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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普鲁斯特:西尔瓦尼子爵之死

西尔瓦尼子爵之死

[法]普鲁斯特著/廖星桥译



  诗人们歌唱:“阿波罗曾为阿德麦特看守过羊群;其实,每个人都是装疯卖傻,不露真身的神。”【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之神,艺术之神。阿德麦特:罗马神话中费尔国开国国王。据说,阿波罗受罚时为他牧过羊,修过城墙。】
                      ——爱默生

  “阿勒克西少爷,别这么哭,西尔瓦尼子爵老爷可能会送给您一匹马呢!”
  
“大马还是小马,贝波?”
  
“没准是大马,就像卡尔德尼奥家的那样。您可千万别这样哭了……今天还是您十三岁的生日呢!”
  
可望获得一匹大马,又想到自己已经十三岁,阿勒克西饱含泪水的眼睛顿时闪出了亮光。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欣慰,因为他还得去看西尔瓦尼子爵——他的叔叔巴尔达萨尔·西尔旺德。当然,自从得知叔叔患了不治之症,阿勒克西已去看过多次。可是,从那以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巴尔达萨尔已经了解到自己的病情,知道现在最多只能活三年了。再说,阿勒克西没法明白,这样千真万确的消息怎么竟没有使叔叔悲痛欲绝或变得疯疯癫癫,他感到自己忍受不了亲眼目睹叔叔时的痛苦。他相信,叔叔一定会跟他谈起即将来临的死亡,他觉得无能为力,不但不能安慰叔叔,甚至禁不住还会呜咽啜泣。他一直爱着叔叔,叔叔是所有亲戚中最高大、最英俊、最年轻、最活泼、最温柔的人。他喜欢叔叔那灰色的眼睛,金黄的胡须,还有他的膝头——那个深邃而美妙的地方,那个他小时候可以找到欢乐、受到庇护的地方;当时,他觉得那地方神秘莫测,像城堡一样难以接近,像木马一样叫人开心,又比寺院更不可侵犯。他对父亲那种深暗而死板的装束非常反感,梦想自己将来老是骑着骏马,如贵妇一般优雅,像国王一样神气。他认为巴尔达萨尔就是自己设想的男子汉的最好榜样:他知道叔叔生得风姿俊秀,而自己正好与他相象;他也知道叔叔聪明、勇敢、能力不亚于主教或将军。当然,父亲平日的指责告诉他,子爵也有缺点。他甚至记得,那天表兄让·加勒阿斯嘲弄了他时,他是何等的暴跳如雷,而当帕尔麦公爵把妹妹许配给他时,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又流露出多少因虚荣心得到满足而产生的快乐(当时,他为掩饰自己的喜悦,还装模作样地咬紧牙关,扮着鬼脸,这是他的习惯,但阿勒克西却不喜欢);还有,他与公然声称不喜欢他的音乐的吕克雷西亚谈话时,用的是何等轻蔑的口气。
  
父亲常常旁敲侧击地谈到他叔叔的另一些行为,谈到那些阿勒克西不很清楚,但却老是听人愤愤指责的行为。
  
可是现在,巴尔达萨尔的种种缺点,他的粗俗的怪相肯定早已消失了。当叔叔得知自己两年后或许就会离开人世时,什么让·加勒阿斯的嘲笑,什么帕尔麦公爵的友谊,什么他自己的音乐,对他来说,大概统统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在阿勒克西的想象中,叔叔不但依然是那样英俊,而且举止庄重,比以前更完美了。是的,他很庄重,已经不完全属于尘世了。因而,在他的失望中,也夹杂着凄惶与恐惧。
  
马已套好,该出发了;阿勒克西上了车,接着又跳下车,想再去请教一下家庭教师。他讲话的时候,面孔涨得通红:
  
“勒格朗先生,我已经知道叔叔快要死了,是让他相信好呢,还是让他不相信好呢?”
  
“还是别让他相信的好,阿勒克西!”
  
“可是,要是他跟我谈起这件事呢?”
  
“他不会跟你谈的。”
  
“他不会跟我谈吗?”阿勒克西惊讶地问,因为这是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情况:每当他设想看望叔叔的情景时,他总听到叔叔像神父一般柔声地跟他谈论死亡。
  
“要是他跟我谈到了,怎么办呢?”
  
“你就说,他弄错了。”
  
“要是我哭了呢?”
  
“今天上午你已经哭够了,到了他家,你不会再哭的。”
  
“我不会再哭了!”阿勒克西失望地惊叫了起来,“果真那样,叔叔会以为我不伤心,以为我不喜欢他呢……可怜的叔叔!”
  
