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创] 老方看房记
老方看房记
方壶斋
美国经济下滑，房市疲软，市面上多出很多空房子。于是不少人趁机实现美国梦，看房，买房之声不绝于耳，说得老方也动心了，于是也骑着破自行车去看房。谁想到不看不要紧，看了很伤心。
“房子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永远的痛”，老方就是反复唱着这一句自编的歌词，拼着老命登车往山上跑去看房子的。看官休要奇怪：国王山半岛依山面海，海边平地还是很多的，为什么老方非要去看山寨房呢？ 对了，一定是为了那个风景，居高临下，海湾一览无余，何等惬意！此言差矣！老方上山，第一是因为海边没有闲房，第二乃是因为他借不起30万刀以上的贷款。他又不想跑到玛琳娜，莎莉娜丝这些地界去看房。他这一辈子，都是住在单位上或者单位附近，习惯了。习惯到什么程度？习惯到开车就打哆嗦的程度。所以虽然那些地方，同样的钱可以买到又大又好的房（二手），老方想自己挺个尸也就三尺长，两尺宽，操心费力要那么大房子干什么？
老方来到国王山这十年来，都是单位，宿舍，图书馆，菜市场四点一线，从来不曾到主干道以外的地区去看过。这次看房，倒是让他大开了眼界，看到了当地老百姓都是怎么生活的。平常偶尔参加集体活动，但凡到人家里的，那人家必定是华屋巨舍，满堂生辉的地方。要不是这种地方，人家也不接待外客。老方心里的美国房子的概念，就这样形成了一个schemata。十年前，他到德州一个学生家里，看到人家的房子，砖结构，两层洋楼。一问，十万刀买的。另有同学在东部，来美八年，已经有了两套房子，自住一套，出租一套。当然或许都是在还贷中的，但即便如此，也让老方觉得只要在美国勤劳工作，广厦业主这个美国梦应该不难实现。
然而命运不济，老方不得不在阳光海岸谋生。前些年，本地房价一路飙升，令移民中的小中产阶级望房兴叹，更令老方之辈难以窥见房价之项背。遂老老实实做了十年寓公。现在的房价，从当年的高峰下跌一半还多，难怪很多人要动心了。
不过老方虽然十年来抠抠缩缩存了点钱，经济危机又让退休帐户大为缩水。最后犄角旮旯的钱敛到一块儿，请人连同工资一合计，说你只能跟银行借二十几万，买三十万以下的。老方说那我就照着25万看房子吧。
其实老方想看的，不是从25万起，而是从25万往下走。他恨不得看到街边一所房子插个草标写着“免费”。他想，我车是旧的，房子旧一点也不要紧。所以他列了一个单子，从十五、六万的看起（没有更低的了）。这一看，他算是知道自己混了大半辈子，混得有多么惨。
他去看了一些房子，有的表面上就挺寒碜。有的表面上还过得去，可是绕到后院一看，违章建筑一大堆，老方简直觉得自己回到了大杂院。屋里头呢，有的竟然残墙破壁，地毯腥臭。其实，老方并不在乎有违章建筑。那些小棚什么的正好可以用来堆放他的杂物，并且为将来重新造访院售开拓了辉煌的前景。不过，这些房子跟他脑子里的schemata 的确相差太远。相差不远的，自己又买不起。想起这些，老方不禁悲从中来。咳！就算买不到小洋楼，活到这么个岁数，起码住的地方也应该不亚于国内单位的宿舍楼吧。
老方看罢房子归来，打开电脑，回了趟母校。看着学校牡丹花盛开的整洁校园和新建的教工宿舍，老方想：“假如当初没有离开，如今还用得着为房子发愁么？还用得着像孟子他妈似的捉摸应该住在哪个街区么？” 那新建的宿舍楼，平地而起，南面是田地和起伏的小山，小山上一道院墙，宛如长城，风景是绝对不差的。老方想着想着，竟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老方有个毛病，逢睡必梦。这一迷糊，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两分钟，却让他的灵魂脱离躯体，到几万里以外的母校去了一趟。在梦中，老方的领导对他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对象了。为了照顾你，组织上决定让你从单身宿舍搬出来，给你个一居。你那个楼长也不用当了，让新留校的老师当吧。老方很高兴，请学生帮忙，把他的两个书柜，两张三斗桌，一个床头柜搬到了新居，又在学校门口的农贸市场上买了个大衣柜，请农民同志拉到院里，搬到屋里。这一下，颇有点布置新房的样子了。老方在梦中正高兴，突然新买的大衣柜倾倒下来，门上的镜子砸在老方头上，成了碎片。碎片上还沾着血。吓得老方一下子从梦中醒过来。
