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无需等待

为　力



　（一）维多利亚——天堂般的地方

　　这是一个美极了的4月黄昏，夕阳毫不吝啬地把金色洒满了可见的一切。此时真是满目辉煌，阳光是如此的清澈、透亮，它沉静地笼罩着这个叫做维多利亚的城市，仿佛上帝在俯瞰着自己的后花园。　
　　张笑妹沿着内港湾海边的人行道上大步地走着。在市中心一个小时的步行中，她已找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景物：那藤蔓缠身的皇后饭店使她联想到了剑桥大学的古老大楼，远处尖顶教堂发出的自鸣钟声使人仿佛置身于欧洲某城邦，而那些跟随着小红旗的日本游客提醒她：这是一个观光的胜地……　
　　她感到了夕阳的余辉给予她肌肤的温暖。从中国人的审美看，她的皮肤黑头发黄，总给人一种缺陷美。但她高挑的身材和风度气质却使她显得出类拔萃。在西方，她的肤色黑不过黑人，头发黄不过白人，加上一头柔顺的披肩长发，使她常被人们的夸奖搞得受宠若惊。　
　　她的五官也不是传统的东方美人，长了一副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以致于常常有人问她是墨西哥人还是菲律宾人。到了这种时候她总是笑而不答，等着别人把她夸够了再回答：“我是中国人，北京人！”　
　　带着海味的风吹凉了她，她才意识到已走出汗来了。路边有个木椅，她决定坐下来好好领略一下眼前这落日映照下的紫红色天空。静坐下来观落日，多年来对她来说，总是一种神圣的仪式。中国有句千古佳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同样的景色如果在美国人的眼前，那就一定是：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此时此刻，笑妹不得不站在美国人的一边，因为明天是她第一天上任当教授。“贫下中农上讲台，心儿跳啊泪满腮。”这两句打油诗不知怎的，从遥远的地方钻到了她的脑子里，惹得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一对牵狗的老夫妇从她身边走过，人与狗一同停下来向她点头打招呼。她抑制住了大笑的欲望，微笑着回道了晚安。　
　　她也许被认为是夕阳映照下的一个极美丽的东方女子，也许是头脑有病的嘻嘻傻笑的怪女人。谁管它呢？她只想问上苍：“我终于站在自己的两脚之上了吗？”　
　　“你自己认为呢？”　
　　她听来听去，这唯一的回答真使她有些失望。　
　　好，她决定放弃感觉回到理性上来分析：全世界有一个被联合国连续6年评选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国家――加拿大。加拿大有一个最美丽、最典雅、最温暖的城市――维多利亚。维多利亚离著名的温哥华不远，虽然两市只隔了乔治海峡，但加拿大最西部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选了维多利亚而没选温哥华做省会，是因为在横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全加铁路建成之前，这里曾是本省最大的港口。　
　　坐在这里，像是在欣赏一幅混合了意大利海湾和香港码头的风景画，而隔海相望的美国奥林匹克山峰，更使她有了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的联想……
　　上午，她先去观赏了本市著名的大花园－－布查得花园（Butchart Garden）。英国和荷兰的花园再美，也比不过这延绵数十英亩、拥有无数参天大树和奇花异草的花园的博大幽深，就像欧洲那秀美的阿尔卑斯山，比起北美洲雄伟壮丽的落矶山来，便显得矮小和封闭一样。　
的确，这是美洲的西北部，也是地球上最后一块被发现的乐土。望着那些刚从观鲸船上下来的游客们，他们的脸上还留着满足和惊异。
她不禁想起大航海时期的那些探险家们。真该为明朝人郑和的大船队惋惜，要知道那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的一支船队，他的大船可比百年后哥伦布的船大10倍。只要他把船头向东一转，第一个发现这片土地的人就是他了。然而他没有，他一直向南，向西走，致力于交流，从没想到占有。当他扬威海外回来后的若干年，日本才反映过来，搞起了明治维新。可是俄国的彼得大帝却是贪婪的，他派了丹麦裔的白令船长在阿拉斯加海岸巡视了一圈儿，就把这块富饶美丽的新大陆据为己有。　
　　西班牙人闻讯，赶快从墨西哥向北航行，他们在1774年来到了笑妹现在所坐的地方，和当时的印第安人交换了些皮毛，没上岸就宣布将它占有。接着，英国伟大的船长詹姆斯·库克（James Cook）在为大不列颠赢得了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后，被派到这里找路。他不仅上了岸，而且迫使西班牙放弃了对这块土地的拥有权，为英王的皇冠镶上了最大的一颗钻石。可惜他一代豪杰，或许是抢占的土地太多了，最终被土著人杀死在夏威夷群岛。　
　　被英国海军派来接收这块土地的是船长乔治·温哥华。他是第一个沿着这个285英里长的北美西部最大岛屿转了个满圈的人，他满意地用自己的姓将它命名为温哥华岛，并把这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峡以他的名，命名为乔治海峡。那时大陆上温哥华市所在的地方只是个拥有几间破屋的锯木厂，连名字都没有。后来人们灵机一动把温哥华一词借来，再齐心协力把它建成了全世界赫赫有名的最适于人类居住的大都市。　
　　至于这个座落在温哥华岛最南端的港口的命名，得惠于第一任英国总督1842年向女王的报告，他说这地方简直就像伊甸园，完美得如同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估计当时女王一高兴，就用她的名字命名了这个小城－－维多利亚。　
　　现在笑妹也和女王一样爱上了这个空气比哪个城市都新鲜，三面环海，抬头可见雪山的英国味儿的北美小城市。这里只有20万人口，没有工业也没有堵车现象，应是全世界最理想的住处。她希望，衷心地希望能留下来不再漂泊了。　
　　夕阳终于落到了海底，她也感到饿了，于是翻开手中本市的旅游小册子，最后的一行字是：千万不要错过中国城，它是北美最老式和最精美的。照章行事，她准备向中国城出发。　
　　在十字路口，她正犹豫是直接走到中国城，还是先走到停车处再开车过去，一辆三轮车已停在她面前，车上坐着一位扎着红头巾的小伙子：“请问，我能带你到什么地方吗？”　
　　笑妹惊异地听到了英国口音：“你从英国来？”　
　　“是的。”小伙子微笑了，看样子他的英国口音给他带来了不少生意，这就是在北美英国人的所谓优越感：“我刚从澳大利亚来，准备在这里呆过这个温暖的季节，冬天去百慕大。你准备去哪里？上车我送你去。”　
　　只有点头的份儿了，她知道自己又碰上了一位自由的人物（Free Spirit）。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都能找到：他们崇尚自由，不要束缚，挑上哪里就去哪里，这是乐观的一面。可另一方面呢？就是要不断地适应新的环境，而且孑然一身，快乐与悲哀都归自己，不知能与谁共享？　
　　像所有可步行的旅游城市一样，维多利亚也有许多的马车和三轮车替行人代步。车夫大多是这样一些年轻力壮、乐乐呵呵的小伙子。　
　　“你是这儿的游客吗？”显然他在以地主自居。　
　　笑妹不得不承认这熟识的英国口音，的确给她带来了舒适之感：“不是，我刚找到一份工作，准备在这里定居下来。”　
　　“你真是幸运啊！听我的话，这座城市是个冷美人，但只要你能够耐心地了解她，就会知道她有一颗极温暖的心。”　
　　她又忍不住犯了爱问问题的毛病：“你能告诉我你最喜欢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她用同样的问题问了许多人，虽然大家答案各异，但意大利的威尼斯、法国的巴黎、澳大利亚的悉尼都是人口皆碑的地方。　
　　“我最喜欢的是这座城市，这是一个鲜花不断的地方，我时常感到这里是有印第安图腾柱的英国。我已经在这里呆了4个夏天了，白天踏三轮车是我的生意，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玩。晚上我在英国酒店（Pub）作侍者，喝酒免费，跳舞也免费。”　
　　“你真的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嘘！不要大声声张！知道吗？加拿大人都很安静谦虚，也非常聪明，他们不愿意外人知道这地方，是怕人们蜂拥而来。人太多了，天堂也会变成地狱的。”
　　小伙子在前面轻松地蹬着三轮车，嘴上快乐地吹着小曲。笑妹目不暇接地浏览着两边的街景。茶屋、博物馆、双层汽车、一男一女在马上的骑警，使她真感到置身于英伦和北美之间。她走惯了路，开惯了车，在三轮车上看景物，因为观察的速度不同，感受的确不同。她心里不由得感激起这小伙子来了。　
　　他的红发绿眼和脸上的雀斑使她想起了约翰。10年前的她，曾坐在约翰的汽车里，两个人从英国剑桥赶到莎士比亚的故乡（Stratford-Upon-Avon）去看《罗米欧与朱丽叶》。一路上是英格兰美丽的山丘田园和漫坡遍野的牛羊，伴着车内莫扎特的咏叹调，使她第一次有了人间天堂的感觉。　
约翰也像天堂来的圣人，他太完美和圣洁了！她曾对他又爱又恨，爱他的完美，恨他的圣洁。现在她对他的感情是中性的，他们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命运曾使他们相聚。
　
    很久以来，笑妹一直认为，约翰是上帝派来在西方大门口上迎接她的人。
10几年前，在她离开北京飞往伦敦的那一天，姨妈一家人正与她挥泪告别，机场人员却突然通知，她的自费留学机票被临时取消，要让给一个外国访华代表团，她要再等几天后才能离开。　
　　全家人的脸都绿了！她急忙求他们，让他们看她的签证日期，她真是不能耽搁了。经过一段提心吊胆的等待，离起飞３分钟时，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座位，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飞机上那个宝贝位子上坐下时，居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飞了好长时间，她才注意到自己身边坐着一位红发绿眼的小伙子。他主动把一个舒适的小枕头让给她，然后自我介绍叫约翰，是从英国到中国来旅游的。
　　那时笑妹的英语还不好，但约翰有耐心，他们便交谈起来。没一会儿他就拿出了圣经，想给她讲解其中的片段，没想到被她一下子顶了回来。她声称自己是信奉进化论的，如果她接受不了上帝在７天之内就能造出人来，看这个圣经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知趣地改了口，问她到伦敦后怎么能让自己安全地到达剑桥大学。她说她的教授正在休假，所以临来时没能和他联系上。她打算一个人在机场里过夜，第二天再搭车去剑桥。　
　　约翰听了没说话。可是一到伦敦机场，他就把笑妹的情况告诉了来接他的父母。约翰的母亲决不同意把笑妹一个人留下，他们征得她的同意，最终把她带回了家。第二天，全家人开车把她送到了剑桥。　
　　约翰的父亲是神学院的教授，母亲是家庭主妇，姐姐在日本教英语。他本人拿到数学学士学位后，决定还是子承父业，当牧师，对他来说，从事解救灵魂的工作比钻研数学更有意义。　
　　从那以后，笑妹把约翰一家当作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友好家庭（Host Family），常来常往，就像家里的一员。每当她感激他们时，他们说其实大家是在互相帮助。约翰的姐姐在日本也有一个友好家庭，日本人的热情好客使他们全家深深感动。　
　　约翰虽然住在伦敦，他却常在周末开车到剑桥来，带笑妹去不同的教堂，介绍她结识了不少基督教徒。同时，他又介绍她参加了剑桥国际学生基督教联谊会。联谊会国际学生们的热情友爱，使笑妹在欧洲的第一个阴冷的冬天，感到了圣洁的温暖。　
　　她知道约翰是喜欢她、爱她的，不然他不会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陪她。但她也意识到约翰是真正的圣洁，在她成为他的妻子之前，他是不会碰她一个手指头的。而她如果想成为他的妻子，就必须首先成为基督徒。　
　　她当然也喜欢约翰，他英俊、善良、彬彬有礼，心好得像金子。他处处关怀照顾她，她决心努力。她不是一直对基督教感兴趣吗？也许她有救能成为基督徒。她的确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管学习多忙，她坚持每个周末去教堂，努力理解基督精神。最使她感动而念念不忘的，是圣经里的这一段话：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内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的邻居，恨你的仇敌。’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这段话的宗旨就是谦卑，容忍，和对全人类的博爱。　
　　但她在约翰一家为她安排洗礼的前一刻退缩了。她告诉他们，她接受基督精神，也乐意去教堂，对于信仰来说洗礼只不过是个形式，她想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面对上帝。　
　　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同意她。他们认为要想成为基督徒就必须接受洗礼，这是基督教的根本，是不可以省略掉的！她坚持不让步。或许是惧怕为一个并不太理解的宗教而献身，总之她解释不清，就是不想接受洗礼。　
　　没人想到她会如此固执，包括约翰。他们当然不会勉强她，他们还像以前一样地待她，但她和约翰的距离就这样拉开了。因为她开始读起了其它的宗教，她越读越糊涂，便把信教的事暂时放下了，最终也没有成为基督徒。　
　　而约翰呢？既然他首先选择了上帝，就要为他而奉献自己的爱。10年过去了，他一直独身，从不忘在她生日和圣诞节时寄来祝福，坚持隔一段时间与她通一次电话。现在他在澳门传教，他在帮助那些大陆来的新移民和打工工人、澳门本地的流浪者和残疾人。他愿此生为别人而活，为来世而活，这是主赋予他的使命。笑妹只能衷心地为他祝福，也许他不要有幸，那就有福吧！　

　　夜幕在渐渐地降临，远处中国城的大牌坊还是让她清晰地望到了。海外的中国城总是以大牌坊为起点，她已经在很多大牌坊下留过影了。中国城对海外中国人的抚慰是不能用一两句话概括的。在纽约，她曾向一位店老板感激道：“多谢你们这些早来的华人在这个世界之都为我们占据了一块地盘。”　
　　老板的回答出乎她的意外：“我是从古巴来的，那里的中国城在不断缩小，而这里的中国城却在不断地扩大。还要多感谢你们这些从大陆新出来的人，你们人多，有影响力，加在一起，我们华人的力量也大了。”　
　　融融的路灯下，笑妹付了钱。小伙子让她等一下，然后递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工作酒店的名字：“我叫保罗，有时间到酒店来找我。我们那儿有很好的音乐，我会给你介绍一些人，要知道再好的地方，没有朋友也是一片空谷。”他伸出手，“祝你好运，希望能再见到你。”　
　　“谢谢你，保罗。”笑妹把纸条夹在地址本里，目送保罗远去。她很珍惜这种几句话的接触，留给人的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回转身，她在月光下观察着这座中国城：街面并不很长，道路不宽不窄，干净得没有一丝腥臭味。路两边的霓虹灯下，呈现出不同风味的餐馆，京川湘鲁粤，几大菜系都在这里会聚了，而打头的竟是大字横标－－北京饭店！　
　　她有一种马上要进入北京饭店的冲动，但行动上还是遵循老习惯：先在街上走一圈，一是看看哪家门庭若市（而且里面净是中国人），以此来判断好坏；二是先买份报纸或杂志，这样一个人等菜时有事干。　
　　真的出乎她的意外，她居然发现一间名叫“净心莲”的素膳斋！“北京饭店”在她的脑中淡化了，她决心不错过这海外10几年来第一次看到的素菜馆。　
　　进得门来，果不其然，首先看到的是佛像，香是很清淡的，给人以松弛安然之感。她在靠窗的小桌子旁坐下，端详着桌上的绣花白桌布。有种感觉使她抬起头来，见到的是一张笑脸……　
　　“吉姆！”笑妹发出了甜美的微笑，看来只有在这种小规模的城市，才能不期而遇地见到熟人。　
　　吉姆是她星期五去大学报到时遇到的第一个人。两人先用英语打了招呼，交谈了几句后，吉姆便自豪地数落着他会英语、国语、越南语、广东话、闽南话，还会些法语。当两人转说国语时，笑妹把他当成那种号称会国语，说几句话就投降的华侨。没想到他们竟然坚持说了下来，他的水平居于新加坡华人之列。　
　　在国外说英语是最安全的，谁让英国曾是日不落之国呢。跨国界的人在因特网上不都是用英语交流吗？但真到着急犯愁的时候，有个中国人在身边，说着中国话，感觉就是不一样！　
　　吉姆是越南华人。20年前坐船漂泊到马来西亚，当时很多的西方国家派人去接收难民，吉姆很快就被加拿大挑上了，因为他是生物学硕士，大学讲师。在加拿大培训半年英文后，他便开始在温哥华的B大学重读生物硕士，毕业后来到了隔海相望的温哥华大岛的V大学作实验技术员。　
　　笑妹几乎能够想象作为华人资本家的儿子，又是知识分子，在中越战争期间会受到什么样的迫害，以至逼迫吉姆怀抱几个月大的女儿，带着妻子和3岁大的儿子，毅然把命运交给了无际的大海。可幸的是上苍没有抛弃他们，当他们踏上加拿大的国土时，一家基督教堂收留了他们，认他们为兄弟姐妹，包管了他们初来的一切，从那时他们全家受了洗礼，成为了虔诚的基督教徒。　
　　笑妹凭感觉把吉姆归入像约翰一样有着金子般心肠的人，而吉姆因为自己是第一个接待笑妹的人，便把帮她熟悉学校情况的任务包了下来。　
　　现在他正向她的桌子走来，两人先问了好，吉姆便邀请她加入他的同伴们。笑妹望着他那一桌人，好像是三对夫妻、一个老奶奶和一个清秀美丽的东方女子，大家都对她善意地微笑着。
　　一个体阔身宽的男人先站了起来，伸出了手：“卡罗，叫我船长也行。”他从临桌搬了把椅子，放在自己身边，示意笑妹坐下：“不介意坐在我身边吧？”他又指着身边的漂亮矮小的女士：“这是尼娜，她是我的皇后。”　
　　“谢谢。”笑妹坐下后，正迎上对面年轻女子的目光。“我叫梁馨宁，是台湾人。这是奶奶，她是吉姆的岳母。这位是芝琳，吉姆的太太。”　
　　桌上还有一对南韩来的夫妇：永祥和淑贞。　
　　“你是不是在想我们这群人是怎么聚到一块的？”吉姆进一步解释道：“除了馨宁是3年前来的，我们几家都在这里住了10几年了，那时这里的东方人还不多，是我们的太太们先交了朋友。尼娜是医院的护士，淑贞是我们孩子的老师，永祥是国家森林研究所的育种专家，卡罗在港湾有个钓鱼专卖店，而馨宁是我们所有人的家庭医生。今天是奶奶80岁生日，她是佛教徒，所以我们来这里为老人家祝寿。”　
　　“祝奶奶生日快乐！” 笑妹脱口祝福后，见奶奶微笑着向她合了一下掌。芝琳抱歉地说：“我妈妈既不会讲中国话也不大会讲英语，她是纯越南人。”　
　　“该你向我们介绍一下你的来龙去脉了。”卡罗向她发问。　
　　对于她从何处来，回答起来总是一串长句，也许以后她会想办法简略一下：“我姓张名笑妹，是从大陆来的。经英国再到荷兰，现在从美国搬到这地方，从明天起我就正式和吉姆做同事了。谢谢你们邀请我过来参加老奶奶的祝寿。”　
　　吉姆又解释笑妹不是和他一样的实验技术员，她是堂堂的助理教授。卡罗立刻举茶当酒，为东方女性干杯：“当初我向尼娜求婚时，就认定东方女性既漂亮又贤惠，还内心坚强。没想到你们下一代又更上一层楼，从女护士、女教师升到了女医生、女教授，我们不仅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们，还要把下一代的教育交给你们，”他脸上佯装一变，“你们是不是太厉害了？”　
　　尼娜忙把他止住了：“别人是喝了酒胡说，他是没酒喝胡说，今天你光答应吃素菜还不够，还要培养平心静气的精神。”　
　　卡罗吐了一下舌头：“我和你们讲过我们从菲律宾离开的原因吧，当年我在菲律宾的岛上找到了我祖父过去盖的房子，娶了这位白衣天使，觉得真是到了天堂了。美国人把我祖父赶跑了，我这个孙子一定要长住下来。没想到两年后，医生偏说我白血球剧降，让我使劲吃带血的牛排和半生的马肉来补血，那时尼娜真把我当野兽看待。”　
　　“你到底查出原因来没有？”　
　　“我自从踏上加拿大的土地就自然好了，馨宁认为我不适应那里的热带气候。”　
　　永祥和卡罗在一起就爱抬杠：“要是你们西班牙人都像你一样不适应热带气候，你们也就侵占不了美洲大陆、菲律宾和众多岛屿了。”　
　　“嘿！你们可不要忘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比如西红柿、玉米、土豆、花生，南瓜、辣椒之类的，都是我们从新大陆带给全世界的，没辣椒你们韩国人能吃饭吗？”　
　　永祥刚想还嘴，这时菜已经端上来了，第一道菜为“出水芙蓉”，嫩白的豆腐刻成莲花状，和下面的绿叶海藻一起清蒸而成。　
　　淑贞赞赏道：“你们中国人真会起名字，用‘出水芙蓉’形容这道菜的确太妙了，”她又转了一下话题，“笑妹，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吗？”　
　　笑妹知道韩国人一般都懂些汉语，他们一直用汉语作文字，直到近代才由学者们创造了朝鲜文，据说这朝鲜文是目前音和字最搭配的文字。只可惜全世界早已习惯了没有规则的英语。　
　　她在餐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其实我的名字很简单，笑是微笑的意思，妹是姐妹的意思，父母认为我生下来就会笑，我想是我有两个酒窝的原因。”　
　　卡罗好奇地问：“馨宁也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温馨的馨，宁静的宁，也很简单。”馨宁回答。　
　　卡罗恍然大悟：“怪不得梁医生是如此的温馨和宁静，原来父母起名字时就决定好了，尼娜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尼娜嗔怪地望着他：“第一，我不是中国人，第二，这名字也不是个个有效的，我是想给儿子起名叫总统，你想有那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儿子刚开始在美国作律师，几年后参政，选议员、州长，以后再竞选总统。我们的儿子既有白人血统，又有亚裔根源，长得又像墨西哥人，他的外祖父还是在二战中在菲律宾为美国战死的，我的确认为他是美国20年后的大众代表形象，”卡罗一本正经地，“我今晚就给他打电话商量一下，现在改名字也许还来得及。”　
　　大家全笑了。　
　　永祥清了清嗓子：“难怪尼娜怪你，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也没搞清菲律宾人在人种分类上属于马来人种，和我们这些属蒙古人种的人不是一回事儿。同样的，白种人、阿拉伯人和印度人同属于高加索人种，如果我说你和印度人是亲戚，你怎么看？”　
　　“那怎么不好？我到印度旅游白吃白住。”　
　　吉姆决定还是就此帮助卡罗理理清楚：“要知道越南有1,000年的时间都在中国的隶属之下，所以至今越南人还穿长衫，用筷子，过春节呢。”　
　　“韩国也是。”永祥接过来：“受中国影响太大，我们的首都都叫汉城。可是当我们在南美生活时，当地人根本分不出中日韩三国人的区别，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把我当成日本人。后来我想通了，尤其是看着三国选手下围棋的阵势，我这个遗传育种学家不得不承认，千百万年以前我们的确享有同一个祖先。”　
　　“最近日本天皇已经承认了他有韩国血统，而你们南韩总统也告知他是山东人的后代。我在想我们这一桌人，除卡罗这个长毛的以外，都曾是一家人。”吉姆今天也跟着永祥一起孤立卡罗。　
　　笑妹赶紧插话道：“听说目前比较一致的理论还是认为全人类共享同一个祖先。起源于伊拉克，那里也是最早发现文字的地方。我曾看到一个预言：若干年后，由于人类大量通婚，种族差别淡化，生下来的孩子会个个都像阿拉伯人！”　
　　“类似的现象已经发生了。”淑贞也加入进来：“我们去夏威夷群岛度假时，那里混血儿的比例之高令人惊叹。你无法用肤色和特征来判断什么，听说那里好多最富有的人都是最初的夏威夷本岛的土著人。”　
　　第二道菜上来了，是卡罗点的豆腐肉排，看样子是为迎合喜欢肉的顾客而发明的。望着几大块状似牛排的豆腐，永祥嘘了一声：“看样子卡罗还真像野兽，在佛面前还想吃肉。”　
　　“咳，美人还爱野兽呢。我的尼娜知道我心好，心好比什么都强。”　
　　这顿饭的确吃得尽善尽美。芝琳解释说这些蘑菇、竹笋、蕨菜什么的都是本地产的。这家餐馆是台湾人开的，也是当地佛教徒的一个活动中心。生意不能和别的餐馆比，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挣钱而做生意的。　
　　正说着，老板杜先生走出来，手中端着一个为奶奶祝寿的礼盒。芝琳帮奶奶打开一看，里边是香喷喷的小点心，有桃型、橘子型、苹果型、菊花型等等，样式精美，色泽逼真，人见人爱。芝琳和奶奶谢了杜先生，然后请大家分享甜点。
笑妹意识到这是一伙极为真诚热情的人们。
“我们这几家经常在一起聚，”淑贞对笑妹说，“永祥和我希望你能来我家做客，尝尝我的韩国菜。”　
　　“谢谢！我会盼望着这一天。”　
　　卡罗也凑过来：“天再暖一点儿，我们一起坐我的帆船出海钓鱼。你一定要来凑热闹！”　
　　整个晚上都不大说话的馨宁也过来道别：“3年前我刚到此地时，也是一下就认识了他们这些人，他们待我像亲人一样的。希望你会喜欢这里，需要我时不要客气。”　
　　笑妹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然后搭吉姆的车去停车场。　
　　路上芝琳告诉她，她和吉姆在变成基督徒之前也是佛教徒，他们也曾试图改变奶奶，但人老难改，只好随她去了。后来反而是他们在加拿大长大的女儿索尼亚随了奶奶，从基督徒变成了佛教徒。　
　　开车的吉姆听了耸耸肩说道：“我们这几家都是各信各的，永祥这个大科学家偏要信道教拜祖宗，吉娜和卡罗是不折不扣的天主教徒。所以永祥和卡罗一喝酒就辩论，我都习惯把他们的信仰之争当成饭后甜点了。”　
　　当她开车往回走的时候，心想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她想到了馨宁，不知怎的，她对馨宁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是因为她长得像影星林青霞，还是她那特有的台湾口音？她曾结交过许多台湾朋友，她和馨宁会成为好朋友吗？　


