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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莱辛: 讨厌鬼

讨厌鬼

[英] 多丽丝·莱辛 /  姜倩译


两条小路从村落蜿蜒伸向古井,其中一条在无数双赤脚的反复踩踏下凹了下去,成了一道光溜溜的土沟。小路穿过一片半英里的金黄色草丛,草长得很高,不过已被踏得污泞不堪,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这也难怪,因为成片的茅屋近在咫尺。这个位于山梁上的村落在此已有二十年了。

    带着孩子的当地妇女常常沿着小路闲步而来,清脆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穿透树林而来,让人感觉好像突然撞上了一群喧闹的麻雀。到井边打水对于她们来说,似乎不光是一件家务活,更是一种社交方式。她们会在井边消磨掉半个上午,一群群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不时抬起手臂,姿势优美地扶一下头顶闪闪发亮或锈迹斑斑的水罐,水罐下面垫着草编的圆垫;或是跪在地上对着石板用力摔打着明艳的衣物,这些石板是很早以前从地底深处用炸药炸出来的。女人们在这儿洗洗涮涮,一边训斥或逗弄自己的孩子。她们在这儿刷锅洗碗,在这儿冲凉梳头。

    有时,她们会突然尖叫起来;一瞥之下,只见她们柔软的棕色肩膀和大腿缩进了灌木丛里,眼里闪着恼火和嗔怒的目光。这是她们的水井。她们为古井带来了笑声、说话声和歌声;井畔,叠放着的衣服、色彩亮丽的臂环、陶土罐和金属发梳东一处、西一处地随意堆置;远处牛群的哞哞声,拖拉机低沉的轰鸣声,农庄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响,仿佛只是为了衬托眼前这一幕古老的场景:井畔汲水的女人。

    女人们离去后,井边散落了一地桃红色的、肥厚多汁的野梅皮——这种野梅是当地一种土生的果子,味道很涩,吃到嘴里会让你的嘴唇全都涩得皱缩起来——或是一片片油光发亮的绿色橘皮。

    没有了女人,这个地方顿时显得丑陋无趣。井口的辘轳上缠着油腻腻的绳索,架在一个带叉的木棍上以防滑落,井口上方遮着一个小小的圆锥形茅草盖,在小路上投下一个长长的深色的影子。除此之外,周围便是大片的非洲草原:干枯焦黄、被人踏平的草原。

    这些女人,个个都很漂亮。却有一个人破坏了这美丽的风景,我依稀记得人家叫她“斗鸡眼”。她常常落在大伙的后面,要么踽踽独行,要么招呼那些年纪稍大的孩子。她的眼睛斜得很厉害,朝你看时,你只看见她刺眼的白眼珠,带着点迷惑不解的神情;她的身体同样奇丑无比。她身穿一件传统样式、深色图案的蓝袍,袍子围在腰间,上面露出一对平坦松弛的、三角形的乳房,乳房的皮肤皱巴巴的。

    她在井边总是孤零零的,洗衣时没人帮忙,也听不见她的笑声。她费力地转动辘轳,将晃晃悠悠的水桶缓缓地从井里摇起来,水桶时而在井下很深的地方与光溜溜的石头井壁相碰,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终于,水桶颤巍巍地出现在井口,她会用肩膀死命抵住辘轳把手的弯曲处,然后一把将水桶拎过来放到地上,动作很是危险。水桶里的水常常会泼溅出来,哗啦啦地落入井里,搅乱了深邃的井底那一泓小小的、圆圆的、发着微光的镜子般的水面。她总是笨手笨脚。由于眼睛斜视的缘故,走起路来步履蹒跚。

    她是“阿长”的大老婆——“阿长”是农庄上最有技术的牧人。

    之所以叫他“阿长”,是因为他个子的缘故,其实他只是瘦得出奇,便显得高了。这种类型的瘦子常常是那些生性无法安静的人。阿长一刻都静不下来,不是手里把草揪成一截一截的,就是肩膀随着体内神经某种隐秘的节奏抽动着。他的身体瘦长结实,肌肉紧绷,脑袋长得小小的,还有一对尖尖的耳朵,让他外表看起来机警小心。他的面部表情总是凶巴巴的,不管是在生气,大笑,还是——最常见的——嘲讽不满的时候。他的尖牙利齿让农庄上的每个工人都很惧怕。就连我父亲在跟这位牧人口角之后,也会懊丧地笑着说:“他是个真正的男人,那个土著人。人人都得尊敬他,他可不会吃一丁点儿亏。”