说着说着,阿勒克西泪如雨下。母亲等得不耐烦,过来叫他,他们出发了。
 
 阿勒克西走进前厅后,把自己的小外套交给身穿绿、白号衣,饰有西尔瓦尼纹章的仆人。然后,他和母亲停下,听了一会儿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小提琴曲子。接着,仆人把他们领到一间极为宽敞、四面嵌着玻璃的圆形房间。这是子爵常呆的地方。走进门去,迎面可见大海,掉转头来,看到的是牧场和森林。房间尽头,有两只猫,一些玫瑰和罂粟,还有许多乐器,他们略等了一会。
 
 阿勒克西朝着母亲奔过去。母亲还以为儿子要拥抱她,然而,他只是将嘴巴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问道:
  
“我叔叔多少岁了?”
  
“六月份满三十六岁。”
  
他本来还想问,“你相信他能活到三十六岁吗?”但他不敢。
  
门打开了。阿勒克西不禁颤栗了一下。进来的仆人说:“子爵老爷马上就到。”
  
不一会儿,仆人又进来了,随他进来的还有两只孔雀和一头山羊。子爵不管走到哪里都把它们带在身边。接着,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门又开了。
  
“没有什么。”阿勒克西在心里暗自安慰着,他每听到一点声音,心里就怦怦直掉。“来的也许还是个仆人,对,完全可能是个仆人。”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你好,亲爱的阿勒克西,祝你生日快乐。”
  
叔叔的拥抱使阿勒克西感到害怕/他大概觉察到了这一点,于是便把侄儿撇在一边好让他慢慢稳定神思,他与阿勒克西的母亲——自己的嫂子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嫂子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阿勒克西镇静下来了。现在,他对这个仍然十分可爱,脸色稍显苍白,勇敢得在这悲惨的时刻还能强颜欢笑的年轻人只有无限的温情。他真想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但是他不敢,生怕耗尽了叔叔的精力,他自己不能再控制自己了。子爵那忧郁而柔和的目光使他特别想哭。他知道,叔叔的眼睛从前也是忧郁的,即使在他最高兴的时刻也好象在为他尚未感觉到的病痛企求安慰。但是他相信,叔叔有勇气避而不谈的那种忧愁,此刻全都逃到了他的眼睛里,在他的整个身上,只有这双眼睛无欺,配得上他那消瘦的面容。
  
“我知道,我的小阿勒克西,你很喜欢驾驶套着两匹马的车子,”巴尔达萨尔说,“明天我就叫人先给你送来一匹,明年给你配齐一对,两年后再把马车送给你。不过,今年你也许就能骑上马了。待我回来后,我们一起去练习。因为,我决定明天动身,”但他马上又补充说,“不会去很久的。不用一个月,我就回来了。到那时,我们每天上午一起去,知道吗,去看喜剧,我曾经答应过你的。”
  
现在,阿勒克西知道叔叔要到他的一个朋友家去小住几个星期,他也知道人家还允许叔叔去看戏;但是,尽管他在来叔叔家之前,脑子里就已装进了叔叔将死的想法,心里早被搅得惶恐不安,叔叔刚才的这番话还是使他感到十分惊讶,异常痛苦。
  
“我不会去的,”他心里想,“听到演员的插科打诨和观众的哄堂大笑,他会多么难受啊!”
  
“刚才,我进门时听到有小提琴声,是什么曲子,那么好听?”阿勒克西的母亲问。
  
“啊!你觉得好听吗?”巴尔达萨尔顿时面露喜色,激动地说。“就是以前跟你说过的那首浪漫曲呀。”
  
“他该不是在演戏吧?”阿勒克西思忖,“音乐上的成功怎么还会使他高兴呢?”
  
就在这时,子爵的面部露出了一种极度痛苦的表情;他两颊发白,抿紧嘴唇,皱起眉头,双眼噙满了泪水。
  
“上帝啊!”阿勒克西心里暗暗叫道,“他可没有能力扮演这样的角色了。可怜的叔叔!然而,他为什么还这样担心给我们带来痛苦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克制自己呢?”
 