(二)　大学、实验室、教授

　　转眼间忙碌的一星期就过去了，现在笑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越过崭新的宽屏计算机，她可以观赏窗外那盛开的樱花树。　
　　她的研究领域属于天然产物化学。现在她接替的是一位老教授的位置，老教授毕生从事从木材中提取对人类健康有利的物质。他杰出的成果之一是在木油中发现了一种类似胆固醇的物质。这种物质不但能溶解坏胆固醇，还能将自身溶解在血液中，所以它便起了船的作用，把坏胆固醇从血管中载走了。大量分离、生产此化合物既能使木材造纸业的副产品变废为宝，又能为人们提供一种食品健康添加剂。
　　正值他拿下了专利，而木材业、食品业、医药界纷纷热衷于他的项目时，他的妻子出了事故，在继续工作和退休照顾老伴的选择中，他选择了后者。老伴支持、照顾了他一辈子，现在该是他放弃工作陪伴妻子的时候了。同时，他也认为把位子让给新人会从新技术上把这一研究做得更深入更广阔。　
　　笑妹与他谈话时，深深地体会到人在放弃终生所爱的事业时那种恋恋不舍之情。对年青人来说，总可以有更新更激动的挑战在前面，而对上岁数的人却是另一回事了。　
　　弗拉奇教授是匈牙利人。在20世纪50年代末，当匈牙利第二次被俄国人的铁蹄占领后，他执着地要逃出来。大哥尽力劝阻他，说全家人受苦等死也要在一起。他拒绝了这种逆来顺受，顽强地穿过层层封锁，终于逃到了德国。是加拿大给了他机会专心作学问，这个以政治原因逃出来的人，在这里一心工作，而且除了学问外什么业余爱好也没有。　
　　现在他退休了，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除了照顾摔坏脊椎骨的老伴外，还不时地自愿为女儿照顾一下小外孙，享受孙子带给祖父的快乐。　
　　笑妹在接受这份工作时就知道人家已把江山打下来了，让她来坐享其成，而旁边还有个退休在家的老教授做参谋，何等的天下美事。但这一肩的重任，她能挑得好吗？
　　老教授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你知道搞科研是无止境的，如果把知识比做一个圆圈，知识越多会使这个圆圈越大，这是乐观的一面。但不要忘记圆周也随之扩大，所以圆周外围的未知领域也在扩大，这是悲观的另一面。科研的目的不仅在求解未知数，更在于这种求知的过程。一个假设可能是错的，结果也可能得不到证实，但一个人如果能乐在其中，他总能发现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金玉良言！东方和西方都应该尊重老人。　
　　笑妹多年来执著地读硕士、博士、博士后，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她认为这种探索求知的过程，有点儿像在上帝身边向他讯问的过程。不管得到答案与否，总觉得自己离真理本身很近。这也许是为什么科学总能在市俗中为自己建立一个小岛，就像当年的居里夫人没有申请镭的专利而使自己腰缠万贯一样。　
　　在这一星期内，她也把接管的实验室重新安排了一下。老教授勇敢地扔掉了常年不用的旧仪器和实验用品，以便腾出地方，让她安置新的测试仪器。笑妹同时接管了即将完成博士论文的维克多和硕士毕业后留下当实验员的爱伦。　
　　维克多是乌克兰人，小伙子瘦瘦高高，文质彬彬的。没想到他却是当年乌克兰核电站爆炸泄露事故的受害人之一。　
　　维克多也像中国学生一样，在本国读完了学士、硕士，拿了加拿大的助学金到这里读博士。他本想从生物化学向分子生物学转一下，没想到只要一进入有放射性测试的实验室，报警器便“毕毕”地响个不停。　
　　看来医生也没有什么绝招良药。他曾试了各种方法把这些坏物质排出体外，但到目前为止，报警器还是饶不过他。他自己已经想通了，反正多年来身体健康，从未感到异常，为何不享受今天而为明天发愁。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就是终生不要孩子，悲剧要禁止在下一代重演。　
　　和维克多比，爱伦不知道幸运多少。她是个浑身充满活力，清爽俏丽、人见人爱的女孩。父母就她一个独生女，他们从没想再要第二个孩子。现在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准备自己的婚礼，准备的时间需要一年。对一个生长在加拿大、生活一帆风顺的女孩，婚礼将是她一生中绝等重大的事情，是传统、梦想和现实的集合体。　
　　一阵香浓的咖啡味儿飘来，到喝咖啡的时间了。笑妹告诉爱伦，咖啡中有大约100种化合物，人们总有一天会把它们全部鉴别出来。因此，作为化学家，爱伦和她是不用担心失去工作的。　
　　咖啡是化学系的秘书准备的，教职员工把喝咖啡的钱捐助给化学系参加的慈善项目。笑妹过来加入了卡琳、安娜和朱丽娅一伙，今天是4个女博士凑到一块了。　
　　安娜今年34岁，比笑妹还小两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在读博士时与在航空公司作飞行员的丈夫相识，博士毕业后，结婚生孩子，尽心尽意在家呆了5年，现在回来作博士后。一是不想放弃自己的研究专业，二是因为丈夫是飞行员，她认为对孩子和自己来说，最好的人生保险是她对社会的工作技能。
　　卡琳是从魁北克来的法裔加拿大人，和未婚夫在读博士时认识的。现在两个人天各一方地作博士后，也不知何时能结婚把家安下来，她私下里对笑妹说：“我们商量好谁先找到正式工作就搬到谁那里。但实际上这样做的前提是不要孩子，因为生一个孩子要用我两年的时间，而对他倒不费什么时间。为了事业，我也许应该放弃孩子，所以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以后抱养个孩子，不管从南美、非洲还是东欧，其实我最想要的是中国女孩。我有位朋友就领养了一个，哪天我给你们介绍，他们会很高兴认识你的。”　
　　看样子不管在哪里，女人要想在事业上成功，走的路都比男人难。男人在事业、家庭二者兼有的情况下，还会有妻子支持其事业。女人却不得不在事业家庭之间做不断的挣扎，她们往往要忍痛舍弃鱼而取熊掌。　
　　朱丽娅的故事使笑妹非常感动。她是植物生理学家，在本校已工作10几年了，她和她以前的女教授们一样做好了当老姑娘的准备。没想到她的房东老夫妻看上了她，认定她该做他们的儿媳妇，他们把远方当律师的儿子介绍给她，朱丽娅认为这是件极为荒唐的事情，谁想儿子对她一见钟情，居然搬回家乡开业。　
　　他们结婚几年后才开始想要孩子，没想到此路如此艰难，孩子们一个个都在几个月就流产了，好容易足月的一个女孩也在临出生时因脐带绕颈而窒息死亡。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刚满3岁的女孩，而朱丽娅还在一个个地流产孩子。笑妹真佩服她的勇敢精神，朱丽娅称自己为固执，因为她认为孩子有个兄弟姐妹才是最理想的。丈夫心疼她，劝她在满44岁前打住而向命运屈服。　
　　笑妹此时正有件事要问朱丽娅：“我准备用我的启始科研基金买一台新型红外测试仪，这种仪器能省略萃取和分离，而直接初步测定不同季节、不同种类木材中的化合物组成。我想问一下这里具体申请的程序。”　
　　“你要先写份申请报告，简略地说明目的用途之类的，别忘了附上价钱。通常系主任会在系常务会上通过一下，大家一致同意就过去了。”朱丽娅总是耐心地向她解释一切。　
　　在这一星期内，笑妹熟悉、适应并接手了实验室的全部工作。她越来越觉得添这台新型仪器的必要性，看样子这就是新老两代科学家的区别。其实生活中处处可见这样的例子，老一代人愿遵循早已熟悉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来。而新一代人会多花时间找捷径，而且利用所有可行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午饭前，笑妹已把申请报告写好了。她敲了敲系主任的门，罗伯特教授请她进去，她递交了申请，两人寒暄了两句，她便退了出来。　
　　罗伯特个子很矮，总穿着半高跟皮鞋，走起路来吱吱作响。他对她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远不及其他人对她热情。笑妹有种直觉，这人不喜欢她，她可不希望因此影响她买仪器的事。　
　　饥饿的肚子提醒她午饭时间到了，笑妹到餐厅买了饭，像往常一样加入了中国同胞所在的长桌。这天是星期一，好几家都包了饺子或包子，现在正忙着两个饺子换半个包子地互相品尝呢。他们都知道笑妹不客气，也可怜她孤身一人总在外面吃饭，所以笑妹一坐下，包子、饺子就已堆在她面前了。　
　　饺子和包子真是中国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南方上大学时，是北方人教南方人包饺子。在欧洲，则是大陆人、台湾人、新加坡人和各籍华人一块包饺子。现在在北美，经常有三代同堂的几家大陆人凑起来包饺子。而饺子的风格也天南地北，各有各的风格。现在笑妹品着四川人王强家包的饺子，饺子的馅里有韭菜、香菇、竹笋、粉丝、木耳、鸡蛋、猪肉……这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道。笑妹不得不承认这比北京人信奉的三鲜馅饺子好吃。　
　　学文是山东青岛人，包了海鲜馅的包子，里面除了各种海鲜，还有发菜、海带之类的。来自福建的书凌已经把家中拌馅的大权从丈夫手中抢了过来，但饺子还是东北味的大饺子，里面装有白菜、猪肉、粉丝和大葱。　
　　今天饭桌上的话题很大，是关于中国、欧洲、美国和加拿大的不同。在瑞典拿了博士的吴刚说：“瑞典的山水和加拿大很相似，但他们是清一色的瑞典人，我曾在去欧洲开会时号称代表瑞典，人们都瞪着我不相信，因为我不是金发碧眼。虽然他们请我当教授，但内心并不见得真正接纳我，我想还是趁早走吧，免得女儿上学后心理也不平衡。”　
　　从美国过来的大李说：“幸亏你没去美国，美国人可比加拿大人厉害多了，我毕业后找工作，会谈时他们第一句话就问我毕业后为什么不回中国，我心里很难受，下面再问什么我都没心思答了。”　
　　王强说：“他问你为什么不回中国，你该说美国好哇，这里是移民国家，移民国家靠新移民来提供新鲜血液。还要反问他，为什么当年他的祖先在美洲迷了路，后来找到路后也不肯回欧洲，而且一批一批地把囚犯运来。”　
　　谢虹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他们在面谈中问你此话可能并无恶意，因为许多海外中国人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雇人单位讲究雇一个忠实的员工，我要是有个公司也不希望雇个印度人，在我这里学点技术就回国。所以你该简单地说，你喜欢美国就行了。”　
　　书凌也插话了：“说到岐视，我在上海5年所受的歧视可比在加拿大多多了。”
　　“那是因为你是女的。”　
　　“女的就该受歧视？”
　　“哎，这会儿又说上海人坏话了，你以前不是说刚去上海时是土丫头，出来时变成洋姑娘了吗？”　
　　学文赶紧把话题又转了回来：“教我学英语的老太太也问过我这句话。我开玩笑说咱中国人太多，所以决定分组行动。大部分在国内干，一部分跑到欧洲干，我是属于北美分队的，我们还有南美、非洲的小分队呢！我看老太太吓得半天没说话，发誓再也不出如此狂言了，可别引起全球反华浪潮。”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中国人重视传宗接代，才会有如此多的人口，这是资源，也是负担。　
　　书凌问笑妹的感触，因为她去的地方最多，笑妹满口包子地回答：“想当年，二三十年代从国外回国的人，不是把国外比做天堂，就是骂为地狱。几十年以后，大致情况还是如此。其实，人不管在哪个国家，都需要度过一个适应期，过惯了就会好了，而且会发现，我们都在人间。人间有大多数善良的人，也有个别的捣乱分子，就像3岁小孩的小人书上写的一样。我没留在欧洲的原因主要还是那里人多、语言多，现在想想和离开中国时的原因有许多相同之处。”
　　“如果你真打算留在欧洲，你最可能选择哪个国家？”　
　　“我很喜欢法国人的生活方式和处事哲学，但要融入法国社会是很不容易的。意大利美酒美食，风景如画，但人们似乎总是热热闹闹，松松垮垮的，永远没有秩序。荷兰人宽容勤劳，可不大的地盘里挤满了人，因为他们像中国人一样喜欢生孩子。英国人文质彬彬却神秘难处，因为他们已经舒展不开了。德国人倒是认真严谨，却顽固得像石头。我倒真喜欢地中海沿岸的国家，可那些政府又是一团糟。所以这世界上没有一块乐土，看来乐土需要追求乐土的人自己创造了。”　
　　“我在欧洲和日本的朋友们都在纷纷回国，因为那里既不好找工作又不好移民，连他们本国人都在失业。而中国现在是越来越开放，机会越来越多，正是可以发挥才干的时候。”王强最近总谈回国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我们又没拦着你？”　
　　“我是想回去，谁愿在这里总做博士后？可孩子对中文只会听说，不会读写。老婆见了人多就头疼，好像不是中国出生长大的。”　
　　“你要回去赶紧打定主意，不然就错过机会了。有人预言中国的留学生也会像台湾的留学生一样回国成为国家的栋梁。别忘了领导中国人推翻了皇帝的孙中山是留学生，蒋介石、邓小平是留学生，大文豪鲁迅是留学生，得了诺贝尔奖的几个中国人都是留学生……”　
　　中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只好等明天再高谈阔论了。　
　　笑妹下午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1点钟要会见个学生，她准备先招个硕士生探索一下新的萃取方法；2点钟有个电话会议，工业界、医药界和她本人碰个头，互相介绍并探讨一下工作的进展；3点半学校有个科研讲座。好在这里是加拿大，5点钟后大学里是人走楼空，完全不像在美国时的情形，那里研究生们彻夜奋战，教授们经常在周末开会。　
　　在欧洲时就听说美国人干得苦，也有了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竞争这么厉害，可怕到人们玩命工作居然忘记了享受生活。　
　　她知道自己也不属于美国，尤其发现身边众多的人都拥有枪支，更使她不禁骇然。意大利城市的扒手闻名于世，身上不戴什么贵重饰品也就能防卫自己了。但是对有枪的人，谁能保证此人不一生气就送你一颗枪子儿？还有让她不好接受的是美国各大城市中可见的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正像纽约光彩耀人的第五大道旁有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第七大道一样。　
　　吴刚今晚和太太赵昕请笑妹去家里吃晚饭，顺便看看他们住的新住宅小区。午饭桌上的中国同胞们一部分人认为笑妹应买房，这样既省了存款利息交税的钱，又省了交房租的钱。另一部分人认为她应先租房，他们挤眉弄眼地告诫她要先找老公，然后住老公买的房子。　
　　吴刚两年前来这里当教授时，就当机立断买了房子。现在他周围还在不断地盖新房，他介绍笑妹先来看看。　
两人走进家门，怀孕7个月的赵昕正在洗菜，笑妹赶紧接下了手。吴刚帮她找个了围裙，就到外面割草去了。这里气候温暖湿润，草长得极快，割草这件事本身就使笑妹买房子的热情降了不少。
赵昕抱怨吴刚对那草坪比对她的脸更为注意。施肥、撒除杂草剂、割草……一心争先不愿落在邻居后面。笑妹给她讲了一个小幽默：美国人曾问英国人，剑桥校园的草坪为何如此美丽。英国人答道，那是因为这草坪比美国的历史还长。其实不然，草坪是园丁们悉心照顾的结果，美丽的草坪不比美丽的花圃更省时间。　
　　还是中国人在一起随便，两个女同胞一边做饭一边聊起天来。赵昕准备了四菜一汤：牛百叶加茼蒿、猪肉炒蒜苗、麻辣苦瓜、红烧茄子和鲜鱼豆腐香菜汤。这是周末在中国商店采购的结果，刚巧都是笑妹爱吃的东西。　
　　见赵昕大肚甸甸的样子，笑妹把炒菜的任务也接了下来。饭好菜熟的时候，赵昕8岁的女儿从楼上自己的房间下来吃饭。女孩子做完了家庭作业，帮妈妈摆好碗筷，吃饭时又善意地夸笑妹做的菜好吃。晚饭后，这小天使又被爸爸送去学钢琴去了。　
　　因两人都吃得太饱，赵昕和笑妹决定走着去看房子。这里离学校很近，不远处有个山丘，可一直开到小山顶了望全城的风景。可新区没有成熟的树，总是显得毫无生机。而且房子一个接一个像摆放的火柴盒似的。　
　　这里房价不高。新移民大多来自拥挤的国度，而东方人又喜欢住新房子，所以赵昕在这个小区已陆续发现了几家大陆来的中国人。男人们在一起打球、钓鱼，女人们在一起聊天、采购，老人们解闷，孩子们玩耍。大家相互照应着，真是远亲不如近邻。　
　　听得笑妹越发羡慕起赵昕来了：“你这资本主义小日子过得真滋润啊！”　
　　“别说了，我才羡慕你这个单身贵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像我凡事丈夫第一，孩子第一。以后老妈来了，还得老妈第一。我是个完全失去自由的人。”　
　　“谁让你是有女有儿，有上有下的‘全福人’。多看看你杯子里满的半杯水，别抱怨那空着的一半吧！”　
　　赵昕突然郑重起来：“我劝你找丈夫别找中国人，中国丈夫既不多情又不体谅人，整天把老婆当女佣使。”　
　　“你是因为丈夫太能干了，我看那些不能干的丈夫，有很多人在家给老婆当牛做马。”　
　　赵昕还是不服气：“我俩在高中时，我的成绩一直比他好，所以我能考上北大生物系。毕业时，他坚持让我回南京，害得我连研究生也没考。人家老先生不仅考上了研究生，还是出国的。后来我跟着他去了瑞典，我的博士没读完，他就让我要孩子。我大肚子时，他又跑到加拿大作博士后，把我一人扔在瑞典生孩子。现在他当上了堂堂教授，我却挺着大肚子生老二，同时还要傻学计算机硕士。”　
　　她越说越气，肚皮也发起紧来，笑妹忙扶她在路旁的长椅上坐下：“你看你，牢骚太盛防肠断，你现在肚子里有孩子不能生气，以后生出了怒气冲天的儿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昕渐渐地稳定下来：“我一直不明白这肚子紧和生气有关系没有，上次怀老大时也经常这样。”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怀过孕。”　
　　“你这人真勇敢，我可不想一个人过，多孤单啊。”　
　　“孤单的时候有朋友啊，男朋友没有还有女朋友啊。”笑妹拍了拍赵昕的肚子：“我看吴刚不错的，又帮你割草又接送孩子的。”　
　　赵昕也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我怀孕心情不好，总觉得怪委屈的，两人一直吵吵闹闹的。吴刚说是因为我俩从没有过别的情人，所以对我们这种简单的恋爱结婚过程有所怀疑。”　
　　“我看你挺着大肚子，就别闹第二春了。我在荷兰有个朋友，对中国丈夫不满意，离婚后找了个荷兰人还是不满意，好歹她聪明，总算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男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就像我们女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样。记得那句话‘女人来自水星，男人来自火星’吗？我看中国男人和外国男人一样，只是各有优缺点罢了，再说这里中国男人少，本地男人多，也不能把他们公平比较。”　
　　“那你觉得没他们的日子能过得更好？”　
　　“反正他们没咱们女人，日子会过得更糟。注意到那些上岁数的单身男人没有？他们不是大胖子，就是机械地像钟表，而老姑娘们却能健康长寿。”　
　　“那你打算做老姑娘了？”　
　　笑妹长叹了口气：“我没有你的牺牲精神，总不想委屈自己，所以才落得个孤家寡人。好在我现在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和身份，心情相对安定多了。好些人不理解我，我想我是太逻辑、太理智了，我的感情从没有战胜过理智。”她怀疑赵昕能否听懂她：“我总觉得女人要想独立，首先应该是精神上的独立，而精神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男人们帮助了我许多，但我从没靠在他们任何人身上，我认为依靠男人是女人独立的第一忌。”　
　　“我想你是忽视了孩子对女人的重要性。”赵昕提醒她。　
　　“没有啊，你知道我最没出息的念头是没有丈夫，就想要起孩子来了，你看我能否把家里人请来帮我带大一个孩子？”　
　　“没有丈夫就想先生孩子，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半真半假，我本来觉得自己好年轻，一觉睡过，居然变成了个老姑娘，而且失去了过去的信心，连老光棍都找不到了。我有位美国同事就利用精子库生了一个女孩，好在那女孩长得像极了她，女孩两岁后她有了丈夫，也为孩子找了个好父亲。”　
　　见赵昕只是盯着她看，她开起了玩笑：“你要是觉得不妥，干脆把你肚子里的男孩给我算了……”　
　　“你真危险啊，真不懂母爱，这孩子能像实验室里的化学药品一样随便送人的吗！” 两人说笑着，嘻嘻哈哈地走了回来。　
　　从赵昕家回来，已快10点了。笑妹决定好好泡个香草浴。她打开了一包最喜爱的英国熏衣草，望着泡沫在浴盆中不断地增多，她猛然感到右乳房一阵异样的疼痛。赶紧手忙脚乱地扒下衣服，钻进热水中，令她不无惶恐的是，她真的在右乳房上方摸到了一个小硬块！　