    在他那一行里,阿长称得上是个艺术家——他的行当是跟牛打交道。他对付牛的手段十分巧妙,却又野蛮残忍,让观者为之叹服,却又心惊胆战。假如交给他一群因为刚刚尝到轭具滋味而哞哞乱叫的三龄牛犊,他会接连数小时在炎炎烈日下和它们较劲,浑身大汗淋漓,眼睛凶光毕露,却又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神情。他会抡起手里的鞭子,狠狠抽在牛的身上,嘴里恶狠狠地低声咒骂着,咬着牙估摸每一鞭的分量。然而,若是看他伺弄一群性情驯良、体型肥硕的十六龄耕牛,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好像在观看马戏表演,不过同样让你感到紧张和期待。让他颇为自豪的是他根本用不着鞭子。这并不是说他会对那些牲口手下留情,根本不是。只是他乐意展示自己的技巧,并以此为荣。你会看见两队体态笨重的耕牛费力地在田里犁起大块泥土,阿长就在旁边手舞足蹈,高声呵斥,一条十二英尺长的黑色皮鞭在牛背上空甩来甩去,翻卷出各种花样。他的厉声呼喝如同中了邪的疯子发出的,沉重的鞭子甩出的噼啪声在农庄的另一头都能听见,若是某个月夜他们犁地犁得很晚,皮鞭声听起来就像是来复枪忽高忽低的射击声。但是,那条装有金属鞭梢的吓人的鞭子从来也不会碰到牛的一根汗毛。等到给耕牛卸轭的时候,那些牛全都筋疲力尽,累得快倒下了,这时我父亲常常要抱怨一番,但是你若仔细检查那些牛的身上,却不会发现一道伤痕。
“他能把牛管得服服帖帖,却管不了自己的女人。”

    我们常常用一些这样的话来评论那些为我们干活的土著人,因为我们不可能像当地人那样全方位地了解他们。上面那句话是阿长在农庄工作的那些年里为我们提供的所有谈资的一个总结。每当他离开一段时间后再回到农庄,总会有人用期待的口吻诙谐地说:“不知阿长和他那些女眷们的关系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三个老婆,总是麻烦不断。他常到我们家里同我父亲进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谈话。他告诉我父亲,他的小老婆和六英里外一个邻近农庄的工头打情骂俏,或是她把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玉米粥泼到了那个妒忌她的二老婆身上了。

    日落时分,总能看见阿长站在我们的后门口,这时,父亲忙完了一天,可以做他的听众了。他总是身穿一条长长的土黄色裤子,松松地吊在瘦骨嶙峋的髋骨上,前胸袒露着,黝黑光滑的皮肤闪着暗红的光,满天火红的晚霞勾勒出他细长的身影。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打着手势。每次抱怨完之后,他都会突然显出一副听天由命、身心疲乏的样子。听了他的故事,父亲常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此人是个天生的喜剧演员。假如他不是黑人,肯定已经登台表演了。”

    不过,他可不是小丑。尽管他为了迎合我父亲而表现得很滑稽,但绝不会像某些非洲黑人那样,为了让我们取乐而装疯卖傻。而且当地人谁也不敢取笑他。同样是滑稽搞笑,他的方式却与众不同,他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警惕和批判,包括他自己,这使他的幽默带上了一种讽刺的意味,让他说起话来刻薄无情。不仅如此,他在自己的女人们眼里充满了魅力。有一次,我看见他赶着牛群懒洋洋地沿着大路往前走,手里的鞭子拖在尘土里,身上穿着那条松垮垮的从上到下全是皱褶的裤子,眼睛若有所思地直视着前方。路上,他从一群女人身边经过,里面好像有他的妻子,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就过去了。她们像是被那条鞭子抽了一记似的,不悦地昂起头,扭动着身子,挑衅地在后面厉声叫他的名字,想让他注意到她们,可他连头都不回一下。

    然而,等到真的麻烦来了,父亲很快就厌烦了。他喜欢听手下的工人讲述他们遇到的问题,只是为了一乐,并不是真想卷入其中。渐渐地,阿长不是偶尔来一趟,而是每晚必至,脸上带着极度严肃和愁苦的表情。他想让父亲劝他那位老妻——就是长着斗鸡眼的那个老婆——回自己娘家去。那个女人快把他逼疯了。家里有个唠里唠叨的女人,就像身上长了虱子,你可以用手去挠去抓,可它会转移到别的地方。除非捏死这只虱子,否则你会永无宁日。

    “可你不能因为厌倦了她,就把她赶走啊。”

    阿长说,这样的日子他再也过不下去了。她不是抱怨个没完,就是拉长个脸,还故意糟蹋他的粮食。

    “那你为什么不让另外两个老婆给你烧饭呢?”

    可是他家里的情况似乎很复杂。年纪较轻的两个女人彼此嫌恶,但在一件事情上两人立场一致,那就是要让大老婆留下来,因为她用处大了。照看孩子,为菜园锄地,到草原上去拣烧饭用的调味香料,这些都是她的活儿。再说,这个丑八怪给她们带来了无尽的乐子。她永远是家里的笑柄和傻子,生来就是为了给那些四肢健全和长相漂亮的人取笑的。

    父亲提起一本有关当地习俗的手册,手册里十分肯定地讲到大老婆应当由小老婆来伺候,大概是对于她不得不放弃丈夫宠爱的一种补偿吧。阿长一家的情形显然与这套温情脉脉的理论背道而驰。父亲本想为他找个解决方案,就像一个人想在药典里为某种疾病寻找药方一样,找不到便恼火起来。阿长没完没了地跑来抱怨,这种情形持续了数周之久,终于有一晚,父亲受不了了,让他闭上嘴巴,自己的女人自己管好。阿长怒气冲冲地沿着小路大踏步回家去了,嘴里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用牙齿狠狠地咬着一根草秆儿。在家等待他的,除了两个吃吃窃笑的年轻老婆,还有那位长相丑陋、整日愁眉不展的老妻,她是他头几个孩子的母亲,是家里的苦力,是他所有麻烦的根源。

    几个星期后,有一天父亲随意地问起:“唉,阿长,最近过得怎么样?好了吗?”