 麻痹性痴呆引起的剧痛,有时就像铁甲似的把巴尔达萨尔钳紧,直至在他身上留下鞭笞似的伤痕,使他的脸部像刚才那样不由自主的痉挛。现在,剧痛已经消失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开始愉快地交谈起来。
  
“近来,德·帕尔麦公爵对你好象没那么热情了,是吗?”阿勒克西的母亲提了个很不高明的问题。
  
“帕尔麦公爵!”巴尔达萨尔怒冲冲地叫了起来,“帕尔麦公爵没以前那么热情了!您想到哪里去了,亲爱的?今天上午他还给我来信说,如果山区的空气对我的身体有好处,他就把伊利里城堡给我住。”
  
他激动地站起来,但就在同时,病情又发作了。他只得停息片刻。剧痛一过,他又马上喊道:
  
“把床头的那封信递给我。”
  
他激动地念道:
  
“亲爱的巴尔达萨尔:
  见不到你,真叫我心里烦闷!
  ……”
  
巴尔达萨尔越谈及亲王的关怀,面色就变得越温和,他容光焕发,流露出深信不疑的申请。突然,也许是想掩盖一种他认为不很高雅的喜悦,他咬紧牙关,轻轻地做了个俗不可耐的怪相,阿勒克西还以为这种怪相已经从他那张因死神的折磨而变得呆板的脸上永远消失了。
  
当巴尔达萨尔扮着鬼脸像从前一样噘起嘴巴的时候,阿勒克西突然若有所悟。自从来到叔叔跟前后,他相信、也希望看到的是一张永远脱离凡俗的临终者的面孔,那样的面孔上只会挂着一丝竭力克服的和凄楚动人的微笑,一丝美妙而又彻悟的微笑。但是,阿勒克西已不再怀疑,让·加勒阿斯的戏弄还会和往常那样激怒叔叔;在病人的欢乐中,在他想去看戏的欲望之中既没有掩饰,也没有勇气;他已经濒临死亡,但心里仍然想着生活。
  
阿勒克西回到家里后,感慨万分。他想,自己将来某一天也会死的,虽然他要比叔叔晚死很长时间,可是,叔叔家的老园丁和叔叔的表姐阿莱利乌弗公爵夫人却不会在叔叔死后再活很久了。罗科已相当富裕,完全可以退休养老,然而他仍然忙个不停,想赚更多的钱,想用他的玫瑰花换取主人更多的酬金。公爵夫人,虽已七十高龄,却还精心梳妆打扮,不惜花钱请人撰文,在报纸上颂扬她步履轻盈,会客幽雅,饮食讲究,思想敏捷。
  
叔叔的态度使阿勒克西感到差异,但是,以上这些例子并没有减轻他的诧异,却使他感到了另一种类似的诧异,正如他对那些眼睛向生活,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向死亡的普通生活丑剧——他自己也不例外——感到惊愕一样,另一种诧异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他主意已定,决不仿效如此令人不快的反常行为,而决心像有人对他谈到过的那些荣耀的古代预言家一样,邀集几个亲密的朋友,隐退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接着,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亲人。
  
幸而,生活,他尚未吸干其滋补而甘甜的乳汁的生活,比古代预言家们的嘲弄更有力量,它伸出乳房,将他挽留下来了。于是,他又满怀喜悦,在生活的乳房上贪婪地吮吸,他那轻信而丰富的想象便天真地倾听着生活的怨言,慷慨地补偿着生活的失望。


  “肉体是悲哀的,唉!……”
               ——斯特凡·玛拉美

  就在阿勒克西探望他的第二天,西尔瓦尼子爵动身前往邻近的一个城堡去了。他将在那里待上三四个星期。应邀的宾客蜂拥而至,这也许会驱散他病情发作后的忧伤。
 
 很快,子爵的乐趣全部集中到了对一个年轻妇女的陪伴上。这是一个既加倍地给他带来欢愉,又与他共同分享乐趣的妇女。他似乎觉得少妇爱他,但始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他知道她绝对纯洁,而且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丈夫的到来;再说,他还不能肯定自已是否会果真爱她,并模模糊糊地感到,若把她引向堕落.将犯下何等的罪孽。他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改变性质的呢?他再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像是根据默契,一种他无从知道在什么时候订下的默契,他开始吻她的手腕,抱住她的脖子。她显得十分幸福,致使他有一天晚上胆子更加大了:开始,他拥抱她,接着便长时间地抚摸她,随后又吻她的眼睛,脸颊,嘴唇,颈项和鼻翼。少妇微笑着,伸出嘴唇迎接他的亲吻,目光深处熠熠生辉,宛如一泓在阳光照耀下的温泉。巴尔达萨尔所表示的亲热更加大胆了;在某一时刻他看了她一眼,她那苍白的面色,她那毫无生气的前额,以及她那忧伤而疲倦的眼睛里所流露出的无限失望使他十分吃惊;她泪眼汪汪,然面她的目光里显得比泪水更悲伤,她似乎在忍受被钉在十字架上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个爱人时所遭受的折磨;他对她端详了片刻;这时,她作出最大努力,抬起头来,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请他原谅,与此同时,她那贪婪的嘴又在下意识地痉挛着,要求重新接吻。
  
