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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谷崎润一郎:刺青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冬雪儿

#1  谷崎润一郎:刺青

作者介绍: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早期作品追求从嗜虐与受虐中体味痛切的快感,在肉体的残忍中展现女性的美,故有“恶魔主义者”之称。中后期作品回归日本古典与东方传统,在与诸多社会关系疏离的背景下,幽微而私密地描述了中产阶级男女之间的性心理与性生活。谷崎的小说世界充满荒诞与怪异,在丑中寻求美,在赞美恶中肯定善,在死亡中思考生存的意义。他的散文世界则洋溢着浓郁的日本风,耽溺于阴翳的神秘、官能的愉悦与民族的风情。

谷崎润一郎生于东京一米商家庭。他幼时家生活富裕,后来他父亲的生意失败,家道中落,谷崎润一郎念中学时曾教过家馆。1905年,在亲友的资助下,入第一高等学校,1908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系 ,接触希腊、印度和德国的唯心主义、悲观主义哲学,形成虚无的享乐人生观。他在读到三年级时因为拖欠学费而退学,从而开始了其创作生涯,文学上受到波德莱尔、爱伦·坡和王尔德的影响。1910年辍学,与剧作家小山内薰、诗人岛崎藤村一同发起创办了《新思潮》杂志,并发表唯美主义的短篇小说《刺青》、《麒麟》。小说《麒麟》中描写了中国春秋时代孔子游说卫灵公遭奚落的故事情节,《刺青》则写的是一个以刺青为业的青年画工采取诱骗手段迫使原本善良的女孩变成“魔女”的故事。这两篇小说因构思新颖、文笔流畅而受到日本唯美主义鼻祖永井菏风的青睐,永井发表专论赞赏他为日本文坛开拓了一个不曾有人涉足的领域,给予高度评价,谷崎从此正式登上日本文坛。他的创作倾向颓废,追求强烈的刺激、自我虐待的快感和变态的官能享受,自称为“恶魔主义”。代表作《春琴抄》的主人公佐助,为了表示对盲女春琴的爱,竟用针刺瞎两眼,表现一种被虐待的变态心理。晚年的作品《疯癫老人日记》(1962)更集中地表现了他颓废的一面,耽于变态性欲的描写。但他有的作品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实问题,如短篇小说《小小王国》 (1918),塑造了一个外貌丑陋而才智出众的顽童形象,衬托贫病交迫的小学教员的凄凉。长篇小说《鬼面》 (1916)描写寄人篱下的穷学生的遭遇。

谷崎润一郎对文学艺术的贡献:

1、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女性多是以自己的美丽身体征服男人的“恶”的化身,“恶”就是善,“丑”就是美,美与丑密不可分,互为表里,对“美”与“丑”的肯定就是对善与美的赞美。

2、谷崎润一郎坚决排斥艺术对道德作用的功利性,反对文学只是传递某种道德或情感上的信息,拒绝任何说教因素,将为人类提供感官上的愉悦视为艺术的使命,认为“美”才是艺术的本质。   

3、谷崎润一郎以极端的方式,即通过“美”与“丑”发现美的情愫,将人性中极其隐秘的一面展现出来,并升华到美的境界。

资料来源:百度百科摘编


2010-7-7 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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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刺青

[日] 谷崎润一郎 / 林齐飞译


  这些事发生在轻浮的贵族格局还全盛的时代,在当时,今日的那种为生存而斗争的思想仍未为人知。年轻的贵族哥儿和地主乡绅的面孔全不见阴云;在官房里贵女和名艺妓的唇边经常都挂着微笑;小丑的职业和职茶楼的妙语趣谈仍受到人们极端尊敬。人们生活太平,充满欢乐。在当时的剧作和文艺作品里有个人人默认的定论,那就是美丽的东西一定是强大的。

  肉体的美,当然,是生活的主要目标,为了追求它,人们甚至不惜纹身以求,在他们的身体上注入夺目的线条和艳丽的色彩。当一个人要到茶街柳巷去寻欢,也偏爱挑选身体纹上花纹的汉子作轿夫,吉原和辰见的艺技就爱身上有可以自傲的美丽纹身的哥儿。赌窟的常客、救火队员、商客,甚至武士,全都求助于“刺青艺术”。经常有纹身展览,在那儿参加者互相指看他人身上的“刺青”,对某些原作大加赞美,而对另一些的短处提出批评。

