”
农民不睬他。
“快掏出来!”
农民缓慢地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张纸作的乌龟。
“哈哈,好!你老婆在家偷人啦。”
“你这个小乌龟,老乌龟…”
农民一声不吭地撕掉了这张纸,把头缩在衣领里,两只昏黄的眼睛盯着小青年,直愣愣的…。小青年望着这惨淡的目光,有些萎缩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又燃起一支香烟。
从厕所那边过来了两个人,前面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两眼直直的,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后面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姑娘走过小青年面前时,脚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几滴水珠溅到小青年身上。
“婊子!缺德鬼!眼睛瞎了…” 一连串恶毒的咒骂从小青年的嘴里冒了出来。
“啪”,碗被掼到船板上。
“你骂人?我没惹你,你骂人。你流氓,你阿飞。” 姑娘双手叉在腰际,凶神恶煞地回敬。
小青年还没回过神来,那花白头发的老头就拖开了姑娘,一面解释:“不要跟她吵,她有精神病。” 一面把姑娘推到了船仓那头。
谁知这姑娘并不罢休,骂骂咧咧不停嘴。只听得一阵比一阵激昂,一阵比一阵恶毒的咒骂从船仓那头飞来。
“你家你家失火…”
“你家你家死人你家你家…”
“你家你家绝八代你家…”
“你家狗入的流氓阿飞…”
我真没想到这小青年也会有几分忍让精神,一声不吭,闷在那里一口一口地抽香烟。
咒骂一刻儿变成了哭号,哭号一刻儿变成了打滚与尖叫。
“我不活了…。我没依他,他骂人,…”
“我揍他狗入的流氓…”
人们都静的很。只听到有节奏的机器声,姑娘的嘶叫声,和老头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的劝说声。我记得曾听人说过,精神病患者一旦发作起来,则必须满足其所提出的要求,方能平息。果然不错,那姑娘不知怎地挣脱了老头,连滚带爬地过来了。头发乱成一团,两眼直勾勾地,向小青年扑来。
小青年刚才的勇气和智慧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两腿抖抖地向后退去。一拳冲过来,小青年让开了。花白头发的老头赶忙用身体遮住了小青年,嘴里不知嚷些什么。
那姑娘冷不防伸出一只手,对准小青年脸上就是一记耳光,“啪”,清脆,有力。
我笑了,周围的人也笑了。这笑声竟然比每一次都响。就连那农民阴暗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难看出的笑容。
疯姑娘解了恨,被老头拖了回去。小青年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抚摸着发红发烫的脸颊。
“喂,你有什么用?被人家大姑娘刷了一个嘴巴子。” 从黑暗里飞来一句刻薄的讽刺。刚才龟在一旁的小青年的同伴,又开始新的逗趣了。
“呸,不得用!”
“一个堂堂男子汉打不过一个小娘们…”
“笨蛋。”
“蠢驴。”
小青年刚开始还沉得住气。谁想冷讽热刺越来越多。他把头上的帽子“乒”地掼到地上,大吼一声,“我也疯了。” 大踏步地向船仓那头冲去。
几个好心人拦住了他。小青年的精神似乎真有几分错乱了,语无伦次地叫骂着。没人继续理睬他。那个农民歪在一旁,发出了沉重的鼾声。我的眼皮也打架了,只是耳边总觉得有个声音:
“我也疯了…”
李西宁,笔名:独善斋主。生于广西南宁,1972年就读于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76年因反对“四人帮”入狱,平反后,曾在南京大学团委工作。1980年考取南京大学计算机系研究生,1982年获硕士学位。1984年留学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1989年获博士学位。现任加拿大圭尔夫大学计算机系(终身)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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