当他们俩重新沉浸在欢乐中时,欢乐在他们周围,在他们接吻的芳香和抚爱的回忆中飘荡,他们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从此闭上眼睛,闭上那些会泄露他们的心灵痛苦的冷酷眼睛;他们谁也不愿意看到这种痛苦,特别是他,像一个感到内疚的刽子手似的使劲闭住眼睛,他觉得在将刀砍向受害者的那一瞬间,自己的手臂在颤抖,倘若不是想到她仍狂热而迫使自己满足她的欲望的话,他也许能睁开眼睛看看她,感受一下她的痛苦。
 
 天已经黑了,她还待在他的房间里,眼睛模糊,却没有泪花。她没有对他说什么,只是带着激动的悲哀,吻了一下他的手就走了。
 
 然而,他也不能入睡。刚一合上眼,面前就出现了那个温顺的受害者:她正抬起哀求和失望的目光望着他,使他不寒而栗。突然,他揣摩起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儿:她一定也不能成眠,感到十分孤独。他穿上衣服,轻轻地来到了她的门前。他不敢弄出响声,担心她万一睡着了,会把她吵醒,他也不敢回到自己的卧室去,那里的天,那里的地,还有他自己的灵魂,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就待在那里,待在少妇的门槛上,老是觉得一刻都不能忍受,就要闯进她的房间;可是,当他想到,这样一来,他会打断她在一种均匀的呼吸中安睡时所带来的那种甜蜜的忘怀,残酷地让她重新陷入悔恨和失望,就不禁害怕起来。她好不容易才摆脱这些羁绊,觅得一刻歇息的机会啊!他只好待在门槛上,时而坐着,时而跪倒,时而躺下。直到清晨,他才感到寒意,平心静气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他睡了很久,醒来时感到浑身轻松。
  
他们彼此都在设法安定对方的心情。他们对那种渐渐消失的悔恨,对那种慢慢减退的欢乐已习以为常。他回到西尔瓦尼后,也和妇女一样,对那激动而残酷的时刻,他心里只留下一丝甜蜜的,稍带冷漠的回忆。


  
“他年轻的时候有点名声,但他自己没有听到……”
               ——德·塞维涅夫人

  阿勒克西满十四岁的那天再去看望叔叔巴尔达萨尔的时候,正如自己所料,他已感觉不到去年那样激动的情绪了。骑在叔叔送给他的马上不断奔跑,使他增强了体力,松弛了紧张的神经,也使他对健康的身体增加了持续不断的感情;这种感情,正如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本领的高强和欢乐的力量,更使他青春焕发。当他在奔跑的马儿扬起的微风中,感到胸脯像风帆一般鼓涨,身子像冬天的炉火一般燥热,额头却像道旁闪过的叶丛一般清凉时,当他冒着冰冷的雨水回家,冻得全身僵硬或在慢慢消受美味的过程中驱散了身子的疲劳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上增强了旺盛的生命力,这是巴尔达萨尔曾经高声引为自豪,现在却一去不复返地离开了他,去给更年轻的人带来欢乐的生命力。然而,总有一天,旺盛的生命力也会离开他们,再去另求新欢。
  
在阿勒克西身上,再也没有因为叔叔的衰弱.因为叔叔即将来临的死而感到难以支持的因素了。在他血管里奔腾的血液和在他脑海中萦绕的种种愿望交织在一起,发出欢快的声音,使他不可能再听到病人精疲力竭的呻吟。阿勒克西已进入了血气方刚的时期,他身强力壮,正努力在他的肉体和灵魂之间构筑自己的宫殿,他如此强壮,以至他的灵魂似乎很快就消失了,直到有那么一天,当疾病或忧伤慢慢侵蚀痛苦的裂缝,裂缝侵蚀完了,“灵魂”就会重新出现。阿勒克西对叔叔不可救药的疾病,就像对周围常见的事物一般,已感到司空见惯。由于叔叔已经使他像我们平常哭死人那样哭过一次,所以,尽管叔叔还活着,他跟叔叔相处像跟死人相处一般。他早已开始忘却叔叔了。
  
那天叔叔对他说:“我的小阿勒克西,我把车子和马一并送给你吧。”他明白叔叔的意思是:若不如此,你也许永远得不到我的车子了。他知道,这是一种极其悲伤的想法。但他自己并不觉得怎么悲哀,因为,他身上,现在已没有地方容纳这种深切的悲哀了。
  