(三) 吓人的肿块

　　当笑妹摸到右乳房上方的小肿块时，她的脑子里先是“轰”的一片空白。然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乳腺癌”这三个字还是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同时周围的万物好像静止了一样。慢慢地，她回想起中学时的一位好友，她患了骨癌，晚期因癌症全身扩散而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痛苦不堪……　
　　现在她躺在被单下，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死本身倒不很可怕，可怕的是怎么个死法。她想起了死去的父母。多少年来，她一直想搞清楚，24年前是父母选择了死亡，还是死亡选择了父母。　
　　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虽然死了许多人，但生还的还是比死去的人多，为什么死神偏偏选了自己的父母？她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是父母厌倦了那不公正的年代而以死做为一种解脱，但他们怎么忍心舍下她而走？她真后悔，当年12岁的她恨死了呆在唐山，曾整天吵闹着让父母想办法从唐山办回北京。也许是父母的死最后成全了她，使她得以在北京的姨妈家长大成人。可这代价也太大了。　
　　很久她都没有用这些想法折磨自己了，现在这些念头却又冒了出来。回想2000年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直觉地感到自己要在这新千年加龙年的本命年中经历什么大事。果然春节后不久，她便接到了大学的任职聘书。如果现在她又得了癌症，那才叫真正的大事！死了也好，死了才能重回父母身边，以成人的角度去问那些不知根底的问题。　
　　她知道妈妈出生在唐山附近一个地主的家里。解放时被评为富农是因为家里有个哥哥是革命烈士。妈妈有个孪生妹妹，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截然不同。外祖父的家规重男轻女，规定男孩子要上大学，女孩子只可读3年小学。姨妈不愿去学堂和男孩子们混，妈妈便一气读了6年书，以后妈妈就一直读下去，直到清华大学机械系毕业。在大学里她认识了爸爸。爸爸是东北长春附近的人，解放后一个人跑到北京，后来也考进了清华大学，做了妈妈的同班同学。　
　　两人毕业后被分配到机械部的一个研究所。妈妈把妹妹、妹夫办到北京，并帮妹夫找了份在机械部开车的工作。可惜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的时候，因父母都是自信的直肠子，被双双划为右派，遣送回老家。因此妈妈一直不敢要孩子，怕右派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可平反的日子遥遥无期，最后笑妹还是降临到了人间。　
　　笑妹满月后就被送到了北京的姨妈家，于是她根本就分不清妈妈和姨妈的区别。待她渐渐长大了，她才分出母亲是个大忙人，总要上班，开会，写东西。她也感到妈妈是忧郁的，眉头总是紧锁着。而姨妈是家庭妇女，从不离家，上街买菜也带上她。她在姨妈面前的安全感居然比在亲妈面前多。　
　　她就是这样在亲妈和姨妈两家中长大。姨妈家有两个表哥，一个表姐，家中总是热热闹闹，暖暖融融。由于人多，饭要抢着吃，所以吃起来就格外香。姨夫是司机，周末总能找个机会，把全家带到北京人通常不能去的地方游玩。笑妹最喜欢的地方是十渡和妙峰山。　
　　待她上了小学，她就算正式回唐山住在亲妈家，但寒暑假还是在姨妈家过。1975年左右，开始给右派平反了，她郑重地请求父母想办法调回北京。但当时多少人要求回调，这件在小孩子想象中很容易的事情，在大人面前却是比上蜀道还难。
　　对她来说，父母在唐山等于是发配沧州的罪犯。可父母不这么认为，他们在唐山电机厂虽然背着反革命右派的身份，却渐渐赢得了大家难得的信任和敬爱。而北京有什么？只有当年出卖他们的那些所谓“好友”！可只有12岁的笑妹怎能理解当年父母的苦衷？　
　　地震时，爸爸正在工厂值夜班。妈妈是回楼为女儿取衣服时，碰上余震而砸死的。当笑妹终于找到妈妈的时候，妈妈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妈妈没能做个好妈妈，请你原谅妈妈，你要好好活，做妈妈没能做到的事情……”　
　　笑妹抓住妈妈的手不放，试图把她摇醒。妈妈的眼睛半睁着，一动不动，永远慈祥地望着她。她当时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可一座城市变为废墟，大自然的威力把所有的人都吓傻了，没有人再敢喊人定胜天了。而她最后也哭傻了。　
　　当笑妹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姨妈全家对她更是偏爱有加，而她却完全彻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看了许多书，也思考了许多。其中有一件事她是明白了，就是当你对别人有所要求的时候，你全然不能控制事情的后果。而后果往往不是你当初的意愿。　
　　忧郁了两年后，她决定听妈妈的话，振作起来。她计划做许多事情，她决心独立，她要发愤读书，她不要重复妈妈的苦难，她要不遗余力地寻找属于她的美好天地！　
　　她是真心地感激上苍，使她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又在美丽的杭州浙江大学度过了难忘的大学生涯。分配工作时回到北京的中国科学院，在山东微山湖畔的扶贫讲师团待了半年后，她终于拿到了英国剑桥大学的硕士奖学金。
　　当她第一次跨过英吉利海峡去欧洲游玩时，真是眼界大开。她又爱上了巴黎，爱上了欧洲。在荷兰读博士，是因为荷兰人明智宽容，早早接受用英语教学。她曾以穷学生的身份游历了欧洲的许多地方，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地广人稀的北美新大陆的召唤。　
　　想到这里，笑妹也觉得此生足矣，也许一个人能在年轻貌美时死去，正是此人的福气。所以，当她听到窗外黎明前的百鸟齐鸣时，心情已坦然起来，居然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已是8点了，幸亏今天没什么要事。凭直觉，她知道今天的第一件事是看医生。在电话簿上，她很快找到了梁馨宁医生的电话。　
　　她想馨宁会原谅她的，便告知护士，她是梁医生的朋友，昨晚在乳房上发现了肿块，请求越早越好地见到她。这些显然得到了护士的同情，给她在上午9点钟挤了个时间进去。　
　　当笑妹来到馨宁的诊所时，她还是禁不住地紧张。馨宁的双手又温柔又暖和，使她多多少少放下心来。　
　　馨宁告诉她这肿块摸起来不像恶性的，因为乳房硬块属良性时，一般表面光滑、推之可移动，患部表皮色泽不变，无皱纹及凹陷的迹象。而恶性肿块则坚硬如石，表面凹凸不平，无明显分界，推之不动，表皮色泽往往异常。　
　　但她还是建议马上按惯例做B超和X光检查。说着她就打电话和放射医生欣蒂预约，待笑妹赶到欣蒂诊所的时候，才发现馨宁和欣蒂是好朋友，她们又给她挤了一个机会。　
　　欣蒂医生是在秘鲁长大的华人，几代人不会说中国话，所以每逢见到中国人都先道歉。同馨宁一样，她也认为这是个与荷尔蒙有关的月经前期暂时性结块。但具体如何处置，还需外科医生来做决定。　
　　外科医生不是中国人，也就得不到优先了。好在两个医生都安慰了她，笑妹决定先踏实下来再说　她在路上买了盒生菜烤鸡沙拉后，便驱车去学校，一路上她不由得又把自己当成快死的人了。　
　　记得在哪里看到，假想你在这世上只有最后的10天，你将会做些什么？　
　　她决定第一天回唐山，在父母坟前静静地呆上一天。第二天回北京，在姨妈家和表哥表姐热闹地度过一个周末。下面的五天带姨妈、姨夫来个名胜五日游。第八天到赤道上找个小岛看那快速的日落。第九天纯粹是妄想，她想在空间的宇宙飞船上看一看我们这个云雾缭绕的蔚蓝色的大地球。这第十天吗？因为她从没有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她想在本市的一个幼儿园义务服务一天。　
　　光顾胡思乱想，差点儿闯了红灯，当她看到人行道上那领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夫妇时，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样子不能再折磨自己了，第六感觉告诉她，她不会死，她还有许多的计划呢！她要结婚生孩子，不仅要给孙子讲故事，还要给重孙子讲故事呢。　


(四) 馨宁医生

　　笑妹回学校后的整个下午，忙得一点喘气的机会也没有。这样也好，记得曾看过一本书：《工作着是美丽的》，这书名曾使她琢磨了好长时间。现在应验了：只有工作才能使她忘掉自己的烦恼。　
　　可下班的时间到了，她倒犯起愁来，可干的事挺多，她一时半会儿没了主意。最后她决定去学校的游泳馆，她喜欢在游了几个来回后，泡在充满泡沫的热水池中，用这一冷一热的方式来松弛一下自己。　
也许此时她应该躺在爱德华的怀抱里，让他的抚爱驱走她的忧虑，可他现在人在南非，他飞走了，她也飞走了，只是方向不同，孔雀东西飞。
　
　　两年前，她刚到美国不久，曾在校园的农业大楼里多次见到这个有着乌黑浓发、深蓝眼睛的瘦高男孩，他们总是微笑着打个招呼便擦肩而过。　　　
　　那天她在游泳馆的热水池中放松，看他像鱼一样游各种姿式。他上岸路过笑妹时，正赶上热水池振动计时器自动关掉，便主动帮她按了电钮，同时也改变主意下来加入了她。　　　
　　他一开口介绍自己叫爱德华，她便听出他是澳大利亚人。他是学农业经济的，全因他在悉尼郊外的农庄长大。笑妹问他父母的农庄种什么作物，他说种东西太枯燥，他们是养羊的。　　　
　　她马上想到澳毛。不是，听他回答是为了“mate”（交配）。优选良种当然比剪羊毛更有意思。他笑了，只好像美国人一样裂开大嘴，强调是为了“meat”（肉）。她当时便在热水池里笑得前仰后合。　　　
　　爱德华没想到看上去如此年轻的笑妹已在读博士后了，他比她小了整整6岁。以后他们常约好一块游泳，笑妹游泳只是为了放松，她对热水池比对游泳池更有兴趣，而他却是在鳄鱼时常出没的海水里长大的。他曾对她讲起鳄鱼吃鲨鱼的情景，吓得她发誓不敢在澳大利亚的海里游泳。　　　
在美国名牌大学里，反正大家都不结婚，给人的幻觉是人人都年轻，心上都长着翅膀，所以人人不安定。笑妹知道她在这里呆不长，她的目标是通过这里找到一份终身工作。
而爱德华呢？笑妹称他为大岛局限性而不是小岛局限性。因为他对自己身为悉尼人自豪无比。伦敦没有阳光，巴黎人人抽烟，瑞士物价高在天上，美国人人有枪……没有任何地方可与悉尼相比，而他只有重回他的农庄才有心灵安宁。　　　
　　所以他们始终是朋友，每个人都自由得对对方没有一丝承诺。但在他们相识的一年多里，谁也没对别的异性感过兴趣。笑妹是忙碌地做实验，写文章，找工作。爱德华忙着写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世界农业经济考察，所以他时不时还要出国。　　　
　　她这回是学聪明了，人没安定下来之前，根本就不要太把感情当回事儿。也许人家法国人是对的，交朋友、同居、生孩子都行，就是不谈结婚。但她的本质是中国人，内心深处还是相信婚姻的。人生难得一知已，而且世上毕竟有美满的婚姻中兼容了难得知已。　　　
　　她坦率地告诉爱德华，一旦工作有了着落，她才会考虑婚姻问题，而且她会优先考虑中国人和年龄比她大的人。爱德华深眼窝下的深蓝色眼睛深奥无比，她经常猜不透它们的意思。但是生活太紧张，节奏太快，她实在是没有精力管太多了。　　　
　　爱德华最新的消息，是在南非认识了一位荷兰人后裔的模特姑娘，这样也好，总得有人先走出一步。模特能在悉尼找到工作，而她笑妹是绝对不容易找到工作的，除非做中餐馆的老板娘…… 　　　

　　她在热水池中回忆着，振动计时器又停了，一个老教授模样的人过来帮她按了按钮，她谢了他，目送他走出了游泳馆。　　　
　　现在她生活在这个大孤岛上，是个小城市，又是加拿大的小型大学。突然间，她觉得自己老了，好像周围的人全都结了婚，像她这样的孤独电子还真不多，也许她真的错过了黄金年华。　　　
　　待她回到宿舍，已是晚上8点钟了。人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对方居然是馨宁，邀请她明天一起吃中饭，她感激地答应了。馨宁已和欣蒂通了话，所以她对笑妹的告诫是放松，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　　　
　　笑妹在晚上11点给姨妈打了电话，他们规定的时间是每周五晚打，这样在表姐周六回娘家时，三个人可以一块聊天。今天，她特别想听姨妈的声音。　　　
　　电话那边的姨妈，果然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笑妹只好用买房子的事来搪塞，才算蒙混过关。姨妈对她买房子还是租房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叮咛她多保重自己，可能的话，抽空早点儿回趟家。　　　
　　这些话听得笑妹鼻子都酸了，赶忙找个话题岔开。和姨妈聊了半小时后，笑妹觉得安全感又找了回来，这一夜居然睡得又香又踏实…… 　　　
　　第二天上班，电话机上，红灯不断地闪着，不知有多少人留言。按下号码，第一个留言的是上次碰到的韩国人淑贞，是请她本周日去家里做豆腐，吃韩国饭。　　
　　多年来，除非太忙，笑妹从不拒绝到别人家里做客，到东方人家总比到西方人家随便。她赶忙按淑贞留下的号码打回去，在对方的留言机上回话表示准时到达。　　　
打开电子邮件，也是哗啦啦一大串。使她特别吃惊的，是以前的德国男友弗兰克要来此地野营扎寨的信息，他的妻子已怀孕了，这是在小宝宝出生前挤出来的一次旅行。
　　　
　　笑妹和弗兰克一直有联系，知道他是终其所愿，到底娶了一位中国女子，而且也是北京人。这次弗兰克是和一伙德国人一起来，先去美国西雅图附近的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爬山，再到人烟更稀少的温哥华岛来观光。他说德国人崇尚自然，可现在德国的森林却像被吸尘器吸过一样，动物植物都在不断减少。　
　　笑妹心想此先生终于开窍了，可她也理解弗兰克不愿离开祖国的心情。当年两个人都年轻，分手的原因也简单：笑妹不愿随弗兰克回德国，弗兰克不理解笑妹为什么对欧洲不买帐，却一心向往着美国。　　　
　　他向她解释，当年的西欧人远渡重洋去美国，几乎都是被迫的。他们是被放逐、被宗教迫害、被饥荒所逼、被战争所迫，才不得不离开家园。现在国泰民安，谁还愿意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壤、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社会、自己的语言去那个暴发户式的所谓强国，当什么二等公民。他告诫笑妹，西欧人的生活质量比美国人高多了，美国人没有生活情趣。　
　　可笑妹在这点上更愿意听信她的中国同学和朋友们，美国的同学们一个个干得意气风发，德国的朋友们却活得垂头丧气。她本能地感到她应走向美国这个强大的移民国家。　
　　现在回想起来，认识弗兰克的过程真是非常美好。他们是在伦敦格林威治天文台相识的。那时笑妹刚到英国不久，有次心血来潮，决定一人乘游艇沿泰晤士河去参观为全世界定时的古老天文台。刚进大门，她就发现了那条分隔东西半球的国际零度经线。刚出国时特别爱照相寄回家里。弗兰克就是在那时出现，帮笑妹拍照的。　　　
他属于典型的德国青年，金发碧眼，高额头高个子，乍看上去不苟言笑。望远镜、钟表是他从小的业余爱好，而笑妹对此却不过略知一二，所以那天他便做了她的讲解员。笑妹很喜欢他那铿锵有力的德国味英语。弗兰克解释说，他的爸爸有段时间在英国的分公司工作，他的英语是那时学的。另外德国人从小看英语电影、电视长大，还保证她去德国游玩，语言不会有问题。　　　
　　笑妹现在还记得，两人一块乘游艇过伦敦桥在河上看夕阳的情景。可她回剑桥后忙着应付考试，没顾上与弗兰克联系，渐渐地也就把他给忘了。　　　
　　再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后在荷兰瓦金汉大学国际学生联谊会的舞会上。有人在身后拍了她的肩膀，回过头来竟是弗兰克。这时的音乐是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被他请入了舞场。　　　
　　由于交谊舞不再时兴，她几乎把步法都忘了。但弗兰克是科班出身，像大多数德国人一样，从小就正式学习过。笑妹不得不承认，他是她一生中最好的舞伴，两人旋啊转啊，踏着《春之声》的步点，享受着音乐、青春和美的旋律。一曲下来，她不得不甘拜下风，只觉得天地都在转，没办法，她只好继续让他搂着，在他怀里慢慢缓过劲儿来。　　　
　　弗兰克是学农业机械的，因荷兰瓦金汉大学是欧洲最好的农业大学而慕名前来。他曾服了一年兵役，又退学旅游了一年，所以28岁了硕士还没有读完。　　
　　他不仅舞跳得好，还会弹吉它，爱唱歌。总琢磨着找个声乐老师再修炼一下。当时的国际学生们爱唱英国甲壳虫乐队的歌，笑妹感慨这人人皆知的歌曲，竟把不同人种学生们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　
　　记得当时他们最热衷的一首歌是约翰·列侬（John Lennon）所创作的《想象》（IMAGINE）。　

　　Imagine there is no heavan
　　It i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for today…
　　Imagine there is no countries
　　It is no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
　　You may say I am a dreamer
　　But I a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 wi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Imagine no possessions
　　No need for greed or hunger
　　A brotherhood of man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e all the world
　　……