  有那么一位才华出众的纹身大师,是个大红人,名声甚至可以同老一辈的大家匹敌,他的作品在纹身展中大受赞赏,赞美者们都盼求能成为他的顾客。当时画家达摩金以其优美的绘画闻名。空草权田乃以朱红刺表闻名,而这个叫清吉的,则以晕染法而著称。

  最初他是以画家出道,属于丰国和国贞的画派,专长于世态画。虽然他屈尊降贵成为刺青师,但仍保持着真正的画家精神和高度敏感性,如果谁的皮肤或身体不合他的要求,即使百般恳求或重金以聘,也会被拒绝纹身,即便是他肯接纳,纹什么花纹或文身的价格也全由他漫天作主。还有,那些人需得忍受长达一个月或两个月难以抵受的针刺苦楚。

  在这年轻的刺青师内心隐藏着一种别人料想不到的热情和快乐,每当看到那些肌肉被针刺得肿起,流出鲜红的血,或他的顾客因无法忍受痛楚而发出呻吟时,呻吟的越大声,艺术家古怪的快乐就越大。他特别喜欢作朱红刺青的设计,因为那是所有纹身中最痛的。当他的顾客被刺了五六百针后,就作一次烫热的沐浴。这会令色泽更生动地呈现出来,他们常常会半死不活地倒在清吉的脚下。当他们躺在那儿无法动弹,他就露出得意的微笑道:“真的有这么痛吗?”

  当他遇到懦怯的顾客,痛得呲牙咧嘴或大声喊受不住时,清吉就会说:“亏得你还是个京都的男儿,这儿的人被认为是最勇敢的,慢慢忍着吧,我的针法可不是一般地痛呢!”他用眼角望望那受害者的脸、即使见他们泪痕满面,也会毫不在意地继续工作。相反,如果碰上一个能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的顾客,他就会说: “哟,你比你表面看来勇敢得多,不过等会儿,等一会你就会疼得忍不下去了!”说说就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很多年来,清吉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奢望,那就是能找到某个美丽的姑娘光泽的肌肤,刺入此生巅峰的的杰作,这种渴望已成为他椎心刻骨的心病。这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女不论肉体和精神上都要达到某种苛刻的条件,仅有一幅美丽的脸孔和柔滑的肌肤,是远远不够的。他在名妓中不断搜求这个理想中的女人,但却苦而求之不得。她的形象经久不变地蛰伏于清吉心中,虽然从他开始这种追求至今已有三年而逝,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渴望越发的强烈。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当他在温泉街散步时,突然一只白得令人目炫的女性的脚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忽的消失在轿帘后面,一只脚竟能像面孔一般传达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实在令人惊讶,而这只雪白的脚对于清吉来说,简直是稀世奇珍。那些形状完美的脚趾,那些闪耀光泽的趾甲,浑圆的脚面,那皮肤光洁得就像曾被山涧清泉洗涤多年一样,所有这一切综合起来构成了一只绝对完美的脚,就像专门设计出来骚扰男人的心和践踏他们的灵魂似的。清吉立即知道,这就是他这些年来梦寐以求的女人的脚。他兴高采烈地追赶那轿子,希望能窥一眼轿中的美人,但他追赶了几条街,拐过一个街角就失去了它的踪影。过去一直以来还只不过是个不明确的渴望,现在却一变为一股最激烈的热情。

  一年以后的某个早晨,清吉在温泉街的家中接待访客,那是他得一个朋友,辰见的艺妓,托一个年轻姑娘来捎信。

  那姑娘羞怯地开口:“先生,请原谅,我的女主人派我送这件衣服给你,请求你赏面在衬袖上画个花样。”

  她递了一封信和那件衣服给他,那衣服是用一张印有演员岩井登雀的画像的纸包起来的。在那信中,艺妓告诉清吉,送信的年轻姑娘是她新近收养的下女,很快就要她在首都的酒帘中以艺妓身份初露头角了,她恳求他尽他可能地帮忙,为姑娘进入这行业作指导。

  清古仔细望了望那姑娘,这个常年生长在花街柳巷污浊中的面孔,却出乎意料的清丽绝伦,她不过十六、七岁,姿容中却蕴含着某种神采。这是在罪恶的城市中,在无数英俊男子和漂亮女人的春梦中,经过滚滚红尘的淘洗才会显现出的神采。接着,清吉的目光一路往下,望到她那双穿着缕了革带的木屐的娇嫩双脚。

  “难道你就是去年六月坐轿离开平濑酒家的人吗?”