    阿长只说了句:“是的,主人。她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阿长耸了耸肩。是的,她走了,是突然离开的,没和任何人打招呼。

    那个女人来自尼亚萨兰,离这儿很远,要走好多好多天的路。她肯定不是自己走的吧?是不是她的一个兄弟或叔叔来接她的呢?或者,她是和一群路过此地的返乡的非洲人一起走的?

    父亲琢磨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了。这不关他的事。他很高兴手下最能干的黑人又能心无旁骛地干活了。让他尤其感到高兴的是,这个麻烦结束得颇为及时,因为接下来每年一次运水的头疼事就要开始了。

    附近有两口井。那口新井是我们专用的,井水清凉,喝到嘴里甜滋滋的,但是每年7月都会干涸。老井里的水略微有股味道,颜色浑浊,但是水量充足。每年有三到四个月的时间——那要视雨水的多少而定,我们都要和整个村落的人合用那口老井。
阿长讨厌每周四次跑上三里地的路用水车去老井拉水,村里的女人也不高兴去趟井边还得算好时间,省得挡了水车的路。于是,抱怨声总是此起彼伏。

    今年,我们还没开始使用老井,就有人开始抱怨了,说那口井里的水发臭了,主人应该把井清理一下。

    父亲含含糊糊地表示,有时间他会清理的。

    第二天,村里的女人们派了几个代表过来。六七个女人站在后门口,嚷嚷着再不尽快清理水井,所有的孩子都要病倒了。
   
    “我下周就清。”他不情愿地向她们许诺。

    第二天上午,阿长为我们拉来了今年第一车老井的水,我们一打开水桶的盖子,一股恶臭就在整幢房子里弥漫开来,更别提去喝桶里的水了。

    “你们为什么不把井盖给盖上呢?”父亲对那些满怀怨气在后门徘徊的女人说。他真的生气了。“上一次清理老井,就清出了十四只死耗子,还有一条死蛇。我们这口井里就从来没有这些东西,因为我们每次都记得把井盖盖上。”

    可那些女人们好像认为,水井盖或不盖,是一种不可抗力,和她们无干。

    每次清理水井的时候,我们都前往观看,因为这像某种仪式一样,对我们有着吸引力。就像剥玉米,或是头一场雨水,清理水井预示着一年中的一个转折点。仿佛一座被围困的城池在做着储备物资的各项准备。树木草叶渐渐干枯了,太阳升得很高很高,躲在一层尘霾的后面;空气变得异常干燥,树叶在热浪的烧灼下全都烤焦了。清理水井既表现了人的某种信念,也表现了某种抗争。整整一个下午农庄都会断水。一口井已经完全干涸了。这一口被排干后,还会不会有水,皆听命于地下河流神秘的潮涨潮落了。假如不出水了,那怎么办呢?因此,每年都会有一个夜晚让人忧心无眠;次日清晨,当阿长来到后门,满面笑容地报告井里打上来新的水了,那一刻简直像是过节一般。

    但是,这天下午我们没有坚持看完整个清理的过程。井里散发出的味道让人无法忍受。井边四周的石头上摊满了泡得肿胀的死老鼠,这是每次都会清理出来的东西;还有一具小羚羊的尸骨,它可能是天黑时掉到井里的。之后,我们就沿着小路离开了,这条路现在暂时成了一条河,由一桶又一桶灰色发臭的井水汇流而成。

    出事的消息是由阿长本人来向我们报告的。事后,我们努力回想当时他那张表情生动的脸上是什么神情。

    原来,在倒数第二桶水被打上来时,水桶里浮着一只人的胳膊,确切地说,是几截断臂。人们一块一块地把她捞了上来——那个“斗鸡眼”,阿长的大老婆。他们从她戴的手镯认出了她。最后,阿长下井把她的头捞了上来,这才凑成了一具全尸。

    “你不是说你老婆回家了吗?”父亲问。

    “我以为她回家了,不然她还能去哪儿呢?”

    “好吧,”父亲最后说,这件事让他恶心极了。“假如她是自杀,为什么不吊死在一棵树上,却要弄脏我们的井水?”

    “也许她是失足掉进去的。”阿长说。

    父亲猛地抬起头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是啊,可能是这样。”

    后来,我们谈起这件事,都觉得这些黑人居然会自杀,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是一种傲慢无礼的行为,因为这么做就表示他们拥有和我们一样细腻的情感。

    再后来,有一次父亲在随便闲聊时,说了这么一句:“唉,我也不知道,我他妈的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很不错的牧人。”


2010-7-13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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