老方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做了个梦。看看周围，是空荡荡的电脑房。屋里只有老方和一个女生在用电脑。那个中国女生正在跟同学用skype 做远程翻译练习，让老方想起来当年在学校教翻译课的情景。老方心里不禁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想那个梦，什么意思啊？莫非是警告我不要想吃回头草？也罢，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就在本地找房子吧。
此前老方只是考察了一下有房源地区的环境。现在，他开始重点巡视。他先看中了主干道边上的一间80多平米的西班牙风格的房子。这所房子外观看起来很可爱。小是小了点，可是老方想，小了便宜，我一个人住，还落个清静。
想好了，便骑车去看，却是个 short sale，里面还住着人。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一家四口墨西哥人。两个卧室其中一个还住着一个壮汉，显然是个房客。老方可以感到这家人为了付房租，不得不招租的尴尬。主人很客气，给老方看了房子的各个地方。两个小女孩，其中一个小的，甚是可爱。老方进去的时候，她歪着个小脑袋看着老方笑。老方走的时候，她笑着挥挥手跟老方告别。老方问她几岁了，她只是腼腆地笑而不答。老方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心生怜惜：她可知道她家在这个地方不会住长了？这个次贷引起的经济危机，真是祸国殃民啊！不过没有这祸国殃民，也没有他老方浑水摸鱼的可能了。
这房子老方觉得还不错。虽然70多年了，外观还挺齐整。尽管周围环境不成什么小区格局，但却很符合老方在中国做的美国梦：在一片荒原上的一个小房子，代表着开拓的精神。另外，那天看房子的时候，老方还有意外的惊喜，那就是这房子虽小，后面却有一个大院子，可以站下两个连的兵力。虽然是荒草之地，用铁锹平平再用碾子压压就是一个挺好的场院。要是在院子里种上旱稻，打场是富富有余的。那就不用担心米价上涨了。
老方回来后，又在网上反复看了看，决定再去实地考察一番。那天下了班，老方趁着夏令时天色尚早，带了数码相机又去了那个房子。这次不好意思再进去，便在院子的高高的木栅栏的缝隙中向里窥视。这时他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女人的尖声喝斥：“嘿，你在那里做什么？”老方回头一看，只见一辆破旧汽车里坐着几个黑人，开车的是个女的，冲他喊的就是她。车并没有停，而是在缓缓前进。老方对街上站着的一个墨西哥人说；“QUE PASA?” 便推车要走。那个黑女人把车慢下来等老方接近了，问：“Are you OK?，What are you doing there?” 老方说我看房子。这个房子挂牌卖呢。老方一边说，一边心里想：“这个老黑，关你屁事！” 这个一闪念刚出现，老方马上自打嘴巴：“罪过，罪过，种族歧视！”刚想着，只听 女人说，不错，那是我的房子，你有兴趣吗。老方一惊：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原来那房子里的墨西哥人只是房客。既然是房客。搬到哪里都一样。老方对那家的小姑娘的怜惜之心略微放下了一些。
又有一天，老方骑车来到一条街的尽头看那里出售的房子。到那里的时候，一个黑人正站在房子前头。“这是你的房子吗？”老方问。那个人说不是。老方扒着篱笆往院子看看，觉得那院子又小又破。黑人说，这个房子不错，他在里面住了十五年了。现在不得不搬出去。他回来是喂他的猫的。老方这才注意到屋前有个猫食盆。两三只猫在前院进进出出。老方想到：树倒猢狲散，就是很悲惨的境界了。这人去猫还在，却比那猢狲散更为悲凉。猢狲尚可自谋其食。这丧家之猫如果没有老主人回来看看，恐怕都要沦为野猫，或者因为不敌野猫而瘦下去，最终死掉。经济危机，祸及不会说话的动物，也够让人唏嘘的。
转眼到了4月中旬，本地30万以下的房子纷纷被人出价，前面提到的西班牙小房子也被卖了。老方极为后悔没有去抓。另一处房子，院子不错，也没了，但是后来又回来了。看到紧张的情况，老方周末又去考察了一番，还拍了录像。周一再去考察街道，还跟邻居老太谈了谈，知道那里不是是非之地，结果是非常动心了。离开房子前，看到路边的杂草，因为没有人管已经长得很高了。老方不禁畅想起来：等他买下房子，先把外面的杂草除掉，把前院的灌木修剪修剪，然后把后院杂物一一放到该放的地方，把铺了砖的部分扫干净，把花园的部分梳理梳理，栽种几株魏紫姚黄。待到月中金盘高挂之时，在院里的那个原主人留下的圆桌上摆上一付碗筷，一壶清酒，自斟自饮，岂不快哉？等到酒酣耳热之时，取出剑来，唱一曲《知音》，向月而舞，岂非文人雅士之乐趣哉？这样想着，老方得意了一路。来到国王山国际关系学院图书馆一上网，却发现房子从地图上消失了。老方这个气呀：这房子回到市场上后，也有半个多月了，一直没动，怎么那么寸，偏偏赶在他要动手的时候就没了？
