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及其《神曲》
吴正仪
中世纪的意大利分裂成许多小国，语言的统一遇到障碍。民族文学迟至13世纪才在各地区陆续诞生，以翁布里亚、西西里、托斯卡那地区的成就最为显著。诗歌比较繁荣，首先在巴勒莫产生西西里诗派，接着在托斯卡那地区出现影响更大的“温柔的新体”诗派，开始形成以托斯卡那方言为基础的意大利文学语言。但丁使用托斯卡那大区首府佛罗伦萨的方言写作，将大量生动活泼的民众口语加以改造和提炼，创造出标准化语言，至今仍是意大利语的基础，因此被称为意大利语之父。
但丁·阿利盖里（1265—1321）是意大利从中古到文艺复兴的过渡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家，被恩格斯称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他出生于佛罗伦萨一个没落小贵族家庭。少年时得到大学者拉尼丁尼的指导，博览群书，通晓各门类知识，成长为一个博学多才之士。但丁不仅潜心研究学问，而且积极投身政治斗争，加入医生和药剂师行会，坚定地站在代表新兴市民阶级利益的政治派别一边，亲身奔赴战场，出使外邦，还于1300年担任过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执政官。1302年被贵族政权驱逐出境，并判处终生流放。在流亡20年后客死腊万纳。他在流放期间到各地讲学和访友，有时寄居在一些城邦君主和宫廷里。广泛的交游，加深了他对现实的认识和对社会各阶层的了解，并将眼光扩展到意大利全国和整个基督教世界。
但丁的第一部诗集《新生》（1283—1292）是纪念初恋情人之作。少年时代爱慕一名叫贝雅特丽齐的女子，写了一系列赞美她的抒情诗，1290年贝雅特丽齐病逝，他用散文将这些诗串连起来，连缀成一个叙述爱情过程的整体。这部作品共收31首抒情诗，其中25首是十四行诗。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恋爱，把她描写成天使和高尚道德的化身，使之成为一个高度理想化的女性。优美清新的诗风开创了文艺复兴抒情诗的典范，代表“温柔的新体”诗的最高成就。
但丁流放初期写了三部论著。《飨宴》（1304—1307）包括四篇论文，他借注释自己诗歌的方式，用俗语介绍古今各种知识，旨在将平民百性引入知识的“美宴”之中。他为了达到普及的目的而用俗语写作，打破了当时用拉丁语写学术文章的规定。《论俗语》（1304—1305）用拉丁语写成，目的在于引起知识界对于民族语言的关注。这是关于意大利语语言学和诗学的第一部专门论著。书中阐明俗语的优越性和形成标准意大利语的必要性，为解决意大利的民族语言和文学用语做出了积极贡献。从这部著作中可以看出他用意大利语写作《神曲》的理论根据。《帝制论》（1310－1312）是向神权挑战的政治学论著。但丁在流亡中深刻地认识到祖国的和平与统一是头等大事，但在意大利找不到实现这个统一的力量，转而把希望寄托在神圣罗马皇帝身上。他用拉丁文以经院哲学的推理方式系统地论证他的政治观点：帝国的存在是必要的，应当同教廷保持正确关系；帝国的政权是独立的，不从属教廷的神权。他强调政教分离，反对教皇干涉政治，表达了新时代的要求。他还认为理性在信仰面前是相对独立的，人不应该在世时等待上天启示，以期死后获得永恒的天国幸福，也可以通过学习，变得聪明，培养美德，获得人间的幸福。充分发挥人的潜在才能是人类社会的目的，这只有在和平自由的环境中才能实现。《帝制论》是但丁政治理论和哲学理论的代表作，闪现出人文主义思想的光辉。
但丁面对意大利和整个欧洲纷争混乱的局面，对祖国和人类的命运深怀忧虑，意识到自己当担起揭露现实，唤醒人心，给意大利人民指出政治上和道德上复兴之路的历史使命，因而于1307年开始创作长诗《神曲》，直到逝世前不久才完成。《神曲》广泛地反映现实，对中世纪文化进行艺术总结，显示出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的曙光。长诗用意大利语写成，促进了意大利民族语言的统一。但丁因此成为意大利的第一位民族诗人。
