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视世界的天才 ——歌德与 《浮士德》
高远东 马自力
引言
1832年3月24日,歌德去世后的第二天早上,秘书爱克曼赶在隆重的葬礼之前,再一次瞻仰了歌德的遗容:
他直身仰卧,像睡着了一样;在他那庄严崇高的面容笼罩着一片深深的宁静和坚定。在宽大的前额里面还好像有思想。……胸部是强壮、宽阔而厚实的:手臂和大腿丰满柔软而不见筋肉;两脚纤小而形状极为优美;他整个身体任何部分都没有一丝一毫过肥或过瘦和憔悴之处。
在我面前,一位完美的人物十分优美地躺在那里,我因而感到的兴奋。心情使我在一瞬间忘记,不朽的精神已经离开了这样一个躯体。我把手放到他心脏的地方——那里是一片深深的寂静——然后就离开了,以便使我强忍住的眼泪尽情地流出来。
这就是当时人眼中和心中的歌德。歌德是少数几个享有崇高声望的天才诗人之一。他的抒情诗、中长篇小说、戏剧作品不仅在德语文学,而且在世界中也占有重要地位,尤其是诗剧《浮士德》,堪称人类文学至宝。但歌德的人格和创作又仿佛一个谜,充满种种难以解释、难以言说的神秘,它不仅受环境、时代、文化影响,而且受其独特精神追求的制约。恩格斯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中曾指出其精神追求与德国社会的鄙陋状态之间的矛盾,它为我们提供了理解歌德生平和创作之谜的一把钥匙:
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受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连歌德也无力战胜德国的鄙俗气;相反,倒是鄙俗气战胜了他;鄙俗气对最伟大的德国人所取得的这个胜利,充分地证明了“从内部”战胜鄙俗气是根本不可能的。歌德过于博学,天性过于活跃,过于富有血肉,因此不能像席勒那样逃向康德的理想来摆脱鄙俗气;他过于敏锐,因此不能不看到这种逃跑归根到底不过是以夸张的庸俗气来代替平凡的鄙俗气。他的气质、他的精力、他的全部精神意向都把他推向实际生活,而他接触的实际生活却是很可怜的。他的生活环境是他应该鄙视的,但是他又始终被困在这个他所能活动的唯一的生活环境里。
本书正是遵照这一精神,对歌德生平、思想和作品所作的博采众说式的简单阐释。
上 编
生平、思想及其他
故乡与童年
1749年8月28日,歌德出生于莱因河畔的名城法兰克福市。第二天,这个被救活的婴儿在受洗时起名为约翰·沃尔夫冈·歌德。
法兰克福是当时名存实亡的德间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的直辖市,一向是皇帝加冕的地方,商业和交通发达。虽然人口只有3万人,但是与当时的罗马、巴黎、伦敦或维也纳等欧洲名城相比,做一个法兰克福人仍然足够体面。这是因为,第一,它不属于任何封建小邦而被独立管辖,政治地位比较特殊,居民中市民阶级意识较强;第二,它长期是南北德意志商品的集散地,大街小巷布满了来自德意志各地的行商及荷兰、法国、意大利等地的外国商人。商品丰富、市场繁荣,当地商业资产阶级的社会、经济地位因而比较高。但由于缺乏远见,新兴的手工业生产方式并未得到迅速的推广。贵州统治家族的鼠目寸光和顽固不化,使法兰克福的社会矛盾包括市民和议会的矛盾、贵族和手工业主与被圈禁在犹太区的犹太市民及平民阶层的矛盾,一直很尖锐。1612—1614年蜜糕工人菲特米尔曾领导法兰克福市民发动反对议会的专横的暴动。暴动虽然最终被镇压,但其社会的内在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