  “是的,先生,那很可能是我,”她说,对他这古怪的发问不禁笑起来“那时我爹还活着,他有时带我到平獭酒家去的。”

  “我已经等了你足足五年啦”清吉说,“现在我才第一次见到你的面,但我早已从你的脚熟识了你....我有些东西要让你看看,请进内室去吧,不用害怕。”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住那不知怎办好的姑娘。把她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这房间里出去是条大河。他拿出两大卷画卷,把其中一卷在她面前展开。

  那是一张古代中国残暴皇帝纣王爱妃妲己的画像,她娇弱无力地倚着栏杆,那织金镶银的衣袍下幅披散在通向花园的一道石阶上。娇小的头看去几乎太嫩弱,支撑不起头上冠冕的重量,金冠箝满了珊瑚和翡翠。她右手拿着一只杯盏,微微倾侧,正在以一种慵懒的表情,观看着下边花园中一个正要被砍头的囚犯。他的手和脚被捆在一根柱子上,站在那儿等待最后的一刻,双目紧闭,头低垂下来。这是那类意识倾向粗俗的图画,但那画家却那样技巧地画出了妃子的表情和那注定死亡的男人的神态,使这画卷成为一幅完美无缺的作品。那姑娘有好一阵把目光凝在那幅奇怪的画上,不自觉地双眼开始发光,嘴唇微微颤抖,面孔也变得跟那画中人越来越相似。

  “你的灵魂反映在那幅画里哦”清吉一边愉快地望着她一边说道。

  “你为什么把这样一张可怖的画给我看呢?”姑娘问道,手抚着苍白的额头。

  “这画中的女人就是你,她的血液在你的血管中流动呢。”

  清吉又展开另一卷画,画题是《肥料》,画的正中是一个女人,倚着一株樱树,望着她脚下躺着的一群男人的尸首,在她苍白的脸上可以察觉得出充满了骄傲与满足;在这堆尸首间,有一群小鸟在跳来跳去,快乐地啼鸣着,很难说这幅画的主题究竟是一片战场还是一个春光明媚的花园。

  “这幅画预示着你的未来哦”清吉指着画中美女的脸说道。那脸孔出奇的跟这来访的姑娘十分相像。“那些倒在地上的男人,都会成为你的牺牲品。”

  “啊!我求求你!”她叫起来“快把那幅画拿开。”她好比要逃避可怕的幻想,把身子拧开背向画幅,倒在草席上。她躺在那儿,嘴唇发抖,整个身子都在哆嗦。“好吧先生,我要向你忏悔,其实你猜得一点不错,我确有着画中女人的性情,可怜可怜我,把画收起来吧。”

  “别像个懦夫一样讲话!相反,你应该更细心地去观察这张画,很快你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那姑娘无法抬起头来,一直用和服的袖子掩住脸,她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的恳求:“先生,请放我回家吧,我怕跟你呆在一起。”

  “你还得留下来一阵,”清吉专横地说,“只有我有权力使你变成一个绝代佳人。”

  说着,清吉从架子上的瓶子和纹身针中,拿出一个麻醉药的小瓶,把姑娘迷昏了。太阳光灿灿地照射着大河,河水反射着阳光,在幛子上投下金色波浪颤动的花纹,也照在那睡着的年轻姑娘的脸上。清吉将幛子拉拢,坐在她身边。现在他第一次能够完全地欣赏她奇异的美了,他心想,自己可以在那儿坐上好多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那完美而静止的容颜。

  可是用不了多久,那种要完成自已构图的急切欲望支配了他。清吉从架子上把纹身工具取来。脱光了姑娘的衣衫,用笔尖在她背上细细描画,然后用左手的拇指、无名指和末指掂着笔,用他的右手拿起针。沿着绘画的线条挑刺,清吉现在热恋着这年轻姑娘纯洁的肌肤,就好像刺青师的心灵注进了那构图中去,每注进一滴朱砂,就像他自已的一滴血,注进了那姑娘的身体。