《神曲》（1307—1321）是但丁最伟大的作品，是一部长达14233行的叙事诗。在民歌的格律基础上创造出三韵句的形式，即每段三行，每行由11个抑扬格音节构成，通过连锁押韵的方式把各段衔接起来，最后用一个单行诗句煞尾。故事采用了中世纪梦幻文学的形式，以但丁本人的第一人称口吻叙述。在序曲中他自叙35岁那年迷途于一个黑暗的森林，遇见豹、狮、狼三只野兽，被挡住去路。他以森林隐喻整个人类的半途，三只野兽分别象征淫欲、傲慢、贪婪，代表天主教推崇的禁欲、谦逊、贫寒三大美德的死敌。危难之际，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出现了，他受贝雅特丽齐的嘱托，前来搭救但丁，引导他游历了地狱和炼狱，接着贝雅特丽齐又引导他游历了天堂。游历过程的述叙构成了《地狱》、《炼狱》和《天国》三部曲。每部有33歌，连同作为序曲的第一歌，共计一百歌。像其他中世纪文学作品一样，《神曲》的故事情节充满了寓意，在解释上引起很多争论，但是作品中贯穿的主题思想是很明确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个人和人类怎样从迷惘和错误中经过苦难和考验达到真理和至善的境地。维吉尔象征理性和哲学，他引导但丁游历地狱和炼狱，象征个人和人类在哲学的指导下，凭借理性认识罪恶和错误，从而悔过自新的过程。贝雅特丽齐象征信仰和神学，她接替维吉尔作向导，引导但丁游历天堂，标志着个人和人类通过信仰的途径、神学的启发，认识最高真理和达到至善的过程。这种境界，依靠理性和哲学是无法达到的。认为信仰和神学高于理性和哲学，在这一点上但丁承袭了中世纪的旧观念。但是他追求最高真理的精神和关怀人类命运的热情是极其可贵的。
《地狱》篇描写罪人接受酷刑的永劫之邦，是三部曲中最为生动的第一部曲。但丁设想地球的北半球是陆地，耶路撒冷是大陆的中心点，那里就是地狱的入口，直通地心。地狱呈上宽下窄的漏斗形态，共分九层。罪恶的灵魂按生前罪孽的大小在各个层面接受不同的刑罚。但丁和维吉尔乘小舟渡过界河，到达地狱的第一层，这里是候判所，收容着一些没有受过基督教洗礼者的灵魂。他们看见荷马、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先贤，这些出生在基督诞生之前的古代异教徒，与未来得及接受洗礼就死去的婴儿们在一起，等候着上帝的审判。地狱的第二层囚禁着好色者的灵魂，他们被暴风雪永无休止地卷动着，不得安宁。这里有埃及艳后克莱奥帕特拉，也有民间传说中叔嫂相恋的保罗和弗兰齐斯嘉。但丁听过两位恋人的哭诉，感动得晕倒在地。这是《神曲》中著名的片断。第三层是恶臭的泥坑，匍匐着饕餮之徒的灵魂。他们忍受着风雨的袭击和一只长着三个狗头的恶魔撕咬。第四层里有由贪婪者和挥霍无度者的灵魂组成的两支队伍，他们各自费力地推着一个沉重的大球，并且在相辱骂。第五层是一条仇恨之河，易怒者的灵魂在污泥浊水中互相厮打，拳脚相加之外，还用嘴咬。第二层至第五层是地狱的第一部分，这里的人由于不知节制而犯下以上五种罪过。
第六层是一片坟场，宗教异端分子的灵魂在烈火燃烧的墓穴中哀号，其中有皇帝腓特烈二世以及许多教皇和红衣主教。第七层是强暴者的归宿，这里是地狱的第二部分。第七层分为三圈。外圈是一条血河，毁坏人与物的强暴者，如暴君、凶手及江洋大盗等在河里受煮熬。中圈是一片环形的毒刺树林，树木是由对自己的肉体施暴的自杀者的灵魂变化而成，发出悲泣之声。树林中还有被成群恶狗追赶着的无数恐惧奔逃的灵魂，他们在赌博和其他恶习中耗尽财产，这是对财富施暴者的结局。内圈是炽热的沙漠，空中下着火雨，亵渎上帝者、同性恋者、高利贷者、重利盘刹者赤身裸体地受着煎熬。他们的罪行是对上帝及其女儿（自然）和孙女（人类的工作）表现暴戾。
第八层和第九层是地狱的第三部分，居住着欺诈者的灵魂。第八层是十条环形的恶沟，形形色色的骗子分门别类地受刑。第一条沟里，淫媒者和诱奸者在魔鬼的鞭笞下狂奔乱跳。第二条沟里满是粪水，浸泡着阿谀奉承者。第三条沟里，买卖圣职者被头朝下倒插在石坑里，脚上燃着火苗，他们之中有许多教皇。第四条沟里，占卜师、巫师、占星者统统被扭转脑袋，向背后看，永远看不到前方，用以杜绝他们对未来的预测。第五条沟里盛满沥青，埋没着盗卖公物和公职者的灵魂。第六条沟里，伪君子们披着铅制的修士披风，在重负之下艰难行走。第七条沟里爬满各种毒蛇，它们追赶和咬伤一些赤身裸体的窃贼。第八条沟里，一团团熊熊火焰炙烤着煽动者和挑拨者的灵魂。第九条沟里，制造分裂者被肢解，鲜血淋漓，残缺不全。