小歌德属于当地的特权家族。他父亲约翰·卡斯帕尔·歌德的先祖是图宾根的手工业者,本人曾学过法律,作过律师,在帝国政府、雷根斯堡议会及维也纳帝国枢密院任过职,141年回到故乡法兰克福,1748年与颇有名望的市长特克斯托尔的女儿——卡塔琳娜·伊丽莎白·特克斯托尔结婚,担任了皇家顾问。这样一来,根据当地的规则,他已不可能再在本地政府任职,而只能赋闲在家,靠食利为生。歌德自传《诗与真》曾记载了他的抑郁不得志。他一生中唯一重大的事件是赴意大利旅行,在后来写成的游记中,流露出他向往真正的生活,想要有所作为的心情。不过,他父亲由于常置身事外,倒养成了一种比法兰克福人更优雅和自由的生活观念,对小歌德发生的影响。
他母亲卡塔琳娜·伊丽莎白·歌德则出身于书香和官宦之家。与生活严肃、知识丰富、热爱艺术但有点古板的丈夫不同,她精明活泼,有丰富的想象力,热爱生活,善讲故事。她一共生了6个孩子,可只有歌德和1970年出生的妹妹科内利娅长大成人,因而在歌德的记忆中,她对孩子们有点溺爱过甚。
小歌德在叫做“牡鹿沟”(Hirschgraben)街的一所老旧宽敞的房子里长大。二楼的“花园室”是他最喜欢呆的屋子。在这里他常常眺望远方,浮想联翩。夏天他做完功课,就不厌足地观赏日落,等待暴风雨的来临。透过窗户,他从那里看见邻人在花园散步,料理花木,孩子们在那儿玩耍,游侣们寻欢作乐,又听见九柱戏所用的木球滚着和柱子倒下来的声音。这一切都引起这个世界的小观察者的一种孤寂之感,令他产生一种茫然的憧憬。
小歌德的教育主要由父亲来负责,只有书法、图画、音乐等少数课程请过教师。应该说,知识渊博的父亲是个称职的教师,他在当时德国一流的科堡高级中学打下的语文和其他课目基础相当扎实。尽管歌德天资非凡,他仍教导儿子要勤勉、坚忍和反复练习。就这样,歌德很快学会了读和写,通晓了父亲和其他教师所授的功课,对韵文和诗歌的兴趣也由于读了当代德国诗人的著作而加强起来。他开始广泛涉猎当时的文学名著和通俗故事,像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英国作家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及德国作家施纳贝尔的《斐尔逊堡岛》等一些想象丰富的著作都为他所喜爱。除了读书和练习写作,小歌德还经常在法兰克福各处自由自在地漫步,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生意盎然的世界逐渐在他面前展开:城市的建筑,市场、工厂甚至坟场,无言地讲述着它那悠久的历史;帝王加冕的故事和“吹笛者法庭”的仪式生动地展示着其独特的风情。祖先的风俗、习惯和思想通过德的观察和学习而渐渐深入心灵。
学习之余,小歌德有时也会想起祖母的宽敞的屋子,那里曾是他做游戏的好地方。圣诞夜的一次木偶戏演出成为她最后的遗赠,不久她就病故了。同在外祖父的住所成为另一个有趣的去处,尤其是屋后的花园。他喜欢看外祖父闲适而勤勉地护理和栽培花木,喜欢看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正是在这里,他获得了城市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最初印象,也感染了一种“道德病”,一种自命不凡、追求时髦和夸夸其谈的极力想摹仿贵族、在贵族生活习惯中寻求范例的倾向。不过在小歌德身上,此时还仅限于把祖父想象为贵族,为他作为市长的光荣洋洋得意而已。
1756年8月28日,以普鲁士、英国为一方,以奥地利、俄国、法国为另一方的争夺中欧霸权的普奥之战——“七年战争”爆发,法兰克福人分成 “弗利茨派”和“反弗利茨派”分别是支持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或者维也纳宫廷。歌德家也成为这世界的缩影:父亲和外祖父站在对立的立场上,使得亲戚间的龃龉通过这一渠道发泄了出来。他们争论、吵闹,继而默不作声,中断了来往。随着战事的进展,7岁的歌德渐渐倾向于普鲁士,渐渐为弗里德里希王的伟大人格所感动。这其实正是“弗利茨派”背后隐藏的对德意志民族兴盛和对社会解放者“德意志英雄”出现的渴望。歌德此时为这一思想所主导,也为他一生的基本思想埋下了伏笔,从葛兹到浮士德可以视为这一思想的诗意表现。由于公众对普鲁士王的不同态度,歌德开始对公众的正义怀疑起来。他这时还不知道世上有党派,而他自己也属于一个党派。他只是感到自己崇拜的英雄为人们所污蔑,而这些人中偏偏还有一些平日的行为出类拔萃的上流人物。因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歌德始终对公众的意见持漠视和批判的态度。
