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执著伴我共渡人生沧桑
（代自序）
朱晓玲
这是一个稍微有些寒意的夜晚。弯月如镰的星空，寥廓而冷寂。秋天的韵致似乎还没散尽，冬天就似是迫不及待的来临。原野万木凋零萧疏，落英缤纷。落尽秋叶的树林被肆虐的北风吹得哗啦啦响，给初冬的黑夜夸张地加重了些子寒气和冷瑟。更深远的黑暗处，被收获过的庄稼地，褐黑色一片片。时而会有野兔或田鼠在其间出没逃窜。谷物早已进了辛勤劳作一年的农人家的粮仓。农人的冬天，由此会温暖富足地度过么？
还是这夜，起雾了。雾霭似是由地平线漫延过来，笼罩了天地，混沌一片……在这雾霭静谧的初冬之夜，夜生活远没有兴起的小城内的歌厅、舞场、茶楼、咖啡屋、酒店的生意怕是清淡了许多。街灯昏黄迷离的冷清街道，行人寥寥……夜更深时，总能听到远处的犬吠声声和高速公路上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稀稀落落汽车的鸣笛声。温室里，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如农人一样一年四季不知疲倦辛勤劳作耕耘的女人，刚听完了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莫扎特的《C小调弥撒怜悯经》等几段音乐。写作前，她通常喜欢挑选几段音乐听听，让粗糙、倦怠的心灵在或柔嫚或激昂或婉约的音乐声中舒展、陶醉、颤栗、有时还会落泪……而后合着余音绕梁的韵律，沉浸于遐思的自由王国，开始她的心灵之旅——这是她最愉悦也是最痛苦的时刻。她的愉悦来自于在抒写中度过的每一寸光阴；她的痛苦来自于在抒写中不断怀疑、否定自己所行文字的价值和意义。
是的，她是在不断地自我怀疑、否定中坚定地建构她的文字人生。
鲁迅先生在回顾他的生命历程时，曾经写下过这样一段文字：“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爱写字的女人，是时时要读这样的一些文字的。她还喜爱读这样的文字：“我是一只渴望在石头间藏身的寒鸦，错误地来到这个世界，也就无可回避的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 “不要绝望，甚至对你并不感到绝望这一点也不要绝望。恰恰在似乎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新的力量毕竟来临，给你以帮助，而这正表明你是活着的。”这是犹太文化幽灵弗兰茨•卡夫卡所言。她是如此喜爱这样的一些文字。她爱读这样的一些文字，一是觉得这些文字内涵很契合她的心路历程；二是借此慰藉在文字人生中沉吟、彷徨的灵魂。寻求在孤寂、陡峭的小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的精神支撑。
此时，她在电脑文档中，翻检出久违了的一行文字：《有一种执著伴我共度人生沧桑》。这行文字，是她为《朱晓玲作品精选集》写“自序”拟定的标题。她今天或明天最迟不能过后天，是一定要完成这篇必须完成的“自序”了。因为《作品精选集》（下面同此）书稿，于大前天被告知：“终审已通过”。而“序”至现在还只是个标题，孤零零地飘挂在电脑屏幕上，下面是空白一片。这真是验证了莱蒙托夫所说的：“不论什么书，序言总是写于最后而放在最前。”可是，她这篇“写于最后”的“序”，“最后”得也是太不靠谱了哩。她不禁为自己做文的“拖沓”哑然而笑了。笑得苦涩、自嘲。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做文拖沓之人。当初，她对写好“自序”是信心满满的哟。实在没料到，要完成一篇“吐真言”的“自序”竟是这样的艰难。