  他根本忘了时间的消逝。中午过去了,静寂的春日又到了黄昏,清吉的手坚持不懈地干着活,也不把那姑娘从沉睡中唤醒。现在月亮已挂在天上,把梦幻似的银光流注在河的对岸那些屋顶上。刺青还未做完一半呢。清吉停下工作,把灯点亮,又坐下来,伸手去拿他的针了。现在第一挑刺都要花很大力气,这艺术家会发出一声叹息,就像他的心能感觉到每一下挑刺似的。慢慢一点点开始出现了一只大蜘蛛的轮廓。当黎明鱼肚白的光线透进房中来时,那魔鬼风姿的动物已将它八只毛脚舒展在姑娘的背上了。

  春夜要完了,人们早已可以听得见在大河上下的船只的摇橹声,渔舟的帆上,吃饱了晨风,可以看得见晨雾在飘散。清吉终于将针放下,站到一旁,观察着那纹在姑娘背上巨型的雌蜘蛛,当他凝视着它时,他明白他一生的心血都贯注进去了。现在刺青完成了,画家也仿佛被抽掉了灵魂一般苍老了。

  清吉喃喃地说:“为了给你不朽的美,我已将整个灵魂贯注进这刺青里了,从今以后,全日本国内再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女子!你永远也不会胆怯了,所有的男人都将成为你的肥料…”

  少女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般,唇边透出一声呻吟,四肢动弹了一下,渐渐恢复了知觉,当她躺在地上沉重地喘着气时,那蜘蛛的毛脚,在她背上蠕动起来,活像是只活物。

  清吉道:“你准是很痛苦了,那是因为那只蜘蛛把你抓得那样紧啊。”

  她微微睁开了双眼,起初目光涣散而虚空,但是不消一秒,瞳子便开始焕发出清夜般的神采,仿佛洒在清吉脸上的月光一般的华美。

  “大师,快让我看看背上的刺青!如果你当真的把心魂都交予了我,那我准定变的非常美了!”

  她讲话就像梦呓似的,但在声音中,却透出一种自信和权威。“首先,你必须沐浴,使颜色鲜艳”清吉回答她道,又以一种罕见的焦虑补充说,那会很痛的,痛极了,要有勇气啊!”

  “只要能变美,我可以忍受任何痛苦!”姑娘说。

  她随着清吉走下几级阶梯,来到浴室,当她踏进热气腾腾的风吕时,痛苦得双眼发光。

  “啊,啊!好痛啊!”她呻吟起来,“大师,别理我,上楼去吧,等我准备好。我会见你的,我不要任何男人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许久当她从风吕走出来时,甚至连抹干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推开了清古伸过来扶她的手、瘫倒在地上,长长的秀发披散开来,发出痛苦的呻吟。背后的镜子映出她的双脚脚板,光洁得有如珠母。

  清吉走上楼去,在楼上等她,当她上来时,已经细心穿戴好了,湿润的黑发已经梳好,柔顺的披在肩头。娇嫩的双唇和弯弯的眉毛,再也看不出曾经受过的苦楚。她凝视着大河,眸子中折射出冷酷的光。虽然她年纪很轻,但已有着多年诡诈和掌握男人心灵的女人的风姿。清吉对于这个一天前还羞怯的姑娘的巨变,感到非常有趣。他走进另一间房间,把曾给她看过的那两个画卷又拿了出来。

  “我把这两幅画送给你,”他说,“当然喽,还有那刺青,它们全是你的,都归你了,拿走吧。”

  “大师,”她答道,“我已将之前那颗胆怯的心全部抛弃了,而你……刚刚已经作了我的肥料啦。”

  她向他投过一瞥,目光锋利得如刚磨利的剑刃,没错,正是那中国古代贵妃的目光,也是那倚着区树,周围有呜咽的鸟儿和死尸的女人的目光。清吉心中涌起了一股敬畏的欣喜。

   “让我看看你的刺青吧,”他对她说,“把你的纹身露出来让我看看。”她一句话没说,低下头来,解开了衣衫,早晨的阳光照在这年轻姑娘的背上,它的金光像把那蜘蛛燃烧着一样。


2010-7-7 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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