159年初,和奥地利结盟的法国军队占领了城市。当地的军政长官多伦伯爵借居在歌德家。从他身上,少年歌德感受到全新的精神,把他看成了伟大的法国文化的代表,引发了对法国文化的兴趣。多伦伯爵相貌严峻举止凝重可敬,平素以正直、清廉和品行高尚而自负,也愿意严以律已地与房主人友好相处。尽管小歌德与他很合得来,父亲却因为思想、政治立场不同而不愿意与“敌人”委屈求全。在普鲁士军进攻法兰克福的一次战斗失利后,闷闷不乐的父亲与兴高采烈的伯爵终于发生激烈的冲突。结果父亲被监管了起来。虽然很快伯爵原谅了冒犯,但以后他把时间却多消磨在画的鉴赏上面,多少显得有点意兴萧瑟了。不过歌德对法国文化的热情却很高,他常常拿着外祖父送的免票到剧院去看法国戏,并因此轻而易举地学会了从未学过的法语,对拉辛、狄德罗、莫里哀、高乃依等人的剧作进行了钻研或观摩。随着对戏剧的着迷,他越来越想弄清演戏的内幕。这事由于他结识了一个名叫德洛奈斯的小演员而显得轻而易举。通过舞台上下、幕前幕后的观察,他逐渐洞悉了戏剧效果的制造方法,也发现了戏院内的习俗或恶习中真实的人性。这些经历促使歌德开始了最早的戏剧活动——包括创作剧本和演出。
多伦伯爵搬走以后,为了防止法军再征用房子,父亲把顶楼租给了自己的朋友——秘书室主任莫利兹一家。莫利兹的兄弟公使馆参赞因此成为家中常客。他喜欢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人,教给了歌德一些数学和图画知识。歌德还开始学弹钢琴,但他更爱做一些探索自然界奥秘的科学小实验。在学英语的时候,歌德为了增加学习兴趣,便虚构了一篇讲六七个兄弟姊妹的小说:他们彼此相隔很远,散处四方,常常分别通信报告自己的情况和心情。老大哥用漂亮的法文汇报旅行中的各种见闻和故事;妹妹用闺阁体时而答复他时而答复别的兄弟;一个兄弟研究神学,用拉丁文写信还附有希腊文的附言;一个兄弟在汉堡做店员,用英文写信;一个兄弟在马赛,自然用法文;用意大利文的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音乐家;最小的弟弟活泼可爱,但他却使用一种令人绝望的语言——犹太人讲的德语。为了使小说逼真,歌德又认真学习了人物居留地方的地理、风俗和人情世态。这样。他很快知道了自己在学识和创作技巧上缺乏什么,而得以不断拓宽知识面。为了写好犹太人的德语,歌德认为懂希伯来文可不行。在本市中学校长阿布勒喜特的帮助下,他竟真的攻克了希伯来文,从而转入对《圣经》、对神话学、对游牧民族的历史及原始生活的深入研究,增长了历史和宗教知识。
在歌德如饥似渴地钻研古代神话、历史和宗教的同时,诗神也频频降临。他迫切地感到需要一种能把人的散漫的生活、支离破碎的学业进行集中的精神,需要找到一种能调和所学到的历史和寓言、神话和宗教的矛盾的形式。虽然以前他像他那个阶层的孩子一样写过即兴诗、散文和戏剧,但他现在写的是关于约瑟的散文体叙事诗。他在约瑟——一个满怀希望、自命不凡的青年身上,寄托了自己的英雄梦。这种对《圣经》故事的改写,说明他从历史、现实遍寻理想的德意志英雄而不得,只好到东方神话中去寻找素材,企图通过个人的智慧、才能和冒险为自己和他人谋求幸福的少年雄心。
歌德初期的创作得到了父亲的鼓励,但并无多少特别惊人之处。那时资产阶级上层的子弟学习押韵和使用抒情词汇,仅仅是多种活动的一种。歌德的处女作所显示的宏伟和壮丽的气魄,不过是隐约的天才之光。此外,他练习击剑、骑马,结交富有教益的年长朋友,观看木偶戏浮士德博士。丰富多彩的生活,梦幻一样的奇遇,伴随着他的少年生涯,光阴似箭而过。