几天以后,阿勒克西偶尔在书上看到一个坏蛋的画像。有个弥留的病人深深爱着他。但病人那种最感人的温情也没能打动他的心。这件事对阿勒克西震动很大。
  
黑夜降临了。阿勒克西无法入睡,他觉得自己很像那个坏蛋,害怕自己就是那个坏蛋。但到了第二天,他骑着马跑得那么痛快,身体那么舒畅,而且,觉得自己对活着的亲人怀着那么多温情,于是,他又开始毫无顾忌地享乐,毫不内疚地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西尔瓦尼子爵已经不能行走,也几乎不出城堡了。叔叔的亲戚朋友成天守候在他身边,他可以承认应该挨骂的傻事,最荒谬的开支,显得不近情理或让人看到最令人不快的缺点,但他的亲属们并不责备他,他的朋友们也不嘲笑或顶撞他。看来,大家心照不宣地解除了他对言行所应承担的责任;尤其想不让他听到自己的正在被生命抛弃的躯体里发出的最后几声噪音。在极力给这些噪音裹上温柔的外衣,甚至在用抚爱战胜噪音。
  
叔叙和他自己——由于疏忽,他一生中唯一没有宴请过的宾客——面对面地躺着,度过了漫长而美好的时刻。在将自己不适的躯体加以打扮,无可奈何地凭倚窗台凝视大海的时候,他领悟到了一种凄凉的欢乐。他脑子里装满了这个世界的图景,只是由于久违,这些图景与他割断联系,变得朦胧而美丽了。他把这些图景围在死亡场面的四周,这种场面就像一种艺术品,在极度的忧愁中酝酿了很长时间,但又老是在不断修改。向奥利维亚娜公爵夫人的告别词,已经打好腹稿。公爵夫人是他最亲密的精神上的女友。在她的客厅里,哪怕满堂群集着欧洲德高望重的达官显贵,声名显赫的艺术大师,才华横溢的哲人学士,他照样谈笑风生。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的内容。
  
“……太阳下山了,透过苹果树林看到的大海,呈现出淡紫色。小朵小朵的蓝云和粉红色的云在地平线上浮动,像枯萎的浅色花冠一样轻飘,像悔恨一般持久。昏暗中,立着一排杨树,树梢探进教堂的圆窗,显得忧郁凄凉;几束余辉,避开树干,染红了深暗的树枝,就像给它们挂上了一串串光环。清风阵阵,将大海,湿润的树叶和牛奶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西尔瓦尼乡村凄凉的夜晚,从来没有这样让人陶醉过。”
  
“我一直很爱你,可我给你的太少了,我可怜的朋友。”奥利维亚娜对他说。
  
“你说什么呀,奥利维亚娜?难道你给我的还少吗?你给我的比我向你要求的还要多,而且.实际上也比我们的感官在某些方面所享受的温情多得多。你像圣母一样神奇,像保姆一样温柔,我爱过你,你也抚慰过我。我对你的爱是纯洁的,不指望任何肉体的快乐,因此不会影响我对爱情的远见卓识。你不是也回赠了我一种无可比拟的友谊。美好的茶会,朴实无华的交谈,以及无数鲜艳的玫瑰吗?只有你才知道用那双慈母般的、富有感情的手,使我那烧得发烫的额头恢复清凉、使甜甜的蜜汁流进我那干瘪的嘴唇,使高贵的图像进入我的生活。”
  
“亲爱的,把手给我吻吻吧!”
  ……

  只有锡拉库萨小公主皮娅的冷漠不时地把巴尔达萨尔唤回到残酷的现实中,不过,他正在极力忘掉它。他仍全心全意地爱着她,而她却狂热地、不能自制地钟情于卡斯特吕西奥。直到最后几天,他还时常出现在公众场合,挽着她的胳膊散步。自以为这样就羞辱了他的情敌;然而正是在这种场合,当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从她深邃的双眼里,他看到了她心不在焉,另有所爱,她只是出于对病人的同情,才极力掩饰自己的情感。而现在,甚至连这些,他也无力为之了。双腿动作极不协调,他已无法再迈出大门了。不过,她还是经常来看他,好像她也参与了别人的关于温情的重大密谋,她温柔巧妙地不断和他讲话,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发出漠然的叫喊和愤怒的表示了。而且,他觉得,这种温情比所有其他的温情更能使他平静,在他身上扩展,使他心醉神迷。
  
可是有一天,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饭桌旁走去时,他的仆人惊奇的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比以前好多了。他叫人向那位正在给他观察病情的医生请教。次日,他竟走得平平稳稳了。一个星期后,医生同意他出门。他的亲友都抱着很大的希望。医生认为,他患的也许是一种可医治好的简单神经性疾病.首先表现出麻痹性痴呆的症状,现在那些症状实际上已开始消失了。他把自己的猜测当作一种有根有据的诊断告诉了巴尔达萨尔,并对他说:
  
“您得救了!”
  