　　在弗兰克临回国工作以前，他突然神秘地在海边租了个小别墅，请笑妹去过周末。在盛开的郁金花前，出乎她的意外，他竟拿出祖母的钻石戒指向她求婚，请求她和他一起回德国生活…… 　　　
　　笑妹在英国曾亲眼看着一个利比亚的美女，随新婚丈夫回到苏格兰北部的小镇教书，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为她、为他们捏了一把冷汗。现在她博士没读完，别说学位不能放弃，就是她欣赏德国城堡、爱听德国音乐、喜欢德国人，可去了德国，她也做不成德国人，靠音乐吃不饱饭，而且永远住不上城堡…… 　　　
　　弗兰克性格透明，但这透明中所包含的顽固性质，正像他那没给出的戒指上的钻石一样坚硬。　　　　
笑妹忘记不了弗兰克那双银蓝色的眼睛（虽然他自己总抱怨蓝眼睛不好，又敏感又怕光）。现在，她要重见这双漂亮的眼睛了，对于此时相当脆弱的她，还真有些怕与他重逢。但“有朋自远方来”，岂有不见之理？
　　　　
　　幸亏有人敲门，才打断了她的思路，在她面前的是一位戴着眼镜、微胖，30多岁的女人，给人一种慈母的感觉。她自我介绍叫丽莲，今天和笑妹有个约会，她是来申请读硕士研究生的。　　　
　　笑妹暗骂自己这两天神魂颠倒，居然忘了这个约会，她赶忙请丽莲坐下。　　
　　她从小对人感兴趣，认定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特别的故事。果然没等她多问，
丽莲便骄傲地声称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并自豪地给她看孩子们的照片。　　　
　　“我当初18岁结婚的时候，人人都认为我是怀孕了，事实上我两年后才生了老大。我从小喜欢孩子，所以我和别人倒着来，先要孩子，后受高等教育。好处是我既有了后代又有了知识，坏处是我会在很长的时间里受穷，可我不在乎，因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丽莲是在最小的孩子上学后回来读大学的，她本来打算大学毕业后读医学院，但医学院竞争太厉害，所以她打算先读化学硕士，两年后申请医学院，如果再落选，就接下去读博士了。　　　
　　这年代人人热衷计算机或金融、商业、管理，可笑妹对丽莲的观点，即农业、医药、食品的研究才是人类的最基本需要大为欣赏，谁也不愿自己的专业招不到学生，所以两人是所谓君子之见略同。　　　
　　她向丽莲介绍了她的研究工作，并带她参观了实验室，把她介绍给爱伦和维克多。
　　笑妹很容易就找到了馨宁告诉她的日本料理店。因为院子前面的花木都是带着日本名字的：日本樱花、日本枫树、日本竹子、日本小柏树……。　　　
　　进得门来，身穿漂亮和服的小姐已在里面等候。小姐告诉她，馨宁正在给老板娘看病，马上就会结束，并问她愿在泉水池边还是在里边的套间等。　　　
　　她坐在人工的泉水池边，听水从竹板落下发出的响声，这水声不大不小正合了她的心境，她不由得陷入遐思。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馨宁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见到馨宁，她又觉得好面熟，现在她一边随馨宁往里走，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她可能像的熟人。　　
　　两人在套间坐下，小姐把纸门拉好。这家也随北美日本餐馆的潮流，知道西方人跪不长而把桌子悬空，下面留下空间放腿，给人一种跪着而不是坐着的感觉。　　　
　　笑妹决定直话直说，便把看着馨宁面熟的事告诉了她。　　　
　　“我们也许还是亲戚呢？”馨宁半真半假地逗她：“你父亲是东北长春人，我父亲也是长春人，但他生在一个叫平安村的地方。1988年大陆开放后，我和爷爷、爸爸一起回过家乡，居然找到了那个平安村。” 　　　
　　真的，平安村在笑妹的记忆里也有点模糊印象，好像小时半夜里醒来，听爸爸讲给妈妈什么平安村老虎屯的往事，她只觉得挺怪，以前从没听说这样命名的村子。　　　
　　“这名字对我也熟，你知道为什么起名叫平安村？” 　　　
　　“据说是当年一批从山东来闯关东的老乡，在经过此地时，遇到暴风雪，眼看人们就要活活冻死，他们跪在地下，祈求上苍。全体人诚意所致，异口同声只喊两个字“平安”，直喊得感动天地，风静雪停。他们便决定留在此地，取名平安村。没想到这儿竟是个富饶的地方，真像东北人常说的：捧打狍子瓢捞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哦，原来如此。你回去后，感觉如何？” 　　　
　　“爷爷说不变的地方还在，可变的地方又使他迷惑，他受了太大的刺激，然后他就病倒了，我们就赶快回北京，又匆忙回台湾了。”
　　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老板娘贞子亲自送茶来了。馨宁请贞子和她们一同坐下。笑妹对日本人的礼节既尊重又害怕，好在老太太西化了，没有向她们鞠躬，也没客气就坐下了。　　　
　　彼此介绍后，老太太便向笑妹讲起馨宁的好处。又谈到她自己的经历：她是几岁时随全家从日本移民到加拿大来捕鱼的。二战时，因日本是美加的敌人。怕他们里应外合，北美西海岸的日本人，都被美加政府遣送到内地的集中营。从没习惯于严寒的贞子全家老小很快都病倒了。贞子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全因为她高中的男朋友，一个被贞子的日本家庭所不容的加拿大青年，默默地跟到了阿尔伯达省，以结婚的形式把贞子从集中营中救了出来。但她还是从此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变天时双腿都不能站立。是馨宁说服她做了手术，并一直做她的保健医生。　　　
　　又有人敲门，这回是老头子。老头子慈眉善目，脸庞和贞子很像，有人说夫妻俩有了孩子后会越来越像，莫非这西方老头也能变成东方老头？　　　　
　　“你们好！”他热情地打了招呼，开始抱怨起老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唠唠叨叨不让客人吃饭。” 　　　
　　贞子赶紧把菜单捧给馨宁和笑妹，馨宁看也没看就点了一个盒菜，笑妹想也没想也要了同样的。　　　
　　待老头走后，老太太接着说：“二战后，我俩开了这个餐馆，后来又用政府认错赔款的钱装修到这个规模，可一儿一女都不愿接。别人都劝我们卖了店退休，我们哪里舍得啊！好在我们雇了个好经理，是香港来的中国人。” 　　　
　　馨宁和笑妹喝着日本绿茶，老太太看样子有没完的话：“你们中国地大，谁从哪里来都要先说清楚，大陆来的，台湾来的，香港来的，澳门来的，东南亚来的。我们日本国小，人挤东西贵，我回去几次就不想再回去了。也怪我没教育好，我的两个孩子从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从日本回来后告诉同学，日本人吃的东西还在盒子里动……” 　　　
　　笑妹不禁大笑起来：“奶奶您该把他们留在日本，让他们吃活的东西长大……” 　　　
　　“我是这么吓唬他们的，可不管用。人家是加拿大人，有加拿大爸爸给他们撑腰。现在我也想通了，我也是加拿大人。人家欧洲人能把这块土地占为己有，我们东方人为什么老把这新大陆让给西方人，而自己偏要落叶归根？” 　　　
　　敲门声又起，是小姐把饭送来了。老太太站起身，临走时，对笑妹说：“这里有个很美丽的日本花园，现在正是看樱花的时间，不要错过机会啊。”她又对馨宁叮嘱：“如果下星期二忙，不能来看我，不要担心，我现在基本上和好人一样了。” 　　　
　　笑妹不常见这么爱说话的日本人，看样子老太太是被西化了。　　　　　　
笑妹望着面前漆盒中那精美的摆设，红虾、墨鱼和白带子，摆在渍菜的上面，旁边围绕着裹上薄面糊炸的各色蔬菜，然后是紫菜寿司、豆腐袋中米和芝麻各半的饭团，以及点缀的香菜、红萝卜和小花。
　　两人喝着面豉汤（Miso Soup），馨宁问起了笑妹的感觉。　　　
　　“我不知道，”她向馨宁求助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这肿块真的不是恶性的？” 　　　
　　“东方女人得乳腺癌的百分比是很小的，而有肿块的比例却不少。明天的外科医生会更有经验，他会作出判断并建议治疗方法。听我的话，先放松，我觉得你生活得太紧张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感觉到的。”　
　　笑妹本能地想反驳，但想想馨宁还是一语说中了要害。多少年来，她好像一直在爬山，虽然有时也停下来看看风景，休息一下。但山前还有山，她只好一座接一座地爬，她隐约感到在某种境界时，就可以停下来不爬了，这也许是退休，也许是死吧。　　　
　　“那我怎样才能放松下来呢？” 　　　
　　“我建议你先练一下呼吸静坐（Meditation），当你把自己向自然打开，你就和自然连为一体。当人失去自我的时候，身体就不会紧张了。” 　　　
　　“这事说起来容易，我能做得到吗？” 　　　
　　“所以需要练习呀，围棋大师是不会一下子上十段的，你怎么能指望一下子就达到境界呢？”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一直在做？” 　　　
　　“对，想想我干的这一行，天天接触生老病死，要不借助外力，恐怕早干枯了。” 　　　
　　“跟我讲一讲这和佛家打坐有什么不同？” 　　　
　　“我想不同之处是像太极拳和气功一样，这是健身和祛病的方法，是为了让心灵休息后，更健康地在人间生活。佛家打坐是在追求升华的境界，他们对尘世应该是不太感兴趣的。” 　　　
　　“听说有各种不同的方法静坐，我应该用哪种方法？” 　　　
　　“先从简单的入手，找个安静、不被打扰的地方，用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或躺下，脑子里只想着吸气、呼气，控制好节奏，要不轻不重。只要一走神儿，便停下来重来。不要急于有什么效果，此运动最基本的是增加血液中的氧，当然最终的目的是修身、修心和修灵，让我们的身心有更大的容纳空间。” 　　　
　　“你是说我身上的肿块是淤积而成的，我身体内有不舒畅的地方，需要通顺一下？” 　　　
　　“正是，你看目前人类面临的两大疾病，心脏病是因血管阻塞而造成，癌症是因幼稚的细胞在体内恶性繁殖排不出去的结果。体育锻炼能达到一定的效果，但身体的放松和灵魂的开释是根本的事情。” 　　　
笑妹心中茅塞顿开。记不得有多久了，她时不时便有上下颌僵硬的感觉，这就是所谓体内不能承受过多压力的信号。人们经常不听从自己身体的警告而一味滥用它，看样子馨宁治病在于根。
她感激地望着馨宁：“我临来这里前曾给自己算了一卦，那上面说我会有贵人襄助，原来你就是我要遇见的贵人啊！”　
　　“没想到你还挺会奉承人啊！”　


(五)　豆腐与奶酪

　　正如馨宁所言，60岁左右的外科医生布朗进一步向笑妹保证这肿块是良性的。但他不主张马上做手术，因为他认为这肿块是随荷尔蒙分泌而变化的那种，他想观察一下，也许肿块会自动消失。　
　　回到办公室，笑妹马上打开英特网，准备查一下关于乳房肿块的最新信息。想起馨宁所说的话，她忽然决定为什么不放松一下？为什么总强迫自己不放过所有的知识？也许她该改变一下做人的策略，不要像老虎一样，总想抢占山头；而应像竹子一样，可以随风摆动，但什么风也改变不了它。这时她来了月经，但肿块还是时疼时不疼。她决定轻装前进，至少在这几天休息一下，缓缓元气。现在她早睡晚起，没写完的博士后文章可以往后推一推，买房的事情以后再决定。她抽空去观赏了那美丽的日本花园，也开始了每天做呼吸静坐。　
　　她用的是懒人的办法，在临睡前躺在床上的时候，四肢放松地开始。她知道有些人在达到意境时会有幻觉，例如能感到自己在峭崖的半空中，可以观赏那不为人知的奇花异草。但她决定听从馨宁的话，从简单开始，但这下可好，她的“静躺”真有效，没练几分钟，她便呼呼大睡了。　
　　星期五，化学系教授开会时，正像笑妹以前所担心的，系主任罗伯特并没提起她的申请报告。以她往常的性子，定会在会后就上门质问，但她忍了忍，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星期六，有位王太太打来电话，自称是吴刚买房子的代理人，听吴刚说笑妹要买房子，询问她是否能为笑妹帮忙。　
　　笑妹回答说，目前她实在决定不了是买房还是租房。王太太说没关系，她同样也经营租房。她询问笑妹今天有无时间，她可以给她来一个全城介绍，给她一个整体印象，这样对她下决定有帮助。　
　　王太太是香港人，几年前随着香港人大批移民加拿大。无奈的是，人生地不熟，很多人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王先生是商场经理，在这里呆了一年后，毅然回香港帮朋友经营去了。这种在港台工作一段时间再回加拿大和家人团聚一段时间的男人还为数不少，被称为“太空人”。王太太原是英语教师，也因加国的教师多而找不到工作。好在她英语好，广东话、国语都会讲，便改行做了房地产代理人，她不仅做东方人的生意，也有许多加拿大当地人客户，顾客第一是她的座右铭。　
　　笑妹坐在王太太平稳的大车里，听她侃侃而谈。她说能在这里找到工作的人应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她所在的21世纪房地产公司对全球独立住房的价钱进行过调查，温哥华的独立房价平均为25万加元，属加拿大之首；但比起美国旧金山昂贵的平均起价75万美元便相当便宜，再和更昂贵的城市如纽约、檀香山、东京与巴黎等地相比，这里房价就堪称低廉了，因为维多利亚只有15万加元，所以笑妹应该买房，否则便是辜负了这美丽城市的慷慨大方。　
　　她们先开到市中心看那些风格各异的老房子。这里像欧洲一样，人们珍惜老房子，经过不断地维修保护，老房子也帮助人们记录了历史。使笑妹大为遗憾的是美国的一些城市，市中心被人遗弃，老房子变成了贫民窟。　
　　她不是古董爱好者，不敢问津老房子，因为老房子要配老家具，而且要有耐心去呵护它。她们继续向海滨开去。临海的房子有几个档次：在海边的、能看到海的、隐约看到海的、干脆看不到海的，当然随着海的减少，价钱也逐渐下降。
　　笑妹从小惧怕大海，总感觉它是要敬而远之的庞然大物。好在这个城市还有许多漂亮的湖泊，湖水平静旖丽，给人以安全感，所以她对住在湖边比住在海边更有兴趣。　
　　王太太对全市了如指掌，转眼间，她们已到富人区。这里面临大海，远眺雪山峰。只见房子一座比一座大，一座比一座更豪华。笑妹刚到欧洲时，也怀着新鲜感随朋友开车去看富人区，也租过游船去观赏湖边的豪华别墅。现在她知道财富和幸福无关，房子与快乐不成正比，因此对那些住大房子的人既不羡慕也不忌妒。　
　　王太太意识到逛富人区对她俩纯粹是浪费时间，便快快地开过去了。回到笑妹的学校，两人作出决定，王太太帮她在湖边找一个出租的小房子，如果价钱合适，她也会考虑买下来。　
　　星期日去淑贞家前，她又接到了淑贞的电话，她向笑妹解释了做豆腐的历史：10几年前，由于运输条件不便，从温哥华运来的豆腐到这里已经不新鲜了。幸亏芝琳的妈妈会做豆腐，他们几家便定期聚到一起做豆腐。再后来是摘了黄瓜一起腌黄瓜，收了白菜、萝卜一起腌酸菜，也做黄酱、腌鱼什么的，男人们还一起酿葡萄酒，可经常是做成了酸酸的像醋一样的东西，炖鱼倒很合适。　
　　笑妹问她们用什么点卤，淑贞说起先是让人从越南寄，但后来他们发现用硫酸钙达到的效果一样。　
　　笑妹在美国的两年博士后，就是进行黄豆研究，因美国是对东方的最大黄豆出口国。她研究的是黄豆中的关键蛋白对豆腐的质量和重量所起的作用。她所在的科研组用不同品种的黄豆做了数不清的豆腐，而且用了不同的沉淀蛋白的方法。她最喜欢的是用一种叫糖酸的凝固剂，虽然不能补进东方人缺少的钙，但做出来的豆腐嫩而不易碎，而且操作时浓度温度都容易掌握。　
　　她曾买了些准备留给自己做豆腐时用，但孤身一人，哪有此等闲情逸致。现在她志愿把这瓶糖酸奉献出去。　
　　那边淑贞一听笑妹是专家，高兴得不得了。她说最近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馨宁认为奶奶是在放弃生活，她为自己年迈无用而烦恼，所以他们应在一起多聚聚，为奶奶散散心。　
　　下午2点，照着地图，她找到了淑贞那可以看到海的家。一进门，淑贞对笑妹带给她的一盆盛开的紫色玫瑰花赞不绝口，说这颜色和韩国的国花一样。　　
　　厨房里，人们已开始用搅拌机把泡好的黄豆打碎，噪音极大。笑妹找到了奶奶，送给她一条从国内带出来的紫色纱巾做生日礼物，老太太很感激，握着笑妹的双手，连连说着生硬的“Thank you”。　　　
　　这时淑贞已找出了花围裙给笑妹，女士们七嘴八舌，最后决定，把过滤机过滤后的豆浆用两种不同的凝固剂凝固，然后做一个集体鉴定，看奶奶的豆腐好吃，还是笑妹的豆腐好吃。　　　
　　笑妹一问，发现这黄豆果然是专门做豆制品的高蛋白品种，个大、色白、皮薄、油少、糖分高，她配好了溶液，在豆浆煮到刚沸未开时，将糖酸溶液和豆浆对流，倒入塑料容器中，然后把容器放到冷水中定型。　　　
　　5个人正好有了分工，芝琳负责打碎黄豆，吉娜负责过滤，淑贞负责煮豆浆，奶奶用硫酸钙点豆腐，笑妹用糖酸点。　　　
　　淑贞在浴盆里放好冷水和冰块，豆腐都集合到卫生间去凝固了。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两个小时很快地过去了，几十块豆腐把浴池挤了个满满当当。　　　
　　淑贞招呼大家休息一下，桌上摆着切好的韩国黄香瓜、日本柿子、越南芒果、菲律宾榴莲和中国龙眼。大家正吃着说着，馨宁走了进来。　
　　见她面色憔悴，谁都知道一定有不好的情况，原来是又一位馨宁的病人去世了。这位女病人不幸在20岁时得了肾衰竭，与此奋战了20多年，终于因太累而放弃了。　
　　所有的人都被悲哀浸染，一时间谁也不想说话。　
　　还是吉娜先开了口，她对笑妹和馨宁说：“10年前，我得了严重的头痛病，连专家都称之为X病历，好像是没法可治了，疼起来能让我晕过去。幸亏有芝琳和淑贞的帮助，她们把我的家务事包下来，帮我做饭，接送孩子，并指导卡罗如何做家庭妇男，不然我哪能挺过来。”　
　　“那你后来是如何好起来的？”　
　　“永祥去韩国开会，回来给我带了一包药，说是上山找老道求的，我吃了后，就慢慢好了。后来他们招供说，这药是从温哥华的中国药店买的。”　
　　不仅笑妹大笑，连馨宁也随大家笑了起来。　
　　馨宁感慨地说：“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却还有如此多的疑难病症，让我们感到自己实在渺小。”　
　　“快别这么说，我们这些人幸亏有你，不然要多受许多的罪。”淑贞赶紧说：“永祥的神经痛犯了多年，你来了以后，居然帮他给控制住了。芝琳的胆结石也是你发现的。卡罗的心脏病也让你管住了。我们这些越活越老的人，哪个都在感激你呀！”　
　　说得馨宁不好意思起来。　
　　这时忽听外面“砰”的一声巨响，原来吉姆在院子里帮永祥做木架拱门，两人好容易做好了，却因永祥没听吉姆的指挥让架子倒了。一场虚惊过后，女人们又回到了屋里。　　　
　　大家七手八脚，很快就把晚饭准备好了。　　　
　　今晚的主菜是韩国烤肉，传统上是用切得很薄的牛肉，用酱油、大蒜、绿葱、糖、熟芝麻、芝麻油、胡椒等腌后烤熟，用生菜或茼蒿叶裹起来吃。用同样的方式，淑贞引进了鳗鱼和刚做的豆腐来烤。　　　
　　她又做了拿手好菜－－芝麻叶烧茄子，真是浓香爽口。　　　
　　最使笑妹欣喜的是她端出了好几盘朝鲜辣酸菜，这东西在中国叫做朝鲜泡菜。笑妹以前的南韩室友曾从家里带回白菜、萝卜辣酸菜，两人你一口我一口，辣得浑身难受，然后再大骂这东西真让人上瘾。淑贞家的辣酸菜品种多，不但有海带、芥菜、南瓜等，还有韩国人喜欢的桔梗根。　
　　笑妹尝这个吃那个，禁不住这辣便大口吃白饭。　
　　她以前也和朋友们讨论过吃辣子的问题。当年哥伦布把辣椒从美洲带给全世界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几百年后，这世界上既有了大片的没辣椒不成饭的地域，又有了许多望辣椒而生畏的民族。　　　
　　她得出的歪理是：热的地方人们用辣椒下饭，冷的地方人们用酒下饭，不热不冷的地方还有大葱、大蒜、香醋、柠檬、芥菜、香菜之类的。吃饭毕竟是人们的第一需要。　　　
　　西方有句谚语：you are what you eat，直译是说吃什么意味着你是谁。如果把这句话反过来：you eat what you are，什么人吃什么饭，道理也说得过去。
　　这时卡罗关了店回来，正赶上吃晚饭。他一来这饭桌上又热闹了，他也非常爱吃酸辣菜，说这发了酵的蔬菜能帮他清除身体内过多的胆固醇。　　　
　　笑妹对就餐用的这套韩国兰青瓷餐具很欣赏，这使淑贞又想起了刚逝去的母亲。　　　
　　淑贞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她对餐具很有讲究，最钟爱的是一套兰青瓷餐具。　　　
朝鲜战争中，他们被迫弃家南逃，父亲和哥哥们在后院挖了一个大洞，把家中细软和餐具埋在里面。可他们回来时，一切都失踪了。母亲对那些细软并不放在心上，唯念念不忘的是那套餐具，因为那是娘家祖传的。也许她临死前也还惦念着那套餐具。　
    淑贞的这套韩国餐具是她来加拿大后偶然在拍卖场上碰到的，她毅然用高价买下来，因为它和母亲当年的那套非常相似。　
　　此时，豆腐的评比结果出来了，大家还是认为奶奶的豆腐好吃，但笑妹做的豆腐滑嫩且不用挤压，所以也被大家接受了。　　　
　　这时忽听有人敲门。过了一会儿，淑贞笑嘻嘻地拿着羊奶酪进来，原来是有朋友用奶酪来换豆腐。真是无独有偶，东方人做豆腐，西方人做奶酪，都是把蛋白质沉淀下来取精去粕。　　　
　　笑妹曾在法国的一个修道院向修士学做奶酪，那修士对中国人不吃奶酪先是大为吃惊，后来反应过来：中国人太多，没有那么多草地供牛吃草，牛都被用来拉车犁地，哪能让它们站着产奶。后来，他把笑妹自己做的奶酪发酵好寄到荷兰，从那时起笑妹才真正开始学会欣赏和品尝奶酪。　　　
　　羊奶酪比起牛奶酪来总是物以稀为贵，而这家送来的又的确属于上乘。笑妹用从法国学来的方法，将奶酪裹在烤肉之间，用生菜卷起来吃，那味道真是好极了。　　　
　　晚饭后，吉姆一家要去教堂参加周日晚礼拜，奶奶

这个版本是删改之前的。19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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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无需等待