小歌德现在长大了,在生活中要体现自己的意志。他不仅按照自己的爱好穿着打扮,而且结交了一些趣味相投、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做游戏、聚会、探讨诗歌艺术、甚至恶作剧,歌德感到既有趣又开心。他已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很自然地爱上了一个叫葛丽卿的姑娘。她出身于市民阶层,寄居在他的一个朋友家。不幸的是哥德不久卷进了他的一些朋友的欺诈案里,当他的冤情大白之时,他却发现了与葛丽卿关系的真相: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小弟弟。于是甜美的初恋一瞬间化为悲伤。他理智地中断了与葛丽卿等人的关系,通过研究各派哲学、练习绘画和远足旅行来治疗失恋的痛苦。除了周围的朋友,思想上的孪生子、性格有点难以捉摸的妹妹利内利娅也是一个好伴。他们一起游园、划船,过着似乎无忧无虑的日子。
以歌德而言,少年时期他始终以要干出非凡的事业自期,渴望得到装饰诗人的桂冠。这似乎表现了歌德后来益显突出的摇摆于“天才”和“庸人”之间的人格矛盾。尽管他与平民阶层交往,但最终还是服从了法兰克福的社会成规。1763年“七年战争”结束后,歌德亲身经历了一次加冕典礼。1764年春,约瑟夫二世在继承父亲弗利茨一世的帝位之前在旧城被加冕为罗马一德意志皇帝。诸侯和主教们济济一堂,15岁的歌德从豪华的服饰、庄重的礼仪中感到了“一种兼有政治和宗教庆典”的无限魅力。其实,帝国旧日的光彩的批判者眼中早已显得残破和黯淡了。权力的光彩眩花了歌德的眼睛。
早在歌德学习的初期,父亲就从儿子超人的天资和早熟的智能中看到天才的灵光,迫不及待地期望他快进大学。现在歌德已受到了很好的基础教育,父亲决定把他送进莱比锡大学学法律。其实歌德不想重复父亲的道路,他更喜欢语言学、历史学和美术,渴望进1737年新创办的歌廷根大学。但父亲坚持己见,歌德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9月底,歌德满怀新的憧憬,和书商弗莱舍尔一起前往莱比锡城。
浪迹莱比锡——大学生涯
从1765年10月到1768年8月,歌德在普雷塞河畔的的莱比锡城呆了3年。
刚到莱比锡,歌德就感到它与法兰克福不同。熙熙攘攘的集市、高大的建筑给人庄严的印象,它不像法兰克福那样令人回到古代去,而是仿佛在显示一个新的、显示了繁荣的商业活动和巨大财富的时代。或许这种法国风尚更合雄心勃勃的歌德的心意。他很快就对不同于法兰克福的市民气的的忧雅风格一见倾心,在扔掉家里带来的老式样服装后,便开始着手改变自己的南德方言。
摆脱故乡和父亲使歌德获得了轻松和自由。他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精神上追求个性化的表现。虽然他蓄谋已久的抛弃法学而改专业的计划受挫,但他对新生活仍然充满热情。入学3个星期后他给家里写信:
今天我开始听课。听什么课?——这还用问?法学概论、法学史、优帝法典以及法黄前7章和后7章的专题研究。这些就足够了,其余的以忘记为好。……伯麦教授的政治史、欧内斯蒂的西塞罗的关于演说家的对话。讲得并不好。下星期要上哲学和数学。……我在这儿颇出风头!——但没到招摇的程度。我也不想这样——我要有点办法才能自如地应付这种繁忙的生活。这阵子聚会、音乐会、喜剧、请客、晚宴、乘车旅行等活动真不少。哈,真有意思。好是好,但也真费钱。…… (1765年10月1日)
在别人眼里,歌德似乎是个纨绔子弟。他身着奇装异服、自信而傲慢、谈吐机智泼辣、似乎对一切都感兴趣或怀着不满,常常出没于当地上流社会的沙龙。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切背后隐含着歌德对榜样和人格的孜孜探求。歌德很快感到,改换装束和语调进入莱比锡的上流社会,并不能使他获得期待已久的学问和智能方面的进步,大学里的课程多是老生常谈。以法律学而论,教授所讲授的正是歌德从父亲那里已学到的。初进大学的新鲜感很快消失了。歌德不久找到了新的学习和进修方法:广泛地接触莱比锡的科学和艺术界人士。