这位被判了死刑的人,得知自己被赦的消息时,禁不住流露出一种激动的喜悦。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虽然病情仍在好转,一种极度的不安却又俏俏地潜入了他那被一种如此短暂的习惯减弱了的喜悦之中。在周围充满温暖、强作镇静、冥思遐想的有利气氛中,由于避开了生活的风风雨雨,死的愿望又开始隐隐约约地在他心里萌生了。他绝没料到这一点,只是一想到又要重新开始生活,重新遭受他已不习惯的打击,一想到又要失去亲戚朋友的抚爱,他便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他也隐约觉得,在娱乐或行动中忘乎所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现在已认识了自己,认识了一个兄弟般的陌生人,在他注视着小艇在大海里破浪前进的时候,这个人和他站在一起交谈了许久,离他那么远,又那么近,有时就在他身上。他似乎觉得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新的爱正在他——一个曾在第一故乡受了骗的年轻人——身上滋生。他感到自己在怀念死亡:那似乎是他觉得首先要去的永久的流亡地。
  
他又开始发表议论。让·加勒阿斯见他病情好转,便又激烈地反驳他,取笑他。两个月来,每天早上都要来看他的嫂子,也有两天没有来过了。真叫人受不了!他早已不习惯生活的重负,再也不愿将它担到自己的肩上。因为,他并没有重新体会到生活的魅力。他的精力恢复了,紧接着,对生活的一切欲望也产生了;他又开始外出,开始新的生活。再次自寻死亡。一个月后,全身麻痹性痴呆的症状重新出现了。慢慢地,像从前那样,他步履艰难,无法动弹了。病情变化并不急,他是能适应通往死亡的覆辙,还有时间回首往事。复发的病并没有初次发作时那样的效果。初病后期,他己开始脱离生活,倒不是为了再看看它的真实面貌,而是把它当作一幅图画来加以欣赏。现在却截然相反,他变得越来越爱虚荣,越来越易发怒,为不能再享受生活中的乐趣而遗憾不已。
  
只有他亲切爱着的嫂子,每天带着阿勒克西来看他几次,在他的最后时刻里给他一点温情。
  
—天下午,她照常去看子爵。快要到子爵家的时候,马匹突然受惊,猛地把她掀倒在地。恰逢一位骑土跑马而来,从她身上踩了过去。当她被拾到巴尔达萨尔家时,已摔破脑袋、不省人事。
  
马车夫没有受伤,急忙跑去报告子爵,子爵脸色霎时变得蜡黄。他咬紧牙关、眼露凶光,盛怒之下,狠狠地骂了车夫一顿;但是他这样暴跳如雷,似乎是为了极力掩饰一种痛苦的呼唤。在怒骂的间隙,人们可以听到他的轻声呼唤。仿佛狂怒的子爵身边,另有一个病人正在呻吟;这种起先微弱的呻吟,没有多久便遏制了子爵愤怒的叫喊,接着,他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又想叫人把脸擦洗干净,不能留下悲伤的痕迹,引起嫂子的不安。仆人伤心地点点头。受伤的人还没有恢复知觉。子爵在嫂子身边度过了绝望的两天两夜。她随时都可能死去。第二天晚上,医生为她做了一次大胆的手术。第三日清晨,病人退烧了。她望着巴尔达萨尔微笑。巴尔达萨尔再也止不住眼泪,高兴得不停地哭泣。当死神慢慢接近他时,他并不想见它;现在它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它威胁着他最亲爱的人,使他感到恐怖,他苦苦哀求它,终于感动了它。
  
他觉得自己壮实了,自在了。他已感觉到,对他来说,他自身的生命远没有嫂子的生命那般重要,而且,另一个生命越是引起他的同情,他对自己的生命就越感到蔑视;他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自豪。他现在正视的是死亡,而不是围绕着死亡的场面。他愿意这样待到末日,不想再为谎言所骗。这谎言,表面上想使他的末日变得既体面又隆重,实际上.也许会像它曾经从他那里窃取了生活的秘密一样,玷污他死亡的秘密,以使对他的亵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个接着一个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这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它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莎士比亚《麦克白》

  巴尔达萨尔在嫂子负伤后,激动与疲劳加速了他病情的恶化。忏悔神父已说过,他的有生之日不到一个月了,上午十点,天下着瓢泼似的大雨,一辆马车在城堡前停下。来的是奥利维亚娜公爵夫人。他当时正在思忖,应该使他的死的情景显得协调:
  
“……那将是一个明亮的夜晚。太阳已经下山,透过苹果树看到的大海,呈现出淡紫色。小朵小朵的蓝云和粉红色的云在地平线上浮动,像估萎的浅色花冠一样轻飘,像悔恨一般持久……”
  