　　·为　力·

第一章　维多利亚——天堂般的地方

　　这是一个美极了的四月黄昏，夕阳毫不吝啬地把金色洒满了可见的一切。此
时真是满目辉煌，阳光是如此的清澈、透亮，它沉静地笼罩着这个叫做维多利亚
的城市，仿佛上帝在俯瞰着自己的后花园。　

　　张笑妹沿着内港湾海边的人行道上大步地走着。在市中心一个小时的步行中，
她已找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景物：那藤蔓缠身的皇后饭店使她联想到了剑桥大学
的古老大楼，远处尖顶教堂发出的自鸣钟声使人如同置身于欧洲某城市中，而那
些跟随着小红旗的日本游客提醒她：这是一个旅游的城市　……　

　　她感到了夕阳的余辉给予她肌肤的温暖。从中国人的审美看，她的皮肤黑头
发黄，总给人一种缺陷美。但她高挑的身材和风度气质却使她一直有出类拔粹之
感。在西方，她的肤色黑不过黑人，头发黄不过白人，加上一头柔顺的披肩长发，
使她常被人们的夸奖搞得受宠若惊。　

　　她的五官也不是传统的东方美人，长了一副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以致于常
常有人问她是墨西哥人还是菲律宾人。到了这种时候她总是笑而不答，等着别人
把她夸够了再回答：“我是中国人，北京人！”　

　　带着海味的风吹凉了她，她才意识到已走出汗来了。路边有个木椅，她决定
坐下来好好领略一下眼前这落日映照下的紫红色天空。静坐下来观落日，多年来
对她来说总是一种神圣的仪式。中国有句千古佳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可同样的景色如果在美国人的眼前那就一定是：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Ｔｏｍｏ
ｒｒｏｗ　ｉｓ　ａｎｏｔｈｅｒ　ｄａｙ）！　

　　此时此刻，笑妹不得不站在美国人的一边，因为明天是她第一天上任当教授。
“　贫下中农上讲台，心儿跳啊泪满腮。”这两句打油诗不知怎的从遥远的地方
钻到了她的脑子里，惹得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一对牵狗的老夫妇从她身边走
过，人与狗一同停下来向她点头打招呼。她抑制住了大笑的欲望，微笑着回道了
晚安。　

　　她也许被认为是夕阳映照下的一个极美丽的东方女子，也许是头脑有病的嘻
嘻傻笑的怪女人。谁管它呢？她只想问上苍：“我终于站在自己的两脚之上了
吗？”　

　　“你自己认为呢？”　

　　她听来听去，这唯一的回答真使她有些失望。　

　　好，她决定放弃感觉回到理性上来分析：全世界有一个被联合国连续六年评
选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国家，加拿大。加拿大有一个最美丽、最典雅、最温暖的
城市，维多利亚。维多利亚离著名的温哥华不远，虽然两市只隔了乔治海峡，但
加拿大最西部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选了维多利亚而没选温哥华做省会，是因为在
横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全加铁路建成之前，这里曾是本省最大的港口。　

　　的确，坐在这里，像是在欣赏一幅混合了意大利海湾和香港码头的风景画，
而隔海相望的美国奥林匹克山峰，更使她有了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的联想……
　

　　上午，她先去观赏了本市著名的大花园－－布查得花园（Ｂｕｔｃｈａｒｔ
　Ｇａｒｄｅｎ）。英国和荷兰的花园再美，也比不过这延绵数几十英亩、拥有
无数叁天大树和奇花异草花园的博大幽深；就像欧洲那秀美的阿尔卑斯山，比起
北美洲雄伟壮丽的落矶山便显得矮小和封闭一样。　

　　的确，这是美洲的西北部，也是地球上最后一块被发现的乐土。望着那些刚
从观鲸船上下来的游客们，他们的脸上还留着满足和惊异。她不禁想起大航海时
期的那些探险家们。真该为明朝人郑和的大船队惋惜，要知道那是当时世界上最
大的一支船队，他的大船可比百年后哥伦布的船大十倍。只要他把船头向东一转，
第一个发现这片土地的人就是他了！　

　　然而他没有，他一直向南，向西走，致力于交流，从没想到探险。当他耀武
扬威地回来时，吓得小日本哆哆嗦嗦，若干年后反映过来，搞起了明治维新。可
是俄国的彼得大帝却是贪婪的，他派了丹麦裔的白令船长在阿拉斯加海岸巡视了
一圈儿，就把这块富饶美丽的新大陆居为己有。　

　　西班牙人闻讯，赶快从墨西哥向北航行，他们在１７７４年来到了笑妹现在
所坐的地方，和当时的印第安人交换了些皮毛，没上岸就宣布将它占有。接着，
英国伟大的船长詹姆斯·库克（Ｊａｍｅｓ　Ｃｏｏｋ）在为大不列颠赢得了澳
大利亚和新西兰后被派到这里找路。他不仅上了岸，而且迫使西班牙放弃了对这
块土地的拥有权，为英王的皇冠镶上了最大的一颗钻石。可惜他一代豪杰，或许
是抢占的土地太多了，最终被土著人杀死在夏威夷群岛。　

　　第一个被英国海军派来接收这块土地的是船长乔治·温哥华。他是第一个沿
着这个２８５英里长的北美西部最大岛屿转了个满圈的人，他满意地用自己的姓
将它命名为温哥华岛，并把这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峡以他的名命名为乔治海峡。那
时大陆上温哥华市所在的地方只是个拥有几间破屋的锯木厂，连名子都没有。后
来人们灵机一动把温哥华一词借来，再齐心协力把它建成了全世界赫赫有名的最
适于人类居住的大都市。　

　　至于这个座落在温哥华岛最南端的港口的命名，得惠于第一任英国总督１８
４２年向女王的报告，他说这地方简直就像伊甸园，完美得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
一样……估计当时女王一高兴，就用她的名字命名了这个小城－－维多利亚。　

　　现在笑妹也和女王一样爱上了这个空气比哪个城市都新鲜，三面环海，抬头
可见雪山的英国味儿的北美小城市。这里只有２０万人口，没有工业也没有堵车
现象，应是全世界最理想的住处。她希望，衷心地希望能留下来不再漂泊了。　

　　夕阳终于落到了海底，她也感到饿了，于是翻开手中本市的旅游小册子，最
后的一行字是：千万不要错过中国城，它是北美最老式和最精美的。照章行事，
她准备向中国城出发。　

　　在十字路口，她正犹豫是直接走到中国城还是先走到停车处再开车过去，一
辆三轮车已停在她面前，车上坐着一位扎红头巾的小伙子：“我能带你到什么地
方吗？”　

　　笑妹惊异地听到了英国口音：“你从英国来？”　

　　“是的。”小伙子微笑了，看样子他的英国口音给他带来了不少生意，这就
是在北美英国人的所谓优越感：“我刚从澳大利亚来，准备在这里呆过这个温暖
的季节，冬天去百慕大。你准备去哪里？上车我送你去。”　

　　只有点头的份儿了，她知道自己又碰上了一位自由的人物（ｆｒｅｅ　ｓｐ
ｉｒｉｔ）。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都能找到：他们崇尚自由，不要束缚，
挑上哪里就去哪里，这是乐观的一面。可另一方面呢？就是要不断地适应新的环
境，而且孓然一身，快乐与悲哀都归自己，不知能与谁共享？　

　　象所有可步行的旅游城市一样，维多利亚也有许多的马车和三轮车替行人代
步。车夫大多是这些年轻力壮、乐乐呵呵的小伙子。　

　　“你是这儿的游客吗？”显然他在以地主自居。　

　　笑妹不得不承认这熟识的英国口音带给她的怡然：“不是，我刚找到一份工
作，准备在这里定居下来。”　

　　“你真是幸运啊！听我的话，这座城市是个冷美人，但只要你能够耐心地了
解她，就会知道她有一颗极温暖的心。”　

　　她又忍不住爱问问题的毛病：“你能告诉我你最喜欢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
她用同样的问题问了许多人，虽然大家答案各异，但意大利的威尼斯、法国的巴
黎、澳大利亚的悉尼都是人口皆碑的地方。　

　　“我最喜欢的是这座城市，这是一个鲜花不断的地方，我时常感到这里是有
印第安图腾柱的英国。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四个夏天了，白天踏三轮车是我的生意，
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玩。晚上我在英国酒店（ｐｕｂ）作侍者，喝酒免费，跳舞
也免费。”　

　　“你真的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嘘！不要大声声张！知道吗？加拿大人都很安静谦虚，也非常聪明，他们
不愿意外人知道这地方，是怕人们蜂拥而来。人太多了，天堂也会变成地狱了。”
　

　　小伙子在前面轻松地蹬着三轮车，嘴上快乐地吹着小曲。笑妹目不暇接地浏
览着两边的街景。茶屋、博物馆、双层汽车、一男一女在马上的骑警，使她真感
到置身于英伦和北美之间。她走惯了路，开惯了车，在三轮车上看景物，因为观
察的速度不同，感受的确不同。她心里不由得感激起这小伙子来了。　

　　他的红发绿眼和脸上的雀斑使她想起了约翰，十年前的她坐在约翰的汽车里，
俩人从英国剑桥赶到莎士比亚的故乡（Ｓｔｒａｔｆｏｒｄ－ｕｐｏｎ－Ａｖｏ
ｎ）去看《罗米欧与朱丽叶》。一路上是英格兰美丽的山丘田园和漫坡遍野的牛
羊，伴着车里莫扎特的咏叹调，使她第一次有了人间天堂的感觉。　

　　约翰也像天堂来的圣人，他太完美和圣洁了！她曾对他又爱又恨，爱他的完
美，恨他的圣洁。现在她对他的感情是中性的，他们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命运曾使他们相聚。　

　　以前笑妹一直认为约翰是上帝派来在西方大门口上迎接她的人。当年她离开
北京飞往伦敦的那一天，姨妈一家人正与她挥泪告别，机场人员却突然通知，她
的自费留学机票被临时取消，要让给一个外国访华代表团，她要再等几天后才能
离开。　

　　全家人的脸都绿了！她急忙求他们，让他们看她的签证日期，她真是不能耽
搁了。经过一段提心吊胆的等待，离起飞３分钟时，她终于得到了一个座位，当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飞机上那个宝贝位子上坐下时，居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飞了好长时间，她才注意到自己身边坐着一位红发绿眼的小伙子。他主动把
一个舒适的小枕头让给她，　然后自我介绍他叫约翰，是从英国到中国来旅游的。
　

　　那时笑妹的英语还不好，但约翰有耐心，他们便交谈起来。没一会儿他就拿
出了圣经，想给她讲解其中的片段，没想到被她一下子顶了回来：她声称自己是
信奉进化论的，如果她接受不了上帝在７天之内就能造出人来，看这个圣经又有
什么意义呢？　

　　他知趣地改了口，问她从伦敦怎么能让自己安全地到达剑桥大学。她说她的
教授正在休假，所以临来时没能和他联系上，她打算一个人在机场里过夜，第二
天再搭车去剑桥。　

　　约翰听了没说话。可是一到伦敦机场，当他把笑妹的情况告诉了来接他的父
母，约翰的母亲决不同意把笑妹一个人留下，他们征得她的同意，最终把她带回
了家，然后第二天开车把她送到了剑桥。　

　　约翰的父亲是神学院的教授，母亲是家庭主妇，姐姐在日本教英语。他本人
拿到数学学士学位后，决定还是子承父业，当牧师，对他来说，从事解救灵魂的
工作比钻研数学更有意义。　

　　从那以后，笑妹把约翰一家当作自己在异国他乡的友好家庭（Ｈｏｓｔ　ｆ
ａｍｉｌｙ），常来常往，就像家里的一员。每当她感激他们时，他们说其实大
家是在互相帮助。约翰的姐姐在日本也有一个友好家庭，日本人的热情好客使他
们全家深深感动。　

　　约翰虽然住在伦敦，他却常在周末开车到剑桥来，带笑妹去不同的教堂，介
绍她结识了不少基督教徒。同时，他又介绍她叁加了剑桥国际学生基督教联谊会。
联谊会国际学生们的热情友爱，使笑妹在欧洲的第一个阴冷的冬天，感到了圣洁
的温暖。　

　　她知道约翰是喜欢她、爱她的，不然他不会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陪她。
但她也意识到约翰是真正的圣洁，在她成为他的妻子之前，他是不会碰她一个手
指头的。而她如果想成为他的妻子，就必须首先成为基督徒。　

　　她当然也喜欢约翰，他英俊、善良、彬彬有礼，心好得象金子。他处处关怀
照顾她，她决心努力。她不是一直对基督教感兴趣吗？也许她有救能成为基督徒。
她的确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管学习多忙，她坚持每个周末去教堂，努力理解基督
精神。最使她感动而念念不忘的是圣经里的一段话：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
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内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
你就同他走二里。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货的，不可推辞。你们听见有话
说，当爱你的舍，恨你的仇敌。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
们的祷告。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
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　

　　这段话的宗旨就是谦卑，容忍，和对全人类的博爱。　

　　但她在约翰一家计划为她举行洗礼的那一刻退缩了。她告诉他们，她接受基
督精神，也乐意去教堂，对于信仰来说洗礼只不过是个形式，她想用自己喜欢的
方式面对上帝。　

　　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同意她。他们认为要想成为基督徒就必须接受洗礼，这是
基督教的根本，是不可以省略掉的！她坚持不让步。或许是惧怕为一个并不太理
解的宗教而献身，总之她解释不清，就是不想接受洗礼。　

　　没人想到她会如此固执，包括约翰。他们当然不会勉强她，他们还像以前一
样地待她，但她和约翰的距离就这样拉开了。因为她开始读起了其他的宗教，她
越读越糊涂，便把信教的事暂时放下了，最终也没有成为基督徒。　

　　而约翰呢？既然他首先选择了上帝，就要为他而奉献自己的爱。十年过去了，
他一直独身，从不忘在她生日和圣诞节时寄来祝福，坚持隔一段时间通一次电话。
现在他在澳门传教，他在帮助那些大陆来的新移民和打工工人、本地的流浪者和
残疾人。他愿此生为别人而活，为来世而活，这是主赋予他的使命。笑妹只能衷
心地为他祝福，也许他不要有幸，那就有福吧！　

　　夜幕在渐渐地降临，远处中国城的大牌坊还是让她清晰地望到了。海外的中
国城总是以大牌坊为起点，她已经在很多的大牌坊下留过影了。中国城对海外中
国人的欣慰是不能用一两句话概括的。在纽约，她曾向一位店老板感激到：“多
谢你们这些早来的华人在这个世界之都为我们占据了一块地盘。”　

　　老板的回答出乎她的意外：“我是从古巴来的，那里的中国城在不断缩小，
而这里的中国城却在不断地扩大。还要多感谢你们这些从大陆新出来的人，你们
人多，有影响力，我们的力量也大了。”　

　　融融的路灯下，笑妹付了钱。小伙子让她等一下，然后递给了她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他工作酒店的名字：“我叫保罗，有时间到酒店来找我。我们那儿有很
好的音乐，我会给你介绍一些人，要知道再好的地方，没有朋友也是一片空谷。”
他伸出手，“祝你好运，希望能再见到你。”　

　　“谢谢你，保罗。”　

　　笑妹把纸条夹在地址本里，目送保罗远去。她很珍惜这种几句话的接触，留
给人的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转回身，她在月光下端详着这座中国城：街面并不大，道路不宽不窄，干净
得没有一丝腥臭味。路两边的霓虹灯下，呈现出不同风味的餐馆，京川湘鲁粤，
几大菜系都在这里会聚了，而打头的竟是大字横标－－北京饭店！　

　　她有一种马上要进入北京饭店的冲动，但行动上还是遵循老习惯：先在街上
走一圈，一是看看哪家门庭若市（而且里面净是中国人），以此来判断好坏；二
是先买份报纸或杂志，这样一个人等菜时有事干。　

　　真的出乎她的意外，她居然发现一间名叫“净心莲”的素膳斋！“北京饭店”
在她的脑中淡化了，她决心不错过这海外十几年来第一次看到的素菜馆。　

　　进得门来，果不其然，首先看到的是佛像，香是很清淡的，给人以松弛安然
之感。她在靠窗的小桌子旁坐下，端详着桌上的绣花白桌布。有种感觉使她抬起
头来，见到的是一张笑脸……　

　　“吉姆！”笑妹发出了甜美的微笑，看来只有在这种小规模的城市，才能不
期而遇地见到熟人。　

　　吉姆是她星期五去大学报到时遇到的第一个人。俩人先用英语打了招呼，交
谈了几句后，吉姆便自豪地数落着他会英文、国语、越南语、广东话、闽南话，
还会些法语。当俩人转说国语时，笑妹把他当成那种号称会国语，说几句话就投
降的华侨。没想到他们竟然坚持说下来，他的水平居于新加坡华人之列。　

　　在国外说英语是最安全的，谁让英国曾是日不落之国呢。跨国界的人在因特
网上不都是用英语交流吗？但真到着急犯愁的时候，有个中国人在身边，说着中
国话，感觉就是不一样！　

　　吉姆是越南华人。二十年前坐船漂泊到马来西亚，当时很多的西方国家派人
去接收难民，吉姆很快就被加拿大挑上了，因为他是生物学硕士，大学讲师。在
加拿大培训半年英文后，他便开始在温哥华的Ｂ大学重读生物硕士，毕业后来到
了隔海相望的温哥华大岛的Ｖ大学做实验技术员。　

　　笑妹几乎能够想象作为华人资本家的儿子，又是知识分子，在中越战争期间
会受到什么样的迫害，以至逼他怀抱几个月大的女儿，带着妻子和三岁大的儿子，
毅然把命运交给了无际的大海。可幸的是上苍没有抛弃他们，当他们踏上加拿大
的国土时，一家基督教堂收留了他们，认他们为兄弟姐妹，包管了他们初来的一
切，从那时他们全家受了洗礼，成为了虔诚的基督教徒。　

　　她凭感觉把吉姆归入象约翰一样有着金子般心肠的人，而吉姆因为自己是第
一个接待笑妹的人，便把帮她熟悉学校情况的任务包了下来。　

　　现在他正向她的桌子走来，俩人先问了好，吉姆便邀请她加入他的同伴们。
笑妹望着他那一桌人，好象是三对夫妻、一个老奶奶和一个清秀美丽的东方女子，
大家都对她善意地微笑着。她一边在吉姆的陪伴下向前走，脑子里却钻出了一个
怪念头：也许自己多年不愿结婚，是因单身女子处处受宠，是不是？　

　　一个体阔身宽的男人先站了起来，伸出了手：“卡罗，叫我船长也行。”他
从临桌搬了把椅子，放在自己身边，示意笑妹坐下：“不介意坐在我身边吧？”
他又指着身边的漂亮矮小的女士：“这是尼娜，她是我的皇后。”　

　　“谢谢。”笑妹坐下后，正迎上对面年轻女子的目光。“我叫梁馨宁，是台
湾人。这是奶奶，她是吉姆的岳母。这位是芝琳，吉姆的太太。”　

　　桌上还有一对南韩来的夫妇：永祥和淑贞。　

　　“你是不是在想我们这群人是怎么聚到一块的？”吉姆进一步解释道：“除
了馨宁是三年前来的，我们几家都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那时这里的东方人还不
多，是我们的太太们先交了朋友。尼娜是医院的护士，淑贞是我们孩子的老师，
永祥是国家森林所的育种专家，卡罗在港湾有个钓鱼专卖店，而馨宁是我们所有
人的家庭医生。今天是奶奶八十岁生日，她是佛教徒，所以我们来这里为老人家
祝寿。”　

　　“祝奶奶生日快乐！”奶奶微笑着向笑妹合了一下掌，芝琳抱歉地说：“我
妈妈既不会讲中文也不大会讲英文，她是纯越南人。”　

　　“该你向我们介绍一下你的来龙去脉了。”卡罗向她发问。　

　　对于她从何处来，回答起来总是一串长句，也许以后她会想办法简略一下：
“我姓张名笑妹，从大陆来。经英国再到荷兰，现在从美国搬到这地方，从明天
起我就正式和吉姆做同事了。谢谢你们邀请我过来参加老奶奶的祝寿。”　

　　吉姆又解释笑妹不是和他一样的实验技术员，她是堂堂的助理教授。卡罗立
刻举茶当酒，为东方女性干杯：“当初我向尼娜求婚时，就认定东方女性既漂亮
又贤惠，还内心坚强。没想到你们下一代又更上一层楼，从女护士、女教师升到
了女医生、女教授，我们不仅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们，还要把下一代的教育交给
你们，”他脸上佯装一变，“你们是不是太厉害了？”　

　　尼娜忙把他止住了：“别人是喝了酒胡说，他是没酒喝胡说，今天你光答应
吃素菜还不够，还要培养平心静气的精神。”　

　　卡罗吐了一下舌头：“我和你们讲过我们从菲律宾离开的原因吧，当年我在
菲律宾的岛上找到了我祖父过去盖的房子，娶了这位白衣天使，觉得真是到了天
堂了。美国人把我祖父赶跑了，我这个孙子一定要长住下来。没想到两年后，医
生偏说我白血球剧降，让我使劲吃带血的牛排和半生的马肉来补血，那时尼娜真
把我当野兽看待。”　

　　“你到底查出原因来没有？”　

　　“我自从踏上加拿大的土地就自然好了，馨宁认为我不适应那里的热带气
候。”　

　　永祥和卡罗在一起就爱抬杠：“要是你们西班牙人都象你一样不适应热带气
候，你们也就侵占不了美洲大陆、菲律宾和众多岛屿了。”　

　　“嘿！你们可不要忘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比如西红柿、玉米、土豆、花生，
南瓜、辣椒之类的，都是我们从新大陆带给全世界的，没辣椒你们韩国人能吃饭
吗？”　

　　永祥刚想还嘴，这时菜已经端上来了，第一道菜为“出水芙蓉”，嫩白的豆
腐刻成莲花状，和下面的绿叶海藻一起清蒸而成。　

　　淑贞赞赏道：“你们中国人真会起名字，用＇出水芙蓉＇形容这道菜的确太
妙了，”她又转了一下话题，“笑妹，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吗？”　

　　笑妹知道韩国人一般都懂些中文，他们一直用汉语作文字，直到近代才由学
者们创造了朝鲜文，据说这朝鲜文是目前音和字最搭配的文字。只可惜全世界早
已习惯了没有规则的英语。　