最先是伯麦教授,历史和宪法学者,也是宏大廷顾问官。正是他打消了歌德蓄谋改专业的想法。他对语言、文献学等一切带有文艺气味的东西都表示憎恶,尤其憎恶歌德崇敬的格勒特。他对歌德谈不上有什么影响,倒是他对近代文学和诗歌的厌恶,消极地影响了歌德的趣味。不过在当时的莱比锡大学,几乎没有一个喜欢当时琐细、柔弱、平凡的罗珂珂式的抒情诗,连闻名全国的文坛领袖格勒特也不例外。
格勒特是哲学和文学教授,他的作品不仅是当时文学的范例,而且奠定了后来德国道德的文化基础。但他只喜欢散文,认为诗歌是一种不自然的额外负担。他的讲课非常受学生欢迎,他以一种微哑而沉郁的声调传达他的优美的灵魂、纯洁的意志以及对于公众幸福的关心,当时很能打动人,不过这种影响似乎不能长久。随着嘲笑者的出现·格勒特的权威与他的柔弱的文风一起渐渐受到歌德的怀疑。
1766年4月,歌德与从法兰克福到了莱比锡的朋友施洛塞尔一起拜访了德国伟大的启蒙者、诗人高特舍德教授。不过这位诗学和修辞学教授的品性风度却令来访者吃了一惊,当他们被仆人带到客厅时,接着发生了以下一幕:
突然间高特舍德,一个魁梧的汉子,披着红缎衬里的绿缎睡衣,从对门走了进来。他头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戴。很快,仆人托着一副垂及肘部的长假发从侧门跳进来采取补救措施,战战兢兢地把头饰交给主人。高特舍德毫无不快地用左手从仆人手中接过假发敏捷地戴上,同时用胖胖的左手赏给那可怜虫一记耳光。仆人转身退出门口,活像喜剧里的场面。然后这个著名的老前辈十分郑重地请我们坐下,温文尔雅地和我们作了一次长谈……(《诗与真》)歌德对高特舍德的批评态度是非常鲜明的。他们已感到和这位老前辈的理性主义思想的隔膜。相反,对他的论敌,后来开一代新风的文艺理论家莱辛的著作却衷心喜爱。不过,当莱辛本人于1768年来到莱比锡时,尽管歌德明白其在德国文学上的地位,但年青的天才的孤芳自赏和自惭形秽相混杂的骄矜性格却使他避开了会见,从而永远失去了再见的机缘。
然而,平心而论,歌德此时还不能说完全理解莱辛,更不能说理解由莱辛发现的莎士比亚。他这时所倾心的还是维兰特的诗歌,那种轻如绒毛的“罗珂珂式”风格,那种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自娱又娱人的创作态度,那种对高尚思想的冷嘲热讽以及“二丑式”的向读者讨俏的手段,都使他着迷。他创作了许多优雅而浅显的诗歌,歌咏田园格调的爱情,轻松地使用格律。但他后来又蔑视这些诗,阻止妹妹将它们传播。
大学生活已经完全熟悉了,课堂生活和书本知识不能使歌德满足。幸亏周围找到了几个志同道合者。除了后来成为歌德妹夫的施洛塞尔,法兰克福的朋友霍恩于1766年也到了莱比锡。不过给歌德影响最大的是一位叫伯里施的宫廷教师,他比他们略早来到莱比锡,经格勒特介绍充当某伯爵公子的私人教师,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知识分子之一。他精通现代语言和各国文学,具有相当的艺术趣味,常常对当代作品施以嘻笑怒骂式的无情评论,歌德对于他们的微薄信仰因而被彻底粉碎了。不过他对歌德的才华却非常赏识,常常以他的高超的书法抄写歌德的诗作。这些趣味相投的战友相互讨论、辩难,对现实、艺术的批判怀疑态度促使歌德进一步寻求真理,探索诗歌的新的表现手法,追求理想的人格。
不久,莱比锡的这一“先锋”集团就与守旧的文学权威和社会礼俗发生了冲突。起因是名作家克罗迪乌斯教授的剧作《梅顿》上演了,他们觉得主角的明哲、一本正经、善良很可笑,而克氏自己的创作实践与批评主张之间的不会合也令人恼火,于是田德和霍恩、伯里施一起发表了模仿他的打油诗 《致面包师汉德尔》。这下激起了轩然大波。城里的名流觉得受到了攻击,联系到这个小集团平时的放浪、自负和目无尊长,他们迁怒于伯里施,逼他离开了莱比锡。幸好伯里施的学识和才能尚能得到另一些社会名流的爱敬,经过他们的推荐,他反而被“王侯中的凤凰”(温克尔曼语)德骚公爵聘为家庭教师。后来,这位歌德的第一个战友写了一部浪漫主义歌剧,编蓦了一部狩猎用语辞典,在自己的窗口栽植了天竺牡丹,临终时把歌德创作、自己抄写的3首颂诗带进了棺材。