奥利维亚娜公爵夫人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天低云暗,大雨倾盆;可是,由于巴尔达萨尔被病痛折磨得精疲力竭.一心一意想着的是更高雅的事情,从前对他来说是生活的价值,生活的魅力和生活最大荣耀的那些事情,如今在他看来已不再是什么优美的东西了,于是他便叫人对公爵夫人说,他太虚弱了。公爵夫人坚持要进来,而他却不想见她。他甚至已不必尽这样的义务了,她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死神已快刀斩乱麻似的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几个星期来,他还生怕摆脱不了这些联系的羁绊呢。在他竭力想到她的时候,他精神的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他的想象和虚荣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然而,大约在他离世前一个星期,有人告诉他,将要在波埃梅公爵夫人家举行舞会,大概由皮娅和卡斯特吕西奥领跳沙龙舞(后者第二天就要去丹麦),这一消息却骤然唤起了他的嫉妒心。他要求把皮娅叫来;嫂子不很同意,他以为人家不让他见皮娅,是在虐待他,显得怒不可遏。为了不叫他受折磨,嫂子只好马上派人去找皮娅。
  
皮娅来到的时候,他虽已完全镇静下来,但流露出一种深沉的痛苦。他把皮娅拉到床边,立即和她谈起了波埃悔公爵夫人家的舞会。他说:
  
“我们尚未成亲,你不必给我戴孝,但我有一个请求:你不要去参加舞会,答应我吧!”
  
他们互相久久地对视着。他们的心,死亡没有能将它们连在一起的两颗忧郁而多情的心,在眸子四周显示出来了。
  
他体会到了她的难处,痛苦地抽搐着自己的嘴唇,柔声地对她说:
  
“啊!还是别答应吧!不要对一个岌岌可危的病人食言。如果连你自己也毫无把握,就不要答应了。”
  
“我真没法答应你,我已经两个月没见到他,也许永远见不到他了;若是不去参加这次舞会,我会终生遗憾的。”
  
“你是对的,因为你爱他。我快要死了……你却还要顽强地活下去……不过,请你为我作点事。请从舞会上挤出点时间和我待在一起,以消除我们之间的误会。让我的灵魂和你在一起,共同回想片刻,还想着点我吧。”
  
“我真不敢答应你,舞会是那么短促。就是不离开,我也几乎没机会见到他。以后,我可以每天来陪伴你一会。”
  
“你不会来的,你会忘记我的;即使来,一年以后,唉!或许再久一点,一次伤心的阅读,一次丧事,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也许会使你想到我。你对我将是多么仁慈!我也许永远、永远只能用灵魂来见你了……为此,我们应该相互想念。我将永远想念你,只要你愿意进来,我心灵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可是,受邀的客人将会叫人等待多长时间啊!十一月的雨水将会腐烂我墓上的鲜花,六月的烈日会使花儿枯萎,我的心灵将永远、焦急地哭泣。啊!

我希望有一天,当你看到一件纪念品,当你碰到某个生日,当你心灵上产生某种癖好时,会回忆起我昔日对你的温柔,那我就好似听到了你的声音,看到了你的面容,你的生活就会异常美妙。多想想死去的人。咳!生命,生活的热情,还有我们的眼泪,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嘴唇没有能做到的事,我怎么能寄希望于我的死和你的庄严去完成呢?”


  
“一颗高贵的心现在碎裂了!晚安,亲爱的王子,愿成群的天使们用歌唱抚慰你安息!”
                        ——莎士比亚《哈姆菜特》

  这时,子爵一直发着高烧,尽讲胡话。子爵的床被移到了圆形的房间里。阿勒克西满十三周岁的那天在这个屋里见到他时,他还十分快活。在这里,病人从一边能看到大海和港口的堤岸,另一边能看到牧场与森林。每过一阵,他就要说一段胡话;可是,他此刻的话语里已见不到从上帝那儿来的思想的痕迹。前几个星期,那些高超的思想曾使他变得纯洁无暇。他对着一位无形的、正在取笑他的人大声诅咒,并不停地重复说,他是本世纪最杰出的音乐家,是天下最伟大的阔人;随后,他突然静下来,叫车夫把他领进酒吧间,吩咐他备马出猎;他要信纸写请帖,要在他与帕尔麦公爵的妹妹结婚之际,邀请全欧洲的君主来赴宴;由于害怕付不起赌债,他又拿起床边的一把裁纸刀当手枪,在自己面前瞄着;他派遣信使去打听先晚遭他痛击的警察是否已经毙命;他还笑嘻嘻地对一个自以为抓住了手的人说了些晦涩的话。此刻已没有人们称之为“意志神”、“思想神”的那些扫荡天神来使他官能上的恶魔和记忆中的卑劣表现返回幽灵。三天后,大约清晨五点,他仿佛从一场恶梦中醒了过来。他对恶梦虽然不承担责任,却依稀记得。他问旁人,在他胡言乱语、把他身上最陈腐、卑劣部分暴露出来的时候,亲友们是否在场;他还请求,倘若他的谵语再度发作,就让他们马上出去,直到他恢复知觉后再进来。
  