说起来，真是惭愧得很，《有一种执著伴我共度人生沧桑》这个标题，她已经写下很久了。久到一年多前，她准备编辑出版这部《作品精选集》，并决定自己为自己这部《作品精选集》写“序”的初始。她很想在“自序”中，将掩埋在心灵深处对生命、对社会、对人性的思考和困顿的思绪，不受任何羁绊，不带任何文学修辞色彩，自然、“坚定、灵巧、勇敢的奔驰”在键盘上，尔后显示到电脑屏幕，进入文本文档——以此记录下思想最真实的证词。可是每当夜阑人静之时，她将书房的门窗关上，让心与身外的嘈杂世界远离，在略带橘黄色的灯光下，敲打起键盘，想按自己的所思所想开始叙述时，大脑中立马如同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轻而易举地将原本活跃异常的思绪的河流阻塞。不言而喻，文思顿时如糨糊一团，是迟钝了，语塞了。远没有写小说时的思绪飘逸。平日敲击键盘极其灵敏的手指莫名地僵硬了，笨拙了。完全不支持、不配合她将她的所思所想变成文字，流畅地输入进电脑文档这个过程。
是谁？是什么力量在阻遏思想灵性神圣的飘动和倾诉？这种桎梏思绪灵性飞扬的势力来自何方？多少次，她枯坐在电脑前，凝视《有一种执著伴我共度人生沧桑》这行字，而下面是空白一片的电脑屏幕，久久难以将汹涌在心间的文思熟稔地理出头绪时，常常这样心焦地自我诘问。是的，她深感到自己要真情倾诉的欲望与冲动，被一种无形的势力压迫着。她看不见摸不着这股势力藏匿在何处。但她又能深切感觉到它实实在在存在在她的体内，窒息她活的思想，霸道地阻扰她坦诚的叙述。
前几天，她给一位友人写信说：“我正在为我的《作品精选集》写‘自序’。写得比较艰难。我像是钻进了某种思维定式的牛角尖里面去了，走不出来。主要是‘自序’的文本如何立意的定位，在我心中左右摇摆得厉害。我很想将‘自序’的文字写得轻松一些。但是我已经形成了的一种走向思维定式及涌动于心间的‘生命就是含辛茹苦’的生命体悟，使我的文字难以轻松、时尚起来。而且，编选入《作品精选集》中的《东边日出西边雨》、《村官余老黑的戏剧人生》、《麻木部落的女人》、《挑脚筋》等这些小说，涉及到的都是比较沉重的话题——‘人的生存状况’。坦率地说，我每部作品中，或深或浅地隐含着宿命感和悲剧色彩。可能最终，我的‘自序’写得还是比较沉重。因为我笔下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一部沉重的书。他们的命运承载了太多生活的磨砺和苦难。还因为我自身是天生一个性情孤僻、离群、抑郁多于欢乐的女人。我的忧郁多于欢乐的性情，许是与我从小就失去父亲有极大的关系。在那场运动中，父亲含冤而死，给我们家庭蒙上了太沉重的阴影。不！不仅仅是阴影，而是一座山。这座山多少年如一日压在我们的头上。使我们的呼吸都是艰难的。在那最黑暗的岁月里，我知道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孤苦无助。在漫漫黑夜里，我是一个完全孤独、羸弱、胆怯、沉默寡言的孩子。心中总是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哀伤。这种哀伤深深烙印在我的心扉，溶进我的血液，与我的生命同在。因此，我一点也不避讳地说，世俗生活中每一件龌龊事件，每一张虚伪、丑陋的嘴脸，都会使我这颗敏感脆弱的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还因为，生命的存在和凋零都易使我落泪。”
由此，她的作品大多产生于长期以来蕴藏在她心灵深处的一种深切的感情。这感情就是：哀伤、悲悯、同情。她对人间的不幸和苦难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悲悯。请别误会，请别说她矫情。她这样说，无意于标榜自己，更无意于夸大她心灵深处对苦难的体察和感悟。事实上，是苍生（当然包括她自己）生活的苦难和艰辛，常常撞入她的视野，使她心绪难平。她耳闻目睹了太多充满心酸甚至血泪的故事。她常常为故事中人物的不幸和苦难而泪流满面。每写一部作品，她的灵魂就要经受一次狱炼。她的欢乐和痛苦与她笔下人物的命运水乳相融，一起跌宕起伏，一起以不屈的姿态，面对多难的人生。