　　她在餐纸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其实我的名字很简单，笑是微笑的意思，妹
是姐妹的意思，父母认为我生下来就会笑，我想是我有两个酒窝的原因。”　

　　卡罗好奇地问：“馨宁也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温馨的馨，宁静的宁，也很简单。”馨宁回答。　

　　卡罗恍然大悟：“怪不得梁医生是如此的温馨和宁静，原来父母起名字时就
决定好了，尼娜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尼娜嗔怪地望着他：“第一，我不是中国人，第二，这名字也不是个个有效
的，我是想给儿子起名叫总统，你想有那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儿子刚开始在美国作律师，几年后参政，选议员、州长，以
后再竞选总统。我们的儿子既有白人血统，又有亚裔血统，长得又象墨西哥人，
他的外祖父还是在二战中在菲律宾为美国战死的，我的确认为他是美国二十年后
的大众代表形象，”卡罗一本正经地，“我今晚就给他打电话商量一下，现在改
名字也许还来得及。”　

　　大家全笑了。　

　　永祥清了清嗓子：“难怪尼娜怪你，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也没搞清菲律宾人
在人种分类上属于马来人种，和我们这些属蒙古人种的人不是一回事儿。同样的，
白种人、阿拉伯人和印度人同属于高加索人种，如果我说你和印度人是亲戚，你
怎么看？”　

　　“那怎么不好？我到印度旅游白吃白住。”　

　　吉姆决定还是就此帮助卡罗理理清楚：“要知道越南有一千年的时间都在中
国的统治之下，所以至今越南人还穿长衫，用筷子，过春节呢。”　

　　“韩国也是。”永祥接过来：“先是中国占领，后是日本侵略，最可气的是
中国人到现在还叫我们的首都为汉城。我从小被灌输了许多对这两个国家的仇恨。
可是当我们在南美生活时，当地人根本分不出中日韩三国人的区别，不管我怎么
解释都把我当成日本人。后来我想通了，尤其是看着三国选手下围棋的阵势，我
这个遗传育种学家不得不承认，千百万年以前我们的确享有同一个祖先。”　

　　“最近日本天皇已经承认了他有韩国血统，而你们南韩总统也告知他是山东
人的后代。我在想我们这一桌人，除卡罗这个长毛的以外，都曾是一家人。”吉
姆今天也跟着永祥一起孤立卡罗。　

　　笑妹赶紧插话道：“听说目前比较一致的理论还是认为全人类共享同一个祖
先。起源于伊拉克，那里也是最早发现文字的地方。我曾看到一个预言：若干年
后，由于人类大量通婚，种族差别淡化，生下来的孩子会个个都像阿拉伯人！”
　

　　“类似的现象已经发生了。”淑贞也加入进来：“我们去夏威夷群岛度假时，
那里混血儿的比例之高令人惊叹。你无法用肤色和特征来判断什么，听说那里好
多最富有的人都是最初的夏威夷本岛的土著人。”　

　　第二道菜上来了，是卡罗点的豆腐肉排，看样子是为迎合喜欢肉的顾客而发
明的。望着几大块状似牛排的豆腐，永祥嘘了一声：“看样子卡罗还真像野兽，
在佛面前还想吃肉。”　

　　“咳，美人还爱野兽呢。我的尼娜知道我心好，心好比什么都强。”　

　　这顿饭的确吃得尽善尽美。芝琳解释说这些蘑菇、竹笋、蕨菜什么的都是本
地产的。这家餐馆是台湾人开的，也是当地佛教徒的一个活动中心。生意不能和
别的餐馆比，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挣钱而做生意的。　

　　正说着，老板杜先生走出来，手中端着一个为奶奶祝寿的礼盒。芝琳帮奶奶
打开一看，里边是香喷喷的小点心，有桃型、橘子型、苹果型、菊花型等等，样
式精美，色泽逼真，人见人爱。芝琳和奶奶谢了杜先生，然后请大家分享甜点。
　

　　看来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笑妹意识到这是一伙极为真诚热情的人们。
“我们这几家经常在一起聚，”淑贞对笑妹说，“永祥和我希望你能来我家做客，
尝尝我的韩国菜。”　

　　“谢谢！我会盼望着这一天。”　

　　卡罗也凑过来：“天再暖一点儿，我们一起坐我的帆船出海钓鱼。你一定要
来凑热闹！”　

　　整个晚上都不大说话的馨宁也过来道别：“三年前我刚到此地时，也是一下
就认识了他们这些人，他们待我象亲人一样的。希望你会喜欢这里，需要我时不
要客气。”　

　　笑妹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然后搭吉姆的车去停车场。　

　　路上芝琳告诉她，她和吉姆在变成基督徒之前也是佛教徒，他们也曾试图改
变奶奶，但人老难改，只好随她去了。后来反而是他们在加拿大长大的女儿索尼
亚随了奶奶，从基督徒变成了佛教徒。　

　　开车的吉姆听了耸耸肩说道：“我们这几家都是各信各的，永祥这个大科学
家偏要信道教拜祖宗，吉娜和卡罗是不折不扣的天主教徒。所以永祥和卡罗一喝
酒就辩论，我都习惯把他们的信仰之争当成饭后甜点了。”　

　　当她开车往回走的时候，心想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她想到了馨宁，不知怎的，
她对馨宁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是因为她像那个电影明星，还是她那特有的台湾
口音？她曾结交过许多台湾朋友，她和馨宁会成为好朋友吗？　



第二章　大学、实验室、教授

　　转眼间忙碌的一星期就过去了，现在笑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越过崭
新的宽屏计算机，她可以观赏窗外那盛开的樱花树。　

　　她的研究领域属于天然产物化学。现在她接替的是一位老教授的位置，老教
授毕生从事从木材中提取对人类健康有利的物质。他杰出的成果之一是在木油中
发现了一种类似胆固醇的物质。这种物质不但能溶解坏胆固醇，还能将自身溶解
在血液中，所以它便起了船的作用，把坏胆固醇从血管中载走了。大量生产此化
合物既能使木材造纸业的副产品变废为宝，又能为人们提供一种食品健康添加剂。
　

　　正值他拿下了专利，而木材业、食品业、医药界纷纷热衷于他的项目时，他
的妻子出了事故，在继续工作和退休照顾老伴的选择中，他选择了后者。老伴支
持、照顾了他一辈子，现在该是他放弃工作陪伴妻子的时候了。同时，他也认为
把位子让给新人会从新技术上把这一研究做得更深入更广阔。　

　　笑妹与他谈话时，深深地体会到人在放弃终生所爱的事业时那种恋恋不舍之
情。对年青人来说，总可以有更新更激动的挑战在前面，而对上岁数的人却是另
一回事了。　

　　弗拉奇教授是匈牙利人。在五十年代末，当匈牙利第二次被俄国人的铁蹄占
领后，他执着地要逃出来。大哥尽力劝阻他，说全家人受苦等死也要在一起。他
拒绝了这种逆来顺受，顽强地穿过层层封锁，终于到了德国。是加拿大给了他机
会专心作学问，这个以政治原因逃出来的人，在这里一心工作，而且除了学问外
什么业余爱好也没有。　

　　现在他退休了，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除了照顾摔坏脊椎骨的老伴外，
还不时地自愿为女儿照顾一下小孙孙。笑妹真担心他会吃不消，可她理解孙子带
给祖父的享受和快乐吗？　

　　在接受这份工作时就知道人家已把江山打下来了，让她来坐享其成而旁边还
有个退休在家的老教授做参谋，何等天下美事。但这一肩的重任，她能挑得好吗？
　
　　老教授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你知道搞科研是无止境的，如果把知识比做
一个圆圈，知识越多会使这个圆圈越大，这是乐观的一面。但不要忘记圆周也随
之扩大，所以圆周外围的未知领域也在扩大，这是悲观的另一面。科研的目地不
仅在求解未知数，更在于这种求知的过程。一个假设可能是错的，结果也可能得
不到证实，但一个人如果能乐在其中，他总能发现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金玉良言！东方和西方都应该尊重老人。　

　　笑妹多年来执着地读硕士、博士、博士后，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她认为这种探
索求知的过程，有点儿像在上帝身边向他讯问的过程。不管得到答案与否，总觉
得自己离真理本身很近。这也许是为什么科学总能在市俗中为自己建立一个小岛，
就象当年的居里夫人没有申请镭的专利而使自己腰缠万贯一样。　

　　在这一星期内，她也把接管的实验室重新安排了一下。老教授勇敢地扔掉了
常年不用的旧仪器和实验用品，以便腾出地方给她将买新的测试仪器。笑妹同时
接管了即将完成博士论文的维克多和硕士毕业后留下当实验员的爱伦。　

　　维克多是乌克兰人，小伙子瘦瘦高高，文质彬彬的。没想到他却是当年乌克
兰核电站爆炸泄露事故的受害人之一。　

　　维克多也像中国学生一样，在本国读完了学士、硕士，拿了加拿大的助学金
到这里读博士。他本想从生物化学向分子生物学转一下，没想到只要一进有放射
性测试的实验室，报警器便“毕毕”的响个不停。　

　　看来医生也没有什么绝招良药。他曾试了各种方法把这些坏物质排出体外，
但到目前为止，报警器还是饶不过他　他自己已经想通了，反正多年来身体健康，
从未感到异常，为何不享受今天而为明天发愁。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就是终生
不要孩子，悲剧要禁止在下一代重演。　

　　对苏联的解体每人意见有异，维克多的看法是由于当年的冷战，苏联在经济
很虚弱的情况下和美国搞军备竞赛，一个国家以三分之一的国民生产总值用于国
防，无疑会把整个经济带垮。经费短缺才会出现核电站因年久失修、管理不善而
引起的大爆炸。　

　　他表示坚决不回自己的祖国，他认为一个富饶强大的前苏联已经象核电站一
样被毁掉了，而毁掉的东西是很难重建的。当乌克兰的工人拿不到工资的时候，
莫斯科的寡头政治家们却迅速把国家财富运往国外。俄罗斯完了，因为现在俄罗
斯年轻人的理想职业是“职业杀手”和“美金妓女”。　

　　为什么会这样呢？当一个人的信仰被摧毁的时候，最糟糕的事情就发生了。
如果一个人不惧怕什么，不敬畏什么，那他什么坏事也干得出来，最大的悲哀也
就降临到这个人头上。因为精神支柱已经垮掉了，做为人的意义也就无足轻重了。
　
　　和维克多比，爱伦不知道幸运多少。她是个浑身充满活力，清爽俏丽、人见
人爱的女孩。父母就她一个独生女，他们从没想要过第二个孩子。现在她生活中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准备自己的婚礼，准备的时间需要一年。笑妹理解对一个生长
在加拿大、生活一帆风顺的女孩，婚礼将是她一生中绝等重大的事情，是传统、
梦想和现实的集合体。　

　　爱伦的爱情是平淡而圆满的。她和未婚夫杰西是三年前在朋友的生日聚会上
认识的，他们冬天一起滑冰打球，夏天凑钱买了条二手小汽艇，正当爱伦有些心
神不定的时候，男朋友邀她去迪斯尼乐园休假一周。在那里，他拿出了事先准备
好的订婚戒指做了正式的求婚。从那时起，爱伦就忙了，首先他们开始看房子，
买房的同时婚礼的准备工作也有条不紊的进行。　

　　第一件事是决定在哪个教堂结婚。爱伦是天主教徒，而未婚夫是基督教徒，
如在爱伦的教堂结婚，未婚夫就要发誓转变为天主教徒，而且天主教不同意离婚。
所以爱伦的父母只好让步而去未婚夫所在的教堂。两个年轻人倒无所谓，反正平
时也不怎么去教堂，只是结婚一定要去的。正像笑妹过去的一位同事所说：他一
生只在三个场合下进教堂，洗礼、婚礼和葬礼。　

　　第二件事是在什么地方举行晚宴。对爱伦这个独生女，父母一定要选最满意
的场所。选中意大利俱乐部，是因意大利人把自己在北美的俱乐部建得象宫殿一
样。按早先的习惯是该女方父母付所有的结婚费用，但近年来又有不成文的规定，
男方也要付一半，所以杰西的父母把蜜月旅行包了下来。　

　　好不容易把加勒比海的蜜月地点定下来，接着是邀请人名单，两个家庭经过
漫长的商讨，最后决定２００人是个不多不少的数字。请柬要设计好并适时地发
出。下面的事情还多着呢：照相师、摄影师、乐队、菜谱、蛋糕、接送的车队等
等，还要预定亲戚朋友们住的旅店。　

　　爱伦的白色婚礼服在婚礼前是不能让新郎看到的，按习惯她当天要有四件东
西戴在身上：新的、旧的、借的和蓝色的。腿上还要绕一个带花边的象征女性神
秘的东西来扔给未婚男子；手中拿的鲜花将扔给未婚女子以祝福她为下一个新娘。
　

　　还有呢！爱伦要去花店，选好所有的鲜花，摆的、戴的、拿的。要去参拜化
妆师，要为三位伴娘订做衣服，要和理发师设计好四人的发型。　

　　笑妹听着脑袋都大了。爱伦笑着说：“所以一年的准备时间还不够呢。婚礼
上每个新娘都愿别出心裁，表现得与众不同，要干的事太多了。”　

　　“我叁加过印度人的婚礼，”笑妹告诉她：“整整三天三夜，真是热热闹闹。
但新娘不用费心思，全由家里人准备，仪式全部依照传统。”　

　　爱伦宁可自己忙，因为这一天是属于她的，她要做这一天的主人。　

　　为什么不。笑妹望着可爱漂亮的爱伦想，如果我有这么一个仙女般的女儿，
我也一定给她办个美满的婚礼。　

　　一阵香浓的咖啡味儿飘来，到喝咖啡的时间了。笑妹告诉爱伦，咖啡中有大
约１００种化合物，人们总有一天会把它们全部鉴别出来。因此，作为化学家，
爱伦和她是不应该担心失去工作的。　

　　咖啡是化学系的秘书准备的，教职员工把喝咖啡的钱捐助给化学系参加的慈
善项目。笑妹过来加入了卡琳、安娜和朱丽娅一伙，今天是四个女博士凑到一块
了。　

　　安娜今年三十四岁，比笑妹还小两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她在读
博士时与在航空公司作飞行员的丈夫相识，博士毕业后，结婚生孩子，尽心尽意
在家呆了五年，现在回来读博士后。一是不想放弃自己的研究专业，二是因为丈
夫是飞行员，她认为对孩子和自己来说，最好的人生保险是她对社会的工作技能。
　

　　卡琳是从魁北克来的法裔加拿大人，和未婚夫在读博士时认识的。现在两个
人天各一方地做博士后，也不知何时能结婚把家安下来，她私下里对笑妹说：
“我们商量好谁先找到正式工作就搬到谁那里。但实际上这样做的前提是不要孩
子，因为生一个孩子要用我两年的时间，而对他倒不费什么时间。为了事业，我
也许应该放弃孩子，所以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以后抱养个孩子，不管从南美、非洲
还是东欧，其实我最想要的是中国女孩。我有位朋友就领养了一个，哪天我给你
们介绍，他们会很高兴认识你的。”　

　　看样子不管在哪里，女人要想在事业上成功，走的路都比男人难。男人在事
业、家庭二者兼有的情况下，还会有妻子支持其事业。女人却不得不在事业家庭
之间做不断的挣扎，她们往往要忍痛舍弃鱼而取熊掌。　

　　朱丽娅的故事使笑妹非常感动。她是植物生理学家，在本校已工作十几年了，
她和她以前的女教授一样做好了当老姑娘的准备。没想到她的房东老夫妻看上了
她，认定她该做他们的儿媳妇，他们把远方当律师的儿子介绍给她，朱丽娅认为
这是件极为荒唐的事情，谁想儿子对她一见钟情，居然搬回家乡开业。　

　　他们结婚几年后才开始想要孩子，没想到此路如此艰难，孩子一个个都在几
个月就流产了，好容易足月的一个女孩也在临出生时因脐带绕颈而窒息死亡。现
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刚满三岁的女孩，而朱丽娅还在一个个地流产。笑妹真佩服
她的勇敢精神，朱丽娅称自己为固执，因为她认为孩子有个兄弟姐妹才是最理想
的。丈夫心疼她，劝她在满４４岁前打住而向命运屈服。　

　　笑妹此时正有件事要问朱丽娅：“我准备用我的启始科研基金买一台新型红
外测试仪，这种仪器能省略萃取和分离，而直接初步测定不同季节、不同种类木
材中的化合物组成。我想问一下这里具体申请的程序。”　

　　“你要先写份申请报告，简略地说明目的用途之类的，别忘了附上价钱。通
常系主任会在系常务会上通过一下，大致情况就是这样。”朱丽娅总是耐心地向
她解释一切。　

　　在这一星期内，笑妹熟悉、适应并接手了实验室的全部工作。她越来越觉得
添这台新型仪器的必要性，看样子这就是新老两代科学家的区别。其实生活中处
处可见这样的例子，老一代人愿遵循早已熟悉的一切，一步一步慢慢来。而新一
代人会多花时间找捷径，而且利用所有可行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午饭前，笑妹已把申请报告写好了。她敲了敲系主任的门，罗伯特教授请她
进来，她交了申请，两人寒暄了两句，她便退了出来。　

　　罗伯特个子很矮，总穿着半高跟皮鞋，走起路来吱吱作响。他对她一付不卑
不亢的态度，远不及其他人对她热情。笑妹有种直觉，这人不喜欢她，她可不希
望因此影响她买仪器的事。　

　　饥饿的肚子提醒她午饭时间到了，笑妹到餐厅买了饭，象往常一样加入了中
国同胞所在的长桌。这天是星期一，好几家都包了饺子或包子，现在正忙着两个
饺子换半个包子地互相品尝呢？他们都知道笑妹不客气，也可怜她孤身一人总在
外面吃饭，所以笑妹一坐下，包子、饺子就已堆在她面前了。　

　　饺子和包子真是中国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南方上大学时，是北方人
教南方人包饺子。在欧洲，则是大陆人、台湾人、新加坡人和各籍华人一块包饺
子。现在在北美，经常有三代同堂的几家大陆人凑起来包饺子。而饺子的风格也
天南地北，各有各的风格。现在笑妹品着四川人王强家包的饺子，饺子的馅里有
韭菜、香菇、竹笋、粉丝、木耳、鸡蛋、猪肉……这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
道。笑妹不得不承认这比北京人信奉的三鲜馅饺子好吃。　

　　学文是山东青岛人，包了海鲜馅的包子，里面除了各种海鲜，还有发菜、海
带之类的。来自福建的书凌已经把家中拌馅的大权从丈夫手中抢了过来，但饺子
还是东北味的大饺子，里面装有白菜、猪肉、粉丝和大葱。　

　　今天饭桌上的话题很大，是关于中国、欧洲、美国和加拿大的不同。在瑞典
拿了博士的吴刚说：“瑞典的山水和加拿大很相似，但他们是清一色的瑞典人，
我曾在去欧洲开会时号称代表瑞典，人们都瞪着我不相信，因为我不是金发碧眼。
虽然他们请我当教授，但内心并不见得真正接纳我，我想还是趁早走吧，免得女
儿上学后心理也不平衡。”　

　　从美国过来的大李说：“幸亏你没去美国，美国人可比加拿大人厉害多了，
我毕业后找工作，会谈时他们第一句话就问我毕业后为什么不回中国，我心里很
难受，下面再问什么我都没心思答了。”　

　　王强说：“他问你为什么不回中国，你该说美国好哇，这里是移民国家，移
民国家靠新移民来提供新鲜血液。还要反问他，为什么当年他的祖先在美洲迷了
路，后来找到路后也不肯回欧洲，而且一批一批地把囚犯运来。”　

　　谢虹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他们在面谈中问你此话可能并无恶意，因为许多
海外中国人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雇人单位讲究雇一个忠实的员工，我要是有个
公司也不希望雇个印度人，在我这里学点技术就回国。所以你该简单地说，你喜
欢美国就行了。　

　　书凌也插话了：”说到岐视，我在上海五年所受的歧视可比在加拿大多多了。
“　

　　”那是因为你是女的。“　

　　”女的就该受歧视？“　

　　”哎，这会儿又说上海人坏话了，你以前不是说刚去上海时是土丫头，出来
时变成洋姑娘了吗？“　

　　学文赶紧把话题又转了回来：”教我学英语的老太太也问过我这句话。我说
咱中国人太多，所以决定分组行动。大部分在国内干，一部分跑到欧洲干，我是
属于北美分队的，我们还有南美、非洲的小分队呢？我看老太太吓得半天没说话，
发誓再也不出如此狂言了，可别引起全球反华浪潮。“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中国人重视传宗接代，才会有如此多的人口，这是
资源，也是负担。　

　　书凌问笑妹的感触，因为她去的地方最多，笑妹满口包子地回答：”想当年，
二三十年代从国外回国的人，不是把国外比做天堂，就是骂为地狱。几十年以后，
大致情况还是如此。其实，人不管在哪个国家，都需要度过一个适应期，过惯了
就会好了，而且会发现，我们都在人间。人间有大多数善良的人，也有个别的捣
乱分子，就象三岁小孩的小人书上写的一样。我没留在欧洲的原因主要还是那里
人多、语言多，现在想想和离开中国时的原因有许多相同之处。“　

　　”如果你真打算留在欧洲，你最可能选择哪个国家？“　

　　”我很喜欢法国人的生活方式和处事哲学，但要融入法国社会是很不容易的。
意大利美酒美食，风景如画，但人们似乎总是热热闹闹，松松垮垮的，永远没有
秩序。荷兰人宽容勤劳，可不大的地盘里挤满了人，因为他们像中国人一样喜欢
生孩子。英国人文质彬彬却神秘难处，因为他们已经舒展不开了。德国人倒是认
真严谨，却顽固的像石头。我倒真喜欢地中海沿岸的国家，可那些政府又是一团
糟。所以这世界上没有一块乐土，看来乐土需要追求乐土的人自己创造了。“　