老方这才体会到了房市如战场，风云突变, 奇异诡谲。他后悔自己没有早下决心。不过让老方下决心也难。他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不下决心，乃是因为没有看到中意的房子。老方不然，他是看一处发现一处的好处。就连索奶妈大街上那间小小的，臭臭的，烂烂的房子，他也看到后院里的很多违章建筑可以用来堆放杂物。就这样，老方便难以下决心了。他发现看旧房，就跟参加单身俱乐部一样，见一个喜欢一个，同时又总想着后边来的可能更好。
那天一上班，老方就跟同事们说，我终于找到梦中的房子了。说着打开电脑，给大家看他看中的那个房子。那是一间街角的房子，房顶上铺的是瓦。 一个主房， 连着一个矮一点的车库。房子四周是石头垒的墙。房子侧面和前院，分别有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两棵柳树。“怎么样？这房子的格局，有点中国味道吧？我已经给我的新居取好名字了，叫二柳斋。”一个同事笑说：“二柳斋？还二流子呢！不好！不好！不如叫双柳斋。”另一个同事说：“也不好，听起来像个村子的名字。”老方说：“对了，干脆叫垂杨柳吧。北京有个地方叫垂杨柳。”说完他给那个房子门前牌子上的电话号码打了个电话，约了时间去看房子。
约好下班后5点去看。到了那里看门进去，只见地板古色古香，老方马上就喜欢了，说这个地板厚实，很像当年在上海一个同学家住的老宅里的地板，全不似现在有些房子的那些窄木条地板，看着就轻飘飘的。不过等到厨房一看，案台很小，没有炉子，甚至不知道炉子应该放在何处。至于抽油烟机就更不要提了。一问经纪人，是46年的老房子。难怪。厨房旁边一个小隔间， 倒是有一台硕大的冰箱和巨大的烤炉。从那里有个台阶通向另外一个小隔间。那里有两台不知道是否工作的洗衣机。再一看墙壁上，不得了，满是喷漆涂抹的乱七八糟的字母和图案，让人感到好像来到了纽约的贫民窟。开门进了车库，墙上也是一样的涂鸦。这让老方那个垂杨柳的设想跑到爪哇国去了。
又过了两天，捶泥堤出了个两居，那是周一晚上出现在网上的。老方周二起了个大早开车去看。那是还住人的房子，不能进，在外看院子，感觉不错。隔着院篱笆拿摄像机拍摄，回到办公室秀给大家看，却发现录的时候，忘了按钮，什么也没录上。周二一天，老方都在想着这个房子，却万万没有想到到了晚上，它又从网上消失了。这个房子上市才一天。
几次失房，让老方非常丧气，回来逢人便讲，简直成了祥林嫂，吓得同事们见了他都恨不得躲着走。那天中午学生集训，老师有空，大家说去韶山饭庄吃顿饭。来到饭馆后，人甫落座，老板娘过来便跟一个老师谈起来圣约翰的房子如何如何贵。那位老师赶紧冲着老板娘摆手，示意她不要提房子，谁知已经晚了。老方刚刚喝了一口百事可乐，一听“房子”两个字，“噗”地一口把可乐喷将出来，大叫一声“房子啊”便翻身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同事们赶紧打911叫来救护车，将老方送往半岛医院。
经过救治，老方情况总算稳定下来，但是已经无法工作了。同事们帮他退了租的公寓，把房子里的东西扔的扔，卖的卖，送人的送人，把老方送到一家康复中心。在那里老方整天不说话，每天起床后在院子里到处走动，这个房子看看，那个房子看看。看的时候，他不是敲敲墙壁，便是摸摸地板。康复中心的人看他这样倒也没什么妨碍，便也由着他去。
老方住进康复中心以后，工会也不曾来人看过，倒是中文系的领导还保持着中华老传统，时不时地派老师来看看他。每当有人来的时候，老方也一样不说话。只是先伸出右手的三个手指头，然后又伸出左手的两个手指头。然后摇摇头，便径自出去，把看他的老师们撇在房间里。
老师们回来后，纷纷猜测老方那手指头是什么意思。有的说，老方在想买三个卧房的还是买两个卧房的；有的说，老方是在琢磨是买三十万的还是买二十万的；有的说，老方是在说，他一定得要一个三房两浴的；有的说，老方一定是在自责自己三心二意。
几十年过去了，美国经济好转，房价回升。当年买到房子的人都发财了。老方呢，还一个人在康复中心考察着房子，伸着那三根和两根的手指头，直到去世。
老方去世后，原来的同事们扎了一个精美的西班牙式的三房两浴纸房子抬到墓地上烧了。为此他们还跟警察有了一点麻烦。老方的墓碑上，墓志铭是这样写的：竖着四行：看房源三心二意博爱心；算贷款三十二十勤俭情，昔为人一生不得安身处，今做鬼方有片瓦慰魂灵。横批一条：老方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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