第十条沟里，歪曲真相者忍受着各种病痛的折磨。如炼金术士得麻风病，冒充他人者患狂犬病，伪造假币者得水肿病，制造谎言者发高烧。地狱的最底层是一个冰湖，里面冻结着卖国卖主的叛徒和背叛亲人、恩人的宵小之徒。冰湖的中央是地球的中心，那里站着地狱王撒旦。
《炼狱》篇描写生前犯有过错的人，临终前忏悔，灵魂在炼狱里净化的过程。但丁设想炼狱是一座与地狱相对称的、位于南半球大海之中的金字塔形高山。炼狱分七级，加上山脚和山顶的“伊甸园”，也是九层。灵魂们先在山脚下排队等候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进入炼狱，按照人类的七大罪过倾向，即傲慢、嫉妒、愤怒、怠情、贪财、贪食、好色，分别在各层接受惩戒。炼狱的第一级里，傲慢者的灵魂身负重物在陡峭的山路上行走，山壁上画着谦逊的榜样人物，地面上则画着傲慢者的形象，遭受践踏。第二级里，嫉妒者的灵魂互相搀扶坐在山石旁边，因为他们的眼皮被用铁丝缝在一起，像瞎子一样。无形的精灵赞颂着博爱的典范。第三级里，愤怒者的灵魂在浓黑的烟雾里摸索前行，象征愤怒的感情使人们看不清事物。第四级里，怠情者的灵魂拼命地奔跑，口里呼唤，赞颂勤勉的模范，痛斥怠惰恶习。第五级里，贪财的吝啬鬼和挥霍无度的败家子们被捆绑住手脚，趴卧在地上，不断咒骂吝啬和贪婪。第六级里，贪食者的灵魂受着饥渴的折磨，他们对着清流和果实，却可望而不可即。第七级是一片火海，烈焰从岩缝中喷出，好色者受着火的灸烤，高声赞美贞洁的楷模。“伊甸园”是一个绿树成荫、鲜花盛开的花园。那里有两条小溪，一条溪水能洗掉人们对邪恶的记忆，另一条溪水能够使人们牢记善与美。灵魂经洗涤后得到净化，升入光明的天国。
《天国》篇描写超凡入圣的灵魂在极乐世界的情景。但丁想像的天国，犹如托勒密天文体系，是由围绕地球旋转的月亮天、水星天、金星天、太阳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恒星天、水晶天这九重天以及其上的永恒静止的净火天组成。升天的灵魂按功德的高低出现在不同的境界，最后都与上帝一起居住在净火天里。他们分成各个等级，不同程度地领受上帝的光辉，享受瞻仰上帝圣容的幸福。他们的队列形同一支玫瑰。那里是一个充满爱的世界。是行善者、主动者、哲学家、神学家、殉教者、贤明的君主、基督和众天使的最终归宿。
但丁幻游地狱、炼狱和天国，遇到历史人物和死去不久的名人，在他和这些正反面皆有的各种人物的谈话中，广泛地涉及中世纪文化领域的成就和重大问题，充分反映出当时政治和社会的状况。尤其是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两位向导，用答疑的方式，阐述了当时哲学、科学和神学上的重要理论和问题。因此，《神曲》带有百科全书的性质，起到了传播知识的作用，是一部政治倾向强烈的长诗，其进步意义主要在于它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如教会的贪婪腐化、封建统治者的残暴专横，以及城市市民的贪财好利，其中尤以对教会的批评最为尖锐。《神曲》的思想先进性在于孕育了人文主义新思想。但丁宣扬政教平等，将国家和教会比喻为两个太阳，分别照耀尘世生活和精神世界，向神权政治提出挑战；但丁主张人赋有“自由意志”，应当追求美德和知识，开创自已的命运，这是人文主义的信念。但丁摒弃中世纪的蒙昧主义，崇尚理性，同时又认同神学高于哲学的旧观念，表现出新旧交替时代的思想矛盾和局限性。
《神曲》对于地狱、炼狱、天国的描写构思明确、想像丰富，表现出描写细节的精湛技巧，同时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综合性。把诗人的内心生活经验、宗教热情、爱国思想同社会政治文化方面的重大问题，把历史的和现实的、古典的和基督教的因素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地狱》篇是对现实实际生活的反映，《天国》篇是对理想的讴歌，《炼狱》篇描写从现实到达理想必经的苦难历程，因此，《神曲》是一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紧密结合的经典作品。
原载：外国文学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