　　“我在欧洲和日本的朋友们都在纷纷回国，因为那里既不好找工作又不好移
民，连他们本国人都在失业。而中国现在是越来越开放，机会越来越多，正是可
以发挥才干的时候。”王强最近总谈回国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我们又没拦着你？”　

　　“我是想回去，谁愿在这里总做博士后？可孩子对中文只会听说，不会读写。
老婆见人多就头疼，好象不是中国出生的。”　

　　“你要回去赶紧打定主意，不然就错过机会了。有人预言中国的留学生也会
象台湾的留学生一样回国成为国家的栋梁。别忘了领导中国人推翻了皇帝的孙中
山是留学生，蒋介石、邓小平是留学生，大文豪鲁讯是留学生，得了诺贝尔奖的
几个中国人都是留学生…”　

　　中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只好等明天再高谈阔论了？　

　　笑妹下午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一点钟要会见个学生，她准备先招个硕士生
探索一下新的萃取方法；二点钟有个电话会议，工业界、医药界和她本人碰个头，
互相介绍并探讨一下工作的进展；三点半学校有个科研讲座。好在这里是加拿大，
五点钟后大学里是人走楼空，完全不象在美国时的情形，那里研究生们彻夜奋战，
教授们经常在周末开会。　

　　在欧洲时就听说美国人干得苦，也有了思想准备。但没想到竞争这么厉害，
可怕到人们玩命工作居然忘记了享受生活。　

　　她知道自己也不属于美国，尤其发现身边众多的人都拥有枪支，更使她不禁
汗颜。意大利城市的扒手闻名于世，身上不戴什么贵重饰品也就能防卫自己了。
但是对有枪的人，谁能保证此人不一生气就送你一颗枪子儿？还有让她不好接受
的是美国各大城市中可见的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正象纽约光彩耀人的第五大道
旁有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第七大道一样。　

　　记得第一次到纽约的情形。那时她人生地不熟，一下车就向当地人问路。那
人告诉她，在她的左手是第七大道，右手是第八大道，同时还提醒她，走第七大
道要随身带刀，走第八大道则要带枪。虽然这话里有些调侃的味道，那是纽约人
的性格，他们认为纽约外的人都没见过世面。但笑妹走过那侮辱人的第七大道后，
决心尽量避免纽约。　

　　当然，她知道美国土地富饶，人民自信，机会众多，制度先进。而且如果你
能证明你是最棒的，人们会不管你从哪里来而一直把你向上推上去。可推上去又
怎么样？高处不胜寒。　

　　吴刚今晚和太太赵昕请笑妹去家里吃晚饭，顺便看看他们住的新住宅小区。
午饭桌上的中国同胞们一部分人认为笑妹应买房，这样既省了存款利息交税的钱，
又省了交房租的钱。另一部分人认为她应先租房，他们挤眉弄眼地告诫她要先找
老公，然后住老公买的房子。　

　　吴刚两年前来这里当教授时，就当机立断马上买了房子。现在他周围还在不
断地盖新房，他介绍笑妹先来看看。　

　　俩人走进家门，怀孕七个月的赵昕正在洗菜，笑妹赶紧接下来洗，吴刚帮她
找个了围裙，就到外面割草去了。这里气候温暖湿润，草长得比什么都快，割草
这件事本身就使笑妹买房子的热情降了不少。　　　　赵昕抱怨吴刚对那草坪比
对她的脸更为注意。施肥、撒除杂草剂、割草……一心争先不愿落在邻居后面。
笑妹讲给了她一个小幽默：美国人曾问英国人，剑桥校园的草坪为何如此美丽。
英国人答到，那是因为这草坪比美国的历史还长。其实不然，草坪是园丁们悉心
照顾的结果，美丽的草坪不比美丽的花圃更省时间。　

　　还是中国人在一起随便，两个女同胞一边做饭一边聊起天来。赵昕准备了四
菜一汤：牛百叶炒茼蒿、猪肉炒蒜苗、麻辣苦瓜、红烧茄子和鲜鱼豆腐香菜汤。
这是周末在中国商店采购的结果，刚巧都是笑妹爱吃的东西。　

　　见赵昕大肚甸甸的样子，笑妹把炒菜的任务也接了下来。饭好菜熟的时候，
赵昕八岁的女儿从楼上自己的房间下来吃饭。女孩子做完了家庭作业，帮妈妈摆
好碗筷，吃饭时又善意地夸笑妹做的菜好吃。晚饭后，这小天使又被爸爸送去学
钢琴去了。　

　　因俩人都吃得太饱，赵昕和笑妹决定走着去看房子。这里离学校很近，不远
处有个山丘，可一直开到小山而了望全城的风景。可新区没有成熟的树，总是显
得毫无生机。而且房子一个接一个象摆火柴盒似的。　

　　所以这里房价不高。新移民大多来自拥挤的国度，而东方人又喜欢住新房子，
所以赵昕在这个小区已陆续发现了几家大陆来的中国人。男人们在一起打球、钓
鱼，女人们在一起聊天、采购，老人们解闷，孩子们玩耍。大家相互照应着，真
是远亲不如近邻。　

　　听得笑妹越发羡慕起赵昕来了：“你这资本主义小日子过得真滋润啊！”　

　　“别说了，我才羡慕你这个单身贵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象我凡事丈夫
第一，孩子第一。以后老妈来了，还得老妈第一。我是个完全失去自由的人。”
　

　　“谁让你是有女有儿，有上有下的＇全户人＇。多看看你杯子里满的半杯水，
别抱怨那空着的一半吧！”　

　　赵昕突然郑重起来：“我劝你找丈夫别找中国人，中国丈夫既不多情又不体
谅人，整天把老婆当女佣使。”　

　　“你是因为丈夫太能干了，我看那些不能干的丈夫，有很多人在家给老婆当
牛做马。”　

　　赵昕还是不服气：“我俩在中学时，我的成绩一直比他好，所以我能考上北
大生物系。毕业时，他坚持让我回南京，害得我连研究生也没考。人家老先生不
仅考上了研究生，还是出国的。后来我跟着他去了瑞典，我的博士没读完，他就
让我要孩子。我大肚子时，他又跑到加拿大读博士后，把我一人扔在瑞典生孩子。
现在他当上了堂堂教授，我却挺着大肚子生老二，同时还要学计算机硕士。”　

　　她越说越气，肚皮也发起紧来，笑妹忙扶她在路旁的长椅上坐下：“你看你，
牢骚太盛防肠断，你现在肚子里有孩子不能生气，以后生出了怒气冲天的儿子，
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赵昕渐渐地稳定下来：“我一直不明白这肚子紧和生气有关系没有，上次怀
老大时也经常这样。”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怀过孕。”　

　　“你这人真勇敢，我可不想一个人过，多孤单啊。”　

　　“孤单的时候有朋友啊，男朋友没有还有女朋友啊。”笑妹拍了拍赵昕的肚
子：“我看吴刚不错的，又帮你割草又接送孩子的。”　

　　赵昕也松了口气：“这些日子我怀孕心情不好，总觉得怪委屈的，两人一直
吵吵闹闹的。吴刚说是因为我俩从没有过别的情人，所以对我们这种简单的恋爱
结婚过程有所怀疑。”　

　　“我看你挺着大肚子，就别闹第二春了。我在荷兰有个朋友，对中国丈夫不
满意，离婚后找了个荷兰人还是不满意，好歹她聪明，总算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
男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就象我们女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样。记得那句话＇女人来
自水星，男人来自火星＇吗？我看中国男人和外国男人一样，只是各有优缺点罢
了，再者这里中国男人少本地男人多，也不能把他们公平比较。”　

　　“那你觉得没他们的日子能过得更好？”　

　　“反正他们没咱们女人，日子会过得更糟。注意到那些上岁数的单身男人没
有？他们不是大胖子，就是机械地象钟表，而老姑娘们却能健康长寿。”　

　　“那你打算做老姑娘了？”　

　　笑妹长叹了口气：“我没有你的牺牲精神，总不想委屈自己，所以才落得个
孤家寡人。好在我现在终于有了稳定工作和身份，心情相对安定多了。好些人不
理解我，我想我是太逻辑、太理智了，我的感情从没有战胜过理智。”她怀疑赵
昕能否听懂她：“我总觉得女人要想独立，首先应该是精神上的独立，而精神是
建立在物质之上的。男人们帮助了我许多，但我从没靠在他们任何人身上，我认
为靠男人是女人独立的第一忌。”　

　　“我想你是忽视了孩子对女人的重要性。”赵昕提醒她。　

　　“没有啊，你知道我最没出息的念头是没有丈夫，就想要起孩子来了，你看
我能否把家里人请来帮我带大一个孩子？”　

　　“没有丈夫就想先生孩子，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半真半假，我本来觉得自己好年轻，一觉睡过，居然变成了个老姑娘，而
且失去了过去的信心，连老光棍都找不到了。我有位美国同事就利用精子库生了
一个女孩，好在那女孩长得像极了她，女孩两岁后她有了丈夫，也为孩子找了个
好父亲。”　

　　见赵昕只是盯着她看，她开起了玩笑：“你要是觉得不妥，干脆把你肚子里
的男孩给我算了……”　

　　“你真危险啊，真不懂母爱，这孩子能象实验室里的化学药品一样给人的
吗！” 俩人说笑着，嘻嘻哈哈地走了回来。　

　　从赵昕家回来，已快十点了，笑妹决定好好泡个香草浴。她打开了一包最喜
爱的英国熏衣草，望着泡沫在浴盆中不断地增多，她猛然感到右乳房一阵异样的
疼痛，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扒下衣服，钻进热水中，令她不无惶恐的是，她真的在
右乳房上方摸到了一个小硬块！　


第三章 吓人的肿块

　　当笑妹摸到右乳房上方的小肿块时，她的脑子里先是“轰”的一片空白。然
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乳腺癌”这三个字还是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同时周
围的万物好象静止了一样。慢慢地，她回想起中学时的一位好友，她患了骨癌，
晚期因癌症全身扩散而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痛苦不堪……　

　　现在她躺在被单下，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死本身倒不很可怕，可怕的是怎
么个死法。她想起了死去的父母。多少年来，她一直想搞清楚，24年前是父母选
择了死亡，还是死亡选择了父母。　

　　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虽然死了许多人，但生还的还是比死去的人多，为什么
死神偏偏选了自己的父母？她总有一种隐约的感觉，是父母厌倦了那不公正的年
代而以死做为一种解脱，但他们怎么忍心舍下她而走？她真后悔，当年12岁的她
恨死了呆在唐山，曾整天吵闹着让父母想办法从唐山办回北京。也许是父母的死
最后成全了她，使她得以在北京的姨妈家长大成人。可这代价也太大了。　

　　很久她都没有用这些想法折磨自己了，现在这些念头却又冒了出来。回想
2000年新年钟声响起的时候，她直觉地感到自己要在这新千年加龙年的本命年中
经历什么大事。果然春节后不久，她便接到了大学的任职聘书。如果现在她又得
了癌症，那才叫真正的大事！死了也好，死了才能重回父母身边，以成人的角度
去问那些不知根底的问题。　

　　她知道妈妈出生在唐山附近一个地主的家里。解放时被评为富农是因为家里
有个哥哥是革命烈士。妈妈有个孪生妹妹，俩人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截然不同。
外祖父的家规重男轻女，规定男孩子要上大学，女孩子只可读三年小学。姨妈不
愿去学堂和男孩子们混，妈妈便一气读了六年书，以后妈妈就一直读下去，直到
清华大学机械系毕业。在大学里她认识了爸爸。爸爸是东北长春附近的人，解放
后一个人跑到北京，后来也考进了清华大学，做了妈妈的同班同学。　

　　俩人毕业后分到机械部的一个研究所，妈妈把妹妹、妹夫办到北京，并帮妹
夫找了份在机械部开车的工作。可惜好景不长，五七年反右的时候，因父母都是
自信的直肠子，被双双划为右派，遣送回老家。因此妈妈一直不敢要孩子，怕右
派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可评反的日子遥遥无期，所以笑妹还是降临到了人间。　

　　笑妹满月后就被送到了北京的姨妈家，于是她根本就分不清妈妈和姨妈的区
别。待她渐渐长大了，她才分出母亲是个大忙人，总要上班，开会，写东西。她
也感到妈妈是忧郁的，眉头老是紧锁的。而姨妈是家庭妇女，从不离家，上街买
菜也带上她。她在姨妈面前的安全感居然比在亲妈面前多。　

　　她就是这样在亲妈和姨妈两家中长大。姨妈家有两个表哥，一个表姐，家中
总是热热闹闹，暖暖融融。由于人多，饭要抢着吃，所以吃起来就格外香。姨夫
是司机，周末总能找个机会把全家带到北京人通常不能去的地方游玩。笑妹最喜
欢的地方是十渡和妙峰山。　

　　待她上了小学，她就算正式回唐山住在亲妈家，但寒暑假还是在姨妈家过。
七五年左右，开始给右派平反了，她郑重地请求父母想办法调回北京。但当时多
少人要求回调，这件在小孩子想象中很容易的事情在大人面前却比上蜀道还难。
　

　　对她来说，父母在唐山等于是发配沧州的罪犯。可父母不这么想，他们在唐
山电机厂虽然背着反革命右派的身份，却渐渐赢得了大家难得的信任和敬爱。而
北京有什么？只有当年出卖他们的那些所谓“好友”！可只有12岁的笑妹怎能理
解当年父母的苦衷？　

　　地震时，爸爸正在工厂值夜班。妈妈是回楼为女儿取衣服时，碰上余震而砸
死的。当笑妹终于找到妈妈的时候，妈妈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妈妈没能做个
好妈妈，请你原谅妈妈，你要好好活，做妈妈没能做到的事情……”　

　　她当时哭天喊地，可一座城市变为废墟，大自然的威力把所有人都吓傻了，
没有人再喊人定胜天了。而她最后也哭傻了。　

　　当笑妹再次回到北京的时候，姨妈全家对她更是偏爱有加，而她却完全彻底
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看了许多书，也思考了许多。其中有一件事她是明白了，
就是当你对别人有所要求的时候，你全然不能控制事情的后果。而后果往往不是
你当初的意愿。　

　　忧郁了两年后，她决定听妈妈的话，振作起来。她计划做许多事情，她决心
独立，她要发愤读书，她不要重复妈妈的苦难，她要不遗余力地寻找属于她的美
好天地！　

　　她是真心地感激上苍，使她如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又在美丽的杭
州浙江大学度过了难忘的大学生涯。分配工作时回到北京的中国科学院，在山东
微山湖畔的扶贫讲师团待了半年后，她终于拿到了英国剑桥大学的硕士奖学金。
　

　　当她第一次跨过英吉利海峡去欧洲游玩时，真是眼界大开。她又爱上了巴黎，
爱上了欧洲。在荷兰读博士，是因为荷兰人明智宽容，早早接受用英语教学。她
曾以穷学生的身份游历了欧洲的许多地方，到后来还是接受了地广人稀的北美新
大陆的召唤。　

　　想到这里，笑妹也觉得此生足矣，也许一个人能在年轻貌美时死去，正是此
人的福气。所以，当她听到窗外黎明前的百鸟齐鸣时，心情已坦然起来，居然睡
了过去。再睁开眼，已是八点了，幸亏今天没什么要事。凭直觉，她知道今天的
第一件事是看医生。在电话簿上，她很快找到了梁馨宁医生的电话。　

　　她想馨宁会原谅她的，便告知护士，她是梁医生的朋友，昨晚在乳房上发现
了肿块，请求越早越好地见到她。这些显然得到了护士的同情，给她在上午九点
钟挤了个时间进去。　

　　当笑妹来到馨宁的诊所时，她还是禁不住地紧张。馨宁的双手又温柔又暖和，
使她多多少少放下心来。　

　　馨宁告诉她这肿块摸起来不象恶性的，因为乳房硬块属良性时，一般表面光
滑、推之可移动，患部表皮色泽不变，无皱纹及凹陷的迹象。而恶性肿块则坚硬
如石，表面凹凸不平，无明显分界，推之不动，表皮色泽往往异常。　

　　但她还是建议马上按惯例做B超和X光检查。说着她就打电话和放射医生欣蒂
预约，待笑妹赶到欣蒂诊所的时候，才发现馨宁和欣蒂是好朋友，她们又给她挤
了一个机会。　

　　欣蒂医生是在秘鲁长大的华人，几代人不会说中国话，所以每见到中国人都
先道歉。同馨宁一样，她也认为这是个与荷尔蒙有关的月经前期暂时性结块。但
具体如何处置，还需外科医生来做决定。　

　　外科医生不是中国人，也就得不到优先了。好在两个医生都安慰了她，笑妹
决定先踏实下来再说　她在路上买了盒生菜烤鸡沙拉后，便驱车去学校，一路上
她不由得又把自己当成快死的人了。　

　　记得在哪里看到，假想你在这世上只有最后的十天，你将会做些什么？　

　　她决定第一天回唐山，在父母坟前静静地呆上一天。第二天回北京，在姨妈
家和表哥表姐热闹地度过一个周末。下面的五天带姨妈、姨夫来个名胜五日游。
第八天到赤道上找个小岛看那快速的日落。第九天纯粹是妄想，她想在空间的宇
宙飞船上看一看我们这个云雾缭绕的蔚蓝色的大地球。这第十天吗？因为她从没
有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她想在本市的一个幼儿园义务服务一天。　

　　光顾胡思乱想，差点儿闯了红灯，当她看到人行道上那领着两个孩子的年轻
夫妇时，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样子不能再折磨自己了，第六感觉告诉她，她不会死，她还有许多的计划
呢！　她要结婚生孩子，不仅要给孙子讲故事，还要给重孙子讲故事呢。　


第四章 馨宁医生

　　笑妹回学校后的整个一下午，忙得一点喘气的机会也没有。这样也好，记得
曾看过一本书：《工作着是美丽的》，这书名曾使她琢磨了好长时间。现在应验
了：只有工作才能使她忘掉自己的烦恼。　

　　可下班的时间到了，她倒犯起愁来，可干的事挺多，她一时半会儿没了主意。
最后她决定去学校的游泳馆，她喜欢在游了几个来回后泡在充满泡沫的热水池中，
用这一冷一热的方式来松弛一下自己。　

　　也许此时她该躺在爱德华的怀抱里，让他的抚爱驱走她的忧虑，可他现在人
在南非，他飞走了，她也飞走了，只是方向不同，孔雀东西飞。　

　　两年前，她刚到美国不久，曾在校园的农业大楼里多次见到这个有着乌黑浓
发、深蓝眼睛的瘦高男孩，他们总是微笑着打个招呼便擦肩而过。　　　

　　那天她在游泳馆的热水池中放松，看他象鱼一样游各种姿式，他上岸路过笑
妹时正赶上热水池振动计时器自动关掉，便主动帮她按了电钮，同时也改变主意
下来加入了她。　　　

　　他一开口介绍自己叫爱德华，她便听出他是澳大利亚人。他是学农业经济的，
全因他在悉尼郊外的农庄长大。笑妹问他父母的农庄种什么作物，他说种东西太
枯燥，他们是养羊的。　　　

　　她马上想到澳毛，不是，听他回答是为了“mate”（交配），优选良种当然
比剪羊毛更有意思。他笑了，只好象美国人一样裂开大嘴，强调是为了　“meat”
（肉）。她当时便在热水池里笑得前仰后合。　　　

　　爱德华没想到看上去如此年轻的笑妹已在读博士后了，他比她小了整整六岁。
以后他们常约好一块游泳，笑妹游泳只是为了放松，她对热水池比对游泳池更有
兴趣，而他却是在鳄鱼时常出没的海水里长大的。他曾对她讲起鳄鱼吃鲨鱼的情
景，吓得她发誓不敢在澳大利亚的海里游泳。　　　

　　在美国名牌大学里，反正大家都不结婚，给人的幻觉是人人都年轻，心上都
长着翅膀，所以人人不安定　笑妹知道她在这里呆不长，她的目标是通过这里找
到一份终身工作。而爱德华呢？　

　　笑妹称他为大岛局限性而不是小岛局限性。因为他对自己身为悉尼人自豪无
比。伦敦没有阳光，巴黎人人抽烟，瑞士物价高在天上，美国人人有枪……没有
任何地方可与悉尼相比，而他只有重回他的农庄才有心灵安宁。　　　

　　所以他们始终是朋友，每个人都自由得对对方没有一丝承诺。但在他们相识
的一年多里，谁也没对别的异性感过兴趣。笑妹是忙碌地做实验，写文章，找工
作。爱德华忙着写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世界农业经济考察，所以他时不时还要
出国。　　　

　　她这回是学聪明了，人没安定下来之前，根本就不要太把感情当回事儿。也
许人家法国人是对的，交朋友、同居、生孩子都行，就是不谈结婚。但她的本质
是中国人，内心深处还是相信婚姻的。人生难得一知已，而且世上毕竟有美满的
婚姻中兼容了的难得的知已。　　　

　　她坦率地告诉爱德华，一旦工作有了着落，她才会考虑婚姻问题，而且她会
优先考虑中国人和年龄比她大的人。爱德华深眼窝下的深蓝色眼睛深奥无比，她
经常猜不透它们的意思。但是生活太紧张，节奏太快，她实在是没有精力管太多
了。　　　

　　爱德华最新的消息是在南非认识了一位荷兰人后裔的模特姑娘，这样也好，
总得有人先走出一步。模特能在悉尼找到工作，而她笑妹是绝对不容易找到工作
的，除非做中餐馆的老板娘…… 　　　

　　现在她在热水池中想着，振动计时器又停了，一个老教授模样的人过来帮她
按了按钮，她谢了他，目送他走出了游泳馆。　　　

　　现在她生活在这个大孤岛上，是个小城市，又是加拿大的小型大学。突然间，
她觉得自己老了，好象周围的人全都结了婚，象她这样的孤独电子还真不多，也
许她真的错过了黄金年华。　　　

　　待她回到宿舍，已是晚上八点钟了。人一进门，电话铃就响了，对方居然是
馨宁，邀请她明天一起吃中饭，她感激地答应了。显然馨宁已和欣蒂通了话，所
以她对笑妹的告诫是放松，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　　　