失去像伯里施这样的朋友使歌德陷入混乱。伯里施长歌德10岁,他曾尽力教给歌德待人接物的方法,抑制他的刚愎自用,使他严于律己。现在歌德再次处于放任的境地。幸好他结识莱比锡画院院长奥塞尔,那充沛的精力和多变的兴趣才算有了归宿。
奥塞尔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深刻地影响了莱比锡时期的歌德的人。歌德对他一见面就有好感。他温文尔雅,长着一副优雅的、女性般的脸庞,但对歌德的多种才华却充分领会。歌德先学了铜版画和木刻。当他教学时,仿佛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教师,而是一个走向艺术之途的向导。他总是笑容满面地注视着歌德从画转向诗歌。他指导歌德钻研温克尔曼的思想,培养歌德对于古希腊和罗马艺术的兴趣。这些健全而高尚的教育在歌德的内心深处埋下创造完美艺术的种子。莱辛1766年发表的《拉奥孔》对歌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以后还不断研究它,并在法兰克福的曼海姆博物馆,仔细考察了拉奥孔塑像。正是对莱辛著作的学习使歌德产生了实地观摩艺术作品的热情。1768年3月,他只身一人去了萨克森的大城市德累斯顿,住在一个鞋匠家里,每天在画廊的艺术珍品面前流连往返,意大利画派和荷兰画派的作品深深吸引了他。
那个鞋匠被歌德称为“身体力行的哲学家和不自觉的哲人”。他为人机智多趣,但他身上最引起歌德注意的是他的生活态度,“他的态度始终如一,一切言行都像是从一个源头涌出来似的。他的无形的财产就是一种基于乐观的心境的健全的常识,他对于一成不变的传统的劳作怡然自得。不断地工作是他生活的第一件最必要的事。其余一切却看作是无足轻重的,因而能够保持他的快乐。” (《诗与真》)
这个下层人的生活给歌德的启示,自然是相对于莱比锡的上流社会和市民生活而言的。歌德发现,要保持自己的快乐远比得到它困难。在莱比锡,他走街串巷,到戏院看戏,观摩美术,处处别树一帜,追求欢乐。他早就发现,各地的大学各有其特色并与地方风习密切相关。在莱比锡,没有耶拿和哈雷两地重视体力、娴习剑术的粗犷之风,相反却体现了法国式的殷勤礼让和重视仪容的文化。当施洛塞尔还在莱比锡时,歌德爱上了他们经常聚会的饭店老板的女儿小安妮特 (即凯卿·辛科普)。她年轻美丽、活泼可爱,歌德觉得值得长久视为他心中的女神而瓣香供奉。他为她献上一首首表示爱情的诗歌,狂热的追求既带来痛苦也带给他希望。看来歌德的美梦就要成真;她的双亲都很喜欢他,他也衷心喜爱她周围的一切,一心想成为她的丈夫。可歌德的一种以折磨爱人来寻乐趣的恶癖突然发作了,小安妮特的柔顺和纯洁无法阻止他的任性专恣,结果猜忌和争吵终于毁掉了他的爱情。歌德虽然竭尽可能进行挽救,可已经太晚了。这一场爱情悲剧毁掉了他的健康和德性。
痛定思痛之后,歌德开始写作戏剧作品 《情人的脾气》,通过它来反省自己的坏脾气。剧中写了当她柔弱地由他尽情折磨时他相象和体会到的心情,并将它与另一对情人的圆满情境作对照。在剧作那天真朴素的风格中深深埋藏着一种沸腾似的进发的激情,以及作者的沉痛的仟悔。
与安妮特分手后两个月,歌德因为咯血而病倒了。一连好几个星期卧床不起,半年之后危险期才过去。对他的精神生活具有决定意义的这场病,不仅由于未必合理的生活方式,而且是剧烈的内心活动的结果。当他看完1768年8月大学生和驻城兵士的武斗,9月,怀着由大学生复仇的壮举引起的激昂之情,拖着一身病体,由莱比锡动身回往法兰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