作为一名职业作家，她为自己对苍生拥有一颗天然的赤诚悲悯之心，没有被喧嚣的时代砂轮打磨得麻木不仁而感到一丝的欣慰。毫无疑问，这颗悲悯之心，一直以来主导她的创作方向，更是她文学创作和人生态度的出发点。这颗悲悯之心，时刻警醒她的良知不要泯灭。也因此，注定了她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走得不会轻松，通达。但是，她依然不会放弃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人们的生存状况及对他们命运的思考。她总是在试图努力以她文字微弱的力量，为不幸的人们呼吁、呐喊。希望社会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和关注，使他们充分享受到“人人生而平等”的权力。在创作过程中，她总是尽最大努力，尊
重事实原貌，以平和、朴素的叙述语言，使故事尽量向生活原生态靠拢，将关注焦点所指直抵生活的核心。
因此，她笔下的人物，无一例外都不是没有权势、没有财富、没有社会背景的小人物。如中篇小说《东边日出西边雨》中的女主人翁紫依，是一位被俗常生活扭曲了的企业女职工。她的悲剧性在于，“她的人生态度中有一种无可救药的、不可弥合的人性裂隙。这个裂隙叫——虚荣。虚荣使她无知；虚荣使她浅薄；虚荣使她贪婪；虚荣使她不觉醒；虚荣扭曲了她的人性；虚荣使她将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虚荣使她沦为某房地产开发商米家山的情妇，而后被他无情抛弃；同样是虚荣，使她丧失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尊严”；中篇小说《村官余老黑的戏剧人生》中的主人翁余老黑，是一位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农村基层干部。由于出身问题，他被时代裹挟着的命运，既悲苦又滑稽。充满了戏剧性；长篇小说《麻木部落的女人》中的可儿，是下岗女工。为了全家五口人的生计，下岗后，她摆过地摊、做过钟点工、经营过服装店，开过麻木（注：简易运载工具——电动三轮车），最后死于非命；小说《挑脚筋》中的女主人翁“我”，倒是一位很有现代意识的漂泊一族的知性女性。她推崇“生命永远在路上”的生活态度。因此她将自己彻底放逐。然而，放逐了自我的“我”的生命，同样充斥着“存在性不安”的焦灼和无所归依感。如此等等，这些平凡小人物多舛的命运和坎坷曲折的人生经历，都是她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是推动她进行思考的永不枯竭的因素所在。
是了，这部《作品精选集》，就是她游走于民间生活，沉溺于思考结下的又一枚果子。这枚果子是甘甜还是青涩，评判者当是您——亲爱的读者朋友了。正是有您的阅读和评判，使得这部《作品精选集》中的所有文字，才有了存在和流传的价值及意义。由衷地感谢您们!
当然，收集在这部《作品精选集》中的作品，远不止《东边日出西边雨》、《麻木部落的女人》等这几篇小说。还有《忧伤》、《又是樱花四月天》等散文；《震颤心灵的天簌之音》等文学评论；附录：《难逃悖论的女性抵抗》等篇什。由于篇幅及时间所限，恕写“自序”者，不能在此一一列举了。
天是快亮了，她的这篇“自序”文也写到了尾声。恰在此时，她蓦然想起尼采的一段诗文。那么就让尼采的这段诗文作为这篇“自序”的结束语吧：“稍待，稍待，音乐！先让绿荫变浓/让它伸展入褐色温暖的夜晚/白天奏鸣是太早了/黄金的饰物尚未在玫瑰的华美中闪烁/我又勾留了许多日子/为了吟诗、漫游和悄悄独语。”
她的劳作通常是由深夜开始。深夜开始的时候，又一个故事在她心间酝酿，铺陈开去……
2008年12月3日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