　　笑妹在晚上11点给姨妈打了电话，他们规定的时间是每周五晚打，这样在表
姐周六回娘家时三个人可以一块聊天。今天，她特别想听姨妈的声音。　　　

　　电话那边姨妈果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笑妹只好用买房子的事来搪
塞才算蒙混过关。姨妈对她买房子还是租房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叮咛她多保
重自己，可能的话，抽空早点儿回趟家。　　　

　　这些话听得笑妹鼻子都酸了，赶忙找个话题岔开。和姨妈聊了半小时后，笑
妹觉得安全感找了回来，这一夜居然睡得又香又踏实…… 　　　

　　第二天上班，电话机上，红灯不断地闪着，不知有多少人留言。按下号码，
第一个留言的是上次碰到的韩国人淑贞，是请她本周日去家里做豆腐，吃韩国饭。
　　　
　　多年来，除非太忙，笑妹从不拒绝到别人家里做客，到东方人家总比到西方
人家随便。她赶忙按淑贞留下的号码打回去，在对方的留言机上回话表示准时到
达。　　　

　　打开电子邮件，也是哗啦啦一大串。使她特别吃惊的是以前的德国男友弗兰
克要来此地野营扎寨的信息，他的妻子已怀孕了，这是在小宝宝出生前挤出来的
一次旅行。　　　

　　笑妹和弗兰克一直有联系，知道他是终其所愿，到底娶了一位中国女子，而
且也是北京人。这次弗兰克是和一伙德国人一起来，先去美国西雅图附近的奥林
匹克国家公园爬山，再到人烟更稀少的温哥华岛来观光。他说德国人崇尚自然，
可现在德国的森林却象被吸尘器吸过一样，动物植物都在不断减少。　

　　笑妹心想此先生终于开窍了，可她也理解弗兰克不愿离开祖国的心情。回想
当年两人都年轻，分手的原因也简单：笑妹不愿随弗兰克回德国，弗兰克不理解
笑妹为什么对欧洲不买帐，却一心向往着美国。　　　

　　他向她解释，当年的西欧人远渡重洋去美国，几乎都是被迫的。他们是被放
逐、被宗教迫害、被饥荒所逼、被战争所迫，才不得不离开家园。现在国泰民安，
谁还愿意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壤、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社会、自己的语言去那个暴
发户式的所谓强国当二等公民。他告诫笑妹，西欧人的生活质量比美国人高多了，
美国人没有生活情趣。　

　　可笑妹在这点上更愿意听信她的中国同学和朋友们，美国的同学们一个个干
的意气风发，德国的朋友们却活得垂头丧气。她本能地感到她应走向美国这个强
大的移民国家。　


　　现在回想起来，认识弗兰克的过程真是很非常美好。他们是在伦敦格林威治天
文台相识的。那时笑妹刚到英国不久，有次心血来潮，决定一人乘游艇沿泰晤士
河去参观为全世界定时的古老天文台。刚进大门，她就发现了那条分隔东西半球
的国际零度经线。刚出国时特别爱照相寄回家里。弗兰克就是在那时出现，帮笑
妹拍照的。　　　

他属于典型的德国青年，金发碧眼，高额头高个子，乍看上去不苟言笑。望远镜、
钟表是他从小的业余爱好，而笑妹对此却不过略知一二，所以那天他便做了她的讲解
员。笑妹很喜欢他那铿锵有力的德国味英语。弗兰克解释说，他爸爸有段时间在英国
的分公司工作，他的英语是那时学的。另外德国人从小看英语电影、电视长大，还保
证她去德国游玩，语言不会有问题。　　　

　　笑妹现在还记得，俩人一块乘游艇过伦敦桥在河上看夕阳的情景。可她回剑
桥后忙着应付考试，没顾上与弗兰克联系，渐渐地也就把他给忘了。　　　

　　再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后在荷兰瓦金汉大学国际学生联谊会的舞会上。有人
在身后拍了她的肩膀，回过头来竟是弗兰克。这时的音乐是斯特劳斯的圆舞曲，
俩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被他请入了舞场。　　　

　　由于交谊舞不再时兴，她几乎把步法都忘了。但弗兰克是科班出身，象大多数
德国人一样，从小就正式学习过。笑妹不得不承认，他是她一生中最好的舞伴，
俩人旋啊转啊，踏着春之声的步点，享受着音乐、青春和美的旋律。一曲下来，
她不得不甘拜下风，只觉得天地都在转，没办法，她只好继续搂着他，在他怀里
慢慢缓过劲儿来。　　　

　　弗兰克是学农业机械的，因荷兰瓦金汉大学是欧洲最好的农业大学而慕名前
来。他曾服了一年兵役，又退学旅游了一年，所以28岁了硕士还没有读完。　　
　
　　他不仅舞跳得好，还会弹吉它，爱唱歌。总琢磨着找个声乐老师再修炼一下。
当时的国际学生们爱唱英国甲壳虫乐队的歌，笑妹感慨这人人皆知的歌竟把不同
人种的学生们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　

　　记得当时他们最热衷的一首歌是约翰。 列侬（John Lennon）所创作的‘想
象’。　

　　IMAGINE
　　Imagine there is no heavan
　　It is easy if you try
　　No hell below us
　　Above us only sky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for today。。。
　　Imagine there is no countries
　　It is no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
　　You may say I am a dreamer
　　But I a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 wi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Imagine no possessions
　　No need for greed or hunger
　　A brotherhood of man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e all the world。。。


　　在弗兰克临回国工作以前，他突然神秘地在海边租了个小别墅，请笑妹去过
周末。在盛开的郁金花前，出乎她的意外，他竟拿出祖母的钻石戒指向她求婚，
请求她和他一起回德国生活…… 　　　

　　笑妹在英国曾亲眼看着一个利比亚的美女，随新婚丈夫回到苏格兰北部的小
镇教书，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为她、为他们捏了一把冷汗。现在她博士没读完，
别说学位不能放弃，就是她欣赏德国城堡、爱听德国音乐、喜欢德国人，可去了
德国，她也做不成德国人，靠音乐吃不饱饭，而且永远住不上城堡…… 　　　

　　弗兰克性格透明，但这透明中所包含的顽固性质，正象他那没给出的戒指上
的钻石一样坚硬。　　　

　　笑妹一直没忘弗兰克那双银蓝色的眼睛（虽然他自己总抱怨蓝眼睛不好，又
敏感又怕光）。现在，她要重见这双漂亮的眼睛了，对于此时相当脆弱的她，还
真有些怕与他重逢。但“有朋自远方来”，岂有不见之理？　　　　

　　幸亏有人敲门，才打断了她的思路，在她面前的是一位戴着眼镜、微胖、三
十多岁的女人，给人一种慈母的感觉。她自我介绍叫丽莲，今天和笑妹有个约会，
她是来申请读硕士研究生的。　　　

　　笑妹暗骂自己这两天神魂颠倒，居然忘了这个约会，她赶忙请丽莲坐下。　
　　

　　她从小对人感兴趣，认定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特别的故事。果然没等她多问，
丽莲便骄傲地声称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并自豪地给她看孩子们的照片。　　　

　　“我当初18岁结婚的时候，人人都认为我是怀孕了，事实上我两年后才生了
老大。我从小喜欢孩子，所以我和别人倒着来，先要孩子，后受高等教育。好处
是我既有了后代又有了知识，坏处是我会在很长的时间里受穷，可我不在乎，因
为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丽莲是在最小的孩子上学后回来读大学的，她本来打算大学毕业后读医学院，
但医学院竞争太厉害，所以她打算先读硕士，两年后申请医学院，如果再落选，
就接下去读博士了。　　　

　　这年代人人热衷计算机或金融、商业、管理，可笑妹对丽莲的观点，即农业、
医药、食品的研究才是人类的最基本需要大为欣赏，谁也不愿自己的专业招不到
学生，所以两人是所谓君子之见略同。　　　

　　她向丽莲介绍了她的研究工作，并带她参观了实验室，把她介绍给爱伦和维
克多。丽莲走后，她又回了几封电子信，就到了和馨宁吃午饭的时候了。　　　

　　笑妹很容易就找到了馨宁告诉她的日本料理店。因为院子前面的花木都是带
着日本名字的：日本樱花、日本枫树、日本竹子、日本小柏树……。　　　

　　进得门来，身穿漂亮和服的小姐已在里面等候。小姐告诉她，馨宁正在给老
板娘看病，马上就会结束。并问她愿在泉水池边还是在里边的套间等。　　　

　　她坐在人工的泉水池边，听水从竹板落下发出的响声，这水声不大不小正合
了她的心境，她不由得陷入遐思。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馨宁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见到馨宁，她又觉得
好面熟，现在她一边随馨宁往里走，一边在脑子里搜索着她可能像的熟人。　　
　

　　俩人在套间坐下，小姐把纸门拉好。这家也随北美日本餐馆的潮流，知道西
方人跪不长而把桌子悬空，下面留下空间放腿，给人一种跪着而不是坐着的感觉。
　　　

　　笑妹决定直话直说，便把看着馨宁面熟的事告诉了她。　　　

　　“我们也许还是亲戚呢？”馨宁半真半假地逗她：“你父亲是东北长春人，
我父亲也是长春人，但他生在一个叫平安村的地方。1988年大陆开放后，我和爷
爷、爸爸一起回过家乡，居然找到了那个平安村。” 　　　

　　真的，平安村在笑妹的记忆里也有点模糊印象，好象小时半夜里醒来，听爸
爸讲给妈妈什么平安村老虎屯的往事，她只觉得挺怪，以前从没听说这样命名的
村子。　　　

　　“这名字对我也熟，你知道为什么起名叫平安村？” 　　　

　　“据说是当年一批从山东来闯关东的老乡，在经过此地时，遇到暴风雪，眼
看人们就要活活冻死，他们跪在地下，祈求上苍。全体人诚意所致，异口同声只
喊两个字”平安“，直喊得感动天地，风静雪停。他们便决定留在此地，取名平
安村。没想到这儿竟是个富饶的地方，真像东北人常说的：捧打狍子瓢捞鱼，野
鸡飞到饭锅里。” 　　　

　　“哦，原来如此。你回去后，感觉如何？” 　　　

　　“爷爷说不变的地方还在，可变的地方又使他迷惑，他受了太大的刺激，然
后他就病倒了，我们就匆忙回北京，又匆忙回台湾了。” 　　　

　　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老板娘贞子亲自送茶来了，馨宁请贞子和她们一
同坐下。笑妹对日本人的礼节既尊重又害怕，好在老太太西化了，没有向她们鞠
躬，也没客气就坐下了。　　　

　　彼此介绍后，老太太便向笑妹数落起馨宁的好处。又谈到她自己的经历：她
是几岁时随全家从日本移民到加拿大来捕鱼的。二战时，因日本是美加的敌人，
北美西海岸的日本人都被美加政府遣送到内地的集中营。从没习惯于严寒的全家
老小很快都病倒了，贞子幸存下来是因为她高中的男朋友，一个被贞子的日本家
庭所不容的加拿大青年，默默地跟到了阿尔伯达省，以结婚的形式把贞子从集中
营中救了出来。但她还是从此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变天时双腿都不能站立。是
馨宁说服她做了手术，并一直做她的保健医生。　　　

　　又有人敲门，这回是老头子。老头子慈眉善目，脸庞和贞子很像，有人说夫
妻俩有了孩子后会越来越像，莫非这西方老头也能变成东方老头？　　　　

　　“你们好！”他热情地打了招呼，开始抱怨起老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唠
唠叨叨不让客人吃饭。” 　　　

　　贞子赶紧把菜单捧给馨宁和笑妹，馨宁看也没看就点了一个盒菜，笑妹想也
没想也要了同样的。　　　

　　待老头走后，老太太接着说：“二战后，我俩开了这个餐馆，后来又用政府
认错赔款的钱装修到这个规模，可一儿一女都不愿接。别人都劝我们卖了店退休，
我们哪里舍得啊！　好在我们雇了个好经理，是香港来的中国人。” 　　　

　　馨宁和笑妹喝着日本绿茶，老太太看样子有没完的话：“你们中国地大，谁
从哪里来都要先说清楚，大陆来的，台湾来的，香港来的，澳门来的，东南亚来
的。我们日本国小，人挤东西贵，我回去几次就不想再回去了。也怪我没教育好，
我的两个孩子从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从日本回来后告诉同学，日本人吃的东西
还在盒子里动……” 　　　

　　笑妹不禁大笑起来：“奶奶您该把他们留在日本，让他们吃活的东西长
大……” 　　　

　　“我是这么吓唬他们的，可不管用。人家是加拿大人，有加拿大爸爸给他们
撑腰。现在我也想通了，我也是加拿大人。人家欧洲人能把这块土地占为己有，
我们东方人为什么老把这新大陆让给西方人，而自己偏要落叶归根？” 　　　

　　敲门声又起，是小姐把饭送来了。老太太站起身，临走时，对笑妹说：“这
里有个很美丽的日本花园，现在正是看樱花的时间，不要错过机会啊。”她又对
馨宁叮嘱：“如果下星期二忙，不能来看我，不要担心，我现在基本上和好人一
样了。” 　　　

　　笑妹不常见这么爱说话的日本人，看样子老太太是被西化了。　　　

　　人们抱怨日本料理贵，是忽略了它的意境与韵味。中国菜多重视口感和视觉，
与意大利菜阳光般的明亮缤纷大为相近。而日本料理则讲究清简纤细、禅境深远，
笑妹认为和法国烹饪的精工打造、优雅细致雷同。　　　

　　现在她望着面前漆盒中那精美的摆设，红虾、墨鱼和白带子，摆在渍菜的上
面，旁边围绕着裹上薄面糊炸的各色蔬菜，然后是紫菜寿司、豆腐袋中米和芝麻
各半的饭团，以及点缀的香菜、红罗卜和小花。　　　

　　据说，日本武士道在要求男人习武练功的同时，也不让他们的女人闲着，她
们要伺候茶道，负责插花，同时对烹饪也要精益求精。　　　

　　俩人喝着面豉汤（miso soup），馨宁问起了笑妹的感觉。　　　

　　“我不知道，”她向馨宁求助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办？这肿块真的不是恶
性的？” 　　　

　　“东方女人得乳腺癌的百分比是很小的，而有肿块的比例却不少。明天的外
科医生会更有经验，他会作出判断并建议治疗方法。听我的话，先放松，我觉得
你生活得太紧张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感觉到的。”　

　　笑妹本能地想反驳，但想想馨宁还是一语说中了要害。多少年来，她好象一
直在爬山，虽然有时也停下来看看风景，休息一下。但山前还有山，她只好一座
接一座地爬，她隐约感到在某种境界时，就可以停下来不爬了，这也许是退休，
也许是死吧。　　　

　　“那我怎样才能放松下来呢？” 　　　

　　“我建议你先练一下呼吸静坐（meditation），当你把自己向自然打开，你
就和自然连为一体。当人失去自我的时候，身体就不会紧张了。” 　　　

　　“这事说起来容易，我能做得到吗？” 　　　

　　“所以需要练习呀，围棋大师是不会一下子上十段的，你怎么能指望一下子
就达到境界呢？”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一直在做？” 　　　

　　“对，想想我干的这一行，天天接触生老病死，要不借助外力，恐怕早干枯
了。” 　　　

　　“跟我讲一讲这和佛家打坐有什么不同？” 　　　

　　“我想不同之处是像太极拳和气功一样，这是健身和祛病的方法，是为了让
心灵休息后，更健康地在人间生活。佛家打坐是在追求升华的境界，他们对尘世
应该是不太感兴趣的。” 　　　

　　“听说有各种不同的方法静坐，我应该用哪种方法？” 　　　

　　“先从简单的入手，找个安静、不被打扰的地方，用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或躺
下，脑子里只想着吸气、呼气，控制好节奏，要不轻不重。只要一走神儿，便停
下来重来。不要急于有什么效果，此运动最基本的是增加血液中的氧，当然最终
的目的是修身、修心和修灵，让我们的身心有更大的容纳空间。” 　　　

　　“你是说我身上的肿块是淤积而成的，我身体内有不舒畅的地方，需要通顺
一下。” 　　　

　　“正是，你看目前人类面临的两大疾病，心脏病是因血管阻塞而造成，癌症
是因幼稚的细胞在体内恶性繁植排不出去的结果。体育锻炼能达到一定的效果，
但身体的放松和灵魂的开释是根本的事情。” 　　　

　　笑妹此时顿开茅塞，记不得有多久了，她时不时便有上下颌僵硬的感觉，这
就是所谓体内不能承受过多压力的信号。人们经常不听从自己身体的警告而一味
滥用它，看样子馨宁治病在于根，她感激地望着馨宁：“我临来这里前曾给自己
算了一卦，那上面说我会有贵人襄助，原来你就是我要遇见的贵人啊！”　


　　“没想到你还挺会奉承人啊！”　


　　第五章　豆腐与奶酪

　　正如馨宁所言，60岁左右的外科医生布朗进一步向笑妹保证这肿块是良性的。
但他不主张马上做手术，因为他认为这肿块是随荷尔蒙分泌而变化的那种，他想
观察一下，也许肿块会自动消失。　

　　回到办公室，笑妹马上打开英特网，准备查一下关于乳房肿块的最新信息。
想起馨宁所说的话，她忽然决定为什么不放松一下？　为什么总强迫自己不放过
所有的知识？　也许她该改变一下做人的策略，不要象老虎一样，总想抢占山头；
而应象竹子一样，可以随风摆动，但什么风也改变不了它。 这时她来了月经，
但肿块还是时疼时不疼。她决定轻装前进，至少在这几天休息一下，缓缓元气。
现在她早睡晚起，没写完的博士后文章可以往后推一推，买房的事以后再决定。
她抽空去观赏了那美丽的日本花园，也开始了每天做meditation。　


　　她用的是懒人的办法，在临睡前躺在床上的时候，四肢放松地开始。她知道
有些人在达到意境时会有幻觉，例如感到自己在峭崖的半空中，可以观赏那不为人知
的奇花异草。但她决定听馨宁的话，从简单开始，但这下可好，她的“静躺”真
有效，没练几分钟，她便呼呼大睡了。　

　　星期五，化学系教授开会时，正象笑妹以前所担心的，系主任罗伯特并没提
起她的申请报告。以她往常的性子，定会在会后就上门质问，但她忍了忍，决定
再给他一次机会。　

　　星期六，有个叫王李惠君的太太打来电话，自称是吴刚买房子的代理人，听
吴刚说笑妹要买房子，询问她是否能为笑妹帮忙。　

　　笑妹回答说，目前她实在决定不了是买房还是租房。王太太说没关系，她同
样也经营租房。她询问笑妹今天有无时间，她可以给她来一个全城介绍，给她一
个整体印象，这样对她下决定有帮助。　

　　王太太是香港人，几年前随着香港人大批移民加拿大。无奈的是，人生地不
熟，很多人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王先生是商场经理,在这里呆了一年后，毅然
回香港帮朋友经营去了。这种在港台工作一段时间再回加拿大和家人团聚一段时
间的男人还为数不少，被称为“太空人”。王太太原是英语教师，也因加国的教
师多而找不到工作。好在她英语好，广东话、国语都会讲，便改行做了房地产代
理人，她不仅做东方人的生意，也有许多加拿大客户，顾客第一是她的座右铭。
　
　　笑妹坐在王太太平稳的大车里，听她侃侃而谈。她说能在这里找到工作的人
应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所在的二十一世纪房地产公司对全球独立住房的价钱
进行过调查，温哥华的独立房价平均为25万加元，属加拿大之首；但比起美国旧
金山昂贵的平均起价75万美元便相当便宜，再和更昂贵的城市如纽约、檀香山、
东京与巴黎等地相比，这里房价就堪称低廉了，因为维多利亚只有15万加元，所
以笑妹应该买房，否则便是辜负了这美丽城市的慷慨大方。　

　　她们先开到市中心看那些风格各异的老房子。这里象欧洲一样，人们珍惜老
房子，经过不断地维修保护，老房子也帮助人们记录了历史。使笑妹大为遗憾的
是美国的一些城市，市中心被人遗弃，老房子变成了贫民窟。　

　　她不是古董爱好者，不敢问津老房子，因为老房子要配老家具，而且要有耐
心去呵护它。她们继续向海滨开去。临海的房子有几个档次：在海边的、能看到
海的、隐约看到海的、干脆看不到海的，当然随着海的减少，价钱也逐渐下降。
　
　　笑妹从小惧怕大海，总感觉它是要敬而远之的庞然大物。好在这个城市还有
许多漂亮的湖泊，湖水平静旖丽，给人以安全感，所以她对住在湖边比住在海边
更有兴趣。　

　　王太太对全市了如指掌，转眼间，她们已到富人区。这里面临大海，远眺雪
山峰。只见房子一座比一座大，一座比一座更豪华。笑妹刚到欧洲时，也怀着新
鲜感随朋友开车去看富人区，也租过游船去观赏湖边的豪华别墅。现在她知道财
富和幸福无关，房子与快乐不成正比，因此对那些住大房子的人既不羡慕也不忌
妒。　

　　王太太意识到逛富人区对她俩纯粹是浪费时间，便快快地开过去了。回到笑
妹的学校，俩人作出决定，王太太

全篇贴出了，好啊。
我买不到此书，溪流出版社不收英国信用卡。

感觉作者的处女作好象比后来的还好似的，文笔自然清新。

请为力将格式再调整调整吧，比如段落间空行、错误的标点改正(如许多“误为”)等，
给读者提供阅读方便。谢谢！

[quote]Originally posted by thesunlover at 2007-12-18 09:43 AM:
感觉作者的处女作好象比后来的还好似的，文笔自然清新。
/quote]

画天堂我随心所欲。

写追逐是命题作文。

本人说到做到，几十本“天堂”全都顺利送出。虽然没有获一分钱，但我得到了文友们许多非常珍贵的礼物。

现在贴出。1，是土干买不到。2，是我怕自己的电脑出故障，再给弄丢了。而伊甸总有备份。

重读大作,又有一番新意
没有丰富人文地理知识是不可能为这个故事锦上添花的
祝楼主新年快乐

谢谢叶蒙欣赏。
也祝你节日快乐，新年如意！！