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几个农民朋友 — 戴素珍
贫下中农管学校的日子，我们和进学校有一些“兼职教师”，也就是贫下中农教师，或者也叫做校外辅导员的，前山冈的老葛是其中一个，冲山村的戴素珍也是。
戴素珍所在的冲山村属于我们和进学校的施教区，是一个很小的村庄，靠着后山冈，从后山冈小学出发，往北过两片稻田和池塘，不过三四百米路就到了。这个小村子里没有学校，孩子们都到后山冈小学来读书，要读到初中才去前山冈和进学校。戴素珍的一个儿子就在后山冈小学读四年级，我最初就是以老师走访家长的通常形式认识她的。她有三个孩子，大的和小的是男孩，中间一个是女孩。那读四年级的孩子是最小的，就在我班上。大的一个已经十六七岁，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女儿好象也没有读书，在家帮助戴素珍做做家务，拾拾柴火什么的。因为他们没有爸爸，生活很艰难。
艰难的生活却并不缺少欢乐。那个年代，大唱样板戏，城市里唱，农村里也唱。戴素珍一家，就可以演一场《红灯记》，妈妈演奶奶，大儿子演李玉和，小儿子反串演铁梅，三个人搭配得很默契，一唱就是一场戏，引得大家鼓掌个不停。有时候不影响她大儿子的劳动工分，就把她请来，同她小儿子一起，唱一曲《沙家浜》里沙奶奶和郭建光的对唱。总之，她和她的孩子们，是常常要被请到学校里来“演出”的。
戴素珍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梳着齐耳的短发，赤着一双大脚走起路来飞快，给人勤快利落的印象。开口说话，也是脆蹦蹦的，叫人觉得她的热情和敏锐。戴素珍是学习毛选积极分子，应该有许多事例可以来说明她的学习成绩，只是时间隔得太远了，我竟不能记忆。只有一件事，还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早，她隔夜到娘家有事，住了下来，一大早，她惦着家里三个孩子，惦着不能耽误上工，匆匆往家跑。走到半路，忽然见到路中央有一大堆牛粪，牛粪还散着热气。她想，这么一大堆肥料，丢在这里太可惜了！平日早起拾粪，一拾一大筐，今天耽误了拾粪，心里本不好过,“这堆牛粪正象是天爷爷安排的，就是让我拾回去的。”她这样想。于是，她用她的破草帽（用了一个夏天，早已破了，大冬天戴它，是为挡风用的）把散着余温的牛粪装回生产队来。用手捧着破草帽，走了五里多路，十个手指都冻成了胡萝卜。她在“讲用”时说到这件事，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我学了也有体会，一个人做一点好事并不难，坚持做，天天做，一辈子做，才是最难的。她在这个冬季，每天都往生产队里送一筐粪，就这一天，只送了一泡牛粪。她是以检讨的形式讲起这件事的，她检讨得如此真诚，如此动情。使我禁不住想到自己，反省自己是否有过矫揉造作的、虚情假意的事。
有一次，学校请戴素珍来上课（那时，我已经到了前山冈学校里）。在约定的日期到来的前几天，我们就听说她的女儿害大脑炎，住进了医院，她日夜在医院护理。大家很担心她是否能按时来学校。我去她家看她，家里没有人，左邻右舍也说不上所以然。上课的日子到了，我们却看见戴素珍准时来到了学校。大家对她问长问短，她只说“还好，还好”，后来就上课了。上完课，她走进办公室，刚捧起我给她倒的一杯水，眼泪就无声地掉了下来。大家在一边看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当她为孩子担心，想让她哭哭也可以松松气。一会儿，又上课了，老师们大都又去了教室，戴素珍抬起头，擦擦眼泪对我说：“女儿死了，我还得到医院去把她抱回家。”我惊得目瞪口呆！她拒绝了我们的帮助，独自去了。我这一天什么事都不能做，心里老惦着她，我想她不过三十六、七岁，没有丈夫，一个人承担着一切，女儿死了，她本可以不来学校的，但是她来了。就在这一天，我连夜写了一个表演唱的本子，就是唱的戴素珍，不久，学校的文艺小分队就演出了这个女声表演唱，还在县里的汇演中得过奖。
戴素珍在农村女性中确实突出，她的爽朗、她的聪慧、她的诚恳和她的通情达理都对我们这些当教师的人有很大的吸引力，学校里一些女教师都对她十分敬佩，都说，如果她象我们一样受了中等教育，一定不得了，不知会做出怎样的大事来。可是不久，就有一些议论传出来，农民们说戴素珍同知青小马有暧昧的关系。知青小马就住在戴素珍家里，这是大队里安排的。他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小马住着戴家的偏房。他们在一个锅里盛饭吃，戴家吃干的，小马也吃干的；戴家喝稀的，小马也喝稀的。戴素珍烧饭，小马常常帮着挑水；戴家母子唱样板戏，小马常常在一边吹笛子伴奏。小马在戴家，生活在温暖之中，并没有象其他知青那样常常感到离开家庭的难耐，在队里劳动表现也十分出色。农村里有些人就喜欢议论别人的家长里短，教师们对这些议论持否定态度，觉得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弄出来的。可是不管教师们怎样否定，议论仍然有增无减，而且，有了许多难听的话和侮辱人的意思。终于有一天清早，出了大新闻。人们奔走相告“戴素珍同小马私奔了！”学校里老师们也沉不住气了，你告诉我，我告诉他，议论纷纷，没完没了。教师们私下里说，“是这些议论把他们推出去的”，“不回来才好，男婚女嫁，要别人掺呼什么？”“戴素珍独自一人过日子，也实在太不容易了。”等等、等等。教师们的同情都在他们一边，但是，戴素珍知道吗？小马知道吗？半个月后，又有消息说，有人在下关附近看见过他们。说他们身上很脏，样子很狼狈，但是他们不会回来，因为怕挨“批斗”。据说后来队里派人出去找，想把他们找回来；但是，很快就放寒假了，寒假开学时，我又换了学校。从此，再没有见过戴素珍，甚至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只在心里默默思念她。
戴素珍留给我一个想了又想的思考题：她当当响的一个贫农，学习毛选积极分子，生活为什么还对她如此残酷呢？
今天，如果戴素珍还健在，该有七十多岁了吧。你好吗？你的孩子们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