他抬眼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周,微笑着看了看他的黑猫。猫儿爬在一只中国花瓶上,正拨弄一朵菊花,动作滑稽地呼吸着花香。他让其他人都出去,单独和守护他的神父交谈了很久。然而,他拒绝领圣体,并要医生证明他的胃已再不能承受圣体饼。一个小时后,他请嫂子和让·加勒阿斯进来,说:
  
“我已经屈服了,我将高高兴兴地瞑目,去见上帝。”
  
屋子里的空气是那么暖和,有人打开了临海却见不到海的窗户;风太大,只好让另一面的窗户关着,从那里看去,是一望无际的牧场与森林。
  
巴尔达萨尔要求把他的床挪近敞开的窗户。一条船被站在海堤上的水手们用纤绳拉到海里,扬帆起航了。一个年约十五岁的俊秀的少年水手,俯身船首,紧挨着船沿;每当海浪打来,大家都以为他就会掉进水里,然而,他双腿结实有力,站得稳稳当当。他正在撒网捕鱼;他那被海风收成腌肉似的嘴唇之间叼着一个燃着的烟斗。一阵海风吹来,吹涨了船帆,也吹凉了巴尔达萨尔的双颊,也吹飞了房间里的一张纸。他掉过头去,不想再看见这幅充满欢乐的幸福画面,这幅他过去热烈地爱过、今后却再也没有机会欣赏的画面。他注视着海港,一艘三桅帆船出海了。
  
“这是一艘开往印度的船。”让·加勒阿斯说。
 
 巴尔达萨尔虽然看不清站在甲板上的那些挥动手帕的人,但他可以想象出那种使他们眼睛失神的对未知事物的渴望;这时一声汽笛长鸣。轮船破开阴沉的大海向西方驶去。阳光将小船和云彩交织在金色的簿雾中,并喃喃地向旅客们许下了难以抑制而又模糊不清的诺言。
  
巴尔达萨尔叫人把圆室临海的窗户关上,打开朝向牧场和森林的窗户。他眼睛看着田野,但耳边仍然听到三桅帆船上传来的告别声。他又看到了那位嘴里叼着烟斗的英俊少年。少年水手在往海上撒网。
 
 巴尔达萨尔的手焦急不安地摆动着。突然,他听到了一种细小但清晰的声音,像心跳声似的深沉而难以觉察。这是从极其遥远的村庄传来的钟声,多亏今夜如此清澈的空气与顺向的和风,这声音越过千重山万道水,终于来到他身边,传进了他灵敏的耳朵。
  
这是一种现实而又十分古老的声音;现在,他已听到,他的心在随着悠扬的钟声一起跳动,当钟像是把声音吸进去的时候,他的心跳也随之中断,过了很久很久,它又和钟儿一起吐出了微弱的声音。他—生中,无论什么时候.一听到那遥远的钟声,便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他还是孩童,穿过田野,走回城堡时,所听到的那种在夜晚的空气中飘荡的轻柔的钟声。
 
 这时,医生把大家叫过去,说:
  
“快了!”
  
巴尔达萨尔双目紧闭,正在休息;死神临近。耳朵失聪,什么也听不见了,可是,他的心还在听着钟鸣。他又看到了母亲回家时拥抱他,晚上送他睡觉.用双手暖着他的小脚,一直守在他身旁等侯他睡觉的情景;他想起了他看过的《鲁滨逊漂流记》以及在花园里度过的那些夜晚:姐姐唱着歌,家庭教师预言他将会成为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母亲当时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心情……现在,再也谈不上实现母亲和姐姐的殷切期望了,他如此残酷地欺骗了她们。他又看到了那棵大椴树,他就是在那树下订的婚,而在解除婚约的那天,只有母亲懂得安慰他。他觉得自己正在拥抱着他那位年迈的保姆。手里正拿着他的第—把小提琴。他在像这些对着原野的窗户视而不见的地方一样温柔而凄凉的光明的远方重见了这一切。
  
他重见了这一切。然而,不到两秒钟后,一直在听着他心脏的医生说:
  
“快完了!”
  
医生站起身来。
  
“完了!”
  
加勒克西,他母亲以及让·加勒阿斯,还有刚到的帕尔麦公爵一齐跪了下去;仆人们站在敞开的门口哭泣起来。[/font=宋体]

原载:《世界短篇小说经典·法国卷》


